1990年之前,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猎枪,所谓打猎保田。1990年之后,人们渐渐解决了吃饭问题,保田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动物也被以法律的形式保护起来,时代由此转型下一程。
枪也没有好枪,大多是鸟铳,打火药和铁子,枪托加枪管竖起来,比人高出一头。枪管是当地铁匠的手艺,大多由一根铁棍不断淬火、锻打,然后钻通内心而成。它们一律前圆后方,前细后粗,状如台球杆,这样才能保证它的射程、准头和安全。枪不使用会生锈,所以有猎没猎都会拿出去放一枪。去高山上种地背上它,歇伙时,横在屁股下当坐子,干活时随便挂在树枝上,干一天活,鸦雀无声,鸟们不敢靠近。
我表弟有一支单管猎枪,算比较高级的,它来自南阳西峡县猎枪厂,松鼠牌,轻巧又威猛,再威猛的野猪在它面前都是小菜。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讨到老婆,不过,也并不为讨不到老婆发愁,一则是村里遍地都是大姑娘,那会儿还没有打工潮和大学潮,人生都没有选择余地,像野桃花一样,再好的颜色,都开在山上凋在山上;二则是我们有猎枪,对于我们两个光棍,那是比爱情更美好的快乐。我俩常常背着枪,游荡在山林间,如两个响马。
有一天黄昏,我俩准备去打山鸡,地点是他家门前山梁的另一面。山鸡在这儿有几十种,我们要对付的是山顶之鸡,它有些呆萌,很少下山,占山为王,以虫子草根为食,但比较有肉,对得起子弹。它叫的声音特别怪异,高亢又沙哑:“大火烤烤,大火烤烤。”有雾的清晨叫得特别急,传得特别远。我俩爬到山顶时,天已经黑了。巨大的月亮从东山升起来,明月皎皎,普照山林,树木花草投下的影子如同一地水墨画。画会随着月亮的移动而移动,月亮在东山时,画是巨幅的,月亮当空,它一下小了大半尺幅。远处的山影一浪高过一浪,波刺有声,排闼向远方,它们随夜晚的到来醒来了。
表弟说:“你在这儿等着,我下去收拾它们。”下面有一片竹麻林,竹麻林中间有一片松林,像一片乌云掉在了山腰,那是山鸡的栖身处。我们只带着一只手电筒、一支枪。我坐在垭口,他下山去了。
月朗并不星稀,那一晚,月亮和繁星在天空较上了劲,它们争光斗辉,刃来锋往,结果是地上的每一根草屑都能看得清晰。我坐在垭口树木的阴影里,看天空光芒泻地,风把它们荡开、合拢。不知道表弟到没到松林,下到哪儿了。这时候,我突然听到一群人的走路和说话声。从我所在的位置出发向东有一条小路,直通另一个地方,那是另一个村子,叫黄石板沟。无人的小路有十公里长,那时候,每座山上都有小路,它们联系着人们的生活和生死。他们的声音异常清晰,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似乎都很快乐,但听不清说了什么内容。
我猜想他们一定收获了不少,否则也不会这么晚才下山。没活干的时候,大家都喜欢上山挖天麻,一年四季总是有人上山去挖,更喜欢成群结伙。野生天麻是一种名贵药材,除了出秧子那一个月,其余时间是盲挖,但它喜欢片生,一个人挖到了,一群人都挖到了。对于闲来无事的人,一方面是财源,一方面也是快乐。
我听得很清晰,他们一边交谈一边往垭口走,似乎还有锄头的碰撞声,它们碰到了树枝上,或彼此相碰。脚步有深有浅,男人的脚步重些,女人的脚步轻些,离我越来越近。我把身子往西边移了移,移到了另一片树林里,以免碰到尴尬。过了垭口,就是峡河地界,就到家了。可我等了很久,也不见他们走过来,我猜他们可能并非往这边走,而是往另一个方向走,但细听,并不是。这时候,我听见山下“砰”的一声,枪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往四面八方滑,滑得又稳又快,边缘越来越薄。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包括那一群人的脚步和交谈声。
表弟从山下爬上来,气喘吁吁,提着枪和一只山鸡。我问:没有碰到一群挖天麻的人吗?他说,没有,这片山上没有天麻。
我没有告诉他我听到的人声异事,包括后来的所有人。我俩打着手电筒,下山了。手电光越过他家房顶时,他家的老黄狗叫了起来。
表弟的猎枪几年后上缴了,缴枪风暴席卷全国,不缴不行。没有了枪,生活一下少了许多乐趣,日子一天天沉闷,我们开始找老婆。他找了一位民办小学老师,人很漂亮,就是反应有点不灵光,像一只山鸡,为他生了一只小公山鸡。上缴时,那支枪还很新,像没使用过一样,处处锃光瓦亮。他抱着枪睡了一天,一天后,他爬上一面山坡,对着对面的大树,把所有的子弹都打掉了,黄澄澄的弹壳落了一地。最后,他在一颗弹壳里装了一截钢条,装足了火药,钢条几乎与枪膛同粗,他把枪绑在了一棵树上,用绳子拉动了扳机。一声巨响过后,他把枪口堵在眼睛前,看到枪膛变得像受灾的坡地一样毛糙。
几年后,有一些有头脑的人,从外地引进了天麻培土栽种技术。人工天麻高产,品相更好看,从此登上农村经济舞台。说来也怪,野生天麻无人采挖应该更多,它反倒日益消匿,慢慢地,彻底退出了舞台。山上没有了采挖天麻的人,也听不到相关的奇闻异事了,就是有,也大概都遁入了林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