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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花

有一年冬天,天气还不是太冷,有一些草还显绿,那天我在灵宝一个小包工头家吃饭。他是一位下岗职工,原来在枪马金矿选厂干刮金工。工作没有了,饭还要继续吃,他干起了小包工头。他的妻子是一位中学老师,两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小儿子正读初中,成绩一样好得很。小儿子大概没有吃过肉,为了招待我,那天菜里炒了肉,孩子一口一口没停过筷,馋劲让人心疼不已,我装作不爱吃肉,把肉让给孩子吃。

他家墙上挂着一张视力表,看了说明,测试的距离是两米。我站在两米处,左眼换右眼,没有一个认错的,又站到三米外,还是照旧,连上面的注意事项的小字也读得出来,最后站到了四米远,那些字母的朝向仍然没有说错一个。他竖起大拇指,说:“可惜了,你是可以当空军飞行员的,现在拉架子车。”我当时突然想起来一个人,是一位镇医院院长的儿子。那时候整个镇的人都在挖金矿,朝为泥土客,暮成戴金人,差不多的冒险客一夜间都翻身把歌唱了。干飞行员的青年也辞职回家挖金矿了,几个人合伙,开发一个小洞口。那一天从他身边经过,记得他穿了一身迷彩服,胖乎乎的,不知道视力好不好,好到怎样的程度。

若干年后,我成了一个爆破工,其实更准确的叫法应该是凿岩工。山南水北,大河上下,干得闻名遐迩,其实更多的还是得力于一副好视力。凿岩工最难的技术是在雷鸣般的噪声和乌烟瘴气中打掏心孔。掏心孔成功,一茬爆破成功;掏心孔失败,一切都是闲扯。在一个巴掌大的平面上,打出七个或十个盈寸的孔,孔之间的间隔要十分相等,从开口到底部,两米深的深度都要相等,不能有半点变形。成功的掏心孔美得像一件艺术品,一朵莲花,让人不忍心炸掉。通常的操作是根据巷道走向,先打出一个孔,以这个孔为坐标,完成其余的孔。最早完成的孔插上一节标杆,一根笔直的木棍或铁棍,外露尺余,机器传动的高速钎杆始终保持与标杆上下左右等距等向。高速旋转的钢制钻杆在动力作用下软得像一根面条,幻影一样难以捕捉,机器喷出的雾气让小小空间烟雾弥漫。十六年里,作为主爆破手,我打出的掏心孔有千千万,失败率大概万分之一,后来若不是身体垮了,可能要一直打到国外,征服五大洲的矿山岩石。在这中间,一副好眼力起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2016年,在丹凤县城,一位高中同学带我闲逛。她当年是班长,有资格让我替她背着小包,像一个跟班。走到丹江二桥,前面出现一幢建筑,是政府搞的廉租房。在二楼一排窗口下,挂着一条红底白字的标语。小县依然延续着大事小情挂标语的传统,政府工作不能闷声不语,闷声做事只能是个体行为。她停下来,努力眨巴眼睛,问我那上面写的什么。我也努力眨巴眼,替她读了出来。她说她眼花好几年了,我才知道,我也开始眼花了。

第一个老花镜一百度,淘宝上买的,戴和不戴感觉没有区别,只有要在深夜完成稿子时我才会戴上。那时候在贵州工作,负责公众号运营,兼写各种新闻稿。我写稿,一位小姑娘编稿,她是一位实习生。那些图片和文字的处理我既不得心也不应手。通常的情况是,夜很深了,她发一条信息:“陈老师,稿子怎么样了?”我打着游戏,回复:“正写呢。”过一阵又来一条信息:“稿子完成了吧?”我回复:“还有一百字。”再过一阵来一条信息:“快发来,明早八点要发出。”我说:“好,马上。”马上关掉游戏写稿,这时眼睛已经涩了、花了,打出的字看着重影、模糊,只好戴上花镜。

现在的眼镜是二百度的,二百五十度的也行。有一次淘了一副眼镜,说是能防蓝光,平台发错了,发成了二百五十度的。刚开始戴上,屏幕显示往里凹,似乎距离也远了很多。奈何家里没有多余的眼镜,再买一个,浪费钱,只好将就戴着,半年过去,二百度和二百五十度没有了差别,或者说眼睛正在奔向二百五十度的路上,离终点不远了。

老花对于码字的人是一件糟糕的事,有时候有了想法,打好了腹稿,立了框架,要写一篇大稿子,待真正打开电脑,写了几百字,眼睛不好受,想着人生或许还长而眼睛有限,为了老了吃饭不至于认错了菜,歇歇吧,一歇稿子有头无尾成了废品。有时候有约稿,本来是编辑客气,问有没有时间,想到眼睛不好,就说没有时间。其实,哪里能没有时间呢,只要行动,总有时间。有一回问爱人:“有人八九十岁眼力好得不得了,我也不算老,咋就不行了呢?”她说:“谁让你白天用眼,晚上也用眼,自己也看,别人也看,你把世界都看完了,眼睛用尽了,不花才怪。”我想想,也是。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她每次让我穿针,我比张飞都难。

因为电子产品的普及,我们已很少写字,甚至不会写了,但有些时候又不得不写,比如签书。这些年我有一件事就是给天南海北的读者签名寄书。平台购物那么方便便宜,而读者愿花时间和价钱购你手上的书,这该是多么信任你。我在每本书上签一句诗性的话和名字,但一直困惑是戴镜写得好看一点还是不戴好一点。戴镜签几本,摘下镜子端详一阵,不戴镜签几本,戴上镜端详一阵,这样反复比对,最后发现字都写得烂,实在有负期待。二十多岁时,帮人写过许多情书,成就过好几位有情人。再也写不出那时不急不躁让人顺目倾心的字了,它与视力有关又无关,有关的因素太多,无关的因素也太多,人被生活异化的不仅仅是身体。

再回到开头部分。当年那个小包工头也姓陈,算是一位本家吧。他的家在灵宝去往苏村塬上的拐弯处,刚出市区。苏村是灵宝唯一不产金子的地方,产西瓜和李子。他家那儿很多年一直是死刑犯受刑的地方,一年好几次枪毙人,人见人怕,但又是交通要道,躲也躲不开。那年他为了留住我,压了我一个月工资。三千米的巷道,一吨的车子,能拉出来的没多少人。2014年顺带去找他要工资,人不在家,院子里一棵洋槐树,洋槐花开得雪一样白。树上挂一件皮衣,正是他当年穿的那件,单位最后的福利。虽然老旧不堪,但样子还在,扣子也在。我坚信是它,那时眼睛还没有花。至于他说的,枪马选厂的选池里,当年因为提炼技术有限,人心不纯,许多金子流失在了池底,如今还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想起来,已有八年没到过灵宝了。 wOsxX8M6HjqrfIT+qOp0y7uSiXH+/IXdw9MnxvDeVSRz4irClby+xgeCpzI7Yn9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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