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大锯,迎来送往,两个壮汉撕扯了一晌午,大树终于被伐倒了。这是一棵长了五十年的槐树,到了春天,槐花满枝,是蒸饭的好材料。大树倒下时,整个山峁晃动了一下。
二狗正月初五出门去山西二峰山,那里有开不完的铁矿,让数不清的人改写了活法。二月初的一天夜里,矿上一个人打来电话,自称是二狗的同伴,说人出事了,让家里赶紧准备后事,人这几天就拉回来。二狗早没了爸妈,媳妇也没有生育,两个人三天两头打架,日子过得不像个日子,人活得不像人。二狗媳妇有些姿色,在外面混了个男人,听说很有钱。父亲临危受命,接手他倒数人生的又一场活。另外一帮人,过黄河去领取尸骨和谈判。我因为久历矿山,被分配到谈判团队之列。行前,我找到父亲,说:“不着急,慢慢打,人回不回得来还不一定,这事想快也快不了。”父亲说:“嗯,我知道,去了口张大一点。”
车过风陵渡,黄河滔滔在河床上铺展,桥西的永济,桥东的华阴,一律苍黄萧索,黄土漫漫,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只有新麦青青,使两省呈现一片共同的生气。风陵渡大桥是两省的界线,也是无数青年人生的分界线,多少人由此出发北上,多少人由此以另一种姿态回来。想到自己也曾无数次打这里往返漂泊,心里十分难过。大家都不说一句话,司机把面包车开出了大奔的气势。
谈判的难度比内心无数次演练和想象过的要难得多,我们一群人被安排在宾馆里,每天好吃好喝,就是见不到死去的二狗。矿方的人说,别的不用操心,眼下谈后事要紧。可他们死活不想答应我们提出的要求。
到第三天,大家都绷不住了,有人要回家,有人要报警,有人主张再碰面时把对方人扣下,带回陕西,让他们拿钱交换。我说,这都不是办法,大家不要着急,再坚持两天,一定会有新情况出现。大家都没有了好办法,都急晕了头,只好且听我的。在矿山许多年,我深知打工之难,不是难在生死一线,而是难在人死后的博弈。
对方和我们接触的是一个光头,湖北人,十分难缠。绍兴出师爷,湖北出说客,这不是传说。每次谈到关键时,他都要退一步,说回去和矿主商量,每次商量的结果都是从头再谈。我知道他仅仅是一个跑腿的小人物,大事做不了主,或者,他是一个包工头,老板把矿承包给他,风险自担,他确实没有钱或者想尽可能少赔钱。这些年,我见过太多这样的角色与伎俩。
一天晚上,天很晚了,满城的人都进了梦乡,只有不灭的街灯在闪烁,彰显着这个吃资源饭的城市的繁华。父亲神经兮兮打来电话,小声问:“谈得怎样了?”我说:“还早。”他说:“我就知道。”停了一会儿又问:“你一个人住?”我说:“一个人住。”他说:“对你说个事,打死也别对外人说。”我说:“好,你说。”他说:“不管咋看,二狗没到死期,是不是寒了心,想甩开老家不回来了?你见到他尸身了吗?”我说:“没见到,谁也没见到,说是大塌方,人尸骨无存。”父亲说:“可能是我老了,疑心重,不管怎样,快回来,棺打成了。”
我不大相信父亲的话,不过,它提醒我确实出来有些日子了,不管如何,得有一个结果。我有一位同学,说话做事都有些派头,混得也有气势。我对他说了情况,让他给光头打电话,压压这小子。不知道他对光头说了什么,第二天,光头点头哈腰地过来了,带来了一只精致的盒子和几件衣服,说:“你们来的前一天二狗就火化了,这是骨灰,这是二狗的衣服。”他另外拿出一个包,里面装着十万块钱。它比我们要求的多得多。
三日后,二狗风光大葬,精致无比的大棺装殓着骨灰和衣冠上山入土。半年后,二狗老婆跟着那个相好的男人走了。二狗留下的钱让女人底气满满当当。
我曾问过父亲:“世上到底有没有这断生死的绝活?”父亲沉吟半会儿,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这辈子,断的生死,准的多,不准的少。”过了一会儿,又说:“唉,也许世上根本没有断得生死的绝活,只是那生死迎合应验得多了,就有了绝活。”
十年后的某天,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帮人,他们开着车,拉着料,把二狗爸妈的一堆土馒头建成了一座大墓,大理石砌面,要多气派,有多气派。建起来,那帮人放了十万响的鞭炮,走了。有人说是二狗派来的人,二狗坐镇县城指挥;有人说不是,可能是谁认错了祖坟。不知道谁猜得对。
这一年,父亲走了正好三年,坟草漫漫,花木无涯。只是他给二狗打的槐木棺一直没有收到工钱,估计那棺木还完好无恙,那棺里的衣冠怕是早化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