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死了。家里多了一个哑巴。
桂英每天一句话也不说。天上还有星的时候,她就爬起来,到院门口张望一会儿,然后去田里锄草、翻地;天上星如灯豆了,她又去门口张望,再一个人默默回来,洗衣、做饭。往常她该做的,一样也没有落下,活做完了,她就变出新的活来做,永不停歇。
这日夜里,富海宽慰她:“人活着要是还有点念想,就得好好活下去,这不是还有文荣吗?”富海说这种话,自己心里也在滴血。可怎么办呢?人要么去死,要么就得活下去啊!
哑巴了大半个月的桂英被这句话激怒了。她猛地转过脸,冷冷盯着富海。“你这个当爹的,哪里还有一点良心啊。”她又扭过头,死死看着蹲在地上的哑巴哥儿,“他也是看着文秀长大的,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呀!狗都知道护主,况且他还是个人啊!”桂英这样嘶喊着,哪里是把哑巴哥儿当成个哑巴,她是把他当成了聋子,生怕他听不见啊。
哑巴哥儿听着这句话,梦里被天上的雷炸醒了似的,魂魄出了窍,肉身全瘫软在地上了。他惶恐地看着桂英,使劲儿地张大嘴,下巴颏一动不动地仰着,满脸的横纹全都顺着黝黑的皮往上飞起来了。他喉咙被泥水灌死了,半天发不出一个声响,两纵泪水却像两道山洪,浩浩荡荡滚下去了。他的鼻孔流出清液,嘴角漫出口水,仿若邪祟上了身,面如土色,污秽不堪。豆灯忽明忽暗,映在哑巴哥儿大水漫灌的脸上,泛出些魑魅魍魉的幽光。文荣在一旁看着,竟有些毛骨悚然。富海心里明白,桂英这是把悔、怨都撒在哑巴哥儿身上了,可扪心自问,那一刻换作他自己,他便能做得些什么吗?他想起三十多年前,那个在漫天的风雪里,瞪着一双潮湿的眼睛,四下张望着院子的稚子,活脱脱一只无辜的兔子。何苦是这样一个可怜人活该承受这一切啊!富海心酸地走上前,扶起哑巴哥儿,拍了拍他肩膀。一屋子里四个人,个个心如死灰,谁也不能再多说一句话,成了四个哑巴。
第二日天不亮,哑巴哥儿在附近寻着了一围残破的泥墙。那是一座被人废弃了的猪圈。两面已被风雨摧毁了,只剩一高一低,泥灰斑驳的两垛。哑巴哥儿搭了三天两夜,用玉米秸梗搭出一个草房,风也漏,雨也穿。第三天夜里,繁星满天,他低下头,一个人蜷缩进草屋里,睡下了。
秋天是慢慢来的,但凉意却是突然而至的,夏天眨眼不见了。日本人打进来了,越打越凶,打得苟活着的人愈发麻木,只会苟活着了。
这个秋天,山沟子里却发生了一件奇事。村夫们都在地头忙农收呢,山路上却摇摇晃晃走来三个陌生的女人。汉子们纷纷放下手中的农活,三三两两站在田地里驻足远望。女人们则像兔子一样警觉,竖起耳朵,瞪大了眼睛。待那三个女人走到眼前,众人才发现,竟是三个毛子。她们眼睛是灰蓝的,鼻子高高的,头发是棕黄色的,干枯得像被秋霜打过的茅草一样。她们身上穿的倒是中国女人的衣服,却也破破烂烂的。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光棍铁娃从屋子里出来,瞧见了她们仨,兴奋地拍着手大喊:“这不是安娜姑娘嘛!”铁娃手里只要有一点钱,饭都顾不上吃饱,定要去城里的窑子逛上一逛。他迎上前去,想要摸那唤作安娜的毛子姑娘一把,那丫头却“轰”的一声,就那么直挺挺地在他眼前倒下了。另两个女人相互搀扶着,嘴唇枯裂发白,风一吹就也要倒了。村子里的人对毛子哪里有什么好印象,可拿这几个弱女子也没有什么办法。富海和桂英嘟囔了几句什么话,桂英闷声不语,片刻后又点了点头。一会儿,哑巴哥儿便过来领着三个俄国女人,回家去了。
没过两天,那两个嘴唇发白的女人饭也吃不进,水也喝不下,先后死了。安娜倒是慢慢缓了过来,她会说一些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富海这才听明白,三个女人都是被俄国男人卖到中国来当妓女的。日本鬼子杀进了城,到妓院里对妓女们日夜轮奸,一个女人一晚上要受十几个日本兵的蹂躏,稍有反抗的,日本兵直接拿着步枪,当场就挑死了。
富海和哑巴哥儿把两个死了的女人埋在了一片椴树林子里,安娜又在林子里选了一个有柳树的地方,她指了指其中一个女人,说她叫“伊拉”,中国话就是柳树的意思。另一个女人,安娜也叫不出她的名字来。哑巴哥儿“咕噜咕噜”地边嚷嚷边比画,富海就替他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安娜羞了羞,扯了扯桂英给她的衣裳领子。“安娜,妈妈说,是仁慈。仁慈就是安娜。”
仁慈就是安娜。哑巴哥儿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每晚只抱着这句话才能睡着了。
一家人倒都喜欢安娜。安娜和文秀差不多大,骨架子比文秀稍微大一点。文秀还有几件旧衣裳,桂英从箱子底通通翻出来,硬是要拿给安娜穿。她看着安娜穿上这些衣裳,文秀便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了。
人只要活着,就能幻化出新的念想、新的希望、新的生机。这年冬天,谁也不承想,安娜竟然怀孕了。
孩子是哑巴哥儿的。哑巴哥儿四十大几岁了,一辈子没碰过女人。哑巴哥儿喜欢安娜,那真是喜欢到心尖尖上了。冬天了,几场暴风雪后,大雁、野鸭和各种长着美丽羽毛的小鸟全都消失不见了,只有一些麻雀和喜鹊还在挂满了枯叶的柞树上跳来跳去。安娜喜欢鸟,喜欢它们甜美而柔和的欢鸣。没有人告诉哑巴哥儿这些,他只日日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娜看,看她总是趴在窗台上看小鸟,他就知道了。
哑巴哥儿要去捕鸟,还不能伤着它们,他得让它们唱歌给她听。暴雪过后,是一个初晴的天。大雪压倒的野草地一片又一片。这时夜已经黑了,星星在天空闪烁,微风从四面徐徐吹来,哪里都是风,吹得人心尖痒。哑巴哥儿在中间的一片空地上撒满了谷子,那么多谷子,他自己煮粥的时候都不舍得放那么多呢。一会儿,一只小麻雀就踮着脚尖警惕地跳进了谷子里,它机灵着呢,先是四处张望,迅速啄起一粒,又迅速跳跃了两下,扭着短小的脖子看看四周。见没有危险,它又迅速低头啄上一粒。这样两三次,它才悠哉了起来,缓缓吃食呢。趴在哑巴哥儿身后的文荣急了性子,用手指捅了捅哑巴哥儿,他憨憨笑着,黝黑的脸上开出了一朵黑莲花。他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巴上,示意文荣不要闹出声响,不着急。果然,不几秒钟,五六只麻雀全都飞来啦!它们成群结队的,歪着脖子,一跳一跳地都来吃食了。又一会儿,两只不知名的,像翠鸟一般长满了青绿色亮羽的小鸟也来啦!哑巴哥儿将手里的绳子用力那么一拉,支在稻谷旁边的一张大箩就罩下来了,几只飞鸟闪动着羽翼惊恐地飞走了,箩里还有三只麻雀和两只绿鸟,哑巴哥儿笑得脸上的莲花都盛放啦!
哑巴哥儿把这几只鸟养在木头做的笼子里。怀孕的安娜每日都要和这些鸟说说话。桂英笑着说:“这生下来的娃,可别落地了先会说鸟话!”哑巴哥儿笑了,富海也跟着笑,桂英也喜欢说话了。桂英也愿意和哑巴哥儿说话了。安娜又把鸟给放走了。哑巴哥儿疑惑着比画着手问安娜,安娜说:“它们在笼子里不快乐,我喜欢的是快乐的鸟呀!”
又一月,桂英臊红了脸,压着嗓子跟富海说,自己好像有喜了。“我的天哪,”富海抱起桂英的屁股转圈圈,“我都五十岁了,还能当爹啊!”桂英羞得没地儿钻,只拿拳头当炮弹,轰隆隆往富海身上砸。富海笑着笑着就哭了:“老来得子,老天爷也算是开了一次眼,待我不薄啊!”
这年的大雪特别多。又是一场暴雪,雪乌压压地从天上落下来,月亮消失了,星星也消失了,雪地泛着光,村子里依旧明亮。桂英和安娜双双挺着肚子挤在炕头说笑着,三个男人在灶台前忙得迷迷糊糊,屋子里昏黄的灯温暖如昼,一家人平静地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喜悦的等待总在弹指之间。转年秋天,安娜要生产了。山沟子里没有产婆,桂英哪里帮得上忙,她的肚子比安娜的还要大。村子里生过最多孩子的老汤婆来帮忙了。一盆盆热水端进来又端出去,一道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从屋里传出来了。哑巴哥儿心里想,只为了这一声啼哭,让他下辈子还当哑巴,他也心甘啊!
众人正喜上眉梢,老汤婆满手是血地跑了出来,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出血了!”哪里顾得上什么讳忌,哑巴哥儿和富海都往里冲,安娜已经没有了声响,富海伸出手指靠在安娜的鼻尖。人没了。
老天连个悲伤的缝隙都不肯给。受了刺激的桂英也要生产了。老汤婆脸上还挂着泪,又慌忙要拐进另一个屋子里去接生。富海惊恐地抓着老汤婆的胳膊死死不肯放,老汤婆一张脸早吓得失了神色。还是文荣说:“爹,你快放手,俺娘疼呀!”
桂英生下了一个女儿,母女平安。安娜生的也是个女儿。两个女婴躺在一块红包袱布里,“哇哇”叫唤着。富海看着这一双新的生命,哪里还分得清是悲是喜啊。
哑巴哥儿把安娜埋在了多少年前那只死去的黄狗的坟旁。大黄跟他一起离开了登州。大黄死了。哑巴哥儿给它挖了一个坟,埋在了离家最近的一处山包里。这辈子无私爱过他的人,除了母亲,只有这只黄狗了。他和大黄并无不同,人命、狗命,都是被老天遗弃、轻视的命。他们曾相互依偎。大黄走了,安娜也走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乌苏里莽林的最深深处。
桂英没有奶水。富海和文荣只能一人抱着一个婴孩,用苞米做成的汤水喂。送到口里,两个孩子齐齐吐出来。可不能不吃啊,只能扒着嘴强行往里灌,灌得咕咚咕咚响。可终究是咽不下去的。到了夜里,两个孩子成宿成宿地叫唤,叫得整个村子都心疼。善良的村民们送来自己也舍不得吃的一碗羊奶、牛奶,她们才不像夜里那样哭叫了。日本兵又来扫荡了,村子里的两只羊和两头牛也被日本人宰杀吃掉了。老汤婆在后山里偷藏了一头母猪,她竟挤出了一碗母猪奶,又救了两个娃娃一天的命啊!全村子的人都在勉强活着,都期盼着这两个娃娃能活下去。活下去,就能跟这个操他娘的世界讨要一点点希望啊!
富海想着给两个孩子起个名字。桂英说:“别起了,生下来就是喂狗的东西,为人一场做什么呢?哪儿配有个名字。”桂英自从没了奶水,整个人就变得刁钻古怪了,常常说些没头尾的话。过了几个月,又到了冬天,又是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富海半夜睡起来,看着桂英坐在院门口,大雪呼呼地往她怀里灌,她抱着两个孩子,嘴里喃喃着:“要走了,要找你娘去了啊。”富海吓得把文荣也叫醒了,他们凑上前,只见桂英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哑巴哥儿的女儿已瘦得只剩薄薄的一层皮包着骨头了,她青白的、小小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像一条泥里的鱼一样,猛地喘出了一口粗气,就再也没有声响了。富海这时也一动不动了,泪花在他眼里打转。半晌,桂英突然抽出一只手,掐住自己女儿细小的脖子,她本就只有微微几口气了。桂英死死掐住她,掐出了几道血紫的印。富海惊恐地看着桂英,文荣嘶喊着,两个人却死活扒不开桂英的手。桂英血红的眼珠子就要爆出来了。缓缓地,她松开了手。富海摸了摸自己的女儿,没气了。
桂英却平静得出奇。她站起身子来,径自往大雪里去。这漫天的大雪啊,哪里还有条出路。富海号啕着问:“你这是要去做什么啊?”桂英晃晃悠悠地答:“扔了去啊。扔了喂狗。这辈子没成人,是她们的福气啊,要不然遭多少罪呀?”富海跟了过去,见桂英抱着两个孩子来到了埋葬安娜的土坟前,哑巴哥儿竟也躺在那儿。他见着桂英来了,眼睛迷糊着,也不惊讶。他慢慢地爬起来,用手轻轻扒拉了一下长着蓝眼睛的女儿,又看了看桂英,好像很平静地在问:“没啦?”桂英就说:“没了。”哑巴哥儿点点头,好像死的就是一只鸡,一只麻雀一样。桂英说:“没了好,跟着她娘享福去吧。”哑巴哥儿点点头,又靠着坟土,躺下了。
老人说,夭折的婴孩是不能用土埋的,要抛到荒野里去,才来得及转世托生。可富海哪里忍心将两个女儿暴尸荒野。他在安娜的土坟旁又挖了一道坑,文荣在林子里撕下了两块长长的桦树皮,把两个妹妹包起来,埋上土,埋上雪,干干净净的。文荣去拉哑巴哥儿回家,他不应声,也不动弹。桂英说:“他那样的人,活着都不值当,哪儿配有什么念想呢?”富海长叹一口气:“太伤心了。由他去吧。”文荣便不再坚持,搀扶着桂英,回家去了。
富海说:“想哭就哭出来吧。”
桂英说:“不哭。人死了,哭有什么用呢?”
第二日早,文荣发现桂英不见了。他急得直往外跑,跑到那片椴树林外,远远地,他就听见了一个女人悠远的哭声。那哭声,时而像冬日里的寒风吹过茅草发出的凛冽怒吼,时而又像春日里的山涧穿梭在顽石之间如泣如诉……他一直站在那里,直等到哭声渐渐弱了,等到脚步声一步步向他走来了,他才隐到一棵大桦树后面,隔着遥远的距离,目送母亲回家。
桂英的日子像往常一样过着,只是时不时地消失在那片椴树林子里。这年春天迟迟不到。一个起风的夜里,星星在天空闪烁,风从四面徐徐吹来。富海说:“哪里都是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