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有过甜蜜的时刻的。
文荣活泼,常绕着哑巴哥儿痴闹。孩童的生命力是消解人生悲苦的良药。文荣嘴馋,总缠着哑巴哥儿带他去山里采蜂蜜。哑巴哥儿有一套循蜂找蜜的好办法。一天傍晚,天上流云悠悠,哑巴哥儿背着文荣去找蜜蜂,寻摸了半天,只见一棵大椴树的树根处,数百只蜜蜂正在蜂巢外嗡嗡展翅,蔚为壮观。那蜂巢口对面的裸地上,竟有一群乌压压的黑蚂蚁在爬来爬去。它们腹部顶地,挥舞着触角,毫不示弱。哑巴哥儿还第一次见到这么新奇的场景,他蹲在远处,咧着嘴观望着这场蜂蚁大战。正在这两军交战的关键当口儿,蹲坐在一旁的文荣突然站了起来,他脱下裤子,鼓鼓的屁股蛋子往前一挺,“吱儿”的一声,一杆儿尿便滋向了那乌黑的蚁群,成百上千只蚂蚁军团顿时崩溃四散,逃生的逃生,战斗的战斗,有的瞬间就淹死在了这股洪流里。但尿却不长眼睛,一些蜜蜂也不小心被文荣的“暴雨”误伤了,不过一两秒,空中几只巡逻的蜜蜂便寻到了这场“暴雨”的源头。刹那间,数百只蜜蜂蜂拥而至,冲着文荣的小鸡鸡凶猛叮咬。哑巴哥儿吓得面如猪肝,他一把把文荣抱在怀里,两手紧紧地搂着,舍了命似的逃窜。等一路狂奔到了家,哑巴哥儿的脖颈、胳膊、手背、脑袋已经齐齐鼓满了大包。桂英匆匆脱了文荣的裤子,他的屁股蛋、小鸡鸡早已肿得老大。桂英用手指肚轻轻摸了摸,他这才哇哇大叫,号啕大哭起来。文秀在一旁见了,心疼得不得了,嘴巴却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富海已和老关东们熟悉起来了。他们常常跟着一群乡亲去远近的林子里开荒。烧出一片新地来,就意味着又是一处丰收。富海和哑巴哥儿买了锹、锄头,连着十几天,便开出了几方田地来。又过了数月,种下的玉米已经蹿出了硕大饱满的穗,远望过去,一片青纱帐似的。老关东们说:“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一年的光景就出来了。”
这日月下,哑巴哥儿和富海在院子里生起了一堆篝火,土豆被裹上了一层泥巴,在火堆里冒出了一缕又一缕扑鼻的香气。桂英和文秀在不远处的玉米地里掰下几穗清甜的嫩玉米,文荣跟在文秀身后,抢着要帮忙。他小小的胳膊,抱上五六穗玉米便抱不动了,玉米滚落了一地,桂英瞧见了,朝他一屁股就是一巴掌,文荣“哇”地哭叫起来,富海扭头望去,却觉得这场景,好似他在故乡的模样,心下一怔,幸福得眼泪就要流下来。
种下种子,收获种子,这样过去几年,春天又来了。山沟沟里的土地上,人们忽地都不种粮食了。县里开赌馆的王麻子起了头,雇了几个长工来村子里种鸦片,不多久,“种鸦片,富流油”这句话就挂在每家每户的嘴巴上了。
富海也跟着种。四月底五月初,他和哑巴哥儿把烟种子撒在地里,学着别人家踩格子、间苗子,不多久,那些青苗苗就长到小腿肚子那般高了。等它们长出最后一片叶子,叶鞘顶端便会伸出一个椭圆的蕾苞,耷拉着脖子似的,人们唤作“拉烟钩”。不几天,这些烟袋钩子就全都伸直了脖颈,直挺挺地准备开花了。一到罂粟花开的时候,那黑里透绿的大凤尾蝶,成群结队的蜜蜂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昆虫,赶也赶不走,整天在烟草地里“嗡嗡嗡嗡”地乱叫着。这缤纷绚烂的大烟花,只不过四五天就凋谢了。再过上十几天,花谢后的烟葫芦就长得像鸡蛋那般大了。富海和哑巴哥儿拿着烟刀子在前头割烟葫芦,桂英和文秀紧跟在他们身后抹烟浆。桂英和文秀一人捏着一颗大烟葫芦,她们用右手食指将烟浆轻轻抹下来,刮到小铁盒子里,这刮下来的烟浆,让太阳那么一晒,就变成了黑色的膏脂,这膏脂就是可以卖钱的烟土,也就是鸦片了。
好大一笔收成。终于要过上一点好日子了。夜里,富海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打算第二天一早便进城,把鸦片卖了,换些油盐酱醋,给桂英和文秀都扯上一身新衣裳,给文荣多买几样糖果,再给自己和哑巴哥儿来点酒食。他正这样和大家伙儿一一盘算着,每个人听了心里都喜滋滋的。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家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心想这半夜是谁来叫门?哑巴哥儿先起身去开门,不过数秒间,他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拿着枪,顶着脑门,一步步往屋里退去了。文荣吓得傻了眼,桂英慌张地把两个孩子往身后护。富海一瞧,那人后面还跟着三个黑汉子,一人手里一把大弯刀。
富海问:“兄弟这是为何?”
拿枪的汉子用枪头又顶了顶哑巴哥儿的额头。“把今年的黑金(鸦片)交出来,我饶你们一家老小!”
富海吞了吞唾沫,镇定着说:“俺们一家五口,您瞧瞧,连件像样的衣裳、被褥都没有。就这么点烟土,几位要是不嫌弃就收着。别为难我们这些受穷苦的人。”他边说着,边使眼色给桂英,桂英从炕底下摸出个小方盒子,抖着手慌忙递了过来。
后面那两个拿刀的汉子,一把把文秀和文荣从桂英后面扯了出来,其中一个拿刀“嗖”地在文荣大腿上一划,鲜血就“突突”地往外涌。“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老东西不识抬举,我先把你儿子宰了!”
文荣“啊呀啊呀”地呻吟着、哭喊着,文秀惊吓得大叫起来。桂英什么话也没有说,直钻到炕底下,掏出了四五个墨色的瓶子,两个膝盖骨跪着,双手颤颤巍巍地献给了拿刀的汉子。“放了我儿吧,就这些了,全都在这里了啊。”桂英抱着文荣号啕,也不管那磨得溜光的大刀正架在她脖子上淫光闪闪。
站在最后面的那个矮个子男人撇着一把小胡子,贼眉鼠眼地笑着,他叽里呱啦地冲前面的汉子说了几句,富海才明白,竟是个日本人,伙着几个汉奸胡子来的。他心里正愤恨着。那提刀的日本人却走上前来,一把扯住文秀的衣领,刀一划,文秀右侧那只雪白的乳房便露出来了。文秀“啊”地凄叫一声,转过身就死死咬住那日本人的耳朵,日本人“吱哇吱哇”地叫唤着,文秀愣是不松口。拿枪顶着哑巴哥儿的那个胡子,一转头朝文秀“砰”地一枪,文秀这才晃晃悠悠倒下去了。血从文秀肚皮上喷涌出来,烟火一样四溅,溅到哑巴哥儿脸上,他感受到无数炸药在他面皮上炸开了。他打了一个趔趄,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文荣哭喊着,要断了气似的,桂英抱着文荣,富海护着桂英,一把刀横在他脖颈上。哑巴哥儿身子靠在门板上。此刻只有他是自由的。没有人拿枪指着他,也没有人拿刀要砍他。就这么一个瞬间。他可以上前去搏一把的,至少可以豁出一具身子遮挡住文秀。可就那么一个瞬间,他却怔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枪声“砰砰”又响了。连响两声。文秀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了。
日本人捂着耳朵,骂骂咧咧地走了。三个胡子做小伏低,紧跟在他身后。其中一个刚走没几步,又折返回来,把炕上那两条薄薄的被子也顺走了。
桂英把自己的裤子撕成几条布,张皇失措地给文秀流血的伤口包扎上。桂英只管抱着文秀哭,哭得肺都要出来了。富海把手伸到文秀的鼻子前,早就没气了。他看着眼前这一切,眼泪也冲到眼眶里了,痛苦、愤怒、屈辱、心酸、委屈齐齐涌上心头。他别过脸去,用沾着血的手抹了抹,却看见哑巴哥儿也正揉搓着红了的眼,呜咽呜咽地哭泣啊!
第二天一早,村子里传开了,满村二十六户人家,竟全被日本人和胡子给劫了。脾气倔强的老于头,愣是不肯交出鸦片,整个脑袋活生生直接被劈成两半儿,各挂在门前的两根木棍上,一早被鸟雀把眼珠子全给啄没了。
村里的人一齐给老于头和文秀送葬,远近山沟沟里的乡亲们都来了。万民同悲,一路号啕,悲的哪里是别人,哭的都是自己啊!
富海看着长长的人群,长泣一声。“命运怎能这样不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