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一路颠沛流离,到了饶河,有早些年在此落脚的胶东父老听说来了一位故乡的秀才,主动提供了一处草房供他们五人居住,桂英感激不尽,富海连连鞠躬。说是草房,不过是有个遮顶的土盖子,四根粗圆木撑着,四周是一圈和着泥土、茅草的墙,一铺土炕,就这些了。亏了文秀的包袱里还有两张薄单子,夜里他们娘儿仨挤在土炕上,富海和哑巴哥儿睡在地上的干草垫子上,小黄狗挤在哑巴哥儿的两脚间。一家五口,总算有个落脚之地,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富海没做过农活苦力,加之连日逃亡奔波,几天下来,人便病倒了。倒是桂英,吃苦耐劳,干起活来干净利索,令人刮目相看。桂英是贫苦人家出身,富海做私塾先生时,她在私塾打扫做工,因生得眉目清秀,对富海又多有照顾,颇有母亲味道。一来二去,二人难舍难分起来,不多久便成婚了。
哑巴哥儿虽不能说话,但他四处摸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终于寻到了一处好生计。富海留在家中养病、照看文荣,哑巴哥儿便带着桂英和文秀去采蘑菇。采到好的蘑菇,不仅可以果腹,还可以拿到城里去卖,换一些火柴、香油回来。好蘑菇都在岭子深处。他们顺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又翻过几处山梁,往深山涧里去。那些粗壮的大椴树、干枯的松树,树皮已经腐朽,树身上长着一层又一层肥肥厚厚的贝壳式的奶黄色蘑菇,这便是冻菇了。冻菇专门在深秋顶着霜降生长,是富海最喜欢的山中美味。“有中国人的节操哩,不畏风霜”,富海吃冻菇之前,总得赞美它几句。哑巴哥儿和桂英每次回来都能采上满满的两三篓子山珍。哑巴哥儿在小黄狗身上系一根绳子,小家伙摇摇晃晃着,也被训练得可以拖一捆柴火回家了。文秀性子像极了桂英,刚毅、泼辣,又多上几分少女情怀,她的篓子里不仅有上好的冻菇,还有褐黄色的圆形榛蘑,黑溜溜水灵灵的野梨子,篓子满了,她就在上面铺上一些野花,淡蓝色的鸢尾、柠檬黄的五虎草、深紫色的风铃草、奶白色的野百合和铃兰……她的篓子能装下整个晚秋。
日子这样渐渐熬出了点头绪来,却也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尤其文荣,正长个儿的年纪,一天天饿得面皮铁青,身子只剩一副排骨似的。这天早上,天刚有了点青色,哑巴哥儿便拉出了富海,两个人蹲在地里,哑巴哥儿拿一块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他儿时在富海身旁伴读,是能写字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行字歪歪扭扭的,他又划拉了好一会儿,“咱们得去山里打猎,是个活路。”他划拉完,瞪着那双潮湿的兔子眼盯着富海,眼神却多出许多坚定来。富海喘了喘气,他心里不是没有想过,可他到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砍树种地尚能勉强应付,拿枪狩猎这样的活,可该怎么办呢?可生活把人逼到了死角,不杀过去,又能怎么办呢?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富海自己在脑子里念念叨叨着,编排完一场戏似的,他站起来,跺了跺脚,踩踩地面,拍了拍哑巴哥儿的肩膀,点点头,下定决心,要随哑巴哥儿一起,到山里打猎去了。文荣这时从屋里走了出来,他饿极了,肚子“咕噜噜”叫,哑巴哥儿回头看了他一眼,憨憨地笑笑,搓了搓手,“啊啊啊”地冲文荣唤着,仿佛在告诉他,一顿大餐马上就要上桌了。文荣听得懂,拍拍手,欢笑着,高兴极了。
哑巴哥儿把在老家海上的活法搬到深山里,竟也颇有心得,一通百通。他到山上,盯着的都是最贵的东西,比如人参,比如鹿茸。鹿茸是马鹿的角。马鹿脖颈修长,尤其是公鹿,鬃毛油顺、耳大如筒,转动灵活。马鹿左右两只角,树杈一般,前面一对眉枝,上面再有几个分枝。鹿角冬季脱落,到了春天,那新生的、柔软的茸角,是最值钱的。
但不管是人参还是鹿茸,都不是那么容易得的。深山老林里,除了这些奇珍异宝,更多的是危险的东西。狍子、狐狸、黄鼬、小灰鼠、猞猁狲、灰狗子……这些都是害不了人的,它们见着人,还以为见了鬼呢,从一丛草躲进另一丛草,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长了翅膀似的,跑得比什么都快。倘若是遇到老虎,也不必惊慌,虎是山神的守护者,你不主动害它,它是不伤人的。只管找棵大树,隐过身子,胆子再大些的,扯着喉咙大叫一嗓子,那老虎便纵身一跃,往林子深处去了。倘若遇到一群野猪,你只管朝野猪群开上一枪,它们便会唏哩呼噜地一起跑掉,一头比一头胆小。但倘若只遇到一头孤猪,那恐怕人就要倒霉了。一头孤猪,遇到了人,反倒要拼起命来,真是令人不得其解。它拱起山丘一样的脊背,竖起耳朵,目露凶光,一旦被它袭击,那身高三尺多的大公猪,两只弯月刀子似的大獠牙,只一撅,再粗壮的人也给活活刳死了。
富海和哑巴哥儿用卖鹿茸的钱买来了两把土枪。一年的时间过去,两个人倒也成了有些经验的猎手了。这日哑巴哥儿和富海上山去打鹿茸,他们正走着,只听见“呜嗷”一声咆哮,前面一棵大树的洞子里,竟端端坐着一只大黑熊。有经验的老关东,在林子里若是不小心遇见了它,只管敛声屏气,或是悄声溜走,或是一动也不敢动。富海心下没数,吓傻了,还没等哑巴哥儿劝阻,他抬起猎枪,掰开大栓,“砰”的一声,搂火了。那黑熊聪明得很,竟一个大巴掌先扑了过来,一把将富海连人带枪地扇倒在地了。富海身体羸瘦,连滚了好几个圈,滚到一处深草甸子里去了。黑熊呼哧呼哧地追了过去,下过嘴便要啃他。哑巴哥儿急得没了办法,只得举起枪来,朝向黑熊连开几枪。那黑熊却不怕疼似的,脖子、胳膊都中了枪,依然来势汹汹、力大无穷。它转过身子来,又朝哑巴哥儿扑过来,哑巴哥儿顺势朝着黑熊的正前胸扣了扳机,他又开数枪,子弹“嗖嗖”地从黑熊的胸膛穿了过去,它的肠子“哗啦啦”掉出来,淌了一地,谁知那大家伙连草带肠子的在地上胡乱抓了一通,往肚子里一塞,又愤怒地咆哮吼叫,直奔着哑巴哥儿轰隆隆地冲过来,一巴掌把他摁倒在地了。富海见此情形,慌慌张张地从草甸子里爬起,弓起腰从黑熊的胯裆里钻了过去,想要顺势拉走哑巴哥儿。不料那大黑熊一扭身,两个人都被它坐在屁股底下,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出去了。富海心想,都说这黑傻子专好啃啮人的头皮,那锉一般的舌头往头上一过,连头发带头皮就全给掀光了,再来一口,脑壳也啃塌了。他海上逃难的时候,脑子里想过一百种死法,却怎么也没料想到,最后要被一只黑熊给活活啃死啊。
他闭上眼睛,准备等死了,却听到黑熊“嗷”一声叫。他瞪眼一看,刚刚一直在四周狂吠的大黄狗,竟一个纵越扑上了黑熊的脖子,死死咬住不肯松口了。哑巴哥儿一时心明眼亮,爬起来朝黑熊的心脏“突突突”一阵乱打。黑熊“轰隆”一声,终于倒地了。富海一骨碌爬起来,只见那两岁多的大黄,脖子已被黑熊活活啃断了。它呜呜咽咽的,躺在草地上,嘴巴发出和哑巴一样低沉的嘶鸣。哑巴哥儿把它抱过来,大黄在他怀里一股一股喷满了血,它一哼一哼地呻吟着,黑莹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哑巴哥儿鼻头耸动着,喉咙一闪一闪。五岁那年,他的娘死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哭泣过。他的命里容不下眼泪。可这一刻,他干巴巴的眼睛受不住了。豆大的泪,一串串落到大黄带血的身子里。大黄看得懂似的,竟铆足了全身的劲儿,轻轻扬起嘴巴,冲着哑巴哥儿“嗷呜嗷呜”地温柔叫唤了几声。不过几秒,它的小脚在主人暖和的手心里悠悠蹬了一下,哑巴哥儿心里数着,坚信它又蹬了两脚。它却一动不动了。
大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