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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之恋

1

抗日战争胜利的这年秋天,登州空气里桂花香的味道格外浓郁了些,风又很浩荡,吹得满城暗香浮动。一支空军部队从南京调来登州天鹅湖附近的一座空军基地,一水儿的年轻小伙子,个个穿着一身笔挺的美式军装,走在路上,处处招人眼。人们渴望闻到这股桂花香混杂着青春欲望的味道,它替记忆短暂地掩盖住了战争的血腥。

这支部队刚从美国受训回来,颇受重视,重庆《双十协定》签订后,国民政府要在登州建设空军学校,上头便把他们派过来。这些年轻的士兵投胎投得好,赶上了历史的缝隙,战争打得最惨烈的时候他们被送去美国训练,等他们学成归来,都悲壮地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日本人却投降了。他们被一批批派往各个省市去支援各地空军学校的建设,工作实在轻松得很。战后一片灰烬,他们走到哪儿都是亮眼的风景。这些年轻风流的灵魂哪里受得住寂寞,一个个大男人倒成了花蝴蝶似的,一有闲暇便打扮得花里胡哨,处处留情,身边从不缺漂亮女伴。

来登州的十几个年轻空军,除了大队长卢江海已有家室外,剩下的都是单身。可卢江海并不满意自己那桩被父母包办的婚姻,他到登州后不久,便与登州女子师范学院的一名女学生相识,二人迅速坠入爱河,难舍难分。这日登州女子师范学院要举办迎新晚会,卢江海的女友是负责人之一,他便叫上了三五个好兄弟一同来凑热闹,陈余生也被拉了过来。卢江海格外看重他。几年前一次野外训练,他们齐齐滚到了一纵深沟里,卢江海两条腿被山石砸得血肉模糊,陈余生自己也跛着一条伤腿,愣是背了他一整宿,把他背回了营地抢救。卢江海自此把他当过命的兄弟。陈余生为人耿直,做事本分,在一众新兵蛋子里颇为耀眼,奈何他性子实在是太沉闷了些,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大家都嘲笑他白生了一副好皮囊,他们人人都有一两个女伴,独独陈余生,形单影只,几年下来,依旧是光棍一条。

日落以后,月亮像一张淡淡的年画,贴在夜的脸上。学校操场中央搭建起了一个临时的舞台,一帘酒红色的丝绒幕布像天上那条银河淌下来似的,几十盏橘黄色的灯点缀其上,与天上繁星争辉。几个女学生手挽着手笑意吟吟地从幕布前走过,优雅得如几只仰着粉白脖颈的白天鹅;又一会儿,一群拖着五颜六色裙摆的女学生上台彩排节目,她们扭来扭去,又唱又跳的,那歌舞是青春不问时事的心,只由着快乐的天性。她们叽叽喳喳地打闹成一团,忽地不知谁推搡了谁一下,不小心晃掉了一盏灯,那灯是一盏盏穿在电线上的,一盏连着一盏,噼里啪啦一声声脆响,连着碎了六七盏,这才消停下来。女学生们面面相觑,一口气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刚还吵成一团的喧嚣声渐渐消隐得无影无踪。负责布置的两个年长些的师姐恼怒了,大声呵斥,问是谁推的。她们低头怯怯望着彼此,寂静了好一阵,这时一个穿着白衬衣湖蓝色短裙的女学生从后面挤了出来,轻声说:“是我不小心撞到的。”一位绾着蓬云样时髦发髻的师姐和气地冲她说:“你人在最后头,怎么能是你撞坏的?”那女学生只低着头,不肯再言说。另一位扎着长辫子的师姐冷笑道:“胡蕙心,既是你碰坏的,你便是要赔的。”人群里又一阵窃窃私语。这个叫胡蕙心的女学生慢慢抬起头,她眸子里滚着泪珠,却不肯让它掉出来,刻意把脸仰得老高,仍是轻声说:“知道了。”

陈余生坐在远处的看台上看着,他分明看清了是另两个女同学在推搡,出了事情,她们却把戴着招摇发饰的头颅全缩进了长领舞裙里。他不禁仔细打量起胡蕙心,她个子小小的,约莫只能到他胸膛,落在一众桃红李艳里,身材并不算出挑。一张白净的脸,只有青春自带的淡淡红晕,瞳仁却是清澈见底,能映出人影来。她抿着齐颈短发,乌亮亮的浓发上一样首饰也没有,只耳鬓别了一枝初放的柠黄色桂花。月色淡淡的,衬得她别有一番朦胧脱俗的美。在这青春的戏台上,要么就是轰轰烈烈的热闹,要么就是寂寞里的寂寞。卢江海正挽着女友与一群女学生打得火热,其余几个小空军也个个都寻到了自己的女伴,那么热闹的情谊把这秋天的夜晚渲染得春光无限,唯独陈余生孤孤地坐在角落里。他并不是渴望热闹的人,可见到胡蕙心的那一刻,他却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孤独,是多么凶狠的角色。他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胡蕙心看,看她被拉到一边挨训,看她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发呆,看她抬起葱白的手将湖蓝裙子上的一棵棵青草拈下,看她又上了台和那群女学生舞在一起,看她挂满了笑欢喜雀跃地踮着脚尖跳下舞台……他要她把他的眼睛和孤独都填满。这一整晚,陈余生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满眼都是胡蕙心的身影。

陈余生动了情。他回去折腾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把卢江海摇起来陪他说话。卢江海紧绷着一张愠怒的老虎脸。“你这是铁树开花,和尚动情,要人命嘛!”说着便倒头继续睡了。陈余生坐在一旁细想这句话,他总觉得自己是个无趣寡情的人。可不风流的人,不动情则已,一旦动起情来,命数就不是自己的了。爱情犹如死亡,它真的来了,你毫无办法。他这样反复想着,下定了决心,又轻轻摇了摇卢江海的肩膀,没有摇醒。他便伸出手狠狠地扇了卢江海两个耳光。卢江海被扇蒙了,他瞪着一对爆红的眼珠,凶狠地问:“你他妈疯了吗?还有没有王法了?”陈余生怔怔地说:“大队长,我以前是从不敢相信一见钟情的。但我想通了,我喜欢她。你起来带我去见她吧?”卢江海半梦半醒的,听着陈余生说这些话,反倒自己也怔怔然了。他摸了摸陈余生的额头,又掐了掐自己的脸,疼!卢江海忽地大笑了起来:“疯了!真是疯了!”

第二天月亮还在天边脚,卢江海到底被陈余生拖着起来了。二人到了登州女子师范学院的大门口,等天亮了,卢江海才托人把他女朋友唤了出来,说明了前因后果,那女学生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子来。陈余生羞怯地赔笑,却并不言语。好一会儿,陈余生见着几个女生从校园那棵银杏树下走了出来,胡蕙心被簇拥在中间,她还是穿着昨晚那件白衬衣和湖蓝色的裙子。阳光照耀下,白衬衣闪着夺目的光,更迷人了。

胡蕙心远远看见门口站着的年轻男子。他长腿细腰,站姿挺拔,一具匀称的胴体,宽厚的胸膛上,两块胸肌结实地隆起。他也穿着一件白衬衣,一条橄榄绿的长裤,蹬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鞋。他仰面昂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两人相隔还有十余米,她便感受到一簇簇火苗往她身上烧,那滚烫的眼神,那炽热的喘息,那一副目中无人的痴态,他要化了天地似的。胡蕙心以前哪里晓得,有一种爱,是以弥散在空气中的方式在传播。胡蕙心昨晚就感受到他的目光了。他燃烧了她整整一个桂花飘香的夜晚。

他们相爱了。 t4Aukyk1FiyKcCBydFtehLcUiU8WdhAtNUVL4GrLXxqR30gN/P38BOjInQv/XXf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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