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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九四五年。村子里进城的人回来,一到山口就开始大声叫嚷:“天大的好消息,日本人要投降了!”

城里四处都是炮声,浓烟滚滚,一片火的汪洋。满城都是人。码头、仓库、粮米库,人流压着人流,人都疯了似的,个个挤破了脑袋往前冲。一些人在粮仓里拖出了十几袋大米,男人们卸下了厂房的门窗和玻璃,女人们争抢着几件毛毯和军大衣……日本人逃了,苏联人来了,城里的人都在抢东西。

苏联人说日军、日伪留下的所有财产通通要归苏联接收。老百姓才不听哩。苏联的炮弹就在全城炸开了。那些抢回来几条棉被的男人,一回到家发现自己的房子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了;几个女人不顾苏联兵的阻挠往粮仓里冲,两刀就全给劈死了;两个小孩子在店铺里抢糖果,被后面的大人们踩在脚下爬不起来,活活被踩死了……哭泣声、叫喊声、辱骂声……但这些依然阻挡不了抢红了眼的人群。人们突然都变成了出了笼的猛兽,谁也不认识谁了。大火疯狂肆虐着,满城的烟火,没有人去理会,就任那火海汹涌,把这人间全烧干净。

苏联人见着日本人就杀,见了穿着黄色衣服像日本人的也杀。山沟沟下口不远处,有一个日本开拓团。那些日本男人跑的跑、死的死,只剩下十几个女人。一些苏联兵来了,把那些妇女赶到一起,她们惊慌地挤在角落流眼泪,她们被男人们遗弃了。苏联兵把她们轮奸了一遍,又挖了一个坑,全推到里面活埋了。附近几个村子里胆子大些的,到这里捡拾些剩下的物件,富海拉着哑巴哥儿也去了。有人拆开窗上的木头,有人撬起门梁的螺丝,哑巴哥儿在一个屋子里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才两个巴掌那么大,瘦骨嶙峋的,身上一点肉也没有。有汉子大骂了一声“日本狗”,挥着大刀准备一刀砍死它。哑巴哥儿下意识地身子往前护了护,富海跟那男人说:“一条命,留下吧。”

日本宣布投降了。富海和桂英商量,回登州去。桂英点点头。哑巴哥儿和文荣收拾着包袱。那只卷着绒毛的小黄狗,跛着一只脚,乖乖跟在后面,一声也不闹腾。

一架架飞机掠空飞过,穿过棉絮一样的云,发出轰鸣的声响。城里,苏联的坦克、装甲车、汽车也轰隆隆的。一些日本兵投降了,一些还在坚持作战,边打边退,他们退到边境这些山沟沟里,逼迫一些男人给他们当苦力。他们将大米、面粉和罐头压在这些苦力身上带走,剩下的东西点了一把大火,全烧了。文荣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这日他出门打探有没有南下的火车,到了傍晚仍迟迟没有回来。桂英的眼已经混浊到看不见人影了,她倚在门口石墙上,死死地向远处张望。富海劝慰她别着急,说着却拉上哑巴哥儿一起出门寻去了。

爷仨,一去便没回来。桂英生生在院门外站了一宿。第二日,有村民路过,跟桂英说,见着富海、哑巴哥儿和文荣都被日本人抓去当苦力了。他笑着和桂英说:“莫担心,日本人现在都忙着逃命呢,村子里的人都说,他们不仅不杀苦力,还能顺回来好多好东西哩!”

又过了三天。桂英这样一分一分数着过了三天。小黄狗蹲在她脚边,也安静地摇着尾巴跟着数。富海牵着文荣回来了。

那日傍晚,文荣自老乡那里打探清楚了回登州的办法,回来的路上,被一伙日本人给劫住了。富海和哑巴哥儿来寻他,远远见着了。三个人都被迫去做了苦力。日本兵在林子里遇到了苏联兵,交起火来,全被杀死了。一共二十六个中国苦力,没人会说俄国话,苏联兵让他们跪成一排,一枪一个,“砰砰”都枪毙了。眼见下一个就要到文荣了。哑巴哥儿突然吹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口哨,富海马上就听懂了。他们不能活活等死。哑巴哥儿站起来就开始跑,富海和文荣也跑,后面几个跪着的年轻人,也都站起来,舍了命地跑,像四散的兔子,朝四面八方逃去了。可胳膊和手都绑着绳子呢,能跑多远。哑巴哥儿熟悉这片老林,他隐到了一棵大桦树下,富海和文荣分别躲到了两棵椴树后。几个苏联兵端着枪,拿着刀,越逼越近了。他们正朝文荣藏身的那棵椴树走去。富海的脚尖扭动着,挣扎着,他准备往外跑,引开这些兵,他这样扭曲了一会儿,却又一动不动了。忽地,他蹲下了身子,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砸上了哑巴哥儿躲藏着的那棵桦树。一只鸟飞了过去,一片树叶落了下来。就那么一瞬间,哑巴哥儿怔住了。又过了一瞬,他意识到,他可以上前去搏一把的,至少可以豁出一具身子遮挡住文荣。哑巴哥儿反应过来了,他疯了一样哇哇大喊,疯了一样哇哇大叫,疯了一样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苏联兵疯了一样跟在他身后跑。哑巴哥儿被捉住了。两个苏联兵拎着他,像拎一只苍老的野兔。

苏联兵找到了两棵树。他们把两棵树梢拢在一起,用绳子把哑巴哥儿吊在树梢上。哑巴哥儿被吊上去了。这时苏联兵的手一松,两棵树就绷开了。像五马分尸一样,哑巴哥儿给活活扯成两半了。

哑巴哥儿被吊在树梢上,他费力地仰着脸,看着天。天上瓦蓝瓦蓝的,有那么几朵云。和登州的海是一样的。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五岁那年,娘抓着他的手,呻吟着:“不要怕,不要恨,要靠自己,跟这个世界讨要一点活法。”娘说着说着,手就掉下去了。一旁站着的是富海的娘。富海娘扯着他的手,卷着一股股寒风,就走到漫天大雪里去了。

哑巴哥儿的娘是个暗娼,被富海的爹看上了,有了身孕,富海的爹却消失不见了。说来,那也是他自己的爹呢。他是个哑巴,从来没能唤他一声“爹”呀。他其实生下来不是个哑巴的。他三岁那年发了高烧,娘抱着他一家一家医馆求,一家一家药房跪,没人肯医治他呀。他就成了哑巴。娘也要病死了,托人找来了富海的娘,富海娘心好,娘要托孤呀!

哑巴哥儿被吊在树梢上,他费力地仰着脸,看着天。天上瓦蓝瓦蓝的,有那么几朵云。和登州的海是一样的。他幻想着。他早早起好了锚。人一齐,他掉船就走。海上飞过几只银白的海鸥,海风从四面徐徐吹来,哪里都是风,吹得人心尖尖发痒。文秀梳着两个乌溜的大辫子,回头冲他笑呢。他看着文秀的笑,脸上就涌动出一股暖暖的血流。哑巴哥儿冲着文秀喊:“不要怕,不要恨,咱们回家去喽!”

他在纷纷落叶之间仰起面庞,看不清是一只山鹰还是一只海鸥飞过。他微笑着。

命运之鸟飞了过去,一片树叶落了下来。 xHCtMmDxaBw+vaZqWZHV8LODPZVcao411c/WWzXTqOAs8JXYGCxaCVXILZK7Fx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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