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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确实处在一个反浪漫的时代。“门当户对”的标准回潮，愈来愈强调他人如何给自己提供“情绪价值”，将情感当成一项自己可以选择投入多少的固定资源，把亲密关系当成与职业领域、朋友关系相类似（而非本质上不同）的空间，认为“人间清醒”最可贵。如果谁向往浪漫爱，即使不是彻头彻尾的愚蠢，也是年轻、头脑发热、尚未受到人生折磨的明证。布兰登博士有一点说的没错——今天的世界普遍处在一个“避免痛苦比体验快乐更重要”的情绪中。梳理浪漫爱这种概念出现的历史后，他说，浪漫本身当然历史悠久，但将浪漫爱当成婚姻结合的条件，追求它，甚至崇拜它，这是很晚近的事；毕竟，经典的浪漫爱其实会表达出对所处的文化、社会、权威的蔑视。确实，爱情是一种激进的行动。如果普遍不太鼓励我行我素的人生，怕犯错，那么也很难真正地“自由恋爱”。
因此，虽然《浪漫爱情心理学》的作者是一位经常为寻求成长和幸福的人士开办专业工作坊的心理学家，虽然进入书店后，它很有可能被归入“自我成长”“生活指南”的品类；但它对于根本没打算谈恋爱的人也有用，读来相当有趣——
譬如，就关于反浪漫这一点，布兰登博士转引20世纪30年代一位人类学家在本巴人之间做调查时的经历，人类学家讲了一个关于艰难寻找到爱人、最终向爱人求婚成功的故事，老酋长听完后，困惑地问：“为什么不另找一个女孩呢？”
譬如，考虑到浪漫内在的反抗性质，强烈的个人情感对部落价值观、权威会造成威胁，就更能理解为什么“先婚后爱”文会出现，并流行起来。
而如果读者确实带着真实的痛苦，或是疑问，处在两难之中——也就是说，既对浪漫爱有向往，又没法以一颗天真光洁的心、带着饱满的热情投入其中；曾受到伤害，或是有所怀疑，难以相信那些要求投入时间、物质的大小行动有其真正意义，同时，又没法像老酋长那样彻底地“清醒”——那么，《浪漫爱情心理学》是一本因为会重新锚定人在关系中所关心的问题，因而能够给人打气的书。它强调，寻找浪漫伴侣，不是为了得到“浪漫”（更不是为了那些指向浪漫、在社交媒体上循环、时时引起焦虑的时代表征），而是因为人“需要一面心理镜子，这是浪漫关系中最重要的方面”。因此，布兰登强调“心理可见性”的概念。关系的意义在于它让人看清自己：从对方如何做，人能够看到“原来我是这样”。这是人跳出自我、获得成长的重要一步。这样，人能跳出自我中心的框架，“他对我这样做，而我有这些感受与期待”带来的不是他对与不对的判断、他应如何对这个“固定的我”好的那些要求，而是新的自我认识。
这或许说明，布兰登确然是一位积极主义者。他不认为一个人因探索亲密关系所受的伤害最后会击垮他，安全网总会在，或者，至少，获得自我认识比那些伤害更珍贵。
当代的读者在读到一些句子时可能会习惯性地提心吊胆。当他写到人“需要一个情感支持系统”，而浪漫关系能够提供那个最切近的、支持力度最强的系统时，读者很可能会想，那么，如果被这个系统背叛，或者对其失望，是否会带来最深的伤害？在是与否之间，还有无限可能，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一种人生选择，并没有正确答案。
抛开这些生活指南式的自我教育不谈，更重要的或许是，“关系”意味着要认可他人。在这里，认可不是同意某个具体的人的具体意见的意思，而是从本质上几乎本能地认识、认可他人的存在，跳出自己。这不一定要靠浪漫关系达成，而且，常见的婚姻恋爱关系中，倒经常缺乏真正的对他人存在的认可，尽是我我我。不过，布兰登的立场并不是列维纳斯那种基于他者的伦理学。他其实还是自我的本体论者，因此，《浪漫爱情心理学》更强调的是，从实际功用上讲，关系有助于自我认识，如果人能完成这种跨越，在成长中获得自尊，下一步确实有可能获得更成功、更幸福的人生。布兰登说，我们经常只关心如何寻找一个理想伴侣，但亲密关系的核心问题其实在于，它能帮助我们成为自己想要的那个理想伴侣。换用俗话讲，也就是通过看清、反思、理解、成长，你给予了别人，自己也成为更好一点的人，也就有可能获得自己梦想的那种关系——当然，很有可能是通过换一位伴侣。在更深度的关系中，人面对所谓“灵魂伴侣”时，对方能按照自己在心灵深处理解自己的那种方式来理解自己，人也就获得了深刻的共鸣，以及安全感。
1980年，这本书写就出版。作者提到了自己深爱的亡妻帕特里夏，告诉读者自己是因为有幸与她“热恋”十五年，体会到了真正的爱那种不会消亡的特质，才会写出这本书。帕特里夏于1977年去世，书是在对她的追思中写的，也题献给她。致谢中，作者也提到了书出版时自己的妻子德弗斯，感谢她对自己的陪伴、有益建议、情感支持——恰恰没提到“爱”。字里行间，作者自己对真正爱情的高标准严要求，读来也是另一番有趣。在现实中，布兰登除了因强调“自尊”概念的心理学写作、面对大众的普及和疗程之外，也因他与哲学家安·兰德之间结合了信徒、伙伴、商业合作、两性关系的复杂牵扯与矛盾而为公众所知。他也是电影《兰德的激情》（1999年）中男性主角的原型。带着这些背景去读《浪漫爱情心理学》，就更不止于20世纪的生活指导书，而会有进入知识史的格外趣味了。
淡豹
2024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