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贪图而皮罗多向往不已的享受固然到手了,但无论是谁,哪怕教士吧,心中没有一点儿梦想是活不下去的,十八个月以来,皮罗多神甫把升级的愿望代替了已经满足的两个欲望。他对教区委员的头衔,变得象平民出身的部长对贵族院议员的头衔一样重视。升级的可能性,特·李斯多曼太太家一帮人给他的希望,使他快活得飘飘然,直要回到家门才想起他的雨伞忘在主人家里。每星期三晚上,他总在特·李斯多曼老太太家玩儿,那边的一般常客关于他的升级说了许多话,让他颠来倒去的想着,越想越得意,要没有倾盆大雨,也许根本就想不起什么雨伞。副堂长当下拉着门铃,那股劲儿仿佛告诉女佣人不能多等。接着他把身子缩在门洞里,想少淋一些雨,不料屋顶上流下的水恰好冲着他的鞋尖。一阵阵的狂风又卷着雨水直扫过来,赛过淋雨浴。皮罗多把女佣人走出厨房,拉门闩上的绳子,一共需要多少时间计算了一下,又拉起铃来,那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可是意义很清楚的了。
他听见门内毫无动静,心上想:“他们是不会出去的啊。”
他拉了第三次铃,刺耳的声音不但在屋内闹成一片,还有大教堂的各个部分传来的回声,屋内的人受到这样的惊扰不会不醒的了。果然,不多一会,皮罗多半着恼半高兴的听见女佣人的木靴在石子路上格吱格吱响起来。担心痛风症的老头儿以为受罪马上受完了,事实上却没有这么快。玛丽阿纳跑来不是拉绳子,而是拿大钥匙开锁,拔掉上下的门闩。
他对玛丽阿纳说:“这样大的雨,怎么让我拉铃拉了三次?”
“先生,你看大门不是上了锁吗?我们睡了很久啦。已经十点过三刻了。小姐当是你没出去呢。”
“你明明看着我出门的,你!小姐也明知道我每星期三都上李斯多曼太太家。”
玛丽阿纳一边关门一边回答:“哎,先生,小姐吩咐我怎办我就怎办。”
皮罗多神甫正因为刚才的好梦做得太快活了,听了这两句愈加不舒服。他一声不出,跟着玛丽阿纳上厨房去拿烛台,满以为烛台摆在那儿。谁知玛丽阿纳不上灶屋,直接带神甫走向他的卧房。当初教区委员在红客厅外面的楼梯台上装了一扇大玻璃门,隔成一个小穿堂。皮罗多看见烛台放在小穿堂的桌子上,奇怪得说不出话来。他急急忙忙进房,发觉壁炉里没有火,玛丽阿纳来不及下楼就被神甫喊住了。
他说:“喂,你没有生火么?”
玛丽阿纳回答说:“对不起,神甫。生过的,大概又熄了。”
皮罗多重新看了看壁炉肚子,明明是早上熄的火。
他道:“我要烘脚,替我生炉子。”
玛丽阿纳懒洋洋的动作表示她只想睡觉。皮罗多的拖鞋也不象从前一样放在床前脚毯的正中央,他一边找一边觉得玛丽阿纳的穿扮并不象她说的才从床上起来,这才想起他受用了一年半的一切小小的照顾,近半个月都给取消了。头脑狭窄的人天生能领会细节,皮罗多忽然把当晚的四桩事情大大推敲了一番。要是别人,根本不会觉察那些琐碎事儿,在皮罗多眼中却变成四桩天大的祸事。玛丽阿纳关于壁炉的谎话,拖鞋忘了摆好,烛台一反常规移到穿堂的桌子上,故意让他淋着雨在大门口呆等:事情很清楚,这样下去,他的全部幸福都要保不住了。
壁炉里的火焰亮起来了,床前的陪夜灯点上了,玛丽阿纳也出去了,临走可不象往常那样问一声:“先生还有别的事没有?”过世的朋友留下一张漂亮宽敞的大靠椅,皮罗多轻悠悠的往靠椅上坐下,可是坐下去的动作颇有悲哀的意味。老头儿充满了大祸将临的预感,不由得垂头丧气,一双眼睛把美丽的挂钟,五斗柜,椅子,窗帘,地毯,圆顶的大床,圣水缸,十字架,华朗丹的《圣母像》,勒勃仑的《基督像》,把房内所有的杂物一样样瞧过来,脸上那副痛苦的表情好比一个男人恋恋不舍的和生平第一个情妇诀别,或者一个老年人和他最后种的几株树木分手。迦玛小姐暗中折磨他已经有三个月光景,副堂长到现在方始发觉,老实说是晚了一些,房东的不怀好意,换了一个聪明人早就看出了。所有的老姑娘都有一套本领,能够把出于仇恨的话和行动特别点明。她们会象猫一样抓人。而且不但伤人,伤了人还觉得开心,还要叫受害的人看出她们在伤害他。一个老练的人决不让人家抓第二回,忠厚的皮罗多直要脸上被抓了好几把才相信对方真有恶意。
教士专门指导人的信仰,坐在忏悔室里挖掘一些莫须有的罪过,养成一种盘三问四的聪明,皮罗多就凭这点儿聪明,想把下面的意见当做宗教辩论的大题目一般加以证实:
“就算迦玛小姐想不起我上李斯多曼太太家,就算玛丽阿纳忘了生火,就算她们当我早已回来,但既然我早上亲自端下烛台,——对,是我亲自端下去的!!!——那么迦玛小姐看见我的烛台在她客厅里,决不可能当我已经睡觉。由此可见,迦玛小姐的确故意让我在门外淋雨,而且把烛台端到我屋里来,要我知道——”想到这里,事情越发严重,急得皮罗多叫出声来:“要我知道什么呢?”他站起身子脱掉湿衣服,换上睡衣,戴上睡帽。
然后他从床边走向壁炉架,指手划脚,用各种不同的声调说了一大堆话,每句结尾都逼尖着嗓子,仿佛代表惊叹号。他说:“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呢?干么她要恨我呢?玛丽阿纳不会忘记替我生火的!是迦玛小姐叫她不要生的!她对我说话的口气和态度明明是我倒了霉,惹恼了她,除非小孩儿才看不出来!夏波罗从来没碰到这样的事!要受这样的罪怎么活得下去呢?……何况到了我这个年纪!”
他上床的时候希望第二天能弄明白为什么迦玛小姐要恨他,要把他向往了那么久而享受了两年的幸福一笔勾销。可是迦玛小姐跟他过不去的内情,他是永远不会知道的,并非事情奥妙得猜不出来,而是因为老好人缺少那种坦白的精神,不象大人物或者大混蛋那样会老老实实的对待自己,批评自己。世界上只有天才或阴谋家才会对自己说:“我错了。”只有利害关系和出众的才干帮你出起主意来才认真细到,眼光透彻。皮罗多神甫可是忠厚到近于糊涂,所有的一些知识是靠死用功硬装进去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所谓生活不过是做弥撒,听忏悔,替本地几家女子私塾和几个赏识他的好心的太太当忏悔师,花的心思仅仅是代人解决一些无足重轻的良心问题。所以皮罗多竟是一个大孩子,社会上的习惯大半不知道。只有人类天生的自私,加上教士特有的自私以及内地狭窄的生活养成的自私,在他身上暗暗发展而他自己并不知道。
谁要有兴致挖掘一下副堂长的心理,指出他在极琐碎的生活细节方面,在私生活的极微小的义务方面,他所欠缺的主要就是他自以为具备的牺牲精神,皮罗多经过这样的点拨,一定会责罚自己,会真心实意用苦行来补赎。但是被我们伤害的人,即使我们是不知不觉伤害的,也不大肯考虑到我们出于无心,他们要报复,而且自有办法报复。因此皮罗多尽管软弱无能,也不能不受报应:大公无私的天道执行赏罚的时候往往假手于人,一般糊涂虫只晓得把这种情形叫做人生的不幸。
过世的夏波罗和副堂长的差别,只在于一个是圆滑机灵的自私自利者,一个是率直笨拙的自私自利者。夏波罗寄宿到迦玛小姐家,对女主人的性格看得明明白白。当忏悔师的经验使他知道,老姑娘因为踏不进社会,心中老是怨气冲天,所以他在迦玛小姐家的行事都经过周密的考虑。那时女主人不过三十八岁,还有相当野心,而在一切胸有城府的人身上,野心后来都变做自命不凡。教区委员懂得要同迦玛小姐和睦相处,对她的殷勤与关切必须始终如一,行事要比教皇更正确。为了做到这一点,夏波罗尽量少跟女主人接触,只限于礼貌上应有的交际,和住在一所屋里的人避免不了的应酬。他虽然踉脱罗倍神甫一样一天吃三顿,但他不和大家一同吃早饭,而是定下例规,让迦玛小姐叫人把咖啡牛奶一直端到他床前。其次,他要避免同桌吃晚饭的麻烦,经常在他消磨黄昏的人家用茶点。这么一来,除了吃中饭,别的时候就难得看见迦玛小姐,至于吃中饭,他总比规定的时间早到一会儿。
饭前那一段时间成为一种表示礼貌的拜访,房客问的老是那几句,房东回答的也老是那几句,十二年如一日。这种定期谈话的内容无非是迦玛小姐隔夜的睡眠,当天的早饭,家常的琐事,脸上的气色,身体的保养,天气的好坏,做日课花了多少时间,做弥撒时有些什么小事情,以及这个那个神甫的健康等等。吃饭的当口,夏波罗总来一套间接的恭维,从鱼的新鲜,作料的味道,沙司的质地说起,一直到迦玛小姐的品德,当家的本领为止。夏波罗心中有数,称赞迦玛小姐做糖酱,干果,小黄瓜,肉饼子,以及其他美味可口的东西的技术,一定能满足老姑娘各方面的虚荣心。最后,狡猾的委员离开女主人的黄客厅以前,从来不忘记提一句,刚才尝到的那种好咖啡,都尔城里无论哪一家都喝不到。
由于夏波罗彻底了解迦玛小姐的性格,也由于夏波罗十二年中老于世故的应付,两人之间从来不曾为了生活习惯有过一言半语的争论。老姑娘的棱角,生硬的脾气,毛糙的地方,夏波罗一开场先摸得清清楚楚,凡是和她避免不了的接触点都调节好了,使迦玛小姐自愿在某些地方对他让步,让他日子过得又舒服又安宁。迦玛小姐总说夏波罗神甫非常和气,容易相与,人又风趣到极点。关于脱罗倍神甫,迦玛小姐简直一字不提。脱罗倍在她的生活圈子里亦步亦趋,好比卫星走在行星的轨道上。脱罗倍对于她仿佛是介于人与狗之间的一种动物,在她心中的地位比她的朋友们和她心疼的一只害气喘病的大哈叭狗更重要一些。脱罗倍完全听她调度,两人的利益完全打成一片,许多和迦玛小姐来往的人看了,认为脱罗倍有心图谋老姑娘的财产,一直耐着性子在那里做功夫,使迦玛小姐不知不觉的被他收服,受他操纵,因为他面上顺着迦玛,绝不露出有一点儿支配迦玛的意思,所以实际上更能支配迦玛。
夏波罗神甫死了,老姑娘存心招一个性情和善的房客,念头自然而然转到副堂长身上。夏波罗的遗嘱还没宣布,迦玛小姐已经打算把夏波罗的房间给亲爱的脱罗倍神甫,觉得他住在底层太不舒服了。可是皮罗多垂涎已久,这一下也不怕流露出他欲望的强烈,他和老姑娘谈判寄宿合同的时候,老姑娘看他对夏波罗的房间喜欢得不得了,竟不敢开口要他调到楼下去,只能顾着利益,牺牲感情。迦玛小姐为了安慰心爱的教区委员,把他住的老房间的大白方砖拆了,铺上斜纹条子的地板,常常冒烟的壁炉也重新砌过。
皮罗多和他的朋友夏波罗来往十二年,从来没想到研究一下为什么夏波罗对迦玛小姐小心谨慎到极点。皮罗多住到那圣女家去的时候,心境仿佛一个如愿以偿的情人。即使他不是天资迟钝,毫无眼光,当时的快乐也蒙住了他的眼睛,不可能估量迦玛小姐的品性,考虑到和她日常周旋的分寸。副堂长远远的看来,而且一心想着住在她家里的享受,看的时候还戴着有色眼镜,只觉得迦玛小姐是个完人,是个地道的基督徒,心地慈悲的人,《福音书》上的女子,端庄的处女,浑身都是平凡而朴素的美德,俗世的生命已经有着天国的气息。皮罗多就象一个人望眼欲穿的东西到手以后那样的兴奋,象小孩儿那样的天真,象毫无阅历的老年人那样糊涂,好比苍蝇投入蜘蛛网一般闯到迦玛小姐的生活中去。他在老姑娘家寄宿的第一天就留在女主人的客厅里脱不了身,一则有心和她交攀,二则他是那种胆小的人,会莫名其妙的发窘,生怕失礼,不好意思打断话头起身告辞。结果他坐了一黄昏。
当晚来了另外一个老姑娘,皮罗多的朋友,叫做沙罗蒙·特·维勒诺阿小姐。迦玛小姐居然能凑成一局波斯顿,好不得意。副堂长上床的时节觉得一个夜晚过得很偷快。他跟迦玛小姐和脱罗倍神甫并不相熟,对他们的性格只看见一个浮面。本来很少人会一开始就暴露自己的缺点,总尽量装出一副动人的外表来。皮罗多兴冲冲的私下盘算,从此晚上可以陪迦玛小姐消遣,不必出门了。
女主人几年来有个欲望在心中一天天的滋长。那是老年人和漂亮太太都会有的,在迦玛小姐身上却变成一股强烈的痴情,和皮罗多过去垂涎夏波罗的住屋差不多,再加上流社会的人天生的骄傲,自私,妒羡和虚荣,更使老姑娘摆脱不开那欲望。老实说,我讲的这个故事每个时代都有,不过我们的人物活动的舞台狭小一些罢了,只消把范围扩大一下,便是最高阶层发生的事故也不难解释清楚。
迦玛小姐平时在七八家人家消磨黄昏。或许因为不得不移樽就教而心中不快,自以为活到这个年纪也有资格叫别人回敬一下了,或许觉得没有常客来往,面上难看,或许女朋友们受的奉承,占的优势,她的虚荣心也极感需要,所以她雄心勃勃,只想使自己的客厅成为一个聚会的中心,每天和晚上都有一帮客人高高兴兴的跑来赴约。等到皮罗多和沙罗蒙小姐在迦玛小姐屋子里玩了几晚以后,当然还有那忠实而有耐性的脱罗倍神甫奉陪,有天下午迦玛小姐从圣·迦西安大堂出来,遇到一般要好的女朋友,向来都是她觉得非迁就不可的,那时却告诉她们,说谁要愿意看着她,不妨每星期上她家去玩儿一次,她招集的朋友足够凑一局波斯顿了,她说她不能让新房客皮罗多神甫太寂寞,沙罗蒙小姐没有一晚不参加她的晚会,她特意定了日子招待客人,而且……还有……诸如此类,说了一大堆。
她的话谦虚之中带着骄傲,故意甜嘴蜜舌,装得很客气,因为沙罗蒙·特·维勒诺阿小姐属于都尔的第一流贵族。这位小姐只是为了对副堂长的友谊才来的,但主人看到贵客光临,非常得意,觉得靠着皮罗多神甫的力量,她的雄心马上就能实现,可以凑起一个集团来,宾客之多,人物之风雅,不亚于特·李斯多曼太太,曼冷·特·拉·布洛蒂埃小姐,以及别的几位虔诚的太太招待善男信女的集会。不料事与愿违,迦玛小姐的希望被皮罗多在半路上破坏了。
要是期待已久的幸福,你一生之中曾经到手过一次,你就能了解副堂长睡在夏波罗床上的快乐,而对于迦玛小姐热爱的计划归于泡影的恼恨,你也应当能体会。皮罗多耐着性子陪迦玛小姐消遣了六个月之后,往外溜了,沙罗蒙小姐也跟着一去不返。迦玛小姐野心不死,费着天大的劲勉强拉拢了五六个客人,还不一定每次必到,而要凑一局波斯顿,至少要有四位从不缺席的常客。临了她只得认输了事,仍旧回到她从前的一般朋友家去。因为凡是老姑娘,一个人呆在家里就要心情恶劣,不得不在外边走动,寻一些虚幻的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