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世界大侦探福尔摩斯自英伦来上海,以不谙世故,动辄失败,《时报》曾揭载其事。
福大愤,遄回英伦,探务之余,悉心研究中国社会之种种色相,其苦乃大有类于苏秦之刺股。
近日欧洲开战,国际侦探及军事侦探大出风头,寻常之裁判侦探,生意清淡,几至无人过问。
福经费困难,柴米油盐酱醋糖,无一不当挖腰包,而其友华生,复于下动员令时,入伍充常备军,故居恒寂寞,无过从者,因叹曰:“此非久远计,盍往东方?”移时,忽自椅跃起,曰:“去去!时不可失!此行既可得利,且可恢复已失之名誉,一举两得,讵有不去者?”
越四星期,上海礼查饭店有一新客至,所携箱箧,较他客为多,盖均为化妆之具。
明日,西文之《字林报》《文汇报》《大陆报》,华文之《申报》《新闻报》,咸刊载一惹人注目之广告,曰:“大侦探家密司脱福尔摩斯,新自英伦来,凡有以案件见委者,请至礼查饭店十四号接洽。”
于是吾书乃开场。
福尔摩斯方静坐,忽一客推门入。
福起立,延之坐,曰:“先生将何以教我?”
客曰:“余慕先生名,今来此,将一试先生识力,苟能以我之身世、职业、性质、境遇,及近日之行动,一一告我而无误者,当酬五百元。”
福曰:“可!”因注视其人,凝神良久,曰:“言君身世,必是旧家,太封翁非道台,亦知县,然耶?”
客曰:“君姑不问然否,恣言之可耳!”
福乃续言曰:“君门阀既高,资产复富,故能受优良之教育,得高等之职业。君虽不能断为外洋留学生,亦必为本埠注重西文之学校卒业生。君之职业有二:一为报馆之译员,一为学校之西文教习。君性质勤谨,求学甚殷,然绝爱运动,尤嗜踢球。君已娶妇,夫人必系富家女。君所入颇丰,处境亦甚宽裕,惟身兼二职,能者多劳耳!昨日,君必与人踢球,及晚,入报馆译欧洲战报,必大忙,午夜方睡。君身体强健,乃系运动所致。尊姓为王,大名为雪兰。君之问,余已答毕,君谓然耶?”
客曰:“请解释其故。”
福曰:“君气宇不凡,一言一动,颇有高自位置之概,吾故知君出自世家,所谓少爷态度也。君衣履翩翩,不类寒士,且愿以五百元试吾之识力,吾故知君资产甚富。君举止文明,类非不受教育者,右手第二指,染红墨水一滴,乃西文教员之特别符号,左手持《字林报》一张,因知君为报馆译员。盖华人除报馆译员外,读西报者甚少,君目眶作红色,似失睡者,吾故知君必为译员,且知君昨夕译件必甚多也。
“君体格坚实,不与普通之‘东亚病夫’类,吾故知君必喜运动。君履尖沾有干泥,履口略有裂纹,裤之近膝处亦沾沙泥,似向前急行而蹶者,非踢球,不能致此。且踢球必以昨日,盖昨日为星期,君不必上课,故日间可以从容踢球,若在前数日,泥迹必已脱去,不复可见矣。
“君左手第四指,有一指环,乃订婚之符号。华人喜早婚,大家尤甚,以君之身世,虽年不满三十,亦必已合卺,此可断言者。指环之上,嵌一精圆大珍珠,其值绝昂,非富家女,焉能以此为定情物?
“君钮扣间悬一甚粗之金表链,虽表在衣袋中,余不能见,然以意度之,表链既粗,表必为播喴牌打簧金表,此等精致之物品,非处境宽裕者不办。
“君外衣甚都丽,衬衫之领口,乃有汗垢,因知君事务繁冗,能者多劳,不暇计及内部之装饰物。
“至君之姓氏,乃于君所持白巾角上所绣之英字Wang Sih Lai,拼其音而得之,固无所用乎侦探之观察也。”
客大笑曰:“福尔摩斯先生,休矣!休矣!君言之滔滔,实未能猜得半字也。实告君,吾一马夫耳。君言余气宇不凡,余乃效法古人,以‘晏子之御者’自命,君未之知也。君言余衣履翩翩,不类寒士,处上海而以衣履相人,大谬!大谬!吴谚曰:‘身上穿得软翩翩,家里呒不夜饭米。’君竟未尝肄业及之。
“君又以余以五百元试君之识力,为余家产豪富之证,实则余妙手空空,不名一钱,徒欲与君捣乱而已。君若欲请我吃外国官司,则余正求之不得,盖可休养精神,吃现成饭矣。君又以余举止文明,必受教育,实则上海人除乡曲外,殆无一不染文明气。妓女且作女学生装,马夫独不可作男学生装耶?
“今晨余洗擦马车,车中座位之前,有一小镜台,其抽屉中向有粉纸、雪花粉、胭脂等物,以为太太若姨太太不时之需。余洗擦时,指间偶染胭脂一滴,君竟误为红墨水,且以余为英文教员,君自思之,恐亦将失笑。
“余手中有西报一张,乃两星期前所购,君试观报上所印日期,即可自知。余购此报,亦有历史。两星期前,余于夜花园中有所遇,谓其人曰:‘吾乃某洋行之买办。’其人似信非信,余欲实其言以媚之,因购西报一张,每日清晨坐黄包车,驰过其门,目则注视西报,不少他顾,一似买办进洋行办事者然。未几,其人果信,实则余目不识欧皮西,倒持报纸,亦不自知也。昨夕,老爷若姨太太,命余驱车至大舞台,观贾璧云《打花鼓》,一时剧散,复入番菜馆大嚼,三时回公馆。至四时,余方睡,故目眶红肿,而君以余为译战报,谬也不谬?
“余既为马夫,身体自必强健,固无需乎运动。昨夕,余车至大马路、浙江路口,电车阻于前,而马行极急,惧肇祸,急自车跃下,紧扣马勒,讵用力过重,前蹶于地,故膝际、履尖均沾泥,履口亦裂。
“西俗定婚必以指环,华人则为普通之装饰品。余之指环,系向人滑掣而来,所嵌为宝素珠,其值不及数元,君乃谓余娶得富家女,余实无此艳福也。余有链无表,遇所相识,若有叩我以钟点者,则以表停对,实则袋中摸不出表也。且此表链为镀金品,值仅一元二角,君以为精致之物品,又以为处境宽裕之代表,何重视之至于如此耶?余辈出空心风头者,若手中急据,内衣不妨付之长生库中,外衣则地老天荒不可或缺。余内衣已旧敝,而外衣犹楚楚,正不离是项定律,君以为能者多劳,何善误耶?
“余手中白巾,系姨太太助妆品之一,所绣字,即其名。渠本不识西字,某女学生与彼善,绣以贻之。昨晚,姨太太遗巾于车中,余于今晨洗擦时见之,谅渠此时方高卧,不遽查及此,故携之出,助我出风头。君第辨字音,即可知决非男子之名,再加以侦探上之观察,何至一误至此耶?
“先生休矣!上海非英伦,君昧于事理,福尔摩斯之大名,未必能卖得几钱一斤也。”
福惭甚,默不一语。客扬长去。
福尔摩斯书空咄咄,自叹曰:“侦探犹商业也。吾有侦探之才,而无商业之识,宜乎如孔子之在陈也。今战事方殷,英、法、德、俄以富闻于世,而金融阻滞,商业凋敝,犹亟亟不可终日。余不安于本国,襆被来此老大之窘乡,计亦左矣。去年,上海暗杀,前后多至二十六案,破获者仅夏粹芳一案。余苟以尔时来,定可满载归去。今暗杀案已成‘广陵散’,侦探市面遂大坏而特坏,吾亦……”
忽电铃锵然鸣,福急就听筒询之曰:“若何处?”
曰:“四马路沐春园浴堂。”
曰:“何事?”
曰:“有要事!望君速来!余在特别间近窗第二炕,已电致忆泰公司,嘱放一摩托车逆君。君来时,幸弗露侦探形迹,脱佯为余友,来与余共浴,则大佳。”
福曰:“诺!谨如命!”
未几,摩托车来,呜呜一声,登车而去。
中途,自语曰:“彼以摩托车来,必系富翁,且案情必甚巨,我能破之,酬款且以万计,今可大展所长矣!”思至此,不禁狂跃。
车夫大骇,回首问之曰:“先生疯耶?坏吾车,当偿百金。”
福以其沮兴也,怒叱之曰:“若无礼甚,再哓哓者,当以巨掌搁汝颊,且以外国火腿饷汝。汝得毋怖!”车夫果怖,不复言。
既而至浴堂,下车入门,至特别间第二炕,见有一四十许之绅士,方静俟,睹福至,起迓曰:“候君已久。余已浴毕,且去矣。”
福亦佯作其友之口吻曰:“余诚歉,适以事冗,故迟迟来,幸弗见罪。”因就坐,堂倌泡茶、绞手巾、送拖鞋如常例。
少顷,其人附耳语曰:“福君,余为上海珠宝商领袖,今日来此就浴,怀一皮夹,中有绝大之钻石十颗、精圆珠二十四颗、红蓝宝石各十二颗,估其值,当在十万金之上。乃入浴时,忘未交柜,及出,已不翼飞。余惶急无措,几欲号啕,继思号啕何益?不如镇静,且幸君在沪,因以电话招君,脱君能破此案,当酬二草。”
福曰:“二万
耶?闻命矣,容吾思之。”乃举其炯炯之目,遍察室中诸人,自语曰:“某也可疑,某也可疑。”旋去其衣,语其人曰:“吾今入浴,浴室蒸汽,可助吾思。浴毕,当得端绪。”
其人曰:“善!吾谨候君!”
福入浴室,绞思竭虑,越半时许始出,则其人已去。
堂倌曰:“君友言有要务,已先去,浴资付讫矣。”
福愕然,回顾炕上,则己之衣服已乌有,炕下革履亦不见,乃大骇,面赤如火,期期谓堂倌曰:“彼、彼、彼胡往?”
曰:“彼谁耶?其君友耶?吾恶能知!”
福曰:“然则吾之衣履何往?”
堂倌指壁间所悬之金字小牌曰:“堂内衣物,各自留心。倘有遗失,与店无涉。”又曰:“君进浴时,余仿佛见君友为君收拾衣履,后乃卷作一团,匆匆出门去。余本拟阻之,继以彼为体面人,且曾与君倾耳细谈,意必为君至友,故不便干涉。彼至门次,即为君付浴资。既去,移时复来,在此榻略坐,以‘有要务先去’语余,即一去不来。吾所知尽于此矣。”
福恼甚,以拳抵几,大呼负负,自顾其体,赤条条如非洲之蛮族,而举室数十人之眼光,又莫不集于其身。
少顷,堂倌又曰:“先生殆受骗耶?然先生外国人,吾闻外国有大侦探福尔摩……噫!忘之矣。其名颇难忆,似是摩尔福斯?现方寓礼查饭店,盍招之来,当得端绪。”
福既忿且惭,不能成一语,漫应之曰:“且勿!”
堂倌去,自思一丝不挂,安能返旅馆?欲购新衣,又不名一钱,惶急之余,几无以为计,忽跃起曰:“得之矣!”急奔就电话处,振铃曰:“礼查饭店,速接速接!”
电既通,福曰:“君礼查饭店理事耶?”
曰:“然。”
曰:“吾为十四号客,速启吾门,为吾取衣履若干事,饬馆役送来!”
曰:“十四号钥先生已携去,馆中无同式者,恕不能效力!”
福大窘,念钥置衣袋中,今衣既黄鹤,钥亦随之,将何以归?思至此,几欲泣下,旋又返身至炕际,默坐凝思,瞥见顶际壁间,悬一呢帽,察其状,知为己物,急取下。
帽中有一小函,函面曰:“请先戴帽,乃启此函,否则不利。”
福果先戴帽而启之,中有一纸,其文曰:
沐猴而冠之福尔摩斯先生鉴:
今与尔戏,幸勿哭,哭则尔爸爸、妈妈且扶尔。尔欲求解脱法,速看炕几之反面。
福吁气如牛,掷其帽曰:“彼以我为猴,欺我过甚!”然无奈,姑翻炕几而观其反面,则粘有二纸:一为当票,字迹曲屈如薜萝;一为名刺大之小纸,文曰:
不值一笑之福尔摩斯先生鉴:
先生之寿衣、寿鞋,暂借一小时,兹方质于此浴堂门外之原来当铺中。尔指间有一金约指,速质之,易赎衣履,抱头回去可也。
福曰:“吾竟为狗辈播弄矣!”然事既如此,遵命而外,殆无他法,因细察当票,知质价为十二元,然实贴板上,不能揭下。无已,谋诸堂倌,许以重酬,脱约指付之,嘱令背负炕几,至质肆易赎衣履。
堂倌初不肯,终乃许之。少选,携衣履一束至,袋中钥匙、纸片均无误,惟少时计一及纸币五元、铜元若干。
福亦置不复究。
堂倌曰:“约指质得十四元,赎去十二元一角,余一元九角。”
福以四角酬之,急披衣,怀一元五角,雇黄包车回旅馆。
甫至馆中,司事予以一小包,曰:“三分钟前,一华人送来,嘱转致先生。”
福启之,则所失之时计、纸币、铜元,均如数无误,且有银元十三枚,草二茎,信一纸,文曰:
绝无仅有之傀儡福尔摩斯先生鉴:
时计、纸币、铜元均奉还,附呈十三元,可补足之,以赎约指。
余与尔戏,损失一元,尔反赚得数角,即作汝糖饼资。吾于尔小囝囝,不得不宽宥也。
尔欲得二草为酬,今奉上,以偿尔愿:一为莸草,即以彰尔之臭;一为不我忘草,劝君毋忘今日之辱。
密斯忒歇洛克·福尔摩斯鉴:
君所事辄不成,亦窘甚矣。吾与子,均为大不列颠人,谊属同胞,不得不于黑室中启一线之明光,为君向导。
君怀不世才,欲于中国建不世业,其事易于反掌。
君不见夫黄浦江头,巍然赫立之新铜像,非吾英人赫德耶?又不见夫古德诺、有贺长雄、丹恩辈,非以异国之客卿,而佩中国之嘉禾章,吃中国之大俸大禄耶?
今中政府缇骑四出,侦探密布,日以缉捕乱党为能事。为君之计,莫若效力于政府,今日破机关,明日捉头目,则他年嘉禾章也,大俸大禄也,铜像也,铁像也,殆无一不可操券以待。
余居沪久,深知乱党情伪。现彼党之交通机关,乃设于南市小东门洋行街撒尿老爷庙之旁,其附近地中,且有一窖,以储炸弹。今夕八时,党人将利用月食之时机,以图大举。君可速往,若能发其覆而获其魁,则一生可吃着不尽。当知高官厚爵、妻财子禄,即在此一举。
幸勉图之,余当拭目以观其成。
爱慕福尔摩斯者 台姆夫儿谨上
是日为阴历七月十五日,福尔摩斯读此英字函时,壁钟已三响。
福读竟,蹀躞室中,往来可百余回,时喜时惧,时而搔其首,时而拍其股,为状至不一。既而跃然起,作决意状,曰:“去去!时乎不可失!”
一点钟后,福至洋行街,见所谓撒尿老爷庙者,状实诡异绝伦。
其庙无屋宇,仅于沿街之墙上,启一穴为庙门,穴绝小,几不能容一人,老爷则端坐其中,穴外墙上有“诚求必应”“有求必应”“威灵显赫”之小木牌甚多。
福不知其为匾,强断之曰:“此中国革命伟人之纪功牌也。”
墙之下端,去地约五六尺,字迹驳杂,杂以画纹,极陆离光怪之大观。其中最普通之字迹,为“王阿宝十八八”“张阿狗不是好东西”,又有阿剌伯码及不成文之英字母;最普通之画纹,则为
状之龟形,
状之小鬼形。
墙之隅,为一尿坑,光顾者络绎不绝,依稀有丝竹之声,仿佛有芝兰之味。坑之上方,残纸剥落,字迹隐约可见,其文为“京都同德堂下疳散”“小便肿烂丸”“专治横痃散”等,吉光片羽,至可宝贵。
福曰:“余来此大增识见,此盖中国革命党人所用之隐语及暗号。王湘绮修史,苟未及列入文学史以光篇幅者,余当修函告之,且当按《中华小说界》投稿之例,索取千字一元至五元之酬劳。”
庙门之旁,左右各绘黑衣客二,貌威武,帽绝高。
福曰:“此盖有汉图功臣于麒麟阁之遗意,此四人服西式之礼服,必为革命先烈无疑( 按:此为壁间所绘之皂隶 )。”
正对门口,有香炉及烛台,香烟缭绕,烛光熊熊。其下膜拜者至多,均为女子,装绝艳,面际铅粉,可刮下作团,胭脂之红,有过于血。貌则沟水为神木为骨,橘皮如面帚如眉;年则非不惑即知命,或且七十而从心所欲;音则不类上海产,谈吐间,时有“只块拉块”等字,“呢”字尤多。
福曰:“此中国革命女杰也,何罗兰夫人之多耶!”
(按:撒尿老爷本为财神,后因其旁有尿坑,因上尊号。今城河浜、小东门一带之花烟间人物,生意清淡,则往祷之,老爷遂垄断是项权利矣。此系纪实,非臆撰也。)
福徘徊于尿坑之畔,就目前所见,一一研究其理,加以测断。绞脑汁,竭心血,不知金乌之西坠。然卒以罗兰夫人太多,不敢妄动,且去者去,来者来,欲一一尾随,势有所不能。无已,姑俟之,意谓彼党既欲起事,其魁必来,苟能识破,随之可也,乃跧伏尿坑之旁,饱享异味,不少动。
月既上,乃有二男子过其前,至庙门。
逡巡移时,甲曰:“今已妥矣。再越数时,事已大……”
乙曰:“然!今日诚难得之机会,彼辈尚醉生梦死,殊可笑也。”
甲曰:“我等当速去,彼辈必已在彼处静候我等宣布命令也。”
乙曰:“然!弗再言,恐隔墙有耳!”言已,相率径去。
福尔摩斯曰:“得之矣。彼等恐隔墙有耳,独不虞隔坑有耳耶?”急蹑足起,尾其后,见二人意殊自得,曲折行狭巷中,不少回顾。
巷中行人亦绝少,既而闻甲鼓掌言曰:“此事殊幸。君知英国名探福尔摩斯在沪否耶?若政府用此人,吾党败矣!幸所用者为一般之饭桶侦探,日日捕风捉影,冤及良民,甚且挟嫌诬指,吾辈乃得措置裕如耳!”
福闻之,以其誉己也,心大慰,继闻乙答曰:“君误矣!福尔摩斯徒有其名耳,若与吾辈较,行见其入三马路外国坟山去也。”
福闻而大怒,切齿曰:“狗!若覆巢在即,犹欲得罪老子耶?”
未几,出巷,入一荒寂之广道中,又行半里许,二人进一败园。
园中有孤立之楼房一座,屋已旧敝,梯亦坏,似久已无人居住者,窗中洞黑,不透灯光。
二人至其后方窗下,甲拍手三声,楼上即有吹唇声应之,旋即有一绳下垂。甲乙次第缒绳而上,入室中,即不复见。
福大异之,略停,即奋身至窗下,拍手如数。
楼上果应以吹唇声,绳亦下垂,福即力挽之,楼上人亦挽之,使上。
不意甫及半,足离地可三四尺,楼上人忽停挽,同时楼下有三人自黑暗中出:其一,自后搂其腰,以巨索一,紧捆之,系其端于下垂之绳;其二,则各掣其左右足,以较小之索二,分系之,引向左右方,紧结于近地之柱脚。
福之足,遂作“人”字式,不能动。二人布置既竟,复登楼,如法系其两手,向上作倒“人”字式。
时门外炮声大作,福呼救,邻右不能闻,无应之者。
甲乙二人乃复出,笑谓之曰:“福君,如何?台姆夫儿福汝,汝今竟为蜘蛛矣。汝胡不自谅?一见挫于马夫,再见挫于浴室,亦可以止矣。今复癞蟆蝦想吃天鹅肉,岂以上海为无人也?实告汝,汝所受三次挫折,均我辈所为。嘉禾章、大俸大禄、铜铁像,今举以奉寿。”
言竟,即以与铭旌相似之白布一幅,悬诸福之胸前,上有大字曰:“此为大侦探福尔摩斯,过者应行三鞠躬礼,以表敬仰。有解之者,男盗女娼。”复谓福曰:“试问君于意云何?”
福哀告曰:“此乡不可居!到底是不如归去!望速解我,吾当明日首途,遄回英伦,决不敢再与诸君敌。若不解,明日天明,观者蠢集,吾将何颜以见江东父老耶?”
二人大笑曰:“善!善!俟半侬续记君之失败案时,再为君解缚可也。”
( 华生曰 )余与余友歇洛克·福尔摩斯,自合居培克街相识而后,旦夕与共,友谊之密,可称世界上无第二人。至吾结婚,虽不得已而离居,而吾友每值疑难案件,犹必邀余为助,故过从仍密。
吾所述《福尔摩斯侦探案》,因此得成洋洋大观,风行于世,是不特老福一人之幸。余以蹩脚医生( 华生尝从军,左足受创 ),仆仆追随其后,虽属饭桶的资格,而以连带关系,能使世人咸知伦敦有华生其人,于以名垂不朽者,亦吾华生之幸也。
顾吾友探案,失败者多而成功者少。世人读吾笔记,眼光悉注于成功一方面,遂谓福尔摩斯具神出鬼没之手段,“世界第一侦探”之头衔,舍此公莫属。不知业侦探与业医同,业医者遇伤风、咳嗽之轻病,自无所用其手段,然使一遇重症,又大都茫无把握。幸而所投之药中,人遂称之曰“国医”、曰“圣手”,登报揄扬之,唯恐介绍之力之不尽,而彼医生者,亦遂以“国医”“圣手”自居;不幸而所投之药不中,其人不起,病家不按医理,亦只归诸天命,不复责及医生。故现今“国医”“圣手”,多至不可胜数。昔人称为车载斗量者,今恐用火车装载之,亦势非百年不能蒇事也。
读者当知,此盖吾躬为医生者所发良心之言,初非欲抹杀世间一切“国医”“圣手”。苟世间一切“国医”“圣手”视吾言为不当者,但请返躬自问,平时高车骏马,恃人之疾病以为活,对于他人之疾病,心中究有把握否耳?然吾在悬壶之时,为饭碗计,亦决不肯以此语形诸笔墨。
今则处身于陆军医院中,日治伤兵病卒,数以百计,心力既瘁,乃不得不发为愤懑之论。盖吾平时,见病者辄喜,喜其一痛一痒、一疮一疖,多可化为我袋中之金钱。今则俸少而所任烦剧,欢迎病者之心理,已随炮响枪烟俱散矣。但吾此时所论者为侦探,吾为医者之西洋镜,既自行拆穿,乃不得不折入本题,以拆穿吾友福尔摩斯之西洋镜。
吾与福尔摩斯相识,至今已二十年,在吾笔记中,有年代可考。倘吾友果为“世界第一大侦探”者,则平均每十日探案一事,吾笔记当在一千万言以上。此二十年中,吾日夕握笔,尤恐不及,又何暇行医?何暇得与老福同出探案?而一观吾已成笔记,为案仅四十有余,为字仅五十万,又何其少耶!是可知吾友失败者多,而成功者少。吾以爱友之故,记其成功而略其失败,亦犹他人之登报揄扬,称吾“蹩脚医生”为“国医”“圣手”耳。
故吾在培克街时,尝谓老福曰:“得友如我,子可死而无憾!他日我死,子可辍业,否则令名不能终保。”老福亦深韪余言。
乃不图欧洲大陆,战祸一发,老福遽以生意清淡之故,襆被东游,遂致笑话百出,为一中国人名“半侬”者所知,举其落落大端,刊而布之于世。于是老福之声名扫地,而吾二十年笔记之心血,亦从此尽付东流,此诚可仰天椎心而泣血者矣!
彼半侬者,吾不知其为何许人,虽所述未必尽虚,而坏人名誉,亦属可恶!异日吾至上海,必请台姆夫儿大律师,控之于会审公堂,请其一享外国官司之滋味也。
顾一年以来,老福为人吊于檐下,作蜘蛛之状,死生未卜。吾每一念及,忧心如捣,今不知果作何状也。
(柯南·道尔所作《福尔摩斯侦探案》,开场多用缓笔,此篇用华生口气,戏效其法。)
吾书至此,忽侍者将一函入,视之,福尔摩斯手书也,喜极,急启读之。乃读尚未已,吾浩叹之声已作,盖福尔摩斯又闹得笑话矣。书曰:
老友华生惠鉴:
自与子别,月圆已二十余度矣。近来子在前敌,刀刲之事,想必甚忙,系念之至。若问吾老福日来何作,则简约其辞,但有“惭愧”二字。好在吾辈莫逆之交,吾即尽举来华后失败情形以为君告,君亦不忍翘其食指,括吾脸皮也。吾前此受人侮弄,想君已于《中华小说界》中见之。今兹所言,即赓续其说。
吾自尔日被恶徒辈缚于檐下而后,爱我如君,谅必深为吾忧,谓万一久缚弗释者,不冻死,亦饿死,而吾则处之淡然,不以为苦。盖吾得天独厚,筋骨与人不同,能冻能饿,即绝我衣食至于十年百年,吾亦弗惧。所惧者,口中不衔烟斗,臂上不打吗啡,则为时虽仅一日之长,亦祇可索我老福,于酆都城内矣。
然吾所缚之处,对面适有一纱厂,厂顶烟突绝大,不分昼夜,突口恒有黑烟飞卷而出。而一昼一夜之中,风色时时变换,苟此风而自对面吹来者,则风即我之烟斗,足令突中之烟,尽入我口。吾第张口狂啖之,可不名一钱,而烟瘾自过。
华生,君不尝于新闻纸中,见去岁七月二十八日,上海大风灾之事乎?此日上海人民,不论贫富贵贱,咸瑟缩如落厕之狗,不敢出门一步。而吾则以大风适自对面吹来,终日张口吸烟,其为乐趣,虽南面王不易也。
至于吗啡,吾亦有天然之吗啡在。此天然之吗啡非他,蚊而已矣。通人遇蚊,必拍之令死,吾则以其嘴有刺入肌肤之能力,为用不减于吗啡针,而嘴中所含毒汁,亦与吗啡相若。因舒臂引领以招蚊,蚊乃群集吾体,终日不去,因之吾瘾得过而吾命可保。
此不得不首先述之,以为老友告慰者也。
此保命问题述过而后,其次一事,即系向君索贺。盖此时吾已娶妻,且实已娶妻,不复如前此共探“密尔浮登
一案”时哄君矣(见《福尔摩斯侦探全集》
第三十二案
)。至吾得妻之故,亦可为老友约略言之。
吾所缚之处,其前既有一纱厂,故每值晓日初升及夕阳西下时,诸女工之出入纱厂者,咸粥粥自吾前过。为时既久,其中乃有一人,年事与吾相若者,忽钟情于余。初则每过辄以秋波相送,次则进一步而为交谈,更进一步而言及情爱,终则此人竟毅然决然释余之缚而与余结婚。
余虽向抱独身主义,至此亦不能坚持到底。是盖因吾妻姿首极佳,能于燕瘦环肥两事中之第二事,独具登峰造极之妙,而其面目,亦特别改良,与众不同。老友苟就吾所寄照片四帧中第一帧仔细观之,当知余言之不谬。
倘老友责余以堂堂大侦探,不应娶此女工以自卑声价者,则吾敢反诘老友曰:“尊夫人亦一坐冷板凳之私塾先生耳(见《全集》第二案
),幸而生在英国,无须检定,倘生在中国,而又不幸检定落第者,恐欲求为一女工,而能力尚有所不足也。”
故愚夫妇美满之姻缘,老友必当致函申贺。异日欧洲大局敉平,苟老友有兴,愿骑骆驼,负药囊,张竹布招牌,至上海作走方郎中卖狗皮膏药者,吾当向黄宝和买老酒一斤,向舢板厂桥北江北小菜场买野鸡一只、白鸽成双、老蟹两对,嘱内子操牛刀割之,和五味烹之,令君一尝新妇调羹之滋味也。
吾娶妻而后,闺房之乐如何,谅与君娶得密司毛斯顿
时,大致相仿,兹不尽述。
唯余初来上海,系借住礼查旅馆,今则已于乌有路赁一三层楼洋房居之,门口悬一铜牌,曰“福公馆”。另有一牌,则署“私家侦探包办一切五花八门疑难杂案”字样。有此二牌,吾之场面乃大阔,以视伦敦之培克街,直虱与牛之比矣。
吾公馆中,有书记一,赵姓,吾恒称之为密司脱赵;打字人一,李姓,女郎也,吾称之为密司李。二人办事,颇勤劬,而且丰貌亭亭,颇足为吾福公馆生色。然吾初意仅拟聘一打字人,不欲兼聘书记,后乃受此书记之挟制,不得已而聘之。此事实吾福公馆成立以来第一宗贸易,亦吾近来失败史中之最可笑者。
以君老友,不妨为君一述其梗概,君苟欲列入笔记者,不妨记之。盖成败常事,吾老福决不讳败,初不若世人之假惺惺粉饰场面,抹杀一切成败是非也。
吾公馆中之书室,设于楼下,室有一窗,前临大道。密司李受吾聘而后,吾即于此窗之下,设一打字桌,为其治事之处。
此室有左右二门:左方之门,外通应接室,即吾延见宾客处;右方之门,内通起居室。吾妻日间离寝室而后,即在此室中作针线,或捧一《闺蒙训》读之,有时亦读《女孝经》及《百家姓》,颇用功。然性绝妒,终日处此起居室中,不离一步,且时就门隙中外窥书室。其意盖以密司李风貌既佳,与吾日夕同处一室,吾爱妻之情,或不免分一支流,及此娟娟之豸。故吾在书室时,吾妻必紧守起居室弗舍,以两室相连,声息都闻也。
然吾初聘密司李之时,吾心中如古井之不波,视密司李为神圣不可侵犯,决无丝毫他意,亦不知雄狐绥绥,日伺其侧,名花有主,无俟他人也。
乃一日,余与一客在应接室中谈话约一小时。
客退,余入书室,斗见临窗之写字桌,已移于屋角距窗极远之处,密司李则兀坐桌旁,面有愤色,木木弗语。
余问其何以移桌之故,摇首不答,但举一手,指起居室。
余不解,入起居室视之,则吾妻虎虎然箕踞而坐,双眉倒竖,其形如帚。
余急问所以,而余妻不答,问之再三,始怒骂曰:“好好!汝弄得这个婆娘来,还亏你问!”
余极意曲媚之,俟吾妻气平,始得其故。盖当余在应接室时,窗外有一美少年,隔窗与密司李作喁语。余妻见之大怒,责其不应如此,致误公事而妨福公馆体面,故令其移桌远窗。
乃余急慰吾妻,言:“夫人此举甚当,但请夫人息怒,勿因此小事,致中怀愤懑,以伤玉体。当知此女既届妙龄,有一情人,于理亦不可深责。夫人试思,吾二人之爱情,不亦即起于……”
言至此,吾妻之怒已释,吾乃出面密司李,请其勿以此事介介。
“密昔司之所以请君移桌者,盖恐此间办事时间之内,一涉情爱,不免误公。至每日公事已蒇,吾夫妇万无干涉君辈情爱之理,君其勿存蒂芥!”
密司李闻此慰藉之言,意见立归冰释,仍治事如故,然自此以后,每见余妻,辄引避不遑,而遇我则益形亲密。
此所以益形亲密之故,谅亦初无他意,不过一家之中,所与接谈者不过吾夫妇二人,今吾妻与彼,既不甚洽浃,则以比较的言之,对我自觉分外亲密。
然我既来东方有年,已深受东方社会之薰染。华生,汝试以东方的眼光,为吾设想:吾既置身于三层楼洋房之中,门前高悬“福公馆”之招牌,而一窥内部,为吾福老爷奉巾栉者,乃仅有吾妻一人,虽吾妻秀外慧中,足握世界美人牛耳,而就吾身价言之,仅此一妻,得弗嫌其勿称邪?于是多妻之思想涌突胸中,几于不可复遏,私念一日得如愿以偿,储密司李于金屋之中者,不特吾可骄汝华生,且可作东方阔老矣。
乃吾妻神经极敏,于观察事物之术,不特胜我百倍,即思想之缜密如吾兄梅克劳甫
,亦望尘莫及。吾自心中蓄此奢愿后,初未尝语诸他人,而吾妻即已洞烛余隐。
一日,余外出探案归,入书室,忽不见密司李,问诸吾妻,吾妻笑而不答。固问之,始言:“彼以汝贼头狗脑,不怀好意,业已辞职去矣!”
余曰:“辞职亦未尝不可,但吾为主聘之人,彼胡不俟我归后,向我面辞?此中究竟,汝知之否?”
余妻曰:“此恶得而知之!虽然,人且视汝肮脏物为可憎,见汝之时,秽毒如触路殍,又焉能久待汝邪?”
余闻是言,心知此必吾妻为梗,即亦不复多问,默然归书室,爇雪茄吸之。
嗟夫!华生,此时吾脑中情状,较之昔日莫礼太
迫我时(见《全集》第二十五案
),有过无不及也。
越二小时,约当下午三点钟,忽有一小使,持一函至。
启之,其中悉系数码,不着一字,形为:
18|26,14|13,12,4|4,26,18,7,18,13,20|2,12,6|18,13|7,19,22|11,6,25,15,18,24|20,26,9,23,22,13‖2,12,6,9|15,12,5,18,13,20|12,13,22‖
既不类中国之电码,又不类日本人杜撰之乐谱,而且系打字机所印,不着笔迹。
余思之再三,终不得其解,及吸完五斗烟,打过十针吗啡,始恍然悟曰:“此数码之中,每一支点(,)之内,至多不出二位之数,而此种二位数,又至多不出二十六,是可知此种数码,必用以代二十六字母。其直竖|必为一字之断处,双竖‖必为一句之断处。今姑顺字母之序,以A为1,B为2,推而至Z为26试之,则首字18为R,不能独立,其次二字为Z、为N,亦不能拼成一字,则此种解法,已完全失败。”
更思之,英字之中,单一之字母而有意义者,厥惟A及I二字。今书中第一字为单一字母,姑拟为之A,则无论顺数、逆数间一字数间二字数,终不能得十八之数。更拟之为I,则适为逆数之十八。
余乃大喜,急依逆数之序,续数其次二字,则26为A,14为M,合之为am,更合上文为I am,则不特有意义可寻,而且适成一开端语。
吾乃大喜,自言曰:“汝辈虽善作怪,究不能逃得吾老福之眼光也。”因次第译之,则全文为I am now Waiting you in the Public Garden.Your loving one.(译言:我方俟君于公园中。汝所爱之一人上。)
嗟夫!华生,余一见信中作如是语气,直不禁喜极而狂矣,因立取冠杖,伪为吾妻言:“有要事须出探。”
遂出门雇街车,驶赴白大桥公家花园。
比至,一跃而下,以为彼如玉如花之密司李,必已在绿阴深处迟我矣,乃入园而后,遍觅不得吾意中人踪迹。吾往来奔走,额汗涔涔,几至人皆视我为狂易,而密司李仍不见面。
吾心大恨,以为此人与我无仇,何必作此恶剧?!已而定神思之,不禁自叱曰:“呸!尔福尔摩斯一愚至此!上海之公园有二,一为西人公园,华服者不得入。今密司李御华服,在理既不能入此西人公园,则虽书中未言中国公园,仍当于中国公园求之为是。”因立即奔出,双足击臀,拍拍作响,直抵中国公园。
则吾挚爱之人,果在园中迟我也,于是一跃而进,紧握其手,且喘且言曰:“密、密、密司李,吾至爱之密司李,汝奈何初则令我猜哑谜,继则与我捉迷藏,以窘我邪?”
密司李曰:“我爱,我候汝久矣,望眼将穿,深恐光线之不足,致偾吾事。今则我爱果来矣!”
余曰:“迟迟吾来,诚所甚歉。但光线之说何谓耶?”
女笑曰:“大侦探,此语简而易解,独不能以意会之邪!”又曰:“吾自遇大侦探而后,仰慕之私,随时俱进。虽大侦探已有妻,未必肯移其至高至贵之爱情以爱我,而私心自愿,窃欲得大侦探一垂青眼;虽大侦探终身以奴婢视我,亦在所不辞。乃此念甫起,主母已窥知余隐,罢吾业,驱吾出,且恫我后此永永不得一踵福公馆之门!否则必以门闩断我足。嗟夫!余于彼时,柔肠寸断,恨不能蹈黄浦以自了。不知汝既为吾灵魂中之宝贝,亦曾一心动否?吾今请汝来,盖欲……”
余不俟语竟,即揽之于怀,而慰之曰:“吾爱,汝勿急!吾必有以处汝。吾妻悍毒异常,乘吾不备,辱吾心爱之人,吾誓必悉移爱妻之情以爱汝。且吾妻丑甚,以视汝,直牛粪之于玫瑰。吾非愚,岂有不爱玫瑰而嗜牛粪者邪?”
言至此,密司李向吾嫣然一笑,复俯弄巾角,若不胜羞。
吾爱情之火,乃大炽于中,不能自遏,立抱密司李而吻之。
乃吻甫着颐,密司李忽尽力推余于一旁,忿忿骂曰:“若龌龊鬼,亦想吃天鹅肉邪?”言后,掉首疾步出园而去,须臾已不见踪影。
余呆立园中,不解所以。谓其不爱我耶,则胡为招我来园?谓其爱我邪,则语甘于蜜,又何以因一接吻之故,遽弃我不遑?思之思之,终不得其故,而夕阳西下,天已暝黑,不得已,遂怏怏而返。
是日之夜,余脑海中如装一马达,鞺靼不息,自一鼓、二鼓、三鼓以至于五鼓,而天明矣。而密司李所以招我、拒我之故,仍无从探悉。
早餐后,以昨日所探之案,尚未结穴,即置此事于一旁,出治正业。
至傍晚归来,而吾妻亦适自外归,面有愠色,问其何往,则忿然曰:“娘家去的。”
余恐撄其怒,不敢多问,但以巧言令色曲媚之,俾勿作虎吼以骇鸡犬,而心中则惶惑弥甚,以为不知彼又探得何等消息,致竖其帚眉,翻其血唇以向我也。
明晨,余又出,比归,则应接室中已有一客在,华人,年不过十八九,自出名刺曰:“密司脱赵。”
余问:“客来将以何事见教?盗案邪?谋杀案邪?捕拿党人邪?凡此种种,兄弟皆可包办。约期竣事,探费从廉。”
客曰:“否!非盗、非杀,亦非党人。但有一照片,吾得之于人,今欲完璧归之,而不审可否,故急欲求大侦探一为解决之耳!”
余曰:“照片案乎?兄弟从前亦办过多案,如《情影》
一案,为波黑米亲王
所委任;《掌中倩影》
一案,为英国外务大臣倭伯氏之夫人
所委任(见《全集》第三、第三十八
两案),均彰明较著,世界咸知者。不知足下以此案见委,其情形如何?”
客不答,但摇首吟诗曰:“满园桃李花,只应蝴蝶采。要要草下虫,尔有蓬蒿在。”
余以其答非所问,疑其有神经病,复叩之曰:“足下究竟何事来此?忽而言照片,忽而吟诗。小子殊不知将何以效力!”
客曰:“实告汝,吾今乃欲谋一职业,由主聘人每月馈我百金,订十年合同,而我为其书记。大侦探思之,以我之才,亦能得如此美缺否?”
余益异其言,姑应之曰:“每月百金,诚不能视为难得之缺,但当此人浮于事之秋,恐百金一月,尚属易得。十年之合同,则殊难订也。”
客曰:“但今兹竟有一人,愿遵此条约以聘我。”
余曰:“能如是,小子敢贺。但此中苟无异闻,如《金丝发》
及《佣书受绐》
二事者(见《全集》十四、十七两案),则订约之事,属诸律师范围,而不属侦探范围。此间室狭,不足以有屈先生也。”
客曰:“此中虽无异闻,但以其事有关大侦探,故不得不冒昧奉商。盖此主聘之人非他,即大侦探是也!”
余骇曰:“客误矣!否则必痫。余公馆中,既无需聘用书记,而兄弟与足下,前此亦未尝谋面,君奈何忽作此语?”
客笑曰:“君欲取消此议,亦甚佳,但吾为大侦探计,自以俯从余言为是。今既不愿,吾亦别矣。”言已,起立欲去。
吾以其言突兀,急拦之曰:“尔姑言其所以,果事可为力,兄弟无不从命。”
客乃出一照片,曰:“此则仍当归诸照片问题矣。”
余视其照片,不禁大骇,立悟前日密司李之所以邀我至公园者,其事为此,故当时有深惧光线不足一语。盖谓光线不足,则影即不能收入镜中也。
客见余呆视影片不语,即笑问曰:“大侦探,此影一经宣布,内而尊阃大发裙带威风,外而大侦探之声名扫地。不知于大侦探亦颇以为不便否?”
余曰:“不便甚!君将何以教我?”
客曰:“君能签字于此,小子即以影片奉赠;否则必送至中西各报章登之,令世人咸知福尔摩斯有侮亵人家闺女之行为。”
因出一纸,令余签约,视之聘书也。内言:
主聘者:福尔摩斯
受聘者:密司脱赵
月俸:百金
期限:十年
余不得已签之,而受其照片。客乃欣然去,谓:“自明日始,当至公馆中办事。”
客退,余入书室,将照片夹于桌上向来夹置秘密函件之簿中,然后入起居室往面吾妻。乃门帘甫揭,即见室中亦有一客在,客非他人,密司李也。
余大奇,拟发吻问其何以来此,而吾妻已含笑而前曰:“歇洛克,密司李又愿至我家打字矣,汝谓善否?”
余未及答,忽一仆入白:“有客。”
余立即出室,经书室时,复匆匆自簿中取照片,置之衣袋中,然后至应接室面客。盖恐吾妻至书室时,偶于簿中得此照片,致肇勃谿也。
客谈十数分时即去,余出袋中照片观之,则照片犹是,而片中之人已由我而变为密司脱赵,由密司李而变为吾妻。
吾乃骇极、羞极,几于发狂,立即夺门而进,欲扭吾妻而殴之。
然未及入门,吾妻已自内咆哮而出,手一照片,且骂且挥其拳。
余视其照片,则即顷间吾得自密司脱赵者也。于是吾二人面面相觑,欲骂而不能发吻,欲打而不敢出拳,停顿者可十数分时,几于无从解决。
密司李乃出为和事老,且笑且进,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密昔司福尔摩斯,此不过余与彼人所设滑稽的报复举动,初无若何关系,贤伉俪可一笑置之,不必因此介介。所便宜者,余与彼人已各得枝栖,月俸百金,期限十年,而在又同在一处。承情照顾,余二人感激之至!”又出一照片,曰:“今后吾与彼人既同在书室治事,此一帧并肩小影,亦可与贤伉俪之小影对悬壁间矣。”
至此,吾乃气极而笑,掷去手中之照片,曰:“不图汝辈中国人,调皮至于极顶,竟非余福尔摩斯能窥测其万一也。”
事后,吾先以见诱情况,告之吾妻,转诘其何以亦被密司脱赵接吻,吾妻乃言尔日吾既外出,忽有一小使言自其母家遣来者,坚请吾妻返家一行。吾妻诺,行至冷僻无警察处,忽被一少年人抱而接吻,正欲狂呼,而少年人已疾走窜去。及抵母家,始知并未有人来请,方谓何物小使,胆敢戏弄福太太,而不知,受此赵、李二人之愚也。
至于后来照片之交换,则系同夹一簿之中,吾匆匆外出见客,未及属目,遂误取吾妻之照片,致闹此笑话耳。
华生,此事至有趣味,君苟不惮烦,可按实书之,付诸剞劂。吾意演丑剧者得此,必视为绝妙材料也。
顾此事虽奇,尚不如昨日之事,更为荒唐。吾今日作此书时,气闷已极,不妨和盘托出,为老友言之。
昨日之晨,余仍如昔日与君合居培克街之例,取一日中本埠发行之各种日报,令书记密司脱赵,助吾阅之,细检其有关探案者,剪下粘诸一巨册之上,以备后日查阅。
顾各报纸中,西报所记,满纸欧战消息,几无一字与吾业有关;华报则以帝制问题及滇中战耗占其大部分,其一小部分之“地方新闻”,亦无非流氓拆梢、小窃攫物以及男女均属无耻,公堂斥退不理等语,更求诸广告,亦但有戏院及药房鼓吹营业之言,无可注意。
于是吾乃气极而叹,语密司脱赵曰:“贵国人士,何奄奄无起色乃尔?十年以还,无论政界、学界、军界、实业界,从未闻有一出人头地之人,足以惊动世界者;其为庸碌无能,姑置不论,即就作奸犯科论,并鸡鸣狗盗之属,亦未闻有一精于其技,足令吾辈稍动脑筋者。是亦深可为贵国人士羞矣。”
密司脱赵笑曰:“先生尝见窘于下走,下走之调皮功夫,自谓堪称不恶,先生岂忘之邪?”
余无可置答,卷去其报,取事之未了者治之。
下午三点钟,邮局递来一函。余启之,见中有一笺,作草书,蜷曲如蚓,墨沈淋漓,几于不辨字迹,一望即知作函之人,必罹非常之厄,急于求拯,于仓卒中书之。书曰:
大侦探、大侠士、救命王菩萨福尔摩斯仁兄大人鉴:
速来拯我于厄!我今落奸人之手,生命、财产,两不能自保,脱君能发其慈悲之心,拨冗来此一行者,或犹有一线之希望。
吾家虽非富有,然综计动产、不动产,为数亦在百万金之上。君苟能拯我命而保我财者,我必以财产之半为君寿。
我现在杨树浦北王家村一破庙之内,奸徒十数人,方合力逼余,且出危词恫吓,谓至今晚六时,尚不允其要求者,吾必无幸。故吾今特作哀词恳君,务于六时以前抵此,出余水火。
来时可骑一马,手牵一羊,切不可坐马车,此系余体察情势,为君筹划之妥策。君苟依此行事,必获成功,否则不特余不可救,即君亦必处于危险之中也。
受难人 涕泣谨白
余读已,鉴其情词恳挚,恻隐之心不觉油然而生。然书中不许我乘车而令我骑马牵羊,则思之再三,终不能得其所以。但彼既有是言,又言非如是必罹危险,则其中必有正当之理由,吾不妨如言行事。
此时已三点一刻,余乃略事摒挡,至三点半,遂骑马牵羊而出。
羊项系一铃,每行一步,则铃声锵锵震耳。所以如是者,因吾平时每出探案,必坐马车,车既有人控御,吾乃得借车行之余暇,思索案情。今独自骑马而行,既恐因思索过甚而入睡,又恐羊落马后,见窃于偷儿,乃不得不用此铃,使兼有醒神、防贼之用也。
北行久之,行过杨树浦,地由繁华之市镇,一转而为乡村景色。举目一望,但见苍天如洗,作穹圆形。远远天地相接之处,村落离离,间以青葱之古树,与地上嫩草相映,一碧乃无涯涘。
顾马路已尽,易以羊肠曲径,马行其上,颇以为苦,然至此吾乃大悟,知彼求助于我之人,所以令我骑马而不乘车者,盖恐马车至此,已不能前,非马无以代步也。
然转瞬间,余无意中偶一回顾,而马后之羊,已不知所往,手中但余一绳,然铃声仍锵锵然,随马蹄“得得”之声以俱响。
余大奇,下马视之,则羊已被窃,而铃则移系于马尾之上也。余乃大窘,自责不应疏忽,若是致丧吾羊。
正懊丧间,有村儿三人,科头跣足,鼻涕长垂,自后跳跃讴歌而至。
一见余,即有一儿呼曰:“阿狗、阿福,速看此洋人作怪,人家悬铃于马项,此人独悬于马尾,可见洋人必从肛门中吃饭也!”
其旁一儿名阿狗者,立以手卷其口曰:“金生,汝奈何不畏死,敢开罪于洋先生而称之为‘洋鬼子’邪?”
阿福亦曰:“狗哥之言是,吾闻嬷嬷言,本国人尽可欺,尽可侮,若得罪外国人者,死无日矣!”
金生方欲置辩,余即曰:“阿狗、阿福、金生,汝等曾见吾羊否?”
阿狗曰:“乡下羊甚多,汝羊上又未写字,谁能辨得孰是汝羊?”
阿福曰:“吾侪来时,似见一人,手牵一羊,向南疾走,不知是否?”
余急问曰:“羊何色?”
曰:“白色。”
曰:“是矣!阿福,尔度此牵羊之人,此时已抵何处?”
阿福曰:“至多不出半里。”
余即自袋中出小银币三,分予三人,曰:“汝等代我守马,此马已老,不能疾走,吾自往追之,果追得吾羊者,当各加给小洋一角。”
三村儿大喜。
吾亟返奔,循原路以觅羊,直至杨树浦桥,而羊终不见。出表视之,则已四点半钟,势不能再追,只得折回。及抵下马处,则三村儿已不见,吾马又失矣。
吾恨极,顿足狂骂,冀村儿闻声,惧而返我之马。乃呼唤良久,卒无应者,不得已,徒步而前。
行百十数步,忽闻嘤嘤哭声,出自路旁。余回目视之,见路旁有一井,一少年类商店学徒者,方伏井栏而哭,声极哀惨。
余敛足问之曰:“少年人,尔何事而哭?”
少年昂首视余,泪沈被面,呜咽曰:“先生,救余一命!”
余曰:“尔命尚活,何事需救?”
少年曰:“吾虽活,不救则死耳!吾为钱店学徒,今日往乡收账,综计所得,可五百余金,尽纳一皮包中。归途行至此,便急,置皮包于此井栏之上,思解裈以泄,乃置之不慎,一脱手而‘扑通’一声,皮包已坠入井底。虽井不甚深,井中之水,亦不过尺许,而吾不擅入井之技,不敢捞取,故急极而哭。果此皮包终不能捞得者,吾既无面目以见店东,亦惟有投井以死耳!嗟夫!先生,尔苟能救我一命,不特吾感激殊恩,愿分百金以为君寿,即吾父吾母,以至于吾祖吾宗,亦必永永铭感也。”
余曰:“可!吾为汝捞之。此时尚未及五点,去吾治正事之时可一点余钟。吾当于二十分钟之内,为汝毕此事。”因去外衣及硬领、鞋裤之属,而以背带裤带,与吾手中所余羊绳之一段,联接之,令少年缒吾下井。
及抵井底,余方屈躬就水中扪索皮包,而少年忽以绳端系于井栏之上,攫吾衣服,大笑疾走而去。
吾心知受愚,力即缘绳而上,则少年已杳不知所之矣。
嗟夫!华生,吾向来探案亦间有失败,然终未有一点钟之内,连续失败三次如今日者。而且当兹春寒料峭之天,衣履尽失,所余但有单薄之衬衫。吾虽血热如沸,以救人利物为怀,而寒气直迫吾身,亦遂使吾有“行不得也哥哥”之叹。然而时既促迫,去家复远,吾前,固当冒寒以行,吾归,亦宁能于俄顷间置备衣履?冒寒一也,计不如前。
意既决,遂前,行里许,果抵王家村。村不甚大,但有人家三五,窭人居之。村之北隅,一破庙矗立,庙前二十步外,适有矮树一丛。
吾以此时仅五点二十分,去六点尚有四十分。而此庙中之内容何若,吾尚茫无所知,苟贸然徒手以入,万一奸徒众多,势必无幸,因隐身于此矮树丛中,以枝叶自蔽,借窥庙中情况,俟得有把握,然后着手。
俟久之,即见无赖少年五六人,自内嘻笑而出。
其一人状最秽鄙,面目最凶恶者,先破吻作狞笑曰:“今日之事得手矣。限彼六点钟,苟至六点钟而犹不肯明告者,且看吾曹手段如何!”
又一人面白,短发鬅鬙,覆其后颈,衣皮领大衣,口噙雪茄,笑曰:“老大之言是。今姑往村店中喝酒去,俟酒醉归来,再行……”
言至此,又一戴便帽、着短衣者曰:“趣低声言之,独不惧隔墙有耳邪?且今留老五守俟于此,老五性戆,又好睡,弟兄们亦虑其误事否?”
老大曰:“否!必不误事!试思彼既见缚,又有老五守之,讵能有变?”
数人且说且走,至此语声已远,不能复辨。
余于庙中情况,亦已探知一二,因立自矮树丛中趋出,竟入庙门。
门内一肥臃之人,阻吾曰:“若来何事?不惧死邪?”
余知其人为老五,戆而好睡,立出巨声叱之曰:“狗!若辈干得好事!今当捉将官里去矣!”
老五一闻是言,果骇而思遁。余急捉其臂,推之仆地,取庙门一,压诸其身,语之曰:“汝其速睡,睡则不罪汝,不睡者,吾手枪可立贯汝胸也。”
老五果慑服不敢动,未三分钟,“呼呼”之鼾声,已出自庙门之下矣。
于是吾大喜,径入,见佛殿之前,柱上缚一人,为状至堪悯恻,见余至,熟视有顷,即曰:“君为福尔摩斯先生否?”
余曰:“然!君即求救于鄙人者否?”
曰:“微君来,吾命尽今夕矣。君诚吾之第二天也。”
余乃释其缚使下,且问其何以见窘于此。
其人曰:“此事言之甚长,非一二小时能尽。今当亟图逃命,只能述其梗概。吾姓李,所居在李家村,去此不过十里。家中薄有资产,于一乡中称素丰。自吾祖至吾,均以珠宝为业,除上海、北京、汉口三处,各设一珠宝店而外,家中所藏珠宝,亦复不资。凡最贵重之物,置之繁熟之区,易招匪徒注意者,吾必移藏家中,至有主顾时,归家取之,如是者盖已历有年所矣。三日前,余在上海肆中,忽来一英国贵妇,声言愿出现金百万,收买上海全埠中最贵重之珠玉钻石,嘱吾尽出所藏,听其自择。吾以肆中所具者,都系次品,上品咸在家中,允其次日送至彼旅邸中备选,己则立即归家,尽去数十年来精选之物,分二箱盛之,箱外笼以火油之箱,俾见者不辨其为珍宝。综计所值,其数盖在五十万金以上也。”
言至此,余恐恶徒掩至,众寡不敌,即曰:“汝可简约言之,不必如此详尽。”
其人乃曰:“吾生于贫贱,幼有劳苦。昨日之晨,吾自负两箱,行至此间,拟入内少息。而回顾后方二三十步外,乃有无赖多人,方窃窃私议,意似延涎吾箱中之物。吾乃大窘,恐一落彼辈之手,不特吾五十万金之珍宝不能自保,即吾一条小性命,亦在不能复活之列,因趋入庙中,置二箱于妥密之处,意图窜逸。而布置甫完,诸无赖已一哄而进,执吾而缚之,坚叩宝藏何所,余不答,则一面就庙中寻觅,一面出严词威迫,谓苟不明告,必置吾死地。吾游移再四,乘间作函告君,乃能遇救,然君苟迟一刻至此者,吾命殆矣!”
余曰:“幸不辱命!今为时已促,惟有速遁,方可自保,尔宝物究藏何处?速往起之。”
其人曰:“尔马尔羊,亦带来否?”
余曰:“惜已于中途失去,今惟有一人两手矣。不知亦有需用马羊之必要否?”
曰:“吾所以嘱君带马者,恐君力难任重,不能负此两箱耳。”
余曰:“否!小子颇有膂力,即两箱重至百斤,吾亦能负之以行。需羊又如何?”
其人曰:“华生笔记中,不尝有《蓝宝石》
及《剖腹藏珠》
二事(见《全集》第九、第三十三两案)
邪?今之羊,亦即昔之鹅与拿破仑像耳。”
余曰:“吾辈不为狗盗,安所用此?”
其人曰:“为审慎计,不得不尔。盖吾有一珠,为希世之珍,值三十万。吾视之较箱中之物尤重,拟置之羊腹之中,则足下携箱逃遁时,箱即见劫,珠犹可保。此因箱中物仅值二十万,益之以珠,始值五十万也。”
余曰:“马羊之用,仅止此邪?今无马羊,吾亦能任其事。今趣告我以宝箱之所在,且以珠授我,我愿以一生之名誉为保证,为君慎护各物,百无一失。”
其人乃至屋角瓦砾堆中,检出一纸包,解包,出一白色巨珠授我曰:“此即价值三十万者。君可含诸口中,则不幸见窘于无赖,亦必无恙。若藏诸身间,则一经搜检,珠落奸徒手矣。”
余如言,依含橄榄之式,含诸口中。
其人又言曰:“吾胆甚怯,恐奸徒即来,今遁矣。宝箱在屋后溷中,汝速往捞之,明日当至贵公馆中奉谒也。”
嗟夫!华生,吾为侦探数十年,巨细案件,所办奚止数百,而此掏溷之事,吾有生以来,实以此为破题儿第一遭。
当吾着手掏之之时,其臭味之恶,直足令吾呕死,而吾以此案预约之酬金,有五十万之多,大利所在,不特不以为臭,且以为甚香。足下研究哲理,当知金钱一物,有改变香臭之能力,乃世界一种不可移易之社会的哲理也。
宝箱既得,余恐无赖辈踪至,立即以左右手分携之,疾走而逃。行有时,抵杨树浦桥,自念已入安境,有巡捕可资保护,始徐徐而行。
乃不及一里,即见巡捕二人,自余对面荷枪坌息而来,见余不作一语,遽扯吾肘,捉吾领,用洋铐械吾手,拥吾至巡捕房中。
吾大愕不解,而堂上高坐之三道头巡捕,复高声叱我曰:“恶贼!汝胆敢攫取福公馆之宝物邪?今已被擒,知罪否?”
余曰:“小子保护他人耳,何尝攫人之物?”言时,因口中含珠,声音不清。
三道头问曰:“汝口中尚有何物?”
余曰:“并无他物,一橄榄耳。”
三道头不疑,余乃曰:“所谓福公馆者,果谁氏之公馆邪?”
三道头曰:“大侦探福尔摩斯老爷之公馆耳!”
余曰:“呸!汝岂不识乃翁?乃翁即福尔摩斯。”
三道头曰:“观汝不着外衣,而两手各携一粪秽之箱,直外国小流氓耳!乃敢冒充福老爷邪?”
余方欲置辩,适又有一三道头,自外而入,向吾谛视有顷,即曰:“密司脱歇洛克·福尔摩斯,君何以在此?”
余视之,老友莱斯屈莱特
之高足也,即与点首为礼。
堂上之三道头,亦遂改容相向,称吾为密司脱,且问:“何以狼狈至此?”
余告以故,相与启宝箱观之,则其中悉系瓦砾。又以口中所含珠,微有苦味,取出视之,乃一广东腊丸。丸上有一细孔,黑色之液,方自孔中外流。察之,巴豆油也。
余方气极而叫,忽觉腹中暴痛,“蒲芦”一声,木穉液
既满渍裤中。
于是两三道头前曰:“福先生病矣,速送之归。”遂为吾雇一车,送余归。归后又大泄三次,始能安枕。
明日,密司脱赵来,问余曰:“外出探案,成败如何?”
余气极不答,密司脱赵乃笑曰:“先生何讳莫如深?昨日之事,余无不知之,且无一非吾与同学三五人为之,先生可……”
言未已,余怒而跃起曰:“汝耶?汝何以侮弄老夫?”
密司脱赵曰:“无他,因先生昨日有抚髀之叹,谓吾国无出人头地之人,小子不学,颇愿以‘调皮大王’
自居,为吾国人士一雪此耻也。”
余气稍平,不禁失笑曰:“善哉!布置何完密乃尔?且盗羊之人可为也,偷马小儿可为也,井边痛哭之学徒可为也,流氓可为也,阿憨老五可为也,庙中被缚之密司忒李可为也。独巡捕何以能受汝命,则吾不能索解其故。”
密司脱赵曰:“布置何尝完密?特君自梦梦,心切于五十万之酬金,而转令探索事理之能力,消绝尽净耳。试思人既被缚,乌能作书报君?老五纵愚,见汝排闼直入,亦岂肯缄默勿动?且密司脱李身携五十万金之资财,而只身独行,亦岂事理所应有?至于巡捕捕汝,不过打一电话之能力,假冒称福公馆之名义,示以足下之形态,令捕房中派急捕捕之,初未有若何之魔术也。”
余聆至此,乃不禁长叹,谓金钱之力,洵足抹杀一切事理,汩没一切性灵也。
华生老友,尔其为我记之,用志吾过。吾虽失败,犹甚愿世人尽知我老福为一老实君子,不愿自文其过也。
歇洛克·福尔摩斯顿首
(原刊于《中华小说界》第二卷第二期、第三卷第四期、第三卷第五期,1915年2月1日、1916年4月1日、1916年5月1日,标“滑稽小说”,署名“半侬”。)
据说刘半农于廿五年前曾写过侦探小说,这就连半农朋友知道的也很少。我翻开十年前一篇叫作《谈侦探小说》的短文,其中有:“刘半农(复)于十五年前,凄返沪滨,煮字疗饥。《中华小说月刊》(中华书局出版)尝列其稿,题为《福尔摩斯之大失败》,写福尔摩斯欲来沪骄人,讵不谙上海情形,处处碰钉。全文长约文言,充满幽默笔调,突梯滑稽,读之令人喷饭。”
可惜《中华小说》如今已不易得,不然,书贾们又大可以赚一笔钱,至少,《福尔摩斯大失败》这书名,就已很引人入胜了。
(摘自《旧文坛逸话(六)》,原刊于《新亚》第十卷第四、五期合刊,1944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