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在十年以前,曾到上海一次,却受了一个大大的失败。这失败的事迹,曾见之于那年的《时报》。这时的《时报》上,揭载了冷血、天笑的《歇洛克初到上海第一案》《歇洛克初到上海第二案》等的短篇小说。福尔摩斯没有法子,只得弃甲曳兵而走。
福尔摩斯临去的时候,指着黄浦滩的铜像说道:“十年以后,我必卷土重来,一雪此耻!”所以福尔摩斯虽回到英伦,心里终忘不了中国。直等到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二年,即中华民国十一年,他便和华生君商量,要重游中国一次。
华生道:“上次到了中国,太觉没有预备,所以失败了。中国人的古书上,说什么‘入国问禁,入门问俗’,我们先要知道他的风土人情,然后侦察一切,方有把握。我们此番到了中国第一码头的上海,先不要教报上披露,调查了两个月,然后再发表我们的行踪。这便不至于重蹈前次的覆辙了。”
福尔摩斯道:“你这意思很好,我们就照预定的计画办罢。到了上海,我们先隐姓埋名,调查中国社会上一切。到两个月后,再由上海的西报上发表。那时我也可以给中国办一二件案子,做一个‘东方福尔摩斯’。”
于是福尔摩斯和华生两人,秘密的到了上海。别说中国人没有知道,连他们英国人也没一个知道。福尔摩斯的化装术,很是有名的。他装了中国人,一些也瞧不出。而且因为要到中国来,也学得普通的中国说话。到了上海,又在一个善说中国话的教师家里,再学习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里,他又化装了中国各社会的人,像农夫啊,工人啊,商家啊,教师啊,官僚啊,军人啊,倒也一像百像。他自以为很有些意思了,那时便透一个消息给某西报,说是福尔摩斯再来上海。
自从这个消息发表后,上海人士大发热狂。有的道:“十几年来,一向听说有个英国最著名的大侦探福尔摩斯,却不知道福尔摩斯是怎样的人物,非得见见他不可。”还有许多青年,心醉福尔摩斯的为人,读了他的侦探案也不少,这一番也非亲炙其人不可。据西报上说,福尔摩斯和华生,住在西欧大旅馆,因此哄动了全上海,来访福尔摩斯的人,真个要算得“其门如市”了。
福尔摩斯和华生道:“上次到了上海,所以遭失败的缘故,就是不知道华人的习惯风俗。这一次调查了两个月,华人的习惯风俗知道不少。此刻来一个人,我们预测是何等样人,大概也可以猜个十分之八九。”
在这个当儿,便有两个人请见,进来的却是一男一女。男的约有二十余岁,女的约有十八九岁,笑说:“久闻福尔摩斯先生大名,特来奉访。一向知道先生一见其人,就知道此人的履历身世,所以请先生先猜一猜。想来也难逃先生的法眼。”
福尔摩斯端相了他们二人一回,便道:“我以为你们两位,必是个未婚夫妇。我知道现在中国,也盛行自由结婚,所以虽未结婚,两人常在一处游玩。”
二人不语。
福尔摩斯道:“你是个在洋行办事的人;你这位未婚夫人,也是个女学生。”
二人仍不语。
福尔摩斯道:“你们两人都会说外国话。”
二人又无语。
福尔摩斯道:“君之性质,颇和平谦虚;而君之未婚夫人则颇高傲。这句话对不对?”
二人点首。
福尔摩斯道:“君之未婚夫人,新故其父或母,是不是?你先生大约是习工艺的学生。我的揣度如此。”
两人无言,点首而出。
华生道:“歇洛克,刚才来的两人,你何以知是一对未婚夫妇,而知道这般详细?”
福尔摩斯道:“这不难知晓。中国风俗,男女界限极严。他们可以一男一女跑到这旅馆里来,至少是个未婚夫妇。”
华生道:“何以知道是未婚呢?安知不是已婚?”
福尔摩斯道:“这件事,我已调查清楚了。中国女子,凡是已经嫁的,都梳发髻,没有嫁的,都梳辫子。刚才来的那位女士,还梳辫子,所以知道是没有嫁的。”
华生道:“又何以知道男的在洋行里办事,而女的又是个女学生呢?”
福尔摩斯道:“这也显而易见。男的不是穿了洋服吗?大概在洋行中服务,和外国人接近,每喜欢穿洋服;而女的是革履橐橐,又戴了眼镜,不是中国的女学生派头吗?并且两人的衣服上,都扣着一枝自来墨水笔,这也是一种显征。所以我并且断定他们都会说外国话。会说外国话,才用着墨水笔写外国字。”
华生道:“你怎么连二人的性质都知道了呢?”
福尔摩斯道:“这是一进门,我便知道。只瞧他们两人的鞠躬,那男的鞠躬很深,带有笑容,低头小心的样子,便知道他很谦和;女的却傲然的样子,见了我,只点点头,笑一笑罢了。所以我知道一个谦和,一个高傲。”
华生道:“你怎么又知道那女的死了她的父母,而男的又揣测他是学过工艺的呢?”
福尔摩斯道:“这也有个缘故。你瞧中国人上等社会人的手,伸出来总是很白很尖而又很嫩,和女子的手一般,可见得他们平日笼在袖子里,不大做事,是娇养惯的。其实换一句说,就是懒惰的证据。不比我们欧美人,凡是男子,伸出手来都是粗笨异常。可是刚才来的那位男子,十指粗笨,我所以知道他用手做事的人。至于说那女的新亡过了父母,那你也该明白了。我调查得中国人,凡父母死了,均该穿孝,以白为素服:男子在帽子上戴一个白结子,女子在发髻或辫根上,扎一条白头绳。刚才那位女士,辫子上不是束了白头绳?她的未婚夫是同来的,自然死的是她父亲或母亲了。”
华生道:“歇洛克,佩服得很。你真细心。不意你只调查了两个月的中国人情风俗,所得的效果如此。却怪现在中国人,往往摹仿做侦探小说,不把中国人的习惯风俗调查清楚,满纸却是欧美的情形,这真错了。”
福尔摩斯道:“更有一件事,只怕你没有留心。我想他们一对未婚夫妇,或是教会中人,也未可知。”
华生道:“这又是从那里看出?我真一些儿瞧不出。足见侦探家,可谓心细如发了。”
福尔摩斯道:“刚才那位先生,我瞧见他从大衣中取出他的手巾时,露出一张纸角,是中国字‘圣诞节’三字。这三个字,我却认得。中国人向来对于耶教不甚注意,他却有‘圣诞节’三个字的纸角,露出在外,必于耶教中人相近。那位女士,你没有瞧见她手指上带的戒指吗?垂下一个金的小十字。既非教会中人,怎么有这个小十字架呢?而且他们两人都是烟酒不沾的。我到了中国,见那未成年的小孩子,还在偷吸香烟。他们两人,要是吸烟的,早已老实不客气的取出香烟来吸了。中国的内眷,不比欧美,大家眷属,在大庭广众中吸香烟,不算什么事的。而他们两人,谈了这好久,并不吸香烟。关于酒的一件事,当他们进来的时候,我不是正喝了一杯白兰地,杯子还在几上?他好似厌闻这酒味一般。本来教会中人,是避烟酒的。这位少年,或者是禁酒会中人,也未可知。”
华生道:“歇洛克,你正细心极了。你说的话,真教我闻所未闻!”
福尔摩斯自以为调查两月,很知道中国的人情风俗,心中很为得意。
停了一回儿,这西欧大旅馆一个侍者,跑进房里来了。
华生便问道:“刚才来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已经去了没有?”
侍者道:“刚才大笑了一阵子去了。”
华生道:“怎么大笑了一阵子?”
侍者道:“这两个人特为来试探福先生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听了福先生说些什么。他出门狂笑而去。”
华生道:“这两位,男的不是在某洋行做事,女的不是一个女学生吗?”
侍者笑道:“那里是像华先生所说的?男的和我们一样,某某大菜馆的西崽,叫做陈阿生;女的是个妓女,名氏唤做金翠仙。”
华生道:“咦?这真奇了!他们两人,不是未婚夫妇吗?”
侍者笑道:“他们有什么未婚已婚?简直是一个妓女,姘了一个西崽,随随便便的住在一起。就算两人是个姘头就完了,有什么未婚已婚?”
华生道:“那末她算嫁了没有呢?何以还梳着辫子呢?”
侍者道:“从前中国的女子,果然嫁了人便梳头着裙。此刻这风气忽然改变了,虽然嫁了人的,还是梳着一条辫子,并不穿裙,和没有嫁人一样。而况金翠仙是个妓女,她们有什么一定的规矩?”
华生道:“他既是一个西崽,怎么穿了洋服?”
侍者道:“他曾经做过西崽头脑,他也侍候过外国人,会说几句不三不四的外国话,他所以很喜欢穿洋服。现在穿洋服不算事,那理发店里的剃头司务,不是都穿了洋服吗?开堂子的小开,也还有穿洋服的呢!”
华生道:“刚才那位女的,因为她穿了皮鞋,戴了眼镜,所以说她是女学生。并且他们两人,衣服上都扣了一枝自来水笔,因此我们断定她是女学生,而且还以为她是能写外国字咧!”
侍者道:“现在上海堂子里,效学女学生的打扮的很多,并且有好几个真正当个女学生,而且外国语说得很好的咧!至于他们衣服上各扣自来水笔一枝,也是流行品的一种,不必定要会写外国字。那男的,他当西崽,常要记记代客付款,所以用得着墨水笔。女的她扣着一枝自来水笔,完全是为装饰品罢了。”
华生道:“这两人的性质,福先生都知道,一个是很谦和的男子,一个是很高傲的女子。”
侍者道:“这倒不差。我们当侍者的第一是要谦和,方才可以侍奉那一班贵客。这个‘谦和’二字,是我们当侍者的本能。福先生猜的真不错。至于当妓女的,本来对待客人,也应该很和气的。可是上海堂子里的姑娘,都是架子十足,所以不觉有一种高傲的性质。其实她们高傲些什么来?可是她们见识得人多,眼界倒是很高的。”
华生道:“福先生又猜她女的是死了父母,因为现带着孝,辫根上扎了白头绳;又说男的手指粗笨,是做过工艺的。”
侍者道:“不差,福先生的观察真不差。这个陈阿生,起初在一个翻砂作里做过工的,后来才当了西崽之职。至于那女的死了父母的话,这或者是福先生猜差了。因为通常的人家,父母过世,扎了一条白头绳,就算是穿孝了。堂子里的妓女,她平日间无缘无故,常常扎了白头绳。中国人有句话,‘若要俏,常带三分风流孝’,就是这个缘故。”
华生道:“原来如此。但是我还要请教你,福先生说他们两位是教会中人,这话有点意思罢?”
那侍者道:“我知道的,这陈阿生并不是信教的啊!”
华生道:“因为见他衣袋里露出‘圣诞节’的纸角,又见那女人的戒指上,有一个小十字架,因此便疑他们是笃信基督教的信徒了。”
侍者道:“这就猜差了。原来到了圣诞节的时候,上海也流行了赠送物品的风气,而各商家也大登广告。这陈阿生曾在某一家糖果公司中执役,他们今年还托他销售糖果。这‘圣诞节’三字的纸角,大概是一张广告传单罢。那女人戒指上的小十字架,这更不算为奇,你到上海任何一家的金饰店,都有这种戒指,不过一种流行品的戒指罢了。”
华生道:“还有一件事。中国现在无论男女,都喜欢吸香烟,成为一种习惯。福先生因为见他们男女两人,都不吸香烟,所以疑心是教会中人;又见那男子,厌闻酒气,似乎连酒也避忌,并且还疑心他们是禁酒会中人。据你如此说来,这话难道也猜差了吗?”
侍者笑道:“陈阿生一向也是吸香烟的,但是他当西崽的,不能公然吸烟,所以他的吸香烟,一定要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吸。此刻到你们两位洋先生面前,自然不吸了。那女的金翠仙,以前也是香烟大瘾,每天非吸茄力克一罐,不能过瘾。但是此刻的确不吸,她已进了‘在理教’了。”
华生道:“什么叫做‘在理教’?”
侍者道:“‘在理教’是中国一种教名,教中禁止吸烟酒,娼优入此教者甚多,陈阿生却没有入此教。但是福先生的话不差,他的确近来戒酒,他的确厌酒气,你道是什么缘故?原来他新近患了白浊之症,医生禁止他,不许喝酒。他的戒酒,是为了自己花柳病之故,并非教会中人,并且中国也没有什么禁酒会。”
侍者既去。华生道:“歇洛克,我们回去罢。中国的事情,真难办得很,凡事教人难于捉摸。‘东方福尔摩斯’,不容易做啊!”
(原刊于《游戏世界》第二十期“侦探小说号”,1923年1月,署名“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