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乾·文言
小时候看电视剧《西游记》,有一集演孙悟空在五指山下被压了五百年,一日终于等到了唐僧,此时电视机里面背景音乐响起,孙悟空双目含泪对着唐僧喊“师父”。那时候年纪小,很容易动感情,看到这个场景,忍不住热泪盈眶:在未来不断打怪升级的旅途中,他们不但有了能够相互帮助的伙伴,也多了一份精神上的支持,这是多么温馨美好的事情。想到这,就为唐僧师徒感到由衷的高兴。
中国古人讲“天地君亲师”,民国之后改为“天地国亲师”,不管怎么变,五位之中,师者占其一位,可见把老师的地位看得很重。老话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见民间把师徒间的感情也看得很重。且不说唐三藏和孙悟空,也不讲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其实古代无论学什么,比如剃头、唱戏、打拳、绘画、厨艺等,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要拜师学艺。弟子要跟着师父经过长时间的学习,不但跟师父学手艺,也跟着师父学做人。这就是“古之学者必有师”,就是中国人的一种学习“道统”。它不但传承着今日所谓的“知识系统”,更延续了一辈又一辈的精神气质,意味着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生命、智慧和风骨的承续。对一个老师来说,如果学生有出息,会发自内心的高兴,因为他的“道统”在学生这里得到了延续,意味着他一生的生命意义和精神气质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后将能够延续和成长。对学生来讲,承续师门道统,不但意味着他要学习一代代人积累下来的知识,更要承袭一代代人积累下来的风骨和荣耀,并有着将其发扬光大的责任。
古人讲“名师难遇,爱徒难得”,如果能各得其所,对两人来讲都是人生可贵的机缘。就像现在招收硕士生、博士生,学生要挑选老师,要先看看这个老师的研究领域、研究风格和自己是不是比较接近;同时导师也要挑选学生,要看看学生基础扎实不扎实、学术潜力如何、人品怎么样。老师要选一个满意的学生不容易,学生要找到一个好老师也不容易。金庸笔下的武林高手,为了自己的门派能后继有人,都动足了脑筋寻找爱徒。逍遥派为找一个符合条件的接班人,不惜摆下珍珑棋局,遍邀天下武林才俊,企图从中挑出人选。还有凶狠无比的南海鳄神,一见段誉,只摸了一下段誉的后脑勺,便欣喜若狂,认为他的后脑勺非常符合自己流派的要求,铁了心要收他为徒,不惜为此大改平素的行事风格,对段誉不尊重自己的行为一忍再忍。至于禅宗里面的传衣钵,则更为严格,也更讲机缘,比如六祖慧能法师得五祖衣钵的故事,早已是广为人知,此不赘述。
古代学术传承,大抵有着这种清晰的“道统”,也有许多类似唐僧和孙悟空这样令人感动的师徒关系。如明末清初的云间派词人蒋平阶,他是著名的抗清将领、词学家和堪舆家。顺治年间,他被清廷通缉追杀,只得四处躲避,长年漂泊江湖。在如此危险艰难的境遇中,他的两个学生沈亿年、周积贤与他不舍不弃,追随他共赴艰险。蒋平阶在词集《支机集·序》中,满含深情地写道:“何事牛车之旁,尚余儿女;所幸篮舆之下,犹有门生。”至今读起来,依然让人感慨万千。当老师的一生中若能有一两个这样的学生,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就《易》的传承而言,《儒林列传》说商瞿跟随孔子学习《易》,孔子去世后,商瞿开始传授《易》学。经过六世,传到了田何这里,田何又传授给王子仲,王子仲再传给杨何。这是一条比较清晰的路线。依黄寿祺等先生的观点,到了西汉之后,主要有四个不同流派按照不同的路线在传承,当然它们互相之间也有交叉和融合:第一个是“训故举大谊”,以周王孙、丁宽、杨何等为代表,袭先秦之易学,释六十四卦之大义;第二个是“阴阳候灾变”,以孟喜、京房、五鹿充宗、段嘉等为代表,把其中的原理运用到自然灾异和人事变动方面,用以解释当时看来比较神秘的自然现象以及政治社会较大的变化;第三个是“十翼解经意”,以费直、高相等人为代表,主要是用《易传》来解说六十四卦,这是当时民间私学,亦称为古文易学;第四个是“章句守师说”,以施雠、孟喜、梁丘贺、京房等为代表,他们遵循当时朝廷官学经师传授的《易》学方法,亦称为今文易学。
这里有个背景,汉武帝设五经博士。五经博士的设置,是汉朝廷掌握经学的重要标志。博士以家法教授弟子于太学,且师徒相授之时,必须遵循一定的师生关系,不可混乱。所谓“师法”,指一家之学创始人的说经。所谓“家法”,是指一家之学继承人的说经。例如汉武帝时,立杨何为博士,他的说经即是师法,再传下去,他的学生为章句,再衍生出小的派别,即是家法,这个规矩是不可以乱的。在那个时候如果不守师法、家法,非但不能为博士,即使已任为博士,也要被赶出太学。比如孟喜,他本是和施雠、梁丘贺等人一起向田王孙学习《易》,后来他得到了易家阴阳候灾变的书籍,自己颇有心得。但他喜欢自我吹嘘,又谎称这是自己的心得,是老师田王孙独自传给他的,众人不知实情,都纷纷向他庆贺。梁丘贺知道后,揭发这并非实情。你孟喜虽然厉害,但不能骗人,更不能更改师说嘛。孟喜因此被人鄙视,不再被人信任,颇为落寞。
到了后世,传《易》的人越来越多,比如东汉的马融、郑玄、荀爽、虞翻、魏伯阳,三国的王弼,唐代的李鼎祚、孔颖达,宋代的陈抟、邵雍、周敦颐、胡瑗、程颐、朱熹、李光、杨万里,明代的来知德、蕅益法师等,都是较有代表性的人物,因此它的流派也越来越多。
在传《易》的过程中,有的师徒故事也颇有看头。比如,汉朝有两个学生学《易》,就让老师赞赏不已,欣慰道:“我的道统将开花结果了!”一个就是前面提到的丁宽,他曾在梁孝王手下当过将领,人称丁将军,他跟随项生向田何学习《易》。他才思敏捷、研究精密,深得田何器重。当他学业完成,向田何告辞东归时,田何忍不住对学生们感叹:“《易》以东矣!”意思是随着丁宽的东去,他的《易》学也将在各地传播开来,会被世人所知。后来丁宽撰写《易说》,传授给田王孙,田王孙再传授给施雠、孟喜、梁丘贺。施、梁等学生都有着极大成就,果然将田何之学发扬光大。
另外一个就是赫赫有名的郑玄。他曾经拜入马融门下学《易》,不过马融学生很多,郑玄拜入门下之后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马融,皆由同门高徒代师传授学问。后来,马融有一次召集弟子们讨论学问,郑玄在问答间畅演学说,其义精湛高妙,让众人叹服。郑玄告辞老师马融后返回山东。马融感慨万分,对其他学生说:“郑生今去,吾道东矣。”就是说:如今郑玄同学离开这里回山东了,我的道统也将随着他到东方而生生不息。后来郑玄声名大振,跟随他学习的人有上千人之多。马融当初的预见果然实现。
不过,相对于才华,老师更看重人品。有人可能聪明过人,但品性不佳,也会被老师拒收。据宋人陈长方的《步里客谈》记载,邵康节有一次说:“天下聪明过人唯程伯淳、正叔,其次则章惇、邢恕,可传此学。”认为自己的学问高深,只有像二程那样聪明过人的才子能够传授,其次如章惇、邢恕那样的也可以学。章惇、邢恕听说后赶忙过来拜访邵康节,但邵康节一见之后便拒绝了两人。他后来说:“章子厚、邢和叔心术不正,挟此将何所不为?”意思是这两人心术不端,不可以把自己的学问传授给他们,以免他们挟此学问为非作歹。有人讲,康节先生大概会看面相,觉得章、邢二人的面相不是好人。其实更有可能的是:邵康节对章、邢二人的负面传闻早有耳闻,但不知传闻是否正确。等见面之后,心中便有数了,因此才回绝了二人。
当然了,现在讲师承、讲衣钵传授早已经过时了。游走于各种时髦圈的万能学者、高端才俊,都看不上这种“封建遗风”。现在又进入了知识付费的时代,知识都成为交易,付了钱就可以取货走人,顾不上师徒感情。不过仔细想想,这种情况未必当代才有,韩愈就曾感叹过:“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可见古人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所以我们也不必过于哀叹。
或许这个世界本就是这样:一些东西消失了,一些东西又生长出来了,对于那些消失的美好事物,我们抱以怀念、寄以赞美。这种怀念和赞美,大概本身就包含了不会消失的价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