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君子，吉祥如意

尊而光，卑而不可逾。

——谦·彖

人们常说八八六十四卦，各卦或多或少皆有不足，都不完美，如《乾》卦有亢龙有悔，《坤》卦有龙战于野，但唯有《谦》卦爻辞全都是吉祥的。用通俗的话来讲，《谦》卦大义就是：“谦谦君子，诸事大吉。”

《谦》下卦为艮、上卦为坤，有人认为这个卦象象征着高高的山峰卓然挺立，但又把自己深深藏于大地之下，与大地万物和光同尘，有着大隐者的风范。山东某地有一座静山，大概只有半米多高，像一块在田地里露出头的石头，还没有旁边的田埂高，但不管你怎么挖、推，都没办法挪动它。这就有点类似《谦》的卦象了。

《谦》卦辞：“亨，君子有终。”意思是大亨通，君子有好结果。这里特意点明了是“君子有终”，不是“小人有终”，可见这一卦与君子紧密相关。外面很多算命的、看相的，给人家看了相、算了命之后，轻易就说很好啊、不错啊，这就忽视了《周易》强调人的品德和命运之间的密切关系。按照《周易》的道理，要是个贪官污吏、奸商恶棍，怎么可能得到这一卦或这一爻的吉祥呢？前面讲过穆姜筮往东宫得“元亨利贞”之事，旁边的史官说这是吉利之象，穆姜却说不利，就是这个道理。

中国古代笔记小说里面有不少讲的都是这个道理。如宋代洪迈《夷坚志》记载，熙宁年间有个叫丁湜的人，他才华横溢，但喜欢赌博和嫖妓，这有点像老上海一些被鲁迅先生称为“才子加流氓”的作家。后来丁湜以贡生资格参加考试，考试前到相国寺去算命，算命先生说他此次大考能够得第一名。算命先生还写下了“今年状元是丁湜”的大字条贴在墙上，表示对自己的算命功夫很自信，在这里先立个“Flag”，以后有据可查。听算命先生这样一讲，丁湜心里很得意，觉得状元这件事稳操胜券，便老毛病复发，又去聚众赌博。这次赌博的手气好，一天就赢得了好几万。猛玩了两天后，想到考学的事，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于是又去相国寺。谁知那位算命先生一看到他，马上大惊失色，说他面相怎么变了，莫非这两天干过什么事情使命运变差了？哀叹丁湜今年状元是当不成了，而且还影响自己“神算子”的声誉。丁湜忙苦苦哀求，请算命先生指条明路。算命先生让丁湜将赌博赢的退掉，说这样可能还有挽救余地。丁湜按照算命先生说的做了，后来科考开榜，还算有幸排在甲科第六名。这个故事影响较大，后来被明人又转录在《二刻拍案惊奇》里面。这里当然不是说算命先生技艺高超，而是说“君子有终”，不是君子先不要谈这个问题，你先把自己变成君子，再来谈这个的问题。

《谦》卦《彖传》强调：“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前面两句讲的是“沧海桑田”，讲天地的大变化，后面两句讲的是“人情世故”，讲常见的世间法。从社会经验来讲，人们一般都会讨厌那些骄傲自大的人，喜欢那些谦虚谨慎的人。《彖传》接下来讲：“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一个君子谦逊而有原则，如果处于高位则更加光明正大；如果处于卑微之地，但做人正直、谦逊有礼，也不会轻易被人侮辱和欺凌。孟子讲“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周易》则更进一步讲，这种大丈夫不管尊贵还是卑微，如果坚守君子之道，最终都会有好结果。

当初南朝刘宋手下的权臣檀道济，听闻陶渊明的大名，去拜访他，赠以粱肉，并劝他出仕。陶渊明断然拒绝，所赠粱肉也没有收下。陶渊明虽然贫穷，但坦坦荡荡，就像他诗中所写的：“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他这种品行让后来人倾倒。到了唐朝时候，白居易还忍不住要赞叹：

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

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

尽管过去了五百多年，但一想到先生的品行，都让后来者心潮澎湃。今日，我们回想起品德高尚、大公无私之人，也会自然生起敬仰的心情。此情理百年不变，千年不变。

初六爻：“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谦逊的君子依靠着这种品德，可以跋涉大江大河而没有任何问题，吉祥如意。这是讲如果一个人为人正派，做事靠谱，又好施乐善，大家肯定都乐于结交他，他也会得到很多人的帮助，人生故而会吉祥顺意。

在某种意义上讲，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旅行，我们大部分人都知道，如果旅伴是一个斤斤计较、自私自利的人，这个旅途肯定不会开心。如果遇到一个随和、办事周到、乐于助人的同伴，你的旅途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因为“谦谦君子，用涉大川”，怎么可能差呢？

当然了，谦谦君子不是刻板的、冷淡的，真正的君子一定会让人感到亲切温暖。子夏称赞孔子：“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老夫子看上去有点威严，实际上一接触就会感到很亲切，听他讲话能学到不少知识。说到这里，想起一篇回忆历史学家顾城先生的文章，讲顾先生对学生极为严厉，学生到他家得规规矩矩地坐着，老老实实地听课，不敢乱动，否则会被顾先生当场批评。可等毕业出了师门，每次学生去登门拜访，顾先生都亲自给学生倒茶，离开时顾先生必定送到楼下。这也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君子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时刻板着脸准备训斥别人。道貌岸然的人，不一定是君子，很有可能是伪君子。像岳不群就很喜欢一本正经板着脸训斥令狐冲，洪七公就喜欢和大家打成一片。前者是个伪君子，后者才是真君子。洪七公不拿着一个碧绿的打狗棒，谁会知道他竟然是丐帮老大？当然，洪七公还没有更上一层，要是连打狗棒都不拿了，不要搞什么八袋长老、九袋长老，那就更厉害了，就是“诸法无相”的大君子了。

这一爻的《象传》说：“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谦和的君子，永远以谦卑来约束自己。但这种约束带来的不是苦恼，而是吉祥和快乐。就如《诗经》说的：“南山有栲，北山有杻。乐只君子，遐不眉寿。乐只君子，德音是茂。”赞美君子如同南山的栲树，北山的菩提树，做个君子真快乐，不但高寿，而且美德充满天地，让人敬仰。

君子以谦卑来约束自己，或许在别人眼中看来还有一点傻：如此的谦卑姿态还有什么值得快乐的？至于这一点，我想到犹太作家辛格写的小说《傻瓜吉姆佩尔》。小说的主人公吉姆佩尔是人们眼中的傻瓜，似乎所有的人都在欺骗他，侮辱他，都想在他那里占到便宜。吉姆佩尔以一个傻瓜的形象出现在人世间，接受所有的不公和屈辱，虽然他可以报复这些欺负他的人，但最后他还是选择宽恕。我想真正的“谦谦君子”，面对同样的问题也必定会是选择宽恕；而选择宽恕，其实就是选择了超越世俗利益之后的乐和福。所以“君子乐胥，受天之祜；彼交匪敖，万福来求”，终究会得到吉祥圆满。

六二爻：“鸣谦，贞吉。”一个人有声望而依然谦虚，占卜吉利。就是我们常说的有名气，还很谦虚，没有丝毫的架子，就会很吉利。此爻《象传》说：“鸣谦，贞吉，中心得也。”中，中正之意；心，内心之意。六二爻从爻位来说，为人位，又居中，所以叫“中心得也”，意味着心中得其正，毫无闪失。“鸣谦”的反面就是居功自傲。一个人没有名气的时候，往往还很谦虚，因为没有骄傲的本钱嘛。等稍微有点名气，很多人就会骄傲起来了，就是现在说的“膨胀”了。比如某些明星还没有出名的时候，对人对事都很谦虚，一旦有点小名气，不得了，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了，出门带十来个助理、保镖，还觉得派头不够。

清代名臣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率军轰开天京城，将太平天国彻底镇压，其时功劳极大，声名赫赫，朝廷赏加太子少保衔，赐一等伯爵。曾国藩为了提醒曾国荃保持低调，在其四十一岁生日时写过几首诗，其中一首写道：

左列钟铭右谤书，

人间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

万事浮云过太虚。

就是让自己的兄弟要记住：一边是国家级表彰，一边是匿名或不匿名的告状信，人生加加减减，不过如此。得意的时候，要学习当年跟随楚昭王逃难的屠羊说，不要居功自傲、自以为是。

当然，也有号称谦虚其实很骄傲的人，比如《倚天屠龙记》里面的金毛狮王谢逊，在王盘山上横扫群雄，但上场时介绍自己说：“不敢，在下姓谢，单名一个逊字，表字退思。”名字好谦虚，但身手武功可不是一般的骄傲。同样的例子，杨绛先生曾经翻译过英国诗人兰德的小诗，其中有两句：“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这表明看起来是谦让，但诗里面“不屑”二字，隐隐反映出了骄傲的味道：我不和你们争，不是我不如你们，而是懒得和你们一般见识。这也是号称谦虚实质骄傲的表现。

这里六二爻变为九二爻，则成为地风《升》卦。《焦氏易林》说这一变化是：“七窍龙身，造易八元，法天则地，顺时施恩，富贵长保。”从它这几句话也看出，这一变化也是非常好、非常吉庆的。

九三爻：“劳谦，君子有终，吉。”此处“劳谦”的解释大致有两种：一种把“劳”解释为“勤劳”，指勤劳而谦虚；一种把“劳”解释为“功劳”，有功劳而谦虚。我在这里取第二种解释，就是君子有了功劳但又很谦虚，会有很好的结果，很吉祥。用老子的话来解释就是：“吾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一个人有很大的功劳，本可以高高在上，但自己放下身段，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毫不骄傲自满，这样就会有吉利的结果。要做到这点，当然和一个人内心的境界有关。譬如我们登山到了高处，朝四下一望，天地是如此广阔浩瀚，世界是如此博大无边，而自己是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还有什么值得骄傲自得的呢？有一部天文科学纪录片，其中有个镜头是从遥远的光年来看宇宙、看地球，在这镜头中，不但人类世界显得极渺小，整个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也显得非常渺小。在这样一个浩瀚无际的宇宙视野下，更让人觉得区区个体不值一提。

这一爻的《象传》说：“劳谦君子，万民服也。”真正做到了有功劳而不自居这一点，万民都钦佩你，愿意服从你。古往今来“劳谦”的人不多，“劳傲”的人则太多。“劳傲”的人还特别想要别人钦佩他、服从他，这样一来，往往结局都不大妙。三国时候，许攸跟随曹操平定翼州，看到自己功劳这么大，许攸感觉特别好，每见到曹操，不分场合就叫着曹操的小名显摆自己的功劳：“阿瞒，没有我，你可没有今天啊。”曹操也算是大气量的英雄，大多数时候忍忍就算了。但后来许攸在邺城东门，又得意扬扬地对旁边的人说：“阿瞒这家伙，没有我的帮助，进不了此门。”曹操虽然气量大，但还是越来越不爽，后来终究找了个机会杀了许攸。所以罗贯中感叹：“堪笑南阳一许攸，欲凭胸次傲王侯。不思曹操如熊虎，犹道吾才得冀州。”你许攸以为自己很厉害，仅仅凭着自己的才干就能得到冀州？也不想想曹操是什么样的英雄人物，没有了他，你许攸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每个人都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无论再大的人物，离开了你，地球都照样旋转。

六四爻：“无不利，㧑谦。”“㧑”同“挥”。这里的“㧑谦”也有好几种解释：第一种是“㧑”为“奋”，意思是奋勇向前而谦虚；第二种是“㧑”为“明智”，指一个人明智而谦虚；第三种是“㧑”为“施”，指施惠于人、帮助别人，又很谦虚。这里取最后一种解释，讲一个人施惠于人、帮助别人，但又很谦虚，因此无往不利。像旧时代的江湖大哥，袍哥、青洪帮的带头人，对手下的人都比较豪爽大度，钱财上从不吝啬，唯有这样才会有人跟随，才坐得稳江湖地位。旧上海滩的杜月笙，待人的原则是“钱财用得光，交情用不光”，因此积累了丰厚的人脉，终成为上海滩第一豪客。据说同盟会元老饶汉祥曾为杜月笙写过一副对联“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将他与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相提并论，是对杜月笙很高的评价了。

六五爻：“不富以其邻，利用侵伐，无不利。”为什么不富裕？是因为邻国常常来掠夺资源财富，此罪过在邻国，故而出兵讨伐是符合正义的，可以获得胜利。在当代国际关系学中有一个理论，认为所有的国际关系都是主权国家在国际交往中通过各种手段获得资源的行为，都离不开国家利益的争夺。随着人类科技的发展，从石油、稀土这些实体资源到金融、媒体这些软资源，从大陆、海洋到月球、火星和外太空，无不是每一个国家想要争夺的。站在正义一方的国家要如何反抗压迫？这个问题似乎很复杂，但按照《周易》的意见，最后的结果是“无不利”，就像大家经常说的那个口号：“胜利最终属于正义。”

上六爻：“鸣谦，利用行师征邑国。”有声望而谦逊，出兵征讨邑国，有利。古代的诸侯国有了声望，人才便会聚集过去，国家会逐步强大；强大之后，就开始征伐失去民心的其他国家，这样做容易获得胜利。《中庸》说“柔远人则四方归之”，《大学》又说“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就是讲一个国家假如能够怀柔四方，心胸开阔，就能吸引人才；有了人才，便能富民强国，用现在的话说，就能“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不败”。按照约瑟夫·奈的软实力理论，一个国家的强盛不衰，除了军事、科技、工业等硬实力的强盛，还有制度、精神、文化等软实力的强盛。其中人才的作用很关键。强国之所以强大，一个很大的要素就在于它们能够吸引全世界高层次人才去聚集和发展，为它们的发展提供智力支持。总之，不管一个国家还是一个企业，优秀的人才为什么会归服到你这里，心甘情愿为你所用？因为“士为知己者死”。你有声名且有地位，又真正以谦逊、从善如流的态度对待这些人才，那么这些人才肯定愿意跟随你，你也肯定会无往不利。

归纳起来看，《谦》卦总体讲的就是：一个人如果谦逊，有声誉、名望、功劳而不自居，必定会有好的结果；一个国家如果有声望而谦逊，则会“利于征伐”，大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