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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越冬迎春:惊雷一声笋探头

笋,本无特别营养价值。然而一股从内到外、从底到顶的“鲜气”,让古往今来的食客们大多对笋念念不忘。吃笋,是长三角民间饮食的悠久风习。1992年版“长江蔬菜丛书”之一的《竹笋》介绍:“分布在长江中下游的笋用竹,主要是刚竹属的毛竹、早竹和哺鸡竹等。”这些生长在竹园里、山坡边的鲜美菜笋,唤醒了因寒冷而单薄的冬日味觉,也让舌尖早于体温,感受到丽春的光临。江南笋的“老底子”是怎样一番景象?请随本章故事,与百年前的痴迷于笋之鲜美的前人们一道“越冬迎春”。

冬笋一株恍若春

1936年,一位作家在香港《大公报》上感叹:“我于蔬菜中,喜爱食笋,嗜冬笋尤甚于春笋。我认为,冬笋者,真绝世佳蔬也。”的确,在寒风猎猎的冬日里,一株笋的鲜味,好似百花齐放的春日。冬笋之妙,妙在时节,妙在“鲜活”。

浙江是远近闻名的冬笋产地。1931年《工商半月刊》刊载的《杭州冬笋产销状况》记载:“杭州冬笋市场分为南、北二埠,南埠以南星桥为散集之处,凡钱江一带之龙游、遂昌、江山、富阳、萧山、诸暨,及安徽省之屯溪、徽州出产,皆先集中于杭州之南星桥,然后运输各处。北埠市场在杭北之拱宸桥,余杭、於潜、昌化之山货皆归之,然后者产量极少,交易之盛不及南埠远甚。故贩笋商人及采办笋客,莫不聚于南星桥一带。唯冬笋卖买只限于冬季,每年至多七十天(自冬至至立春),故无笋行专营此业。概在过塘行论价,北埠交易则在水果行谈判。”除了杭州,浙东山区也是冬笋名产地,1937年,《东南日报》的一篇报道提到余姚山区“冬笋尤著其名,故沪、杭各地大商埠,均届时来有贩客”。

诱人的鲜总藏在不易察觉的深处,静静等待有心人与之相会。挖冬笋,便是一段讲究眼力、考验心性的“修行”。1930年,《新闻报》作者在题为《掘冬笋技能》的文章中介绍道:“冬笋是深埋土中,不露地面的,故掘者不易找寻。但下有笋者,上必现有标记。这标记就是地面的泥土裂有坼痕,掘者可就这坼痕掘下,便可得笋。不过这坼痕若在柴草没胫的荒山中,以及雪后的山上,坼痕或为柴草所掩,或为积雪所盖,就瞧不到了。至于雨天的山上,坼痕往往裂而复合,因此掘冬笋的,都只能在天晴的山上采掘。”

费劲掘出的冬笋,一上桌便能成为冬日里格外惹人馋的“明星”。1948年,上海《机联会刊》的一位作者在撰写家庭食谱时,曾总结“冬笋烧肉”的口感是“肉既鲜美,笋又油润,非常入味”。细细揣摩这句描述,读者也许会发现笋才是“冬笋烧肉”的主角——肉因笋得鲜,而最让人满足的部分,又是沾裹满油质的鲜笋。

除了与荤菜搭配,冬笋为主的素菜亦很精彩。1937年,《铁报》向读者推荐了“干炒冬笋”食谱:“将冬笋去壳,切成‘滚刀块’,洗净后放入大碗中,倒入酱、糖和切成小块之辣椒拌匀。放饭锅上蒸之,或隔水蒸亦可。置油锅中,至油沸滚时,将碗中冬笋连酱油等倒下,以猛火炒之,炒至汤干为止”。这道甜辣口的笋菜,味浓油重,着实能令寒冬腊月里的食客精神为之一振,唇齿间春意盎然。

对近现代江南人而言,冬笋是极为金贵的蔬菜。由此,如何妥善储存冬笋使之能保质一个较长时期,显得至关重要。1936年版农书《蔬菜园艺学》就向读者提供了两类冬笋保存法。第一种是做成“糟笋”:“冬笋不去皮、不见水,粗布拭净,用箸凿穿笋内嫩节,装满香糟。再以糟包裹笋外,大头向上,入罐泥封,夏日取食”。第二种做法是加工为“玉兰片”:“冬笋切片烘熟取食,微加蜜或食盐于其上,俱佳”。这两种保存方法,都能够长期留存冬笋的味道,珍藏那透骨的鲜美。

春雷惊炸探头来

惊雷一声,万物复苏,春笋也接踵探出头来。春笋的采收,是真正意义上与时间进行赛跑的“抢收”。如果没能把握住得当“窗口期”,恐怕就要“生啃竹子”了。对此,百年前的爱笋者深有感触。1928年,《新闻报·本埠附刊》总结老农经验道:“当其出土二三寸时,用铁铲下掘,及其茎而断之,长约五六寸,最为适宜。”

20世纪30年代的“冠生园”笋罐头外包装

1926年《晶报》上的油焖笋罐头广告

1933年《中华》杂志上的掘笋场景

百年前,长三角各地几乎无山不竹,无林不笋,一些地区的春笋产业规模庞大到让人咋舌的境地。1937年,《铁报》作者描绘了浙江余姚笋市的非凡热闹:“南北城街道所设笋行,有万顺、万祥泰、黄万利、万源、春茂、泰生、源源及北城水门口之露天行三处,共有十家。如万顺行等五家,每家每年上行毛笋计斤十二万七千有零,源源行及露天等,只有四千斤之数。冬笋减少十分之七,计共四万斤左右。”

春笋的鲜会随运输时空的延宕而渐渐逊色。所以对于冷鲜运输条件相对受限的近代人来说,唯有到出产地去,方能一品春笋至味。1928年,《新闻报·本埠附刊》主笔谈道:“春笋以杭产为上品,近日若至杭游玩者,可得食之。但沪上所售者,大悉运自宁波来者,故其味不及杭产之鲜美也。”这倒不是说宁波笋质全然不如杭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到杭州吃杭州笋,满口充盈的都是鲜嫩“地气”。同样,“野”的笋往往会比“养”的笋更具滋味。1926年,《时事新报》介绍余杭笋时提到两种鲜美的“野”春笋:其中一种“野的很细,几乎只有小指般大,味道倒也比家的要好十倍”,另一种“只有野的,没有家的,比野篌笋略大一些,肉质洁白脆嫩,味道鲜得无以复加,要算是笋中之王了”。

春笋的鲜必须以最尊重鲜的方式加以呈现。1931年,上海的《兴华》周刊提倡用最简约的炒法烹饪春笋:“剥去其壳,摘其尖,加虾子酱油及猪油少许,炒二三炒取出,鲜嫩异常。”1935年,《苏州明报》则提供了另一条异曲同工的思路——当地春笋上市时,“乡下旧俗,每煎笋以菜油,以之和面,殊为可口。亦清亦香,宜粥宜饭。”

优质春笋应市时间较短,老饕们总会想方设法为之“锁鲜”。

1926年,《时事新报》呈现了制作“笋汁”的精华萃取模式:“把鲜笋安在大锅中蒸煮的时候,锅中的水逐渐干燥,他们就逐渐添加,一锅已熟,便把熟笋取出,又将鲜笋安下。但是汁水是不舀出的,一而再,再而三。到了后来,这遗下的汁水,差不多是众笋之精,任凭荤的鸡汁、素的麻茹汁,只怕也够它不上。如果你盛入玻瓶,密封瓶口,尽可经久不坏。烹调的时候,只消倾一小羹匙在肴馔里,包你吃得大对胃口。”

与“笋汁”相似的方案还有“笋油”。1926年,上海生活类杂志《聂氏家言选刊》解说了笋油做法:“嫩干笋三两,剥去外老衣,切去尖峰数分。嫩鲜笋六两,切之如笋干尺寸,轻轻拍破。生姜一块,约如半只鸡卵大,拍破。熟花生油约小半饭碗,但宜少不宜多。陈皮少许,如一小银角子大,不宜多。冷水约三中汤碗。用文火煮约两小时,若嫌其味浓,则对少许开水。若嫌其味淡,则加少许好酱油。食时宜不冷不热最妙。”

最为有趣的是,当年还曾有智慧老农想到在笋成长过程中加以干预,产出风味奇美的一类笋菜。1929年,《新苏农》季刊公开了个中“秘密”:嘉定有农民在笋刚破土时,“把竹笋的四周围,掘一槽,深度约在一寸左右。然后把那个小口的坛罩准了槽,上面满积泥土。隔了六七天左右后,看见泥土下部发松了,此时就可以把笋铲下来。那笋便曲曲折折地,如螺如旋地盘在坛里头,色白而嫩,其味美不可言。”

浓缩为脯倍加鲜

笋鲜易逝之特性让百年前的笋农们分外重视照传统加工笋干,以此延长笋的可食用时间。或许初试此法者并未料到,水分流失既实现了保鲜初衷,也在不经意间,赋予笋以风味的焕然一新。

百年前江南农民如何制备笋干?1930年《工商半月刊》刊登了一篇《天目山一带笋干之产销状况》的文章,作出解答:“将新鲜采掘之笋,剥去笋壳,用水洗净,放入大锅(每锅能盛二百斤)。加水及盐(每锅需盐六斤),煮之约二小时后取出,放在焙笼上以文火烘之使干。约四小时后取出,以手搓之,使成圆形,再以锤击之使扁。然后再上焙笼约一小时。烘毕取出,置于桌上,选择老嫩,分为等级,再后装入篾篓以待出售。自鲜笋以迄制成笋干,约需时二天,每二百斤鲜笋至烘干装篓,只有二十斤。”这真是一份劳神的“累活”!

值得一提的是,这则报道还介绍了当时浙西笋干的广阔销路:“笋干之销路以江苏为最,约占全额十分之六,天津、北平、辽宁次之,约占十分之三,哈尔滨、新加坡、香港、广东又次之,至于本省销路,则颇有限。”

谈及近代长三角笋干市场,产自浙江临安的优质笋干尤为名声赫赫。1946年版《浙江工商年鉴》梳理:“临安县南所产,统称‘天目尖’,笋壮肉厚,味稍甘,年产五千担。临安西北所产,名‘早元’,肥挺,挺尖,笋质味薄而味鲜,年产亦五千担。其最佳者,则产于该县之横岭十八邨,色、味俱臻上乘。年产量仅二千余担,为‘天目尖’中之珍品。”一方青山秀水的养育,大概正是临安笋干的美味之源吧!

1934年,《浙江省建设月刊》逐个说明了临安笋干的6种地方分类及其各自特性,从中可以窥见当地笋干知识谱系的精细、庞大。第一是“焙屑头”,它的“形如南货店中所卖的开洋,形色颇可爱,且小而嫩,味道很鲜美,普通都称为‘别直头’”;其二是“笋尖”,这种笋干“形长而扁小,经热水煮熟,可涨大到三四倍,嫩而鲜美,正与‘焙屑头’相似,惟‘焙屑头’较为光洁,而笋尖则附着笋毛很多”;其三是“早圆”,它“圆而卷曲,如塔或螺钿形,也有圆形的,形色颇为美观,送人都以这种为上品”;第四是“肥挺”,“各类笋干中,以这种为最粗壮,味亦颇美”。除此之外,尚有“秃挺”“挺尖”等相对朴素的两类,一般视作“不入流”。想想之于普通食客而言,光是看看这些名字,就够费脑筋了。

安徽也是百年前长三角重要的笋干货源地。1951年版《中国土产综览》谈到安徽境内笋干的主要产地是休宁和歙县,此外宁国、泾县一带也有出产。百年前,安徽的笋干分类,与浙西有所不同:“笋干中以‘黄叉’为主要的产品,最为普遍。‘鸭舌’是‘黄叉’上段,较为软嫩。笋片是‘黄叉’下段,较为老硬,故切成小片。笋衣是‘黄叉’笋上的嫩壳,在未制笋干前,剥下干制。‘花蕊’是未成熟受伤凋萎的鲜笋,不能鲜卖,乃制成笋干。因其较嫩且产量不多,农民多留供自食,如有剩余,方能出卖。‘猪肠笋’是‘黄叉’尖段,在未剥去笋衣前,切下干制,故附有笋衣,品质最好,但产量少,仅够本地市销。笋尖是以嫩笋尖端制成,故产量不大,外运亦少。”看来不论产地在哪儿,百年前顶级鲜美的笋干终归还是“养于深闺”,外界人士很难有幸品尝到。

1935年,《东南日报》称上海、杭州等江南都会的街头“清明前后,可以听到‘笋干要弗要’这类纯粹的绍兴口音了。卖笋干的真都是绍兴人。其实绍兴并不出产大量的笋干,出笋干的地方是在临安——天目、於潜、昌化、新登一带。可是挑着竹篓,喊着‘笋干要弗要’的,却偏不是临安、天目一带的人”。大山馈赠人类以笋之美,富有大海精气神的行商,则将这份大山的恩赐,传递给更多、更远的人们。自此回看,似乎百年前的江南笋干旧事,也是一曲“山海协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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