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双一手抱着案卷材料,一手拉了拉肩膀上闪着银光的包带,淡然从容地离开法庭。
刚走出那扇颜色深沉的门,便见对面法庭走出来的何晓玲。何晓玲身穿干净利落的深蓝色职业套装,一脸的志得意满,一看便知方才辩护的顺利。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嘴角同时弯起一抹了然的笑容。魏文双的耳边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魏律师。”
魏文双回过头,见来人是刚才开庭时被告的代理人,好像姓张,具体的名字她没有太注意,法庭上,对方的每一句话都代表公司,她无需刻意记住对方的名字。
“你好。”魏文双转过身,面朝向他。
“魏律师,你实在太专业了,虽然在庭上我们是对立关系,但不妨碍我佩服你的职业水平。”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魏文双,“我叫张千,我们公司明年初打算找一家律所外包法律方面的业务,期待能跟魏律师合作。”
名片上,方方正正的“张千”二字后边,紧跟着字体放大的职位:法务经理。
魏文双与张千交换了名片。在礼貌的互换联系方式后,见对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张千穿着一件较薄的长袖白色衬衫,袖子挽了一半,深黑色的西裤,贴着他修长的双腿,他有些局促地固定着袖子,继续与魏文双搭话道:“魏律师这么年轻就当律所的合伙人,真是厉害,请问师从哪位大律师?”
魏文双毫不犹豫地回答:“付佳鑫律师。”
张千显然愣了一下,干笑了两声:“哦,这样,很有名的律师,呵呵。”握在手心的手机忽然闪起亮光,他举了举手机,“我接个电话。”
“嗯,我还有点事,先走了。”魏文双没想等他挂断电话继续与他闲扯,她挥了挥手,转过身离开。
何晓玲还没走,目睹了全程,此时憋着笑与魏文双并肩而行:“人家对你动心了,正常人听见付律师的名字,找个借口就走了,这个倒还有跟你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魏文双无奈一笑:“动心哪有那么容易?顶多是被我庭上的风采暂时蒙了眼罢了,等他冷静下来,别的想法就上来了。”
何晓玲耸耸肩:“这倒也是。”她微微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就没办法像你这么坦然,别人问入行师傅是谁,我只敢笑笑说他已经不在这个行业了,不提也罢,你倒是坦然,从来就没掩饰过。”
“不需要掩饰。”魏文双眸里像是跃动着光,“我不相信付律师会做那样的事。”
“我也是。”何晓玲顿了顿,“虽然我跟付律师的时间没你跟他的长,但我也相信付律师的人品,他不可能为了钱帮当事人伪造证据。那份合同是他走了之后流出来的,他的字迹不难模仿,这不是拿准了死无对证吗?肯定是陷害,我要是他的家属,一定追究到底。可惜师母太佛系。”
何晓玲的声音越来越小,声音滑到最后,几乎听不清。
两人正好走到电梯边,电梯门打开,几张眼熟的脸呈现在其中。
“魏律师,何律师。”
“肖律师、庄律师、徐律师,你们也来开庭啊?”
关于付佳鑫的话题像是忽然被折断般,暂停了后续。到达一层后,有位律师提议到附近咖啡厅小聚。
魏文双抱歉拒绝:“各位不好意思,我要去机场接人。”
何晓玲突然想起来:“啊,对,我这记忆,前几天就听你说过,你弟弟今天回国,你要去接他,那你去吧。”
魏文双没有纠正“弟弟”的说法,她礼貌地与众人道别后,走向停车场。
室外热浪翻滚,阳光肆意挥洒在街道上,郁郁葱葱的行道树侧传来绵绵不绝的蝉鸣。
开车前往机场的路上,魏文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初见凌津那天的一幕,他颤抖的手指、通红的眼眶以及不安的询问。这么多年,她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少时不少记忆随风飘散,但那一幕,却始终热烈地雕刻在她的心底。
魏文双到达机场的时间不早不晚,当她在等候区站定,便看见身穿休闲装的凌津拉着黑色的行李箱走了过来。他戴着一副墨镜,走得笔直,依旧充满当年的朝气。
熟悉的风温柔地拂过心尖。
与四年前离开时相比,凌津显然瘦了一些,但与两人初见时他的那种病态瘦相差甚远,如今看上去显然是健康的、平时没缺乏锻炼的。
“回来了。”
“好久不见。”
简单的招呼后,他们并肩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与周边人潮的热情激动相比,两人四年后的再见显得淡定得多。
走在越来越炽热的阳光下,阳光的温度与光芒似乎要将四年前未能铺洒在两人身上所暂存的能量一次性耗尽。
魏文双眯着眼,内心后悔没将车上的太阳伞或是鸭舌帽带下来,在燥热中脚步显得匆忙。凌津腿长,虽没有刻意加速,但没有被她落下太远。
坐上驾驶座的位置,魏文双取了一瓶矿泉水,也给正坐上副驾座的凌津递了一瓶。
她习惯在车上放几瓶水,便于在匆忙的缝隙中补充水分。
凌津接过水瓶时,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手部细腻的肌肤,只一瞬,她松开了手,他握住瓶子,放到身前,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水。
魏文双等他合上瓶盖了才开车。
“阿彬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议,被我爸压着,请不了假。”
“我知道。”凌津的声音在饮水后反而低沉沙哑了些,疲惫感在落地后缓缓袭上脑袋。他将墨镜摘下后,抬起手,用手背轻轻扣了扣额头,微阖上眼。
“你休息会儿,到了我叫你。”魏文双瞥了眼他显著的疲态,之后便没再说话。
一路安静到家。凌津虽然累极,但并没有在车上睡着。当车停在熟悉的那栋楼门前时,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再转过头看身边的人,那种陌生中掺杂着熟悉的错落感突兀地包裹住他。
魏文双打开后备箱,本想帮凌津取下行李箱,但还是被他抢先一步。她抬起头,认认真真望向这张四年未见的脸,更成熟亦更俊朗了些,依旧那般夺目。
有未曾生变的部分,亦有陌生的阻隔。
两人虽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四年前却密切如同亲人,凌津在学业上、生活上遇见难以绕过的难题时,总是首先询问她的建议。魏文双也将凌津视为与亲人同等重要的人,会尽心尽力地为他解答,想方设法为他指路。
但伴随着凌津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魏文双能明确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渐行渐远。刚开始,凌津还会时常打视频电话回来,即便两国之间有时差,他也总能精确地掐准她的空闲时间,但慢慢的,两人联系次数少了,内容也逐渐变得冷漠,到后来,已是无事不相联。
或许是因为距离,加上他的学业越来越忙碌,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分散了他的时间与精力。
具体原因,魏文双不得而知。
此刻,她目光直视凌津,却再也找不回四年前那种自然亲密的感觉。
忽然之间,手机铃声响起。魏文双掏出口袋中的手机,来电显示苏烨。她抬起头,想跟凌津说自己先接个电话,却在目光落于凌津身上时,发现他似乎正从自己身上抽回目光。
凌津面无表情,既说不上是情绪不佳,也说不上是无风无浪,虽然目光已经离开她的手机屏幕,但那黑底白字的屏幕却如同印刻在他视线中般,无法淡去。他微微抿了抿唇,目光视着地面,在她开口之前说道:“我先回去补觉,太累了。”
长途奔波,疲倦是自然的,魏文双颔首,转身接起电话。
她听见凌津越走越远的脚步声。
苏烨约她晚上小聚,但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一整个下午,魏文双都泡在厨房中与林姨忙东忙西地准备今晚欢迎凌津回来的大餐。在备菜、翻炒及装盘的寻常流程中她自我解释了一番,或许不需要与凌津深入沟通什么,伴随着他的回来,两人之间的距离或许能够自然而然回到从前。
魏彬是在华灯初上时与魏海洋共同回来的,从他急促的脚步及紧皱的眉头便可猜出,他早就想挣脱开父亲的束缚,回来找他精神层面最亲密的兄弟,但实在是无能为力。
毕业后,魏彬自然进入魏海洋的公司工作,从此彻底被绑在父亲的视线之中,苦不堪言。
魏彬上楼没多久,便拖着疲倦尚未散尽的凌津下了楼。晚餐吃得其乐融融。在得知这顿饭也有魏文双辛勤的参与时,凌津的嘴角弯出今晚最佳的弧度。
晚餐结束后,魏文双被父亲叫到书房中。
魏海洋坐在琥珀色的实木书桌后,见魏文双进门,将插在口袋里的两只手抽出来搭在书桌上。
魏文双绕到软椅后,轻轻靠着椅背,没坐下:“爸。”
魏海洋看着女儿标志的五官,欣然一笑:“文双,你跟苏烨什么时候结婚?”
魏文双的眉宇一拧:“我跟苏烨?”她想了想,无奈地松开眉宇,“阿彬又胡说八道了吧。”
“无风不起浪。”魏海洋意味深长地说。
魏文双却坦荡地应对道:“至少得是靠谱的风。阿彬的新闻一向来自于他没有依据的想象力。”她直视着魏海洋,没有不悦,没有强势,只是一种风轻云淡的传达:“爸,我跟苏烨之间不可能。”
魏海洋见魏文双的反应,轻而易举相信了她,但不免有些诧异:“为什么?爸觉得苏烨这孩子不错,虽然家世差了点,但是够聪明、上进。”
“也够有野心。”魏文双补充道。
“这就是你不能接受他的理由?”魏海洋扬了扬眉,“我倒是觉得,男人有野心是好事。”
魏文双摇了摇头:“爸,相信我,不合适。”
魏海洋一向相信魏文双的判断,见在这件事上她如此笃定,便也不再强求:“好,那就算了。对了,还有一件事,阿津这次回来打算创业的事,你知道吗?”
魏文双颔首:“知道。”
魏彬从一个月前便在念叨这件事,反抗着想要离开父亲的公司,到凌津那里当他的左膀右臂。
魏海洋怎么可能允许魏彬去一家前途未卜的小创业公司。
“阿津也真是的,出国几年,学了点东西,就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创业哪有那么容易?多少人兴高采烈嚷着创业,最后铩羽而归?我在集团里给他留了个技术部总监的位置,他居然连考虑都不考虑就拒绝了。”魏海洋握起拳头敲了敲桌子,“文双,阿津一向比较听得进你的意见,你去劝劝他吧。”
魏文双换了个站立的姿势,没再撑着椅背:“我觉得阿津这样的选择没什么不对,我当初从律所辞职决定创业的时候,不也看不见未来,前几年吃过多少苦,但现在也算摸出属于自己的路了。”
“他毕竟跟你不一样。”魏海洋对女儿有着充足的信心,“更何况,你们是三个人创业,那辛苦可以分成三份,他一个人要摸索到什么时候啊?”
“爸。”魏文双的目光镇定、不容置疑,“阿津很聪明,也够努力,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他一定深思熟虑过,我觉得我们应该尊重他的选择。至于阿彬那边,我找机会跟他谈谈。”
见魏文双这么说,魏海洋也没再坚持。说到底,他最担心的还是魏彬要离开公司,去当凌津的什么创业小助手。魏文双学法律,魏彬可是他唯一的接班人,他怎么可能任之胡闹。
离开魏海洋的房间后,魏文双径直去了魏彬的房间。
魏彬没关房门,大概在等凌津。凌津大概还在林姨那里。
魏彬的房间是这层最宽敞的,四面墙壁是颜色鲜艳的动漫墙纸,堆满手办的柜子一个挨着一个,衣柜是房里最不显眼的,电脑则是房中最显眼的,定制的电脑桌椅及闪动绚烂光芒的主机鼠标都为房间增添满活力。
魏文双敲敞开的门时,魏彬一局游戏刚结束,充满惊喜地回过头,见来人不是凌津,喜悦淡弱了几分:“姐。”
她双手抱在胸前走进门,开门见山道:“阿津那边,你别去。”
魏彬紧紧皱起眉头:“为什么?难道你也觉得阿津不可能成功吗?”
“不是。”魏文双止步在几乎被废置的书桌前,“相反,我觉得以他的能力,一定能做到最好。”
魏彬的眉宇舒展了些,但眼底依旧填满困惑:“那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你对创业还是程序感兴趣?”魏文双一脸了然地看着他。
魏彬如实回答:“都没兴趣,我只是单纯地想帮阿津,怕他刚开始一个人忙不过来,虽然说他会招人,但毕竟没办法招到像我这么值得信任的人。”
魏文双猜到他会这么说:“既然你的出发点是要帮他,那就更不应该去。你有没有想过,你在的地方,要怎么摆脱爸的干涉?”
魏彬的瞳孔一缩,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之间变得有些颓丧。
“如果爸的目光跟手段都集中过来,阿津的梦想之路要么变得异常坎坷,要么变得异常顺利,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看着魏彬陷入沉思的模样,魏文双知道自己的任务已完成。她并没有为了劝魏彬而胡编乱造,她对凌津的能力一向有信心。
“你再考虑一下吧。”适时的离开,让魏彬有台阶可下。
魏文双转过身,准备离开魏彬的房间,在走到门边时,见到了站在门外的凌津。
凌津直直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嘴角微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