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双正在写一份代理词,思路清晰,落笔流畅。
办公位后边的同事忽然笑出声来,想来是追的剧演绎了什么引人发笑的片段。
再往后些的位置,有几位同事聚在一块吃薯片聊天,嬉笑声翻滚如涨潮时的波涛。
忽然之间,办公室大门传来面孔解锁的识别声,机器人用标准的声音说道:“欢迎回来,周思妍。”
冰冷无波的电子声似乎发挥出凝结的力量,办公室内一切与认真上班无关的声响戛然而止。
玻璃门如期向两边滚动,皮鞋与高跟鞋的脚步声混杂在一块,不协调的背景音距离办公区域越来越近。
魏文双的思绪有一刹的偏离,她觉得此刻的场景有些像暴雨浇灭火焰,如果暴雨愿意给火焰发放薪水的话。
虽然负责人脸识别开门的是周思妍,但先走入办公区的却是付佳鑫律师。
付佳鑫律师是他们团队的负责人,亦是本所的副主任,年初刚过五十岁生日,但头顶已是寸草不生,他有一对标准的剑眉,双眼不大,笑起来眯成缝,显得和蔼可亲。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布满乌云,恰与办公室内这场暴雨相连。
办公室内一时格外安静,连敲击键盘的声音都隐去。
付佳鑫绷着脸穿过团队的办公区,准备向最里端的单人办公室走去;周思妍的办公位就在他办公室的门口,此刻的她心惊胆战地跟在他的身后,偷摸着朝众人使眼色。她先是指了指付佳鑫的后脑勺,随后抿着嘴摇了摇头,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就在大家都以为付佳鑫即将走进办公室之际,他却忽然停下脚步,回过身,面向办公区。
手还放在脖子上,忽然之间与付佳鑫四目相对的周思妍赶忙刹住车,尬然一笑,轻轻朝只剩下几步之遥的办公位移动。
付佳鑫睨了周思妍一眼:“你很闲?”
周思妍立刻跑回工位上:“付律师,我马上准备明天要立案的材料。”
付佳鑫已经念了周思妍一路,没想再揪着她不放,此时将目光慢悠悠又狠厉厉地扫过办公区内其他员工。
他的团队堪称本所最强大的团队,这个强大体现在人数上。律所本身规模不大,却将大部分人才压在他的队伍,但他并不因此对主任感激涕零。
他自认为能力出众,这是他应得的。
众人屏息凝神,静待他怒气满满的指示。
“我要的客户回访报告呢?XX银行那批金融借款合同纠纷的案件跟进情况汇总了吗?看守所那边该会见的会见过了吗?最近要开庭的案件代理词准备好没?所有人,这周之内交一篇月度工作报告给我。”
下完命令,他才心满意足地转过身,走入办公室,合上门。
办公区的同事们纷纷松了口气。
约莫过了一分钟左右,在办公室内暂时的沉寂中,周思妍满脸无奈地站起身,走向魏文双身后的办公位。以此为中心,同事们纷纷朝这个点围拢而来。热闹刹那间复活。
“发生什么事了,付律师出门的时候不是喜滋滋的吗?”有人迫不及待询问道。
有同事补充道:“就是!他出门的时候说,这案件对面的律师是他徒弟,他很了解‘那小子’的辩护套路,总喜欢把别人带进自己的辩护思路,所以有把握打他个措手不及。”回忆的同时,他顺带模仿起付佳鑫说话时胸有成竹的神态。
周思妍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对方这回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对方的律师,居然没准备答辩材料,当场针对付律师提出的一条条依据进行口头反驳,一副对付律师了如指掌的模样,当场就把付律师给气得脸都发青了。其实也不怪付律师技不如人,是咱们的当事人隐瞒了关键事实,休庭之后,付律师马上跟他们解除了委托协议。”
“丢了脸还丢了客户,怪不得。”有人精辟地总结道。
“小声点。”周思妍警觉地朝付佳鑫办公室的方向瞥了眼,“总之最近大家在付律师面前千万别提这个案件,遇见他,要能绕着走就绕着走。这会儿已经算好的了,回来的路上,我被骂了一路,半年前的错误都被揪出来念了十分钟。”
“可怜的思妍。”
周思妍捂着心脏,做出痛苦状。
魏文双站起身,走到周思妍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随后,她拿着正在震动的手机离开办公区域,径直走向律所外的楼梯间。
虽是白天,但楼梯间内密闭无窗,一片幽暗,沉闷的烟味萦绕在鼻尖。她皱了皱眉头,但依旧站在原地。
“喂,晓铃。”
电话那端的何晓玲没有寒暄,直奔主题:“快看下消息,把文件上需要的信息发给我。”
“好的,我看下。”她将手机从耳边拿到眼前,在一片未读信息中找出备注为何晓玲的那条,“个人简介、承办过的经典案例、发表过的知识产权领域的论文,这是用来干吗的?”
何晓玲回答道:“虽然咱们新律所还没开张,但是我已经开始揽业务啦。这是一家知识产权领域的企业,正在招法律顾问合作律所,他们要求提交律所合伙人的相关资料。我问过他们工作人员,半年内能成立起来的律所也具有竞选资格。”
“好,行,我回办公室做一下发给你。”魏文双再次扫了眼信息上需求的内容,这些材料她平时都留意准备着,此时只需要将它们汇合在一块,并不是太难的工作,“那先这样,我回办公室了。”
“哎,等等。”何晓玲的语速放缓了些,“你不是打算今天跟付律提离职的事,提了吗?他反应如何?”
魏文双的目光落在显得有些寂寥的黑暗中,回答道:“本来计划下午等他回来就提,可是他这会儿心情不太好。你也了解他的脾气,心情好说什么都容易,心情差的时候……”
何晓玲也曾是付律师手下的助理,对付律师的脾气有所了解,这份被省略的设想她很清楚:“既然这样,等过几天再提吧。”
“嗯。”
挂断电话后,魏文双返回座位时,正巧看见周思妍从付佳鑫的办公室中出来。
周思妍抱着一份文件走向实习生的办公位:“这份合同付律要求今天内盖好章,用印申请表我签给你,你拿过去行政那边盖,记得强调要加急的。”
说完,她将文件放在实习生办公位旁一块平坦的桌面上,低头认真填写起来,一根头发丝落在她的脸颊,她也没有及时将之拨开。
扎着马尾的实习生热情地抻着脖子看向文件:“好嘞。周律师,我发现你的字跟付律师的字挺像的。”
纸上急促的唰唰声后,周思妍低低一笑:“哪有,我的字明明清秀得多。”
律所上下班不需要打卡。
为了躲开晚高峰,魏文双提前半小时从律所出发,驱车绕过半座城市,前往近郊一家偏僻的餐厅。虽然地址位置不甚佳,但胜在设计别具匠心,包厢内格外舒适、安静,不少商业宴请、私人聚会等都喜欢订在这里。
魏文双走入预定好的包厢时,凌津已经到了。
作为今夜的主角,凌津并没有特地打扮,只穿了简单的白色T恤,松松垮垮的灰色休闲裤,脚上是一双洁净的白色球鞋。他刚理了发,光洁饱满的额头衬托着深邃的双眼,他的五官出众,最勾人的便是这双总是饱含深意的眼睛。
魏文双没少听亲弟弟魏彬八卦凌津,说他在学校里一直都是风云人物,成绩出众、揽下各种奖项,最重要的是,他俊朗的外貌让他收到的表白不断。
她径直坐到凌津对面的位置上,拿起桌面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放下水杯,她才问道:“阿彬没跟你一块过来?”
凌津微微摇了摇头:“他去同学家组队打游戏,说晚点直接从那过来。”
魏文双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依她对魏彬的了解,沉浸在游戏中的他会忘却时间,迟到是难免的:“你怎么没跟他一块去?最近不是没课了吗?”
凌津手握着盛满柠檬水的玻璃杯,却没有要举起来喝一口的意思:“是没课了。我下午去外教老师那边了解了些当地的文化,顺便再练练口语。”
“阿彬要是有你一半的努力,我爸也不至于天天跟他置气。”魏文双无奈感叹道。
魏彬在九岁那年寒假,被一位玩游戏时认识的大叔拐到外地,下了车后他察觉不对劲,假意要上厕所,没想到对方不放心,非要跟他一起进去。而整个公共厕所里,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一个陌生的小孩。
无奈,他只能指望这个命中注定的男孩,即凌津。
魏彬心想,虽然眼前人看上去比自己高出许多,但班里最高的男生也差不多如此,更何况他虽然穿着宽大的卫衣,但难以掩饰衣布下的瘦削,不如自己的白白胖胖,没准有些人的营养是用来长横,有些人的用来长竖,假装两人是同学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他假装两人相熟地拍了拍凌津的肩膀:“嘿,你也来旅游啊?刚在门口看见长得像叔叔阿姨的人,还以为看错了,待会儿出去一定要打个招呼,不然我爸爸又该说我没礼貌了。”他拼了命地朝凌津使眼色,就希望凌津能理解他的意思,赶紧把他引荐给所谓的“叔叔阿姨”,即凌津的爸爸妈妈。
彼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会如此之差,他口中的“叔叔阿姨”并不存在,凌津不过是一个独自出行的少年。
但凌津看出了他的无助以及他与身后的大叔并不相熟,他的脑中极速闪过两个方案,第一个是出于自身安全考虑,不理会这个疑似被人贩子控制的男孩,转身离开;另一个是向这个男孩施与援手,但会冒着自己也被卷入其中的风险。
他也是个小孩,为了保全自己,选择离开无可厚非。
可就在一念之间,他择了后一个选项。
“走啊,刚才来的车上我爸还提到你,我说你这回期末考总分比我少了20分,他们还不信,你亲口跟他们说说。”凌津一边说着,一边将魏彬往外拉。
跟在魏彬身后的人贩子想上前揪住他们,可又怕门口的大人,只能先隐忍着,等到门口再以魏彬叔叔的身份随机应变。
凌津牵着魏彬的手走到门口,脚步越来越快,匆忙朝人潮拥挤的地方奔去;魏彬刚开始仍然有些懵,还在询问着:“你家长呢?”在收到凌津急促的回复“快跑”后,便没再多问,跟着凌津狂奔起来。
人贩子这才意识到上当,可待他追上前,在攒动的人头中,已不见了那两个小孩的身影。
凌津与魏彬气喘吁吁地跑到附近一个商场的保卫处门口才停住脚步,两人缓了缓气。保卫处的保安探出头来,询问道:“小朋友,找不到家长了吗?叔叔帮你们广播寻人。”
被恐慌、紧张及后悔束缚了一路的魏彬忽然放声大哭。他的亲人并不在这个商场中,凭借广播根本无法让他马上回家。他从小在蜜罐中被呵护着长大,从未与危险如此接近,短时间内经历桎梏与释放,令他情绪崩溃。
凌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脸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哭了,哭也解决不了问题,我陪你去警察局找你家人吧。”
涕泗滂沱的魏彬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明明年纪与他差不多,可说话像大人一样的小孩:“你的爸爸妈妈呢?”
凌津冷静地回答道:“死了。”
魏彬打了个哆嗦:“那你住哪里?”
凌津瘪了瘪嘴:“本来打算去孤儿院,没想到先遇见你了。”
两人在保安的指引下,找到最近的派出所报了案。
魏彬记不住爸爸的手机号,更不清楚家庭地址,只能简单陈述道:“我爸爸叫魏海洋,我姐姐叫魏文双,我家阿姨叫林晓华。我们家门前有一条马路,对面有一栋楼……”
凌津皱了皱眉头,提醒道:“说点容易辨认的,比如你爸爸在哪里工作,你姐姐在哪里上学。”
魏彬想了想:“我爸爸在一栋很高的楼上班,我姐姐上中学了,那个中学的名字叫……叫……”
凌津彻底无语。
登记完相关信息后,警官开车将两人送到孤儿院。魏彬决定,在找到家人之前,要跟在凌津身边。
凌津没有拒绝的理由,当时的他觉得,按照这小子提供的信息,八成是找不到他的家人,两人要一块待在孤儿院的可能性居大,到陌生的环境中,能有个伴或许能让新生活更顺利些。
魏彬亦有此感,并且他觉得,如果他找不回爸爸跟姐姐,那么眼前的这个男孩,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与魏彬猜测的相同,凌津在孤儿院登记信息表上填写的出生年份与他一样,而入院缘由部分,他偷瞥了几眼,内容大致是:父母双亡,被亲戚遗弃在本地车站,没有其他亲属信息。
真是个可怜的少年。带着这份同情,魏彬对凌津更加真心。
两个小孩都错估了警方寻人的能力。
不到七天,魏海洋开着豪车,载着魏文双到达孤儿院,在院长的带领下,找到魏彬。
当身穿高级布料定制长裙的魏文双走入凌津的视野时,凌津忽然打了个哆嗦。
他的第一感觉是:这就是书中常说的气场。
魏海洋哭得泣不成声,将一脸迷茫的魏彬紧紧搂在怀中。
而魏文双却风轻云淡地走到魏彬身边,敲了一下他的头,以一种超乎年纪的冷静语气问道:“以后还敢不敢跟陌生人乱跑?”
魏彬像是忽然从睡梦中醒来,拼命摇着头。
“好了,回去再说吧。”魏文双依旧以平静的姿态转过身,面朝孤儿院的院长鞠了个躬:“阿姨,谢谢您这段时间对我弟弟的照顾。”
魏母早逝,父亲又忙于事业,家里虽然有保姆阿姨,但是保姆阿姨管不动魏彬,即便魏彬再调皮捣蛋,也不敢动手教训,魏文双便不同了。从小到大,魏彬最怕的人便是魏文双。
始终站在一旁满心羡慕的凌津忽然滋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成为这个家的一员,成为跟魏文双一样的孩子。是的,他一向自认为早熟,邻居亦是这样评价,可没有经济基础的早熟摆脱不了自卑,他离开那个村庄来到城市孤儿院的根本目的,便是要寻找一个崭新的家庭,一个能够带领着他向上爬的家庭。
于是,他像是忽然间被离别的情绪覆盖般紧紧抱住魏彬:“我们要分开了。”
魏彬一向渴望兄弟情,尤其是经历过这般劫难之后。他转过身,看见凌津通红的眼眶,更加坚定了内心的想法:凌津虽然看上去冷酷,其实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跟他一样的孩子。
他可怜兮兮地询问魏海洋:“爸爸,我们可不可以把凌津一起带回家?是他救了我。”
魏海洋在警局已经听说了凌津的事迹,对凌津的勇气自然是佩服的,依他的经济实力,家里要多养一个孩子,并不是问题,加上魏彬也需要伴,魏文双自从进入中学后,便埋头认真读书,没有太多的时间管弟弟,这也是魏彬会沉迷于网络游戏的原因之一。
凌津眨巴着双眼,同样可怜兮兮地望向魏海洋:“叔叔……”
魏海洋抹了一把眼泪,回过头望向魏文双,像在询问她的意见。
凌津瞬间明白拥有决定权的人是谁,他缓缓走到魏文双身边,用颤抖的手指捏住她的衣角,眼眶通红地问道:“姐姐,可不可以把我也带走?”
一时之间,在场的其余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就连挑逗叶片的风也静默了下来。
魏文双直视了凌津片刻,忽然问道:“你选择带我弟弟逃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失败了,你也会被人贩子抓走?”
在警局,她听到凌津的事迹时,同样是既吃惊又佩服,只是没有溢于言表。
“我知道。”凌津平静地回答道,“两个方案,后果我都想过。姐姐,我当时在想,一旦他离开厕所,或许再也没有别的机会,而我已经失去亲人,情况不会更差了。我告诉自己眼前这个小孩不一样,他可能拥有美好的一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失去所有希望。我是他最后的选择,无论如何,我应该试一试。”
魏文双微微垂眸,望向一脸委屈的魏彬。
凌津踩住的点没有错,纵然魏文双看上去再冷若冰霜,但内心深处必然饱含温情。对于经济富裕的家庭而言,感情是再自然不过的附属品。
这个回答,是他早就做好准备,用来给院内的大人们留下好印象的武器,一旦他拥有独特的评价,便更容易被优质的家庭领养。
果然,魏文双在短暂的犹豫后,对魏海洋说道:“爸爸,我没意见。”
清脆的声音,如果一双拨云见日的手。
从那天起,凌津跟着魏彬回了魏家。但魏海洋并没有将凌津挂在自己名下,而是以“家里保姆正好有计划收养孩子”的名义,将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材料又自称记不太清过往细节的凌津改为林晓华的养子。
魏文双理解魏海洋的顾虑。
凌津住在魏家,与魏彬享有同样的教育资源,然而,一样的资源却塑造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凌津在学业方面积极上进,成绩名列前茅;而魏彬则与凌津相反,在学业方面消极懒散,几乎科科垫底。
就拿两人大四这年的状态来说,凌津获得专业技能竞赛特等奖,以及高额奖学金,即将前往国外深造,而魏彬则还有好几门课要补考,每天都在能否顺利毕业的问题上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