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过所有这些都是题外话。

我写我的第一本书时还非常年轻。出于幸运的机缘，这本书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各种各样的人物都想要跟我结识。

现在回想起当年我初次被接纳进伦敦的文学界时那种既羞怯又热切的心情，仍不免有一丝惆怅。我已经很久不曾混迹其中了，如果那些描写其当今独特性的小说所言非虚的话，那么伦敦的文学界确是已经面目全非了。活动的中心已经改变。切尔西和布鲁姆斯伯里已经取代了汉普斯特德、诺丁山门以及肯辛顿高街的位置。想当初，四十岁以下就是一种荣誉，现如今，一过二十五岁就显得滑稽可笑了。我觉得在过去那些日子里，我们都有点羞于袒露情感，因为害怕成为笑柄，大家都比较收敛，不那么大剌剌地自命不凡。我并不相信在当时那种文雅的波希米亚文化当中有什么强烈的贞洁文化，但我也不记得那时候的文学圈子里有当今这么多赤裸裸的劈腿和滥交。在当时，我们并不认为用体面的缄默来遮掩离经叛道的奇行异轨 就是伪善矫情。把铁锹称作该死的铁铲并不会有任何不同 。女性还没有完全得到她们应有的权利。

我当时住在维多利亚车站附近，我还记得去文艺界那些好客的文学家庭时乘坐大巴所绕行的漫长路程。我因为过于胆小羞怯，要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上好几趟才能鼓足勇气前去按响门铃；然后，我心里满怀恐惧，被领进一个高朋满座、闷得透不过气的房间。我被一一介绍给各位名流巨擘，而他们对我那本书所说的几句温言赞语让我格外感到坐立不安。我感觉他们都期待我能说几句警言妙语，可是直到雅集结束，我从来都想不出任何一句像样的话来。为了遮掩我的窘迫，我就热心地帮着给大家端茶递水，传递切得不像样子的黄油面包。我希望谁都不要注意到我，这么一来我就能够安闲自在地观察那些著名的人物，倾听他们聪明的谈吐了。

我记得见到过几位身材魁伟、腰板笔挺的女人，无不生有巨大的鼻子和贪婪的眼睛，衣服穿在身上活像是披挂着全套甲胄；也见过几位瘦小枯干、小老鼠似的老处女，讲话柔声细气，眼神却狡猾精明。我一直都对她们坚持戴着手套吃黄油吐司的做派深深着迷，而且为她们自以为没人看见的时候在椅子上偷偷擦抹手指头的举动深深叹服。这对于家具来说肯定没什么好处，不过我想，等这家的女主人去拜访她们的时候，就轮到她对她的这些朋友进行报复了。有些女人穿着打扮非常时髦，她们会说，她们无论如何都搞不明白，为什么就因为你写了一本小说，你就该穿得邋里邋遢；如果你生得身段优美，你就该充分把它给彰显出来，纤细的小脚上再配上一双漂亮的鞋子，绝不会妨碍你的编辑接受你的“东西”的。不过也有些女人认为这么做轻佻无聊，她们穿标新立异的“艺术面料”，戴富有蛮荒情调的珠宝饰物。男宾们的外表则绝少有标新立异的。他们尽其所能不想让自己看着像个作家。他们希望被人当作阅历丰富的上流人士对待，结果不论在什么地方，人们都有可能把他们当成金融城里某家公司的高级文员。他们看起来总显得有些疲累。此前我跟作家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接触，我发现他们都挺奇怪的，但我又总觉得他们不大像是真人活物。

我记得，我当时觉得他们的谈吐可光彩夺目了，而且他们的某位作家兄弟刚背过身去，他们就会把他撕成碎片，其尖酸刻毒的程度经常听得我目瞪口呆。艺术家较之世上其他的行业具有先天的优势，那就是朋友们供给他们讥讽的不仅有他们的仪表和性格，还有他们的作品。他们的言辞是如此恰如其分，表述得又是如此流畅自如，我绝对是望尘莫及。在那个时代，谈吐仍旧被视为一种值得着力培养的艺术；一句机敏的对答远比锅子底下噼啪爆响的荆棘 更加受到赏识；隽语警句在当时还没变成笨伯们借以冒充机智的机械装备，的确能给风雅人物的家常闲谈点染活泼的妙趣。可惜的是，这些才智的火花我现在一点都不记得了。不过我觉得我们那个圈子里的闲谈进行得最舒服顺畅的时候，莫过于当话题转到了我们所从事的那门技艺的另一个侧面——它专属的商业秘密的细节之后。在我们对最近新书的价值功过品评完毕后，我们自然想知道这本书已经卖掉了多少册，作者拿到了多少预付稿酬，他最终有可能赚到多少钱。然后我们就会说起这个以及那个出版商，拿这一位的慷慨来比照另一位的吝啬；我们会争论，到底是该投奔版税给得优厚的这一位，还是去找不遗余力地“推销”一本书的另一位比较好。有的很擅长做广告，有的则很不在行。有的行事很现代，有的则非常老派。再然后我们就该谈到代理人以及他们已经帮我们争取到的各家报价了，谈到编辑们以及他们欢迎哪一类投稿，每千字付多少稿费，以及是马上就能付清呢还是喜欢延误拖欠。在我看来，这一切全都非常罗曼蒂克。这给我一种身为某个玄妙神秘的兄弟会成员的亲密感。 gk/Uz9qw6AlR25Kj/ssTMJ1SeXEkLxVTH5ilmfzZjCDyqkoyMuYnIfLhU4ivpGY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