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徒步前进,又不认识路,周围几乎都是荒野,这种地方一般强盗比旅客还要多,这无法不让人提心吊胆。“四重奏”目前遭遇的境况就是如此。法国人都很勇敢,这一点不容置疑,而四位法国音乐家当然会尽可能地表现出勇气。但是,勇敢与卤莽之间有一条界线,凡是有理智的人都不会逾越。无论如何,如果火车没有遭遇洪水,如果马车没有在距离弗莱夏尔五英里的地方翻车,我们的演奏家们是不会硬着头皮在这条危险的路上赶夜路的。希望他们不会再遇到什么倒霉的事情了。
此时大约是晚上八点,塞巴斯蒂安·佐恩和他的伙伴们按照车夫所指的方向朝海岸前进。既然只拿着小提琴轻巧的皮质琴匣,一点也不妨碍走路,小提琴家如果还抱怨的话就没道理了,所以睿智的弗拉斯科兰、乐天派潘希纳和理想主义者伊韦尔内一句牢骚话也没有说。可是大提琴家的情况就不同了,笨重的大提琴琴匣如同衣柜一样压在了塞巴斯蒂安·佐恩的背上!加上易怒的性格,就很容易让人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大动肝火了。他嘴里嘟嘟囔囔,把心中的怨气用“啊!”“哎呀!”“喔!”这些叹词发泄出来。
夜色已经很深了。厚厚的云层在天空中移动着,有时被风撕扯出条条细缝。透过这些缝隙,显露出月亮若隐若现的身影。今晚正值上弦月,一钩弯弯的月牙藏在云层之后。美丽的金发月神竟然没能让塞巴斯蒂安·佐恩开心,除了怪他的坏脾气和易怒的性格之外,其他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他挥动拳头冲着月亮吼叫:
“嘿!瞧你那半边脸多令人讨厌!你到底要干什么?我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东西比你这张没熟透的瓜片脸更愚蠢的了,居然还在天上散步!”
“还是让月亮正对着我们好。”弗拉斯科兰说。
“为什么呢?”潘希纳问道。
“因为那样看路会清楚些。”
“啊!纯洁的狄安娜,”伊韦尔内此时吟诵起诗句来,“啊!黑夜温柔的使者。啊!地球苍白的卫星。啊!牧羊人恩底弥昂崇拜的偶像……”
“你的诗念完了吗?”大提琴家恶狠狠地问道,“你们这些第一小提琴拉起来就没个完……”
“大家快点走吧,”弗拉斯科兰发话了,“否则我们就要睡在美丽的星空下面了!”
“那得有星星才行啊!而且还可能赶不上我们在圣地亚哥的音乐会了!”潘希纳提醒大家。
“真是个好点子!老天啊!”塞巴斯蒂安·佐恩一边嚷嚷着,一边摇晃着琴匣,匣子发出一阵抱怨的咯吱声。
“不过这个主意,我的老哥儿们,”潘希纳说,“那可是你想到的。”
“我的主意?”
“当然喽!为什么我们不留在旧金山?我们在那里赢得了多少加利福尼亚人的青睐啊!”
“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大提琴家问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开那里?”
“因为是你要走啊!”
“好吧,那我必须得承认我的建议是一个馊主意了,而且如果……”
“嘿!朋友们!”伊韦尔内边说边用手指着夜空中的一个点,那里一丝惨淡的月光为一片云朵镶上了微白色的花边。
“伊韦尔内,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看那片云彩的形状多像一条龙,伸展着双翅,还拖着一条用巨人阿耳戈斯的百眼装点的孔雀尾巴!”
显然佐恩没有伊纳楚斯女儿的守护者那种能把事物放大百倍的慧眼,因为他连路上一个很深的车辙坑都没看到,一脚便踩了下去。这让他很不幸地摔了一大跤,趴在了地上。由于他还背着琴匣,此时他的样子活像一只在地上爬的大甲虫。
这下演奏家可发火了——也确实有他发火的原因,他朝着第一小提琴手一顿训斥,后者还在欣赏着天空中的怪物呢。
“都是伊韦尔内害的!”佐恩断言,“如果我不是为了看他那条该死的龙……”
“现在已经不是龙了,而是一只双耳尖底瓮!只要稍微有一些想象力,就能够发现赫柏女神正用它为诸神斟美酒呢……”
“当心这酒里还掺和着许多水呢!”潘希纳叫了起来,“你那充满魅力的青春女神要为我们冲个澡!”
就在这一团糟的时刻,天空中的确往下撒雨点了。因而,明智的选择就是加快步伐,到弗莱夏尔找到安顿的地方。
大家把正在气头上的大提琴家扶了起来,他还在不停地抱怨着。乐于助人的弗拉斯科兰主动提出要帮佐恩背琴匣。起初,佐恩不同意——让他和他的乐器分开?这把根特和贝尔纳代尔制造的大提琴可以说是他生命的另一半,但他最后还是做了让步,他那珍爱的另一半转到了弗拉斯科兰的背上,而后者则把自己轻巧的琴匣交换给了佐恩。
大家又上路了。顺顺利利走了两英里,没有发生值得一提的意外。天色越来越黑,眼看就要下雨了,已经有大雨点稀稀拉拉地落了下来,这可以证明高空中的云层是暴雨的前兆。不过,伊韦尔内的美丽女神并没有用她的酒瓮继续向人间倾倒“美酒”,我们的四位夜行者有希望在到达弗莱夏尔时不会成为落汤鸡。
尽管没有了暴雨的威胁,还是要时刻小心别在这条漆黑的路上跌跤。这条路已经被冲刷得坑坑洼洼,不时还会出现急转弯。而路的两侧尽是宽宽的沟壑和黝黑的山涧,从那里不断传来急流的咆哮声。由于性格迥然不同,伊韦尔内感觉富于诗意的地方弗拉斯科兰却认为必须多加小心。
除了道路难行之外,还要小心的就是在下加利福尼亚旅行时,千万别遇到危及旅客安全的事情。四重奏的全部“武器”就只有三把小提琴和一把大提琴,这在发明科尔特手枪的国度里显然是不顶事的,而此时手枪的制造技术已经非常完美了。如果佐恩和他的同伴是美国人,一定会把自己武装起来,在腰间的一种特制的口袋里插上这种手枪。地道的美国佬如果从旧金山乘坐火车到圣地亚哥,决不会不带上一支六发左轮手枪,这是他们旅行的必备品之一。但法国人却不会认为有此必要,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要带着武器出门。不过,这次他们可要后悔了。
潘希纳走在队伍的前头,双眼一直盯着路边的斜坡。道路的左右两侧都很陡峭,因而受到突然袭击的可能性不大。天性诙谐的“殿下”又想拿伙伴们开玩笑,算计着如何“吓唬”他们。比如,他突然停下脚步,用充满恐惧的声音小声地说:
“啊!那里……我看见什么了……准备开火!”
可是当道路延伸进一片茂密的森林时,他寻开心的念头消失了。此时他们周围尽是宛如猛犸般的参天大树,足有一百五十尺高,这就是著名的加利福尼亚巨杉。“每一棵巨大的树干后都可以隐藏十个人。耀眼的闪光之后是清脆的爆裂声,一颗子弹呼啸而过……会不会遇到这种可怕的事情?会不会听到这吓人的声音?这种地方显然是为夜间偷袭准备的,完全可能遇到埋伏。如果他们很走运,不会碰到强盗了,那是因为这类受人尊敬的人物已经在美国西部完全消失了,或者说此时他们正忙于新旧大陆市场上的金融业务呢!卡尔·穆尔与约翰·斯博加尔的后代竟然会是如此的命运!”上述的想法无疑只会出现在伊韦尔内的脑子里,还会有谁能在目前的情势下如此“开动脑筋”呢?他继续琢磨着:“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森林布景了,居然无惊无险!”
突然,潘希纳站在那一动不动了。
跟在他后面的弗拉斯科兰也停下了脚步。
佐恩和伊韦尔内很快赶了上来。
“出了什么事?”第二小提琴手问道。
“我想……我看见了……”中提琴手回答。
这回他可不是在开玩笑,一个影子刚才确实在树木之间移动着。
“是人还是动物?”弗拉斯科兰询问道。
“我不知道。”
到底是人还是野兽?没有人能随便下结论。大家观察着,紧紧地靠在一起,一动不动,也没有人出声说话。
月光穿过云层的一角,照射在这片黑森林的树冠上,透过巨杉浓密的枝叶一直洒落到地面上。借助这些光亮,地面上方圆百步之内的东西都可以看得清楚。
潘希纳确实没有看走眼。他们看见的那个东西要比人大得多,唯一的可能就是一只身躯庞大的四足动物。究竟是哪一种四足动物呢?一只猛兽?肯定是一只猛兽。但又是哪一种猛兽呢?
“一只跖行兽!”伊韦尔内解释说。
“什么见鬼的动物?”佐恩压低声音却又不耐烦地嘟哝着,“说到动物,我看你倒有点像,伊韦尔内!难道你就不能说一些大家都能听得懂的话吗?这究竟是哪种动物,什么‘跖行兽’?”
“就是用脚掌走路的野兽!”潘希纳对他解释说。
“一头熊!”弗拉斯科兰说出了真正的答案。
确实是一头熊,而且是一头大熊。下加利福尼亚的森林中是碰不到狮子、老虎或豹子的,而熊却是这里的常客,和它们打交道往往结果都很不“愉快”。
此刻,四位巴黎人如此协调一致的行动是不会令人惊奇的,他们同时想到了给这头野兽让路。再说,这里本来就是人家的地盘。于是大家靠得更紧了,面对着这头熊,慢慢地向后退,脚步显得很稳,丝毫没有表露出想要逃跑的神态。
熊踱着小步跟着他们,挥舞着两只前掌好像在打着旗语,肥硕的屁股摇摆着,好像一个正在散步的轻佻的西班牙女郎。它一点一点地逼近,表现出了敌意——发出嘶哑的吼声,龇牙咧嘴的样子令人胆战心惊。
“我们一起逃跑怎么样,每个人朝不同的方向跑?”“殿下”提了个建议。
“绝对不可以!”弗拉斯科兰断然否定了他,“那样的话我们其中必然有一个人会被它抓住,这个人就要为其他三个牺牲性命了!”
幸亏这个卤莽的想法没有付诸行动,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四重奏”就这样紧紧靠在一起,一步一步地挪动,最后来到了林中一块稍微亮些的空地边缘。熊距离他们更近了——只有十几步了。对于野兽来说这个场所是不是适合它发动攻击呢?情况很可能是这样,因为熊吼得更厉害了,而且还加快了脚步。
四个人赶忙向后退,第二小提琴手更加急切地嘱咐大家说:
“朋友们,冷静!一定要冷静!”
大家走出了空地,再次躲到了树木中间。可是在这里危险并没有减少。熊在树木之间钻来钻去,随时可能扑过来,根本来不及防备。既然它停止了吼叫,放慢了步子,那么事实上它确实准备向四个人发起攻击了。
忽然,浓重的夜色中响起一阵震撼人心的音乐,这是一曲慢板节奏,将一位艺术家的心灵展现无遗。
原来是伊韦尔内!他从琴匣中取出小提琴,让小提琴在琴弦有力的抚弄下颤抖起来。多么天才的主意啊!为什么音乐家们不去求助于音乐呢?安菲翁的和谐琴声不是让岩石自动地堆砌在底比斯城周围了吗?凶猛的野兽不是被抒情的乐声所驯服,乖乖地匍匐在俄耳甫斯脚下吗?所以,应该相信这头加利福尼亚熊在它的祖先赋予的天性驱使下,也会像希腊神话中的同类一样表现出艺术的天分,因为此时它的野性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对音乐的热爱。随着四重奏有秩序地后退,熊跟着他们,不时发出音乐迷的轻声叫喊,就差喊出“好!”了。
一刻钟之后,佐恩和同伴们到达了森林的边缘。他们走出了这片可怕的丛林,伊韦尔内仍旧在拉着小提琴。
熊停下来,似乎没有打算再往前走了,两只肥厚的熊掌相互拍打着。
这个时候,潘希纳也拿起了乐器,叫道:
“让我来拉上一段熊之舞,欢快一些的调子!”
然后,第一小提琴手用长调起劲地弹奏着这个熟悉的主题,而中提琴则以小中音不和谐的刺耳声调来配合他。
于是,熊开始舞蹈了,一会抬起右脚,一会抬起左脚,乱蹦乱跳,胡乱地扭动着身躯,任由四个人沿着大路走远。
“呸!”潘希纳忿忿不平地说,“只不过是一头马戏团里的熊。”
“那又怎么样?”弗拉斯科兰回应他说,“伊韦尔内这个鬼灵精竟想出来这么一个好主意!”
“快开溜吧!现在是‘小快板’!”大提琴接过话来,“千万别回头看!”
大约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四位阿波罗的门徒终于安全到达了弗莱夏尔。他们仍旧用那种轻快而有序的脚步快速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程,尽管已经没有熊在后边追赶他们了。
一个栽种着山毛榉树的小广场,四周围绕着四十多座房子——准确地说是四十多座小木屋,这便是弗莱夏尔,距离海岸两英里的一个偏僻的村庄。
我们的艺术家在树木掩映下的几座住宅间静悄悄地穿行,来到了一个广场。从这里隐约可以看到远处一座简陋的礼拜堂的破旧钟楼。四个人围成了一个圈,似乎要即兴拉上一曲。他们在这个地方停下来,准备商量一下。
“这也算是一个村子?”潘希纳说。
“难道你还指望找到像费城或纽约那样的城市吗?”弗拉斯科兰反驳他。
“不过您的村庄已经睡着了!”佐恩耸了耸肩膀说。
“不要唤醒一个沉睡的村庄!”伊韦尔内满怀惆怅地说着,仿佛又在吟诵诗句。
“我看正相反,一定要唤醒它!”潘希纳喊了起来。
的确如此,除非采取这种方法,否则就要在露天里过夜了。
况且这是一个完全空旷的地方,四周寂静无声。没有一扇窗户是敞开的,没有一丝光亮。在这种万籁俱寂的地方,简直可以建造“睡美人”的宫殿了。
“咦?客栈在哪儿啊?”弗拉斯科兰问道。
是啊,车夫说的那家可以接待落难的旅客,为他们提供舒适住处的客栈在哪里呢?还有那个会马上派人去救助不幸车夫的客栈老板又在何处?难道可怜的车夫说的都是梦话吗?或者——另一种假设——佐恩和他的队伍迷路了?这里根本就不是弗莱夏尔?
各种各样的问题都需要立刻做出回答。看来有必要找一个当地人打听打听,那就得去敲其中一家的门了——最好是敲客栈的门,要靠好运气了。
四位音乐家开始在这黑暗的广场四周寻觅,在每一家的门前摸索着,试图找到挂在门口的招牌。但是最终他们连客栈的影子都没有发现。
尽管没有客栈,但并不见得就没有能够收留他们的地方。虽然得不到苏格兰式的盛情款待,还是可以按照美国的方式解决问题。只要每人肯出一个甚至两个美元,哪个弗莱夏尔人会拒绝为你提供一顿饭和一张床呢?
“让我们来敲门吧。”弗拉斯科兰说。
“按照节拍来敲,”潘希纳接过话来,“我看就打八分之六拍快点敲!”
即便他们按照速度更快的四分之三或四分之四拍敲,结果也会一样。没有一扇门或一扇窗户打开。而四重奏已经连续“拜访”了十二家,等待着屋里人的回答。
“看来我们搞错了,”伊韦尔内宣称,“这里不是一座村庄,而是一片墓地。在这里只要人一睡就永远也不会苏醒了。简直就是《旷野的呼喊》啊!”
“阿门!”“殿下”用唱诗班似的庄严声音附和着。
面对这种无法打破的死寂该做什么呢?继续朝圣地亚哥方向赶路吗?那大家会因为饥饿和疲劳而累趴在路上,事实就是如此。而且应该走哪条路?没有向导,四周是茫茫的黑夜。想办法到另一个村子去!哪一个呢?根据马车夫所言,在这片沿海地区除了弗莱夏尔就没有其他村庄了,那会更加迷失方向。最好还是等天亮再说!但是,在毫无遮蔽的地方过上六个小时,头上黑云压顶,随时都可能大雨倾盆,即使对于充满浪漫气息的艺术家来说这个想法也是不可取的。
潘希纳有了个主意。虽然他想出来的并不都是好主意,但是他的脑子转得确实很快。而这回他的想法得到了睿智的弗拉斯科兰的赞同。
“朋友们,”他说,“既然我们用来对付熊的办法奏效了,为什么不在这个加利福尼亚村庄身上试试呢?我们用一点点音乐就把那头熊驯服了,那就让我们用一段热烈的合奏来唤醒这些村民吧,不管节奏多强多快都行!”
“完全可以试试。”弗拉斯科兰表示同意。
佐恩甚至没有等潘希纳把话说完就从琴匣中取出了大提琴,在地面上支起钢架。由于没有座位,他就站着,手里拿着琴弓,准备着把储存在这个能发出响动的躯体中的所有声音都释放出来。
他的同伴也几乎同时做好了准备,跟随着他们的首领,将他们的艺术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
“翁斯洛的降B调四重奏,”他确定了曲目,“预备……起拍……开始!”
这首翁斯洛的四重奏他们都能倒背如流了。出色的演奏家不一定非要看清楚才能弹奏出美妙的乐曲,他们灵巧的手指在黑暗中照样能够在大提琴、小提琴和中提琴上熟练地拨弄琴弦。
四位演奏家此刻充满了灵感,演奏得十分投入。他们在美国的娱乐场和剧院中演出的时候,他们的才能和情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发挥地如此彻底。整个村庄都充满了一种崇高的和谐之音,除非是聋子,否则谁能抵抗住它的吸引呢?即使被伊韦尔内说中,这里是一片墓地,这种音乐的魅力也会让坟墓微微开启,死者从棺材里站起来,就连骷髅也会为此鼓掌……
可是那些房子还是门窗紧闭,睡梦中的村民仍旧没有苏醒。乐曲在有力的旋律中结束了,而弗莱夏尔却依然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啊?怎么会这样?”塞巴斯蒂安·佐恩极其愤怒地大声说,“得来点噪音了!难道这些野蛮人的耳朵和他们这个地方的熊一样吗?没办法!我们再来一遍,不过这次伊韦尔内,你拉D调;弗拉斯科兰,你来拉E调;而潘希纳,你拉G调。我来拉B调。现在,大家使劲拉!”
这首曲子是多么不协调啊!简直要把人的耳膜震破了!这不禁让人回想起由儒安维尔王子指挥的那支临时乐队,他们曾经在巴西一个不知名的村子里演奏的就是这种音乐!他们的演奏让人相信这是用“醋”牌提琴 表演的一首可怕的交响乐,简直是把瓦格纳的曲子颠倒过来拉!
不过说到底,佐恩的主意还真不错。起初那段优美的演奏没能达到的效果却由后来这段乱七八糟的曲子完成了。弗莱夏尔开始苏醒了,一些玻璃窗中有了光亮,两三家的屋子里点上了灯。既然村庄里的居民有了动静,可见他们并不是死人。而他们能够听见乐曲,可见他们也不是聋子。
“他们会朝我们扔苹果!”潘希纳在演奏到一个停顿时发话了。虽然曲子并不完整,他还是严格遵守着节奏的要求。
“哦!那更好,我们就把苹果吃掉!”务实的弗拉斯科兰回应他说。
在佐恩的指挥下,演奏继续热烈地进行。此后,在由四个不同的调子所构成的强劲而完美的“和弦”中,四位艺术家结束了演奏。
不!向他们投来的并不是苹果,而是从二三十扇敞开的窗户中传出来的掌声与喝彩声:“啊!好!好啊!”弗莱夏尔人的耳朵从来没有享受到如此美妙绝伦的音乐!由此,不必怀疑这里的每家每户都将殷勤地接待这四位卓越的音乐家了!
但是,正当他们沉浸在演奏的狂热之中时,一位新来的听众朝他们走近了几步,甚至都没有让他们发觉。这个人从一辆电动车上下来,站在广场的一角。他身材高大,十分肥胖。这是在黑夜中最容易辨认出来的特征。
此刻,我们的巴黎人正琢磨着在窗户打开之后,各家的房门是否也将开启来迎接他们——对这一点至少还很不确定,而那位新来的听众已经走近他们,用纯正的法语对他们说话,语气是那么亲切:
“先生们,我本人是一个音乐迷,刚才有幸为你们的表演鼓掌……”
“为我们后一首曲子鼓掌吗?”潘希纳用讽刺的口吻回敬他说。
“不,先生们,为第一首鼓掌。我很少能够欣赏到将翁斯洛的这首曲子演奏得如此完美的!”
此人是一个音乐方面的行家,这一点毋庸置疑。
“先生,”佐恩代表他的同伴们回答说,“我们对您的赞美非常感激。如果我们的第二首曲子让您觉得刺耳,那是因为……”
“先生,”陌生人打断了这句可能会很长的句子,把话接了过来,“我从来没有听过以如此完美的技艺进行的这么混乱的演奏。不过我理解你们这么做的用意,就是为了唤醒弗莱夏尔那些善良的居民,然而现在他们又睡着了。好吧,诸位先生,你们出此下策想从他们那里得到的东西,请允许我来向你们提供吧。”
“您的意思是要招待我们吗?”弗拉斯科兰问道。
“是的,招待各位,而且是一种比苏格兰人更加盛情的款待。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站在我面前的正是在全美国鼎鼎有名的‘四重奏’。对于你们,我们美国人是毫不吝惜热情的。”
“先生,”弗拉斯科兰感觉有必要说话了,“您过奖了。不过您所说的这种款待,我们能在哪里接受它呢?”
“就在离这两英里的地方。”
“在另一个村子里吗?”
“不,那是一座城市。”
“一座大城市吗?”
“当然。”
“对不起,”潘希纳插话进来,“可有人告诉我们说从这里到圣地亚哥之间没有任何城市了。”
“这是一个错误,但我还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一个错误?”弗拉斯科兰重复着说。
“是的,先生们。如果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前往那里的话,我保证你们会受到与诸位高贵的艺术家身份相称的接待。”
“我同意去。”伊韦尔内说。
“我也同意!”潘希纳肯定地回答。
“等一下!等一下!”塞巴斯蒂安·佐恩喊了起来,“我们可不能抢在乐队指挥的前头! ”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美国人问道。
“意思是说我们已有约定要去圣地亚哥了。”弗拉斯科兰回答。
“在圣地亚哥,”大提琴家补充道,“人们邀请我们举办一系列的日间音乐会。第一场将在星期日,也就是后天举行……”
“噢!”陌生人应了一声,口气中带有明显的不快。
随后,他说道:
“诸位,这倒不成问题,”他继续说,“一天时间足够你们参观一下这座值得一看的城市。之后我将负责把各位送到就近的车站,保证你们能按时到达圣地亚哥!”
说句实在话,这个邀请很诱人,也来得真是时候。它让四位音乐家确信能够在一个好旅馆里找到一间舒适的房间——更不用说这位殷勤的美国先生保证他们将受到的那种尊敬。
“诸位是否同意?”
“我们同意。”佐恩回答说,饥肠辘辘和疲惫不堪促使他乐意接受这种邀请。
“一言为定,”美国人说,“我们立刻出发,二十分钟后就到了,我相信到那时你们一定会感谢我的!”
显然,纷乱嘈杂的合奏所引起的最后几声喝彩之后,各家的窗户又都关上了,灯也熄灭了,弗莱夏尔村再次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那个美国人与四位艺术家登上了电动车,并把他们的乐器放到了车上。他们自己则坐到了车厢的后面,美国人坐在了前面,靠近电动车的司机。司机拉动了操纵杆,蓄电池发动起来,电车晃动了一下,立即快速朝西驶去。
过了一刻钟,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微微发白的光,炫目的月光向四处放射着。那里就是我们的巴黎来客想都没有想到过的城市。
这时电动车停了下来。弗拉斯科兰说:
“我们终于到海边了。”
“海边?不,”美国人回答他说,“这只是我们将要渡过的一条河而已。”
“什么?”潘希纳问道。
“我们乘轮渡过去,连车子一块带过去。”
那里确实有一艘当时美国十分常见的轮渡船,车子和旅客都上了船。这艘轮渡船一定是用电作为动力,因为看不到喷出的蒸汽。仅仅用了两分钟,船便过了河,停泊在港口深处的一个码头上。
电动车又发动起来了,在一片田间小路上穿行。不一会儿工夫,就进到了一座花园里,高高架起的照明设备使整个花园灯火通明。
花园的栅栏那儿有一扇打开的门,通向一条又宽又长的石板路,车子在上面行驶时发出响声。五分钟之后,艺术家们在一座舒适的旅馆门前下了车。美国人对旅馆里的人说了一句话,艺术家们便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他们很快被领到一桌丰盛的宴席前,于是大家狼吞虎咽地大吃了起来,对这一点任何人都会相信。
就餐完毕,旅馆的领班把他们送到一个宽敞的房间里,白炽灯把屋子照得十分明亮,而那些开关又可以将白炽灯变成光线柔和的小夜灯。好了,还是把对这一切美妙之处的解释留给明天吧。他们在安放于房间四角的四张床上睡着了,并且以一种少有的和谐打起了呼噜,真不愧是著名的“四重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