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世界第一次环球航行之后,“维多利亚”号于1522年9月6日抵达西班牙。在它带来的珍异之物中,有五张鸟皮。这些鸟的羽毛——尤其是那些从身体两侧伸出、薄如轻纱的饰羽——有着无与伦比的华美光彩,异于世人所曾见。其中两张皮是摩鹿加群岛中的巴占岛国王交给远征队司令麦哲伦的,作为赠予西班牙国王的礼物。远征队的记事官皮加费塔 记载了这件礼物,并留下了这样的描述:“这些鸟大小如鸫,有着小脑袋和长喙,腿像笔一样纤细,长约一拃。它们没有翅膀,却长着如同饰羽般的多彩长羽。它们的尾部与鸫相似。只有在起风时,它们才会飞翔。他们告诉我们这些鸟来自地上天堂,并称它们为 bolon dinata ,意思是‘神鸟’。”
由此,这些美丽的动物便被称为“极乐鸟”,也成为有据可查的第一批来到欧洲的标本。皮加费塔关于它们的记录并不怎么令人惊异。毫无疑问,土著剥皮匠为了突出饰羽的华美,切掉了这些鸟儿的翅膀。然而,它们令人屏息的美丽、极度的罕见,以及它们与“地上天堂”的联系,让这些鸟儿笼上了一层神秘与魔幻的光环。很快,种种关于它们的故事就出现了,神奇程度堪比它们的美丽。七十年后,约翰内斯 · 惠更 · 范 · 林斯霍腾 在描述自己的摩鹿加群岛之旅时这样写道:“只有在这些海岛上,才能找到被葡萄牙人称为passeros de sol(意思是‘太阳鸟’)的鸟类;意大利人称它们为Manu codiatas;说拉丁语的人称它们为Paradiseas;我们则称它们为极乐鸟,因为它们的羽毛之华美胜过其他一切鸟类。没有人见过活着的极乐鸟,但它们死后会落在岛上:正如传说中那样,它们总是向着太阳飞翔,总是待在空中,从不落地,因为它们既没有脚,也没有翅膀,只有头和躯干,大多数还有一条尾巴。”
林斯霍腾关于极乐鸟没有腿的记述很好解释,因为直到今天,当地人仍然会沿袭传统,切掉它们的腿,以简化剥皮的工作。至于皮加费塔曾经提到极乐鸟有腿的事,要么是被林斯霍腾故意忘掉了,要么是后世某些作者急于维护关于这些鸟儿的故事的浪漫性,刻意将之否定。然而,在一位心思缜密的博物学家眼里,林斯霍腾对极乐鸟的生存方式的描述带来了一大堆问题。如果这些鸟总是在飞翔,它们如何筑巢,如何孵蛋,又以何物为食?人们很快编出了各种答案,每一个都和理性风马牛不相及,正与它们想要理性化的那些想象一样。
阿尔德罗万杜斯 所绘的极乐鸟插图(1599年)
一位作者描述道:“雄鸟的背部有一个凹坑,用来放置雌鸟所产的蛋,而雌鸟的腹部也有凹陷。有了这两处凹坑,雌鸟可以坐在蛋上将之孵化。”另一位作者先是解释说这些永远飞翔不落的鸟仅以露水和空气为食,接着又补充说它们并没有肠胃,因为肠胃对如此特异的进食者毫无用处,填满它们腹腔的是脂肪。第三位作者想要让这些鸟没有脚的说法变得更加可信,同时又留意到某些品种的饰羽中还有一对对卷曲的飞羽,便这样写道:“它们并不在地上栖息,而是靠身上的一束束羽毛把自己挂在树枝上,像飞蝇或是缥缈的精灵。”
即便在第一批鸟皮来到欧洲两百年之后,这种鸟的故乡“地上天堂”仍不为人所知。直到18世纪,人们才发现它们生活在新几内亚及其周边海岛上。欧洲的博物学家第一次在其自然栖息地看到了活生生的极乐鸟,曾经围绕它们的大多数神话随之破灭。不过,从皮加费塔时代开始就笼罩着极乐鸟的那种浪漫氛围从未被人们完全遗忘。当伟大的瑞典博物学家卡尔 · 林奈为最可能被皮加费塔描述过的那种鸟赋予学名时,他将它们称为 Paradisea apoda (大极乐鸟),意思是“无腿极乐鸟”。
然而,过去两百年来的科学发现也向我们表明,关于极乐鸟的真相和那些早期传说同样神奇,因为它们拥有整个鸟类世界中最为灿烂、最不可思议的羽饰。如今得到鉴定的极乐鸟已有五十多种,形态和大小各不相同。其中一些的翅膀之下生有如流瀑一般的金丝饰羽,“无腿极乐鸟”即是一例。一些种类胸前覆盖着厚厚的彩虹色羽毛。一些种类有着光彩照人的长尾,另一些的尾巴上则只有短短的翎毛。威氏极乐鸟头顶光秃,露出亮蓝色的头皮;萨克森极乐鸟头上长着两根双倍于其体长的饰羽,每一根上都覆着一片片浅珠蓝色,宛如瓷釉。极乐鸟中体型最大的有乌鸦大小,最小的,如红色的王极乐鸟,只比欧亚鸲稍大一点。事实上,各种极乐鸟之间的相似点仅仅在于:它们的羽衣都华美得不可思议,它们也都痴迷于狂欢一般的求偶之舞,并在起舞时向外表平平无奇的雌鸟展示它们灿烂的饰羽。
为了目睹如此美丽而浪漫的生灵,当然值得远赴重洋,这也是我多年来挥之不去的念头。此前伦敦动物园已有数年没有展出过极乐鸟,而到了我考虑去探寻它们的时候,动物园里连一只也没有了。此外,展现野生极乐鸟如何表演炫示之舞的影片还从未上映过——至少在英国是如此。我做出了决定,要到新几内亚去,尝试拍摄它们,也争取能把几只活体带回伦敦。
新几内亚幅员辽阔,是世界上最大的非大陆岛,从一端到另一端有1 000多英里 长。一连串脊状山脉横贯全岛,高度堪比阿尔卑斯山。山地的高坡上覆盖的不是雪原和冰川,而是由巨树组成的森林,树上垂挂着湿漉漉的苔藓。这些山脊之间是丛林密布的巨壑深谷,其中许多几乎从来无人涉足。在靠近海岸的地带,是大片蚊虫滋生的沼泽,面积广达数百平方英里 。
政治版图上,这座岛被分为接近相等的两半。在我们踏上旅程时,岛的西半部由荷兰管辖,东半部则由澳大利亚管辖。在这片最后的殖民地上,接近全岛中心的位置,有一条位于高地上的山谷。谷中有一处名为农度格尔的小定居点。澳大利亚富翁及慈善家爱德华 · 哈尔斯特罗姆爵士在此建立了一座实验性的农场和动物基地。他修起巨大的鸟舍,其中容纳的极乐鸟数量比全世界所有动物园的加起来还要多。最伟大的动物收藏家之一,同时也是极乐鸟专家的弗雷德 · 肖 · 迈尔就住在这里。因此,只要能得到许可,农度格尔就是我们最佳的拜访目的地。
爱德华爵士多年来一直与伦敦动物园保持着友谊,也是它的赞助者。当我给他写信提到我们的大胆想法时,他在回信中建议我们把他的基地作为大本营,开展为期四个月的探险。
此前查尔斯 · 拉古斯和我已经在热带开展过三次动物搜集和拍摄之旅。当我们坐在机舱里,一路向东,朝向第四次旅程进发时,我们两人都沉浸在焦虑中——每一次新旅程开始时,这样的焦虑都会让我们不安。他在心中默默清点自己的摄像器材,担心把什么要紧的设备落在了家里。我则使劲想象我们在抵达农度格尔之前必定会遭遇的各种官僚主义障碍,总想要确认我们对大多数障碍已经有所预期,有所准备。
我们在三天内赶到澳大利亚,然后从悉尼向北飞往新几内亚。在新几内亚岛东北部海边的莱城,我们离开了舒适的四引擎飞机,改乘一架不那么豪华的航班。它每周飞往中央高地的瓦基河谷,给那里运送给养。
我们坐在像架子一样的铝制座椅上。这些座椅沿着机舱一侧排放,占据了一半长度。我们前方是一堆长长的货物,从舱头一直排到舱尾,上面捆着绳子,固定在地板上的系环上。货物中有邮袋、扶手椅、庞大的铸铁柴油机零件、装满刚出生小鸡的纸板箱、许多长条面包。除此之外,还有我们的十六件行李和设备。
同舱旅客是七名半裸身体的巴布亚人。他们的坐姿僵硬而紧张,嘴唇抿得紧紧,表情毫无变化,眼睛死死盯着堆放在他们前方近处的货物,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他们中至少有好几个人是第一次坐飞机。在起飞前,我还不得不教他们学会系安全带。他们的皮肤也闪闪发光,因为上面全是细小的汗珠。
雨水拍打着窄小的机窗,但声音却被引擎的轰鸣淹没。窗外除了灰蒙蒙的一片,我什么都看不见。随着我们越飞越高,越过那些看不见的群山,飞机不断颠簸震颤。气温很低,让我微微发抖。我的皮肤却仍然黏湿,那是因为莱城的闷热天气带来的汗水。
飞机不断爬升,直到窗外的灰色云层开始解体,变成一缕缕飘飞涌动的雾气。突然,机舱变得一片通明,仿佛有人打开了一盏电灯。我向窗外看去,正看到飞机那震颤的光滑机翼上闪烁的阳光。几英里之外是一座座暗色的山峰,如同凝固的云浪之上浮出的小岛。我们下方的白色云毯上很快有了一道道裂缝,每一道都像是一块虚幻的奇异图案,时而呈现某条银色河流的拐弯,时而呈现几座小小的茅屋,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细节不明的绿色灯芯绒纹样。这些裂口让我们得以窥见下方大地,并且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最后连成一片,成为一幅连贯的图画:那是一道道山脊陡峭如锋的山脉,此起彼伏。有的山上覆盖着密林,有的则是光秃秃的,只有些驼黄色的草甸。一座又一座山峰从我们下方掠过,直到突然变得低矮。此时我们已经不再飞翔于蛮荒的崇山峻岭之上,而是在沿着一道宽广的绿色山谷飞行。这便是瓦基河谷了。
地面上间或有些区域已被清理出来,用作飞机跑道。其中一处就是农度格尔的实验农场。我们的飞机降低高度,从基地的建筑物上方掠过。一条细细的红线连接跑道和房舍,将地面风物一分为二。一辆小小的卡车从其中一座棚屋驶出,沿着这条红线缓缓移动。飞机在颠簸中降落。当我和查尔斯动作僵硬地从机舱爬出时,那辆卡车正从弯道转过来,驶上青草覆盖的跑道,最后在吱嘎的刹车声中停在机翼之下。两个男人从车上跳下,其中一个身体粗壮,肌肉发达,头戴满是汗渍的宽边帽,身穿卡其布工装裤,自我介绍说是基地的经理弗兰克 · 彭博——史密斯。另一个人年纪更大,身材更瘦,正是弗雷德 · 肖 · 迈尔。
我们一起把货物从飞机上卸下。弗兰克发现他的农场机械需要的一些零件不在其中,小声咒骂了几句,又和飞行员闲聊了几分钟。随后飞机再次发动引擎,在轰鸣中沿着跑道离开,升上天空,飞向下一站。从此地到那里的飞行时间只有四分钟。弗兰克安排基地的巴布亚帮工把我们的设备装入在附近等候的一辆拖拉机的拖车,然后用卡车载上我们,如旋风一般离开,去他家里和他妻子见面并用茶。
我们坐在他整洁的客厅中,吃着松饼。我能看到屋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半裸身体、蓄着大胡子的男子,纹丝不动,令人惊骇。此人棕色的胳膊和多毛的胸膛被煤烟涂黑,面孔上涂着红、黄、绿色的彩点和彩条;腰上围一条由纤维织成的宽大硬腰带;腰带前方有一条窄长的毛绒织料,直垂到小腿;身后扎一丛浓密的树叶,仿佛裙撑。他全身密密地披挂着珠贝制成的饰物:一根细索系在腰部,上面垂下的小挂件围成腰带形状;一大块珍珠色的胸甲用绳子悬在脖子上;一条宽大的弯月形贝壳环绕他的下颌,将他的胡须遮住一部分;此外,他的鼻中隔上打了孔,穿着一条细细的、从珠贝边缘裁下的弯镰。然而,他身上最炫目、最华丽的私人饰物,既不是那些珠贝,也不是油彩,而是那顶巨大的羽毛头饰。头饰上有着来自五个不同物种的至少三十只极乐鸟的饰羽。这些神奇羽毛的颜色有宝石红、翠绿、紫黑,还有瓷蓝,组成了一顶不可思议的辉煌冠冕。
这样的华贵因为他身处的环境而更显惊人,因为他正站在一片新剪过的草坪上,背景是一处网球场的边网。停在他身边的,是一辆亮红色的拖拉机。我发现自己盯着他的样子就像是在看着一件马戏团的展品或是一处旅游景点。然而,当我抬高目光,望向后方的莽莽群山时,变得突兀刺眼的,反而是网球场、拖拉机,还有我喝茶所用的瓷杯。我才是那个身处马戏中的人,而屋外那个男人,以及他身后森林中的千千万万同胞,才是观众。
留意到我的注视,弗兰克开口了:“那是本地人的酋长,也就是 luluai ,名叫加莱,是本地最富有、最友好的人中的一位。我告诉他说你们两人会来寻找极乐鸟。我猜他在这里等待,是想成为第一个接触你们的人,免得错过贸易的机会。”
用完茶,我们走出门去见他。他热情地和我们握手,却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笨拙,像是一个对这种礼节并不熟悉的人。他咧嘴而笑,露出一排巨大而洁白的完美牙齿。
“夏午好 。”他说。
“夏午好。”我回答道,很高兴能用上几乎是我所知的唯一一个巴布亚皮钦英语单词。不幸的是,我没法再多说一个字,因为说巴布亚皮钦语并非在每个普通英语单词后面加上一个um或ee那样简单。那是一种独立的语言,有自己的句式、语法和词汇。这种语言的产生不算太早,在很大程度上由新几内亚人自己创造出来,以方便交流,进而达成贸易。依赖这种语言的交流和贸易不仅发生在他们与白种外国人之间,也发生在他们彼此之间,因为新几内亚岛内有数以百计的土著语言。
巴布亚皮钦英语的词汇有多种源头。一部分来自马来语,如 susu (牛奶)和 binatan g ——后者是我一年前在印度尼西亚学到的,原义是“动物”,但在这里它的含义更为狭窄,仅指“昆虫”。因为新几内亚的这片地区曾是德国殖民地,所以其中也有来自德语的单词,例如表示“空出”的 raus ,仍然常被用来指“先令”的 mark (马克),还有像是从 kapitan 变化而来、如今指“政府官员”的kiap。这种语言里当然还有许多美拉尼西亚语单词,但其词汇的主体还是源于英语。在从一种语言向另一种语言转化的过程中,这些单词中有许多发生了融合,其辅音也变得软化,以适合本地人的发音。因此,当这些单词以其正规拼写形式出现时,我们需要一些想象力才能猜到其源头,例如 kisim 来自give him(给他), pluwa 来自the floor(地板), solwara 来自the sea(大海), motaka 则源于a car(一辆汽车)。这样的拼写有时会令人十分困惑,因此,在此地的皮钦英语对话中,我采用了一种不那么精确但更容易理解的版本。在这种语言中,有的单词有了全新的含义: stop 不再指“停止”,而是“在场”,而 fella (家伙)则变成许多单词的后缀,用来表示某种实体。有的表达法的含义也面目全非,因此随意的自由发挥万万不可取,它很可能会让你的言辞显得十分粗鲁,表达你完全没想到的意思。
弗兰克也将我们来到农度格尔的缘由告诉了加莱。
“你瞅,”他说道,“这俩先生会在农度格尔待上很久,想要找到各种鸟,各种虫子。加莱,你知道全是鸟的地方,你要带他们找到这地方,然后先生们会给加莱许多钱。”
加莱咧嘴笑起来,热烈点头。我向弗兰克提到我们还想拍一部关于当地人和他们的仪式的影片。
“如果你们要搞大歌会,”弗兰克接着说,“这俩先生就给这歌会拍画片。”
加莱用一连串皮钦语回答。他的语速太快,语调也全然陌生,让我没法听明白。弗兰克替我翻译了出来。
“明天晚上,”他说,“加莱的聚居点会有一场被称为 kanana (卡纳纳)的求爱仪式。你们想去吗?”
这次轮到我们热烈点头。
“这俩先生想说‘太感谢你’,”弗兰克说,“接下来是长夜。他们明天去,他们想去你的地方,看看这场‘卡纳纳’。”
第二天晚上,按照约定,加莱来到弗兰克的平房,接我们去参加‘卡纳纳’。我们跟随他穿过一丛丛芭蕉林,又走过轻风中嘎吱作响的竹林。冷冽的空气中回荡着喧嚣的虫鸣。时间已近午夜,我们却无须火把照明寻路,因为正值满月,天空也晴朗无云。
大概一刻钟过后,我们来到了加莱那座被木麻黄和芭蕉树围绕的小村庄。他领着我们走过几间低矮的圆形苫草小屋。屋墙用棍子编成,墙缝中透出点点火光,还有变低了的交谈声。在比其他小屋略大的一间屋子前,我们停下了脚步。这间屋子的造型与众不同,大约有40英尺 长,茅顶两端各自露出一对柱子的尾端。每对柱子中,有一根造型为女性生殖器形象,另一根则是男性生殖器形象。星空之下,屋顶之上,是芭蕉树的幽暗轮廓。
加莱指向低矮的入口。
“你们俩先生可以进去看啦,里面有东西。”他说。
“卡纳纳”仪式
我们手足并用,爬了进去。一团令人窒息的热气和辛辣刺鼻的烟雾扑面而来。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我的双眼刺痛,无法睁开。过了几秒钟,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却还是看不见多少东西,因为涌出的泪水挡住了视线。
我弓着腰,一只手挡在眼睛前,笨拙地在一团乱糟糟的人影中寻路,最后总算在茅屋另一头找到一个能容我坐下的空位。刚刚坐下,我吃惊地发现我的眼睛不再流泪了,因为烟雾仅仅悬浮在屋椽的位置,下方的空气则是新鲜的,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开始四面环顾。
烟雾来自屋子中间泥地上的一堆柴火。这堆火也是屋中唯一的光源。一位蓄须的老人坐在火堆旁边,背靠被烟熏黑的中柱。他是屋中除了我们二人之外唯一的男性,而刚才我踉跄穿过的人群竟全是身材丰满的年轻女孩。她们面向里坐成两排,好奇地打量我,彼此笑得嘻嘻哈哈。
这些女孩的头上都没有第一天我们看到加莱佩戴的那种华丽头饰,因为屋顶太低,佩戴那样的头饰并不方便。她们戴的是紧贴头顶的小帽,用树袋鼠或是袋貂的毛织成。将她们的帽子系在头顶的,是用劈开的藤条编成的环状网带,里面还夹着亮闪闪的绿甲虫。她们的脸上画着点状和条状的图案,色彩斑斓。每个女孩脸上的图样各不相同。这些图样并不受限于仪式的规定,而是发自她们每个人自己的想象。大多数女孩或是脖戴珠串,或是鼻中穿着新月形的珠贝。每个人的腰上都围一条用兰草纤维织成的宽腰带,表明未婚少女的身份。她们的身躯上涂了猪油和烟灰,在昏黄跳跃的火光下闪闪发亮。
我们刚找到地方坐下来,一队男子便在咧嘴大笑的加莱率领下爬进茅屋中。他们在两排女孩之间坐下,却面朝屋墙。与女孩们一样,他们的身上也满是华丽的装饰和油彩。除此之外,他们中大多数人的无边圆帽上还插着树叶和蕨叶。然而这些男人并非全都年轻。他们有的蓄着浓密的颔须,另一些人则和加莱一样,其已婚身份已为我们所知。不过,尽管“卡纳纳”是一场求爱仪式,这些人的参加却并非不合礼仪,因为瓦基人社会是多偶制的。这些男子都是受到个人的特意邀请而来,其中不少人还来自许多英里之外的其他村庄。
大家各自坐下的几分钟里,人群中有一阵窃窃私语和笑声。接着,一个犹疑不安的声音唱起歌来。其他声音陆续加入,最后每个人都开始缓慢吟唱。随着歌声力量渐强,男人和女孩们开始左右摇摆身体,头也随之转动。吟唱的节奏不断重复,仿佛有催眠的力量。摇摆着的身体相互靠近,每个男人都将上身倾向自己右边面对他的女孩。随着他们越靠越近,那蜂鸣一样的吟唱也不断上升至高潮,直到每一对闭着眼的男女的鼻尖和额头彼此相触。每一对都陷入了肉欲的喜悦迷狂,在沉醉中左右摆动头颅。
一些舞动者很快彼此脱离,眼神茫然地环顾茅屋,置伴侣于不顾。然而大部分人依旧摇摆不停,面庞相贴,沉浸在愉悦中。
歌声杳然,人们终于分开,开始闲谈。一个女孩点燃一支长长的、用报纸卷成的烟,懒洋洋地将烟气深深吸入。每个男人都开始爬行,绕过刚才和他一起舞动的女孩,靠近队列中的下一个女孩坐下。如此一来,每个人都更换了舞伴,就像保罗 · 琼斯舞 中那样。吟唱再次响起,舞者们再次摇动;随着歌声重新攀上顶峰,人们再一次面孔相贴,左右摆动。
我们坐着看了好几个小时。屋中太热,让我脱下了衬衣。火光渐暗,我能看见的只有涂油身体上的一点反光,或是一只白色猫头鹰翅膀的晃动轮廓,那是其中一名男子佩戴在无边圆帽上的东西。
靠近我的模糊人影中,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轻笑起来,那是加莱。
“你看。”他低声道,指向从群舞中脱离的一对男女。他们正坐在阴影中,相互拥抱,女孩的双腿横在男人的一条大腿上。
“他们在‘抱腿’。”加莱说。
在“卡纳纳”仪式上,除了面孔接触之外,舞者们不可触碰彼此。坐在中心的老人负责保证舞者遵守这条规矩。然而,女孩可以用摩擦鼻尖的热烈程度来暗示自己对舞伴是否中意。如果两人相互感到满意,就可以离开跳舞的行列,开始“抱腿”,由此形成的友谊往往会发展为婚姻。这与英格兰的周六夜舞会颇为相似。
到了凌晨三点钟,舞者的队列已经大为缩小。我们爬出茅屋,回到冷冽的夜色中。
第二天,加莱看上去十分疲惫,他那种欢快的活力却丝毫未减。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在周围的山峦间漫步。
走了大约十分钟,我听到远方传来一阵鼓声和歌声。穿过一丛白茅,我们就看到一支炫目的队伍沿路朝这边走来。几名男子走在最前面,头戴庞大羽冠,手持三叉长矛,华丽非凡。然而他们只不过是更为令人惊叹的一幕的前奏。在他们身后,一人高举旗杆,杆顶是一面大纛,宽约3英尺,色彩绚烂。旗面用藤条和草叶编成,上面挂着十多片闪亮的珠贝、一块块缀着珍贵货贝的垫子,插着深红色鹦鹉羽毛做成的冠冕,边缘饰以极乐鸟饰羽,大约有三四十簇。旗手身后是更多的男男女女,还有小孩。每个人都拿着几块熏猪肉,有腰肉、背脊肉、腿肉,也有猪头和内脏,全都用树叶包裹。队伍沿路穿过丛丛白茅,朝我们走来。一名男子拿着鼓,喊着号子,以鼓声伴奏。
我们站到路边,让他们通过。加莱向我们解释了这一幕。那些男子来自瓦基河谷对面的山中,正要去迎接一名新娘。很早以前,双方家庭就见了面,谈好了新郎要为迎娶新娘付出多少羽毛、贝壳和多少头猪,定下了婚礼的安排。聘礼价值不菲,凑足数额需要花费数年时间,因此新娘的父母同意提前履行婚约,条件是对方预先支付一大笔钱,并在此后定期付款,直到全部付清。随后,新郎就开始漫长而艰辛的历程,深入丛林猎捕极乐鸟,收集它们的饰羽。珠贝中一部分来自亲友的借贷,一部分是新郎为村中更富有的长者提供劳务而获得的报酬。到最后,他终于挣够了预付款。两天前,他和家中的其他成员开始长途跋涉,前往新娘所在的村庄。出发时他们带上了聘礼,也就是珠贝、猪肉和极乐鸟饰羽。后者被仔细地包裹在由干树叶制成、以劈开的藤条做骨架的封套中,以免它们在旅途中失去那种金丝般的光泽。前一天晚上,迎亲队伍在森林里露宿。到今天拂晓起身之时,他们已经做好了这面大纛,并以珠贝和羽毛为饰,以向众人展示聘礼的丰厚与精美。此时迎亲队伍距离新娘的家已经不远,只剩下一小时脚程。加莱与跟随大纛的一名勇士聊了起来,并请求他们允许我们加入。
我们跟随这支迎亲队伍,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最后终于钻出灌木丛,来到新娘家所在的草坡下,开始漫长的攀爬。到了距离新娘家还有100码 的地方,我们不得不翻过一道布满森然尖刺的围栏——那是一道防御性的藩篱,是数年前才结束的争斗时期的遗留。在围栏的另一边,举纛者正在等待掉队者赶上来。集合之后,全队整理仪容,缓缓开始行进,以庄严的姿态走进村庄。
迎亲队伍
新娘和她的家人正坐在自家屋前的一小块空地上。我还不确定新娘是哪一个,直到加莱给我指了出来。在人群中,新娘看起来倒是与她的角色最不相称的一个,因为她不仅年纪较大,甚至还抱着一个婴儿。加莱解释说她是一名寡妇。
大纛已经稳稳插在空地中央。新娘和她的家人站起身来,正式欢迎客人。双方相互拥抱,搂着对方的肩和腰,神色亲热,略带一丝不自然,与欧洲人婚宴上那些原本不太熟悉、刚刚在法律意义上成为亲戚的人相互握手时的样子不无相似。
每个人都坐下来。新郎队伍中的一名年长者开始讲话。此人魁梧威严,留着夸张的大胡子,戴着用一丛棕色的鹤鸵羽毛做的头饰。他在听众面前来回踱着方步,侃侃而谈,言辞风格鲜明,高度戏剧化。新娘张着嘴巴,倾听他的演说。
在空地一侧的一株木麻黄树下,人们已将猪肉摆成整整齐齐的长方形,其中四只焦黄的熏猪头放在一排。讲话结束后,来客中的另一名男子拿起一条腰肉。新娘的男性亲属则列队而坐,准备接受。新郎的亲属将肉交给他们。每一个人都从上面咬下肥腻多脂的几块,松开嘴让肉落到自己手中,再放到一张芭蕉叶上。几只可怜巴巴的狗目睹他们分配食物,焦躁不安,却连一丝肉屑也分享不到,因为每个男人在咬下自己那份之后,都将它交给了自己的女性亲眷。
此时人们开始拆分那面旗帜。拆下来的羽毛和贝壳已经一排排陈列在一块垫子上。新娘的男性亲属蹲在周围。每件饰物从旗上被摘下来时,都会引起不短的讨论,有时还相当热烈,因为事关谁才是它的最终拥有者。
一切结束之后,来客们便拿起猪肉,打开用芭蕉叶包裹、事先烹熟的蔬菜,开始享用。新娘离开自家那一群亲属,来到丈夫身边坐下。此时全场才第一次有了放松飨宴的气氛。一名男子热情地为每个人的饭菜调味,嚼烂姜和种种香料,然后将它们轮流吐在每块肉上。此时已是傍晚,我看见人人都开怀大嚼,才想起自己从清晨起就没吃过一点东西。一名男子见我盯着他们,递给我一大块油乎乎的猪肉——上面满是嚼碎的姜末,毫不夸张。这是一种善意而好客的举动。我摇了摇头,指向一堆芭蕉,暗自祈求这不会被认为失礼。他笑容满面,将一根芭蕉递给我,于是我们也加入这场婚宴。
农度格尔基地的所有者爱德华 · 哈尔斯特罗姆爵士一生都对热带鸟类和热带农业保持兴趣。他在这里修建了巨大的鸟舍,搜罗各种极乐鸟以供应世界上每一座动物园。然而他的这部分计划难以完全实现,因为澳大利亚的移民法出于对意外引入疾病的担忧,禁止任何禽畜入境。这条法律适用于各种禽畜,其中也包括极乐鸟——尽管事实上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各种鸟类在迁徙中往返飞行于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之间,丝毫不顾那些官僚主义的规定。前往新几内亚东部的所有主要商业航线都途经澳大利亚。因此,除非获得特别许可(而这样的特例少之又少),每一只从农度格尔运出的鸟类都必须通过漫长的海运才能到达外界,并且不可经停任何澳大利亚港口。这样的运输极难安排。我们如果想把一批极乐鸟带回伦敦动物园,也要面对这个问题。
话说回来,农度格尔毕竟拥有其他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的极乐鸟收藏,因此各国鸟类学家都会来到这里研究它们。
负责管理这些鸟儿的人是弗雷德 · 肖 · 迈尔。他身形瘦削,略有些驼背,头发已显灰白,为人友善。若是在城市中的街上遇到他,你或许会以为他是一个性情柔弱的人,从不敢离开办公桌或是冒险去往本地社区之外的地方。然而弗雷德是所有动物搜集者中最了不起的人之一。他生于澳大利亚,曾为寻找鸟类、哺乳动物、昆虫和爬行动物而深入世界上最蛮荒、最危险的一些地方。他走遍了新几内亚的荷属地区和澳属地区,也会为了寻找某种鸟类而专程前往荒僻的海岛。他曾在摩鹿加群岛、爪哇、苏门答腊岛和婆罗洲捕捉动物。如今他搜集的种类已经成为众多科研机构珍视的藏品,其中也包括伦敦的大英自然博物馆。他在探险中的许多物种发现后来都被证明是科学史上的第一次。他是三种极乐鸟的科学发现者,还有好几个物种的学名中都包含了“肖——迈尔”这个词,那是命名的动物学家们对他的动物搜集技艺的致敬。
然而,与弗雷德初次见面时,你完全不会想到这些。他其实相当沉默寡言,甚至要想找到他往往也很不容易,因为他的时间都奉献给了鸟舍中的居民。早在天亮之前他就会起床,为鸟儿准备食物,好让它们在日出后马上就能进餐——这样正符合它们在野生状态中的习惯。他也承认自己的当地帮手很可能相当善于调配鸟食,但还是淡然地表示更愿意亲自动手。在清晨那样早的时候,天气相当冷,弗雷德习惯穿上好几层长羊毛衫,足蹬一双厚重的军靴,头戴一顶古怪的猎鹿帽——帽耳垂下,盖住他的耳朵。穿着这样的装束,靠着一盏煤油灯的照明,他用切碎的番木瓜、露兜树果、大蕉和煮蛋为鸟儿调配特制的餐食。每一群鸟各有不同的需求。有的喜欢肉食食谱,就需要为它们找来蝌蚪和蜘蛛。有的偏爱胡蜂幼虫或是熟透的蛋黄。有时,如果找不到其他肉类,弗雷德还会打开自己的冰箱,切一堆新鲜羊肉——那本应该是他自己的晚餐。一天中的其他时候,他会在鸟舍中四处走动,做他的照料和清洁工作。无怪乎当地人会管他叫“鸟先生”。
弗雷德负责的鸟类多种多样,有各种体型和颜色的鹦鹉,有一群群硕大的蓝灰色鸽子——每一只头上都有一顶蓝灰色羽冠,如同一面纱扇,间杂银色斑点。一处装饰性的小池塘里有几只鸭子,那是花纹鸭,是世上最为罕见的种类之一,来自农度格尔背后群山中一座位于高处的小湖。
不过,最让我们目不转睛的,还是极乐鸟。在这里,查尔斯和我亲眼见到了一些我们此前只在书上插图中见过的种类。一天又一天,我们在鸟舍间流连不去,观察它们,想要熟悉它们那种尖厉刺耳的叫声,以便将来进入森林时可以分辨远处的鸟鸣,知道附近有哪些种类。
凤冠鸠
鸟舍中的一部分极乐鸟看起来毫无魅力,和鸫差不多。这些要么是雌鸟,要么是年齿尚幼的雄鸟,因为雄鸟要到四五岁大时才会长出灿烂的饰羽。到了那时候,它的外表会发生巨大的变化,让人几乎无法找到雌鸟和年幼雄鸟与这些羽毛完全长成、面貌焕然不同的雄鸟之间的联系。弗雷德照料下的大部分雄鸟都是在年幼时来到鸟舍的,因为当瓦基猎人捉到成鸟时,他们很难抵挡住诱惑不将它据为己有,不为了它的羽毛而杀死它。弗雷德所能给出的报酬尽管已经不低,还是无法与这种诱惑相提并论。这些鸟儿中有许多在鸟舍里居住了很长时间,已经长出了饰羽。它们的美丽令我们神摇意夺:蓝极乐鸟的饰羽朦胧如烟,蓝如宝石,镶着红边;公主长尾风鸟仪态庄严高傲,通体黑色发亮,唯有胸前是一块斑斓如虹、变幻如波的绿色;奇异的华美极乐鸟粗短的尾巴上伸出两根卷曲的天线,胸口是绿色,背部是深红色,还披着亮黄色的披肩,缺少其他极乐鸟的那种优雅,看起来好像是某个不够专业的造物者用尽全力,想要创造出色彩最为怪诞的鸟类的初次笨拙尝试。
有两个种类最让我痴迷。第一种是萨克森极乐鸟,拥有至为令人惊叹的羽饰:两条修长的饰带从脑后伸出,长度足有体长的两倍,上面是一连串瓷蓝色的斑点,熠熠生光,如同珠母。第二种是新几内亚极乐鸟,生活在农度格尔周边森林中,正是最经典也最著名的极乐鸟(也就是皮加费塔所描述的、被林奈命名为“无腿极乐鸟”的那一类)在本地的代表。与皮加费塔书中的鸟儿一样,它有绿色的喉部和黄色的脑袋,翅膀下方伸出金丝般的饰羽。不同之处在于,书中所描述的极乐鸟的饰羽是金色的,新几内亚极乐鸟的饰羽则是深红色的。我仔细地观察了农度格尔的收藏。这些鸟儿的羽毛还未完全长成,令人遗憾,但它们正属于查尔斯和我希望在野外找到以拍摄其求偶之舞的物种,正是这种极乐鸟驱使我们来到新几内亚。
本地人因其饰羽而将极乐鸟视为珍物。他们不仅将这些羽毛当成饰品,也当成一种重要的货币用于许多交易。仅仅过了几天,我们就获得了大量证据,表明了他们猎捕极乐鸟的规模。弗兰克听说瓦基河对岸的明季将举办一场盛大的歌会。歌会的场地是一大片修剪过的白茅草地,与足球场有几分相似。紧邻场地的另一侧,是一条灌木丛生的深沟,对面便是山谷的南壁,也就是库博尔山脉,山势高峻,色呈黄绿,在无云的天空下轮廓清晰。舞者们将从山中走出,拜访定居谷中的族人。在路途中,他们会在每一处定居点停留,与那里的人们共同起舞。因此,这段通常只需要几个小时的旅程会拉长到好几天。无人能够向我们说清他们此行的缘由。或许是为了做些生意,或许是为了巩固部族血脉联系而举行的一种仪式性的食物和礼品交换,或许是因为他们曾受到那些族人的恩惠,于是举行盛大的宴席来表达谢意。
上午时分,几名来自明季的女子涂着浓重的油彩,身穿整套仪式盛装,出现在白茅草地上。她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观看表演。
又过了一小时,隐约的吟唱声响起。通过双筒望远镜,我看见如蚁的人影从攒聚在一座峰巅上的茅屋中走出,排成一列。我正在观察,查尔斯又发现另一支相似的队伍走下右方远处的一道山梁。每隔几分钟,队列便会停止向前移动,收缩成一团。在他们聚集的时候,吟唱声便如潮上涨,又有缥缈的鼓点相和。随后人群再次拉长,变成队列,继续迤逦下行,直到来到沟边,隐入丛林之中。不知位于何处的他们向我们这边慢慢攀爬,歌声变得越来越响。突然,一名舞者戏剧性地出现在深沟这一侧的顶端。他手中擎着鼓,庞然的头饰摇晃不停,缓缓向我们走来,一路走,一路唱。他身后是一个又一个勇士,队伍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直到正午。此时太阳从头顶上方洒下明晃晃的光线,亮得几乎让人难以忍受,歌会的场地上已挤满数百个狂热歌唱的舞者。
人们排成一个又一个方阵,每个方阵前后一共十行,每行五人,个个不停擂鼓,嘶哑呼喊,猛力跺着脚,在场地中穿行。他们的舞蹈虽然简单,却让每个人完全沉醉其中。赤脚扬起的尘土在他们周围升腾,裹住从胸膛和背脊上淌下的一道道汗水。他们似乎陷入了一种迷狂。
查尔斯在一场宴席的准备过程中摄像
有时他们也会停下来,但即便此时,他们仍会随着鼓声的节奏摇晃身体,踮脚,屈膝,让头饰的闪亮冠部起伏不停,如同巨浪推动的海面。许多男子以红土涂抹肌肉虬结的身体;几乎每个人都在臂环上插着一种红色灌木的叶片,戴着由袋貂皮制成的手镯。几个人带着长矛或是弓箭;有一两个人身背巨大的石斧,斧身固定在长长的弯木上,木头上裹着一层藤编装饰,似乎是为了平衡斧身的沉重。
这些人的头饰之华丽超出了我的想象。他们猎杀许多不同种类的极乐鸟,才集齐这些羽毛。几乎每个男子都有两根萨克森极乐鸟的饰羽,一根穿过鼻间,一根绑在前额中央,使两根羽毛环绕面部的上半部分,形成一个穿着珠子的漂亮环形。有的人拥有更多的萨克森极乐鸟饰羽,足够让他们在头饰中也加入这些羽毛。一名勇士拥有二三十根小极乐鸟、新几内亚极乐鸟、丽色极乐鸟、公主长尾风鸟和蓝极乐鸟的羽毛,此外竟还有十六根萨克森极乐鸟饰羽。
这一幕是我平生所见最令人惊叹的场景之一。我粗略计算了一下。场中有超过五百名佩戴饰羽的舞者。他们猎杀的极乐鸟数量至少要达到一万只,才能凑齐这场典礼所需的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