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妮德一夜没睡——她压根没打算睡。她没法在奎因太太房里躺下。她在厨房坐了几个小时。对她来说,只是动一下,泡杯茶或者去厕所都很困难。只要一动,她努力平复和适应的种种讯息就会在脑子里再度混乱。她没有换睡衣,没解开头发,刷牙时她觉得在做一件吃力又陌生的事。月光从厨房的窗外照进来——她没有开灯——她看着那块光亮在地毯上一点点移动,然后消失不见。月光的消失让她如梦初醒,鸟儿开始鸣叫,新的一天到来了。夜晚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她没能做出任何决定。
她僵硬地站起身来,打开门,坐在晨光中的门廊下。只是这些动作又让她的脑子更乱了。她只好重新整理一遍,把事情分成两半。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她听来的这个故事——在一边,该怎么做在另一边。该怎么做——这是让她最头疼的部分。
房子和河岸之间的草地上,奶牛已经不在了。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打开大门往那边走。她知道她应该回去看看奎因太太的状况。可她发现自己正在打开大门的门闩。
奶牛没有把草都吃完。剩下的草湿湿的,擦过她的袜子。那条路光秃秃的,河岸边种着高大的柳树,野葡萄藤缠在树上,就像猴子毛茸茸的胳膊。雾起来了,河水看不清楚。得仔细看才能看见一点水,毫无波澜,就像装在罐子里一样。水应该是流动的,但她看不出来。
这时,她看见有东西在动,不是水。是一条小船。一条普通的旧划艇,系在树上,随着水流轻轻起伏。发现这艘船后,她一直盯着它,仿佛它有话要对她说似的。它确实有。它温柔却决绝地说出了最后的结论。
你明白的。你明白的。
孩子们起床之后,发现她精神很好,洗了澡,披着头发,换了干净衣服。果冻已经做好,里面放了很多水果,准备给她们中午吃。她正在搅蛋奶糊,准备趁气温升高之前用烤箱烤成饼干。
“那条船是爸爸的吗?”她问,“河面上那条。”
路易丝说是的。“但是他不让我们上去玩,”接着她又说,“如果有你陪的话,我们就可以去玩了。”她们嗅到了空气中一丝例外的气息,仿佛节日的感觉,她们捕捉到伊妮德有一种难得的疲倦和兴奋。
“一会儿看吧。”伊妮德说。她想让今天成为对她们来说特别的一天,毕竟这天还会有另外一件大事——她差不多能够确定——她们的妈妈要死了。她希望在她们心中留下一些东西,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总有一丝希望在。这希望也是对她自己的,不管她将怎样影响她们的人生。
那天早上,奎因太太的脉搏几乎摸不到了,她也做不到睁眼或抬头。比前一天的状况差远了,但伊妮德并不惊讶。她早已想到,她突然精力充沛又滔滔不绝讲了那么多恶毒的话,应该是最后的时日了。她喂一勺水到奎因太太嘴边,奎因太太喝进去了一点。她发出了微弱的鼻音——无疑是她最后的抱怨。伊妮德没有叫医生,他本就计划今天晚些时候过来,估计下午那会儿就来了。
她摇了摇罐子里的肥皂水,然后弯了一根铁丝,又弯了一根,做成吹泡泡的工具。她教孩子们吹泡泡,气息要稳,吹的时候要小心,然后就会有一个亮晶晶的泡泡在铁丝圈上颤动,轻轻把它抖下来。她们在院子里追着吹泡泡,不停地吹着,防止它掉落,直到风把泡泡吹上树梢,碰到屋檐。这些泡泡之所以能存活下来,仿佛是因为正在空气中升腾着的赞叹的呼喊和欢乐的尖叫。伊妮德并不制止她们闹出动静,肥皂水用完后,她又做了一些。
医生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正在安排孩子们吃午饭——果冻和一盘饼干,饼干上撒了彩糖,还有加了可可糖浆的牛奶。医生说有个孩子从树上摔下来了,他得耽搁一会儿,大概晚饭前才能到。伊妮德说:“我想她可能不行了。”
“嗯,想办法让她走得舒服一点,”医生说,“这方面你很在行。”
伊妮德没有给格林太太打电话。她知道鲁珀特还没从拍卖会上回来,她想奎因太太但凡还有一点意识,也不想看见或听见她大姑子在房间里。大概她也不想见自己的孩子。至于孩子们,也没必要为了记住她去见这一面。
她已经不再费心去量奎因太太的血压和体温了——只是用湿布擦拭她的脸和胳膊,然后再喂她一点水喝,而她已经喝不下了。她还打开了奎因太太要求关闭的风扇。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变了,失去了氨的锐利,变成了死亡惯常显现出的气息。
她出门坐在台阶上,脱了鞋袜,在阳光下伸出两条腿。孩子们过来缠着她,问她还带不带她们去河里,她们能不能坐船,要是找到了桨,她能不能带她们划船。她知道不能走太远,不能把病人独自留在家里,不过她问两个孩子,想不想要一个游泳池?或者两个?她拿出两个洗衣桶,在草地上放好,用水泵灌满水。孩子们脱得只剩下内裤,在水里懒洋洋地躺着,扮成伊丽莎白公主和玛格丽特公主。
“你们觉得,”伊妮德坐在草地上,仰着头,闭着眼说道,“一个人做了很坏很坏的事,应该遭受惩罚吗?”
“应该,”路易丝立刻说,“应该被揍一顿。”
“谁做了坏事?”西尔维问。
“只是假设,”伊妮德说,“如果他做的事情很坏,可是没有人知道呢?他应不应该承认是自己做的,然后接受惩罚呢?”
西尔维说:“他做了我就会知道。”
“你不知道,”路易丝说,“你怎么会知道?”
“我会看见。”
“你看不见。”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觉得他应该受惩罚吗?”伊妮德说,“因为他心里一定会很内疚。即便没人看见,没人知道。如果你做了坏事,又没有被惩罚,你会更难受的,还不如接受惩罚好受一些。”
“路易丝偷了一把绿梳子。”西尔维说。
“我没有。”路易丝说。
“希望你们能记住这些话。”伊妮德说。
路易丝说:“那梳子就在路边。”
伊妮德每半小时进一次病房,用湿毛巾给奎因太太擦手擦脸。她不同她讲话,也不碰她的手,只隔着毛巾替她擦拭。以往照料将死的病人时,她从未像这样分心。大约五点半时,她推开房门,意识到房里的人已经咽气了。她抽掉床单,奎因太太的头垂在床边,她没有记录下这个情景,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趁医生来之前,她把她的身体摆正,清洁干净,整理好床。孩子们还在院子里玩耍。
“七月五日。早上下了点雨。路和西在门口玩。风扇关了又开,抱怨有噪音。一次半杯蛋奶酒。血压升高,脉搏加快,没有说疼。雨停了,天还是很热。鲁晚上来了。制了干草。”
“七月六日。天很热,很闷。想开风扇,不同意。常用湿布擦拭。鲁晚上来了。明天开始割麦子。因天热和下雨,收割得提前一两周。”
“七月七日。持续酷热。蛋奶酒不喝了。用勺子喂姜汁汽水。极度虚弱。昨夜下了大雨,刮风。鲁割不了麦子,把谷物堆了起来。”
“七月八日,没喝蛋奶酒,喝的姜汁啤酒。上午吐了一次。神经紧张。鲁参加小牛拍卖会,要离开两天。医生说可以。”
“七月九日,非常激动。可怖的谈话。”
“七月十日,病人鲁珀特(珍妮特)·奎因太太于下午五点左右去世。死于尿毒症(肾小球肾炎)导致的心力衰竭。”
伊妮德从未在病人去世后留在人家家里参加葬礼。她觉得只要义务尽到,还是越早离开越好。她的在场只会让人想到病人去世前那一段沉闷、痛苦的经历,而葬礼应该是鲜花、蛋糕、友好的款待和庄重的仪式。
而且,一般都会有女性亲属过来接管家务,这让伊妮德的位置变得有点尴尬。
格林太太来的时候,负责殡葬事务的人还没来。鲁珀特还没回来。医生在厨房喝茶,跟伊妮德讲这边结束之后她可以接手的下一个病人。伊妮德有些迟疑,说她考虑休息一段时间。孩子们在楼上。她们已被告知她们的妈妈去了天国——这个消息让她们难得开心的一天到了头。
等医生走了,格林太太才露面。她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车掉头、开走。然后她说:“可能我不该这会儿说这件事,但我还是想说。我很高兴是现在发生,没有拖到夏天结束,学校开学。现在把她们接过去,还有时间让她们适应一下我家,早点接受转学。鲁珀特也得适应。”
这个时候,伊妮德才意识到格林太太想把孩子们接去和她一起生活,而不仅仅是过来料理一下后事。格林太太早就想搬走了,或许已经等待了一段时日。说不定她已布置好了孩子们的房间,也买好了给她们做衣服的料子。她家的房子很大,她自己没有孩子。
“你一定也很想回家了吧。”她对伊妮德说。只要家里还有别的女人在,她就好像有了竞争对手,而且她的弟弟可能也会觉得没必要把孩子们都送出去。“鲁珀特回来之后可以送你一程。”
伊妮德说不必了,她妈妈会过来接她。
“啊,我忘了你妈妈,”格林太太说,“她还有她那辆漂亮的小汽车。”
她高兴起来,打开橱柜开始检查玻璃杯和茶杯——看看是否干净,能不能在葬礼上用。
“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了呢。”她现在对伊妮德很放心,于是开始恭维她。
格林先生在外面的卡车里等着,他们家的狗“将军”也在车里。格林太太喊楼上的路易丝和西尔维,两人跑下来,用棕色的纸袋装着几件衣服。她们径直穿过厨房,把门在身后关上,看都没看伊妮德一眼。
“这个习惯一定得改过来。”格林太太说,她指的是把门关得太响。伊妮德听到孩子们大声跟将军打招呼,将军也激动地叫着回应。
两天后伊妮德独自一人开着她妈妈的车,又回到了这里。她是下午来的,葬礼早就结束了。外面没有别的车,说明来厨房帮忙的女人都回家了,人们把属于教堂的椅子、茶杯和大咖啡壶也带走了。草地上满是车辙印,还有被碾碎的花。
她现在得敲门了。得得到准许她才能进屋。
她听见鲁珀特沉重稳健的脚步声。他隔着纱门站在她面前,她和他打招呼,却没有看他的脸。他穿着工装衬衫,下面却配了条西装裤。他把门锁打开。
“我不知道家里有没有人,”伊妮德说,“我猜你可能还在谷仓那边。”
鲁珀特说:“他们都忙着干活儿呢。”
他说话时,她闻到他口中威士忌的味道。但他的声音里没有醉意。
“我以为你跟那些女人一样,回来拿落下的东西。”
伊妮德说:“我没落下东西。我只是想知道,孩子们怎么样了?”
“都挺好。她们在奥利芙家。”
看不出他到底准不准备请她进去。拦住他请她进门的其实是困惑,而不是敌意。她也没有预料到谈话的开头会这么尴尬。她只好望了望天空,免得去看他。
“能感觉到白天越来越短了,”她说,“虽然夏至才过去不到一个月。”
“没错。”鲁珀特说。他终于打开门,侧身让她进去。桌上放着一个茶杯,没有茶碟。她在桌子另一边坐下,和他面对面。她穿着深绿色的真丝双绉连衣裙,配了一双仿麂皮休闲鞋。穿这身衣服时她想,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打扮自己了,也是她穿的最后一件衣服。她梳了法式发辫,脸上还擦了粉。精心打扮也许很蠢,但对她来说很有必要。她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没睡觉了,每一分钟都醒着,什么也吃不下,就连在她妈妈面前装装样子都做不到。
“这次格外困难吗?”她妈妈问。她不愿讨论疾病或临终事宜,现在居然主动开口,可见伊妮德的憔悴多么显而易见。
“是因为很舍不得他们家的孩子吗?”她问,“那两个可怜的小猴子。”
伊妮德说,只是因为护理太久需要休息,而且照顾这种好转无望的病人,精神上的压力总归大些。回到家后,她白天闭门不出,晚上趁不会碰见人、不需要交谈的时候,才会出去散散步。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县监狱的高墙边。她知道这堵墙后面有一个小刑场,绞刑就在那里执行。不过已经弃置好多年了。现在如果要执行绞刑,会去大一点的中心监狱执行。已经很久没人犯那么重的罪了。
坐在鲁珀特对面,面对着奎因太太的房门,她几乎忘了要说的话,忘了原本的计划。她感觉到腿上的小包里相机的重量——这提醒了她。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她说,“我想最好现在问,以后可能没机会了。”
鲁珀特说:“什么事?”
“我知道你有一艘小船,我想请你划船带我到河中央,让我拍张照片。我想拍河岸,那里风景很美,有一排柳树。”
“行。”鲁珀特说,刻意没流露出惊讶,乡下人对外人的轻浮乃至粗鲁总是这样不动声色。
这就是她现在的身份——外人。
她的计划是,等他们到了河中央,就告诉他自己不会游泳。先问他觉得河水有多深——他肯定会说,下了这么多雨,起码有七八英尺深,甚至十英尺也有可能。然后告诉他,她不会游泳。她没说谎。她在沃利长大,小时候生活在湖边,每年夏天都会去沙滩上玩耍。她身体很好,擅长运动,可她就是怕水,哄骗、示范、激将,都没用——她就是不肯学游泳。
他完全可以一桨敲晕她,把她推到水里,让她自己沉下去。然后让船在水里飘着,自己游到岸边,换一身衣服,就说刚从谷仓过来,或者刚刚散步回来,看见她的车停在那里,可是人呢?即便能找到相机,也只会更容易解释。她划船去拍照,一不小心掉进了河里。
等他明白了自己的优势地位,她就会告诉他那个故事。她会问:这是真的吗?
如果不是真的,他一定会恨她这么问。如果是真的——难道她不是一直都这么认为的吗?——他更会恨她,恨得更危险。即便她立刻保证——并且真心这么想——她绝不说出去。
从始至终,她都会保持轻声细语。夏天的傍晚,声音在水上也会飘远。
我不会说出去,但是你得说。你没法带着这样的秘密生活。
你没法在这样的负担下生存于世。你承受不了这样的人生。
如果她进行到这一步,而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把她推到河里,伊妮德就会知道她赢了这场赌局。还需要再多说些话,温柔而坚定地劝说,让他把船划到岸边。
也有可能他会变得无措,问,我该怎么办?她会一步步引导他,让他先划回去。
这是漫长而痛苦的旅程的第一步。她会指导他每一步怎样做,尽可能长久地陪在他身边。系好船,走到岸边。穿过草地。打开院门。她会走在他后面,或者前面,取决于他想要哪样。陪他穿过院子,走过门廊,来到厨房。
他们会互道再见,各上各的车。至于他往哪里开,就是他的事了。第二天,她不会打电话给警察局。她会等待,警察局会打给她,她会去监狱看他。每天她都会去监狱里坐着,陪他说话,或者按监狱允许的次数去。她还会给他写信。如果他被调到别的监狱,她就跟着去。即便一个月只能见他一次,她也会住在附近。在法庭上——是的,每一次开庭,她都会坐在他能看见的地方。
她觉得这种谋杀应该不会判死刑,因为它属于意外状况,是在冲动之下犯的罪。可那片阴影就在那里——当她感觉到她的奉献,她的这种近乎爱又超越爱的情感变得不那么纯粹时,那片阴影会警醒她冷静下来。
现在,计划开始了。她要他划船送她去河中央,以拍照为借口。她和鲁珀特都站了起来,她面对着病房的门——现在又变成了前厅的门——那扇门是关着的。
她说了一句蠢话。
“搭在窗户上的被子拿下来了吗?”
他一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反应过来之后他说:“被子,对,奥利芙应该拿下来了。葬礼就是在那个房间里面办的。”
“我只是突然想到,一直晒太阳的话,会褪色的。”
他打开门,她绕过桌子,两人向房间里面望去。他说:“你可以进去,没关系。来吧。”
自然,床已经搬走了。家具都推到了墙边。中间是葬礼摆椅子的地方,现在已经空了。北边两扇窗户之间也空着——想必棺材曾经摆在那里。伊妮德过去用来放盆子、布、药棉、勺子和药的桌子被挪到了墙角,现在上面放着一束飞燕草。高高的窗户阳光正好。
伊妮德现在脑海里全是“谎言”二字,奎因太太在这间房里说了那么多话。 谎言,我敢说全都是谎言。
一个人能编出那么具体、那么邪恶的故事吗?答案是能。病人的内心、将死之人的内心,可能堆满各种垃圾,还能把它们以最令人信服的方式组合起来。就连伊妮德自己,睡在那间房里的时候内心也充满了各种肮脏的想象。那样的谎言可能就潜伏在一个人内心的角落,像倒挂在洞穴里的蝙蝠,等待着黑暗的来临。你无法断言没人能编出那种谎言。瞧瞧梦有多繁复,一层又一层,你能记得的并讲出来的,只是从最外层刮下的一点碎屑罢了。
伊妮德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跟妈妈说,她在爸爸的办公室里,看见他坐在办公桌后面,腿上坐了个女人。直到现在,她都记得那女人戴了一顶有无数朵花、还饰有面纱的帽子(即便在当时这样的帽子也早就过时了),她的上衣或者连衣裙的扣子敞开着,一只乳房露了出来,乳房的尖尖消失在了她爸爸嘴里。她讲给妈妈听的时候言之凿凿,说都是她亲眼所见。她说:“她的一个尖尖在爸爸嘴里。”她当时不知道那叫乳房,但她知道那东西是成对出现的。
她妈妈说:“哎呀,伊妮德。你在说什么呢?尖尖是什么?”
“就像冰淇淋甜筒的尖尖。”伊妮德说。
她就是这么看见的,一点没错。她现在还能记起这幅画面。饼干色的甜筒,上面堆着小山丘一样的香草冰淇淋,挤在那女人胸前,另一头伸进了她爸爸的嘴里。
她妈妈做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她解开衣服,掏出一个深色的东西,摊在手上。“这样的吗?”她问。
伊妮德说不是。“是一个冰淇淋甜筒。”她说。
“那这就是你做的梦,”她妈妈说,“梦有时候毫无道理可言。别告诉爸爸,这个梦太蠢了。”
伊妮德当时并不信妈妈的话,后来过了差不多一年,她发现这个解释可能没错,因为冰淇淋甜筒不可能那样出现在女人的胸上,也不可能那么大。等她再长大点,她明白那个帽子可能是从什么图画上看到的。
谎言。
她还没有问他,她还没开口。没有契机出现。只要不问,一切就是 之前的样子 。威伦斯先生依旧是自己开车栽进了日德兰湖,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是不小心。大家也相信这一点。只要现在保持现状,这个房间、这栋房子和她的人生就会有另一种可能,和她过去几天正在经历的(或引以为豪的——随便你怎么说)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可能。这种新的可能正慢慢向她靠近,她只需要保持安静,等着它到来。她只要沉默,在沉默中共谋,种种好处会就此诞生。对别人好,也对她自己好。
这是大多数人都明白的道理。那么简单,她居然用了那么久才明白。世界就是靠此让人活下来的。
她开始哭泣。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她找到了解脱,她过去不知道这才是她要找的。她看着鲁珀特的脸,看见他眼中布满了血丝,眼周一道道干纹,仿佛也刚哭过一般。
他说:“她这一生挺不幸的。”
伊妮德道了抱歉,去拿自己的手帕。手帕在小包里,包在桌子上。她有点羞愧,想到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样,却迎来这样戏剧性的转折。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说,“穿这样的鞋根本没法走到河边。”
鲁珀特关上前厅的门。
“想去还是能去的,”他说,“好像有一双胶靴,你应该穿得上。”
但愿不是她的,伊妮德想。她的肯定小了。
鲁珀特走进厨房外面的工具间,打开工具间里的箱子。伊妮德从未见过箱子里面的样子。她一直以为里面放的是柴火,夏天显然不需要。鲁珀特找出好几只胶靴来,连雪靴都翻出来了,想凑出一对。
“这双看着不错,”他说,“可能是我妈妈的,也可能是我脚还没长大的时候穿的。”
他拿出一个看着像帐篷的东西,然后顺着一根破带子,揪出一个破书包。
“别管这些玩意儿。”他说着,把东西都塞了回去,没法穿的靴子扔在最上面。他把盖子放下,然后叹了口气,听起来是那么悲伤又庄重。
这样的一栋房子,一家人住了那么多年,过去几年又没人收拾,自然有很多箱子、柜子、架子,以及边边角角的储物空间等着伊妮德去收拾,有的要留下并贴上标签,有的要修好等着备用,还有的要装箱扔掉。要是有机会,她肯定要大干一场。她要让这个家里没有秘密,所有的秩序都向她臣服。
他把靴子放到她面前,她弓身解开鞋带。她闻到掩盖在酒精之下他那苦涩的呼吸,那是一夜未眠后又操劳一整天的呼吸;她闻到了一个辛劳工作的男人被汗水浸湿的皮肤,不管怎么洗——以他的洗法——都没法彻底消除。人体的气味——即便是精液——她并不陌生,可是这样一个不由她控制、不用她照顾的男人的气味,仿佛带有一种新鲜而激进的意味。
她喜欢这种意味。
“试试看能不能走。”他说。
能走。她走在他前面,来到了栅栏门边。他越过她的肩头,俯下身替她把门推开。他闩门的时候,她等在旁边,然后侧身让他走在前面,因为他从工具间拿了一把小斧子开路。
“本来是指望奶牛把草吃矮一点的,”他说,“但有的草牛不吃。”
她说:“这里我只来过一次。是一天清晨。”
当初她在心里构建的那幅绝望的图景,现在看来实在是幼稚。
鲁珀特继续砍着长势凶猛的蓟草。太阳在前面的树丛中投下斜斜的、灰蒙蒙的光线。有的地方空气清明,但有时你会突然走入小飞虫的领地。那些小虫子也不比灰尘大多少,飞个不停,却始终能聚在一起,宛如立柱或云朵。它们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选择这里,而不是那里?一定是跟捕食有关吧。可既然要捕食,为什么还要闹出这么大动静。
她和鲁珀特走到夏天的树叶下时,已经是傍晚了,天几乎黑了。你得仔细看路,才不会踩到冒出地面的树根,或者撞到垂下来的藤蔓,它们很硬。透过黝黑的树枝,你会看到水面的亮光。在对面的河岸附近,河水泛着光,树木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片光辉。而在这一边——他们正穿过柳树往岸边去——河水是清澈的茶色。
小船就等在那里,在阴影中,和以前一样。
“桨被我藏起来了。”鲁珀特说。他走进柳树丛去找船桨。有一会儿她看不见他了。她往水边走了走,结果靴子微微陷进泥里,一时无法前行。如果仔细听,她能听见鲁珀特在树丛间的动作。可如果专注地看着那条小船,看着它轻微而隐秘的波动,她又感觉到仿佛周围都变得悄然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