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肾小球肾炎。”伊妮德在她的笔记本上写道。这是她见过的第一例。奎因太太肾脏衰竭,且无药可救。她的肾慢慢干涸,变成坚硬且无用的颗粒状肿块。她的尿液少而浑浊,皮肤和呼出来的气都散发出一股不祥的苦味。除此以外还微微有一种类似于腐烂水果的气息,伊妮德觉得应该跟她身上那些褐中带紫的斑点有关。她的腿因骤痛而痉挛,皮肤奇痒无比,伊妮德只得不断用冰块为她擦拭。伊妮德把冰包在毛巾里,帮奎因太太缓解皮肤上的痛楚。
“你怎么会得上这种病呢?”奎因太太的大姑子问。她丈夫姓格林。她叫奥利芙·格林。(她说她之前没想过这个名字和姓放在一起会怎样,结婚之后才发现所有人都拿这个取笑她。 )她住在几英里外的农场,在高速公路旁边。每隔几天她会过来,把床单、毛巾和睡衣带回去洗。孩子们的衣服也是她洗,送回来的衣物都是熨过又叠好的。就连睡衣上的缎带也熨过了。伊妮德对她很感激——她去过的有些病人家,得她自己洗衣服,甚至更糟,得扔给她妈妈洗;她妈妈只好把衣服拿到镇上,花钱叫别人洗。她不想表现得无礼,也知道这个问题背后的意图,只好答道:“这个不好说。”
“你肯定听说了,”格林太太说,“有的女人会吃一些药,治疗月经延迟。如果是为了调经,老老实实遵医嘱,不会有问题。可是如果吃得太多,为了别的目的,肾脏就会出问题。我说得对不对?”
“我没有见过这种情况。”伊妮德说。
格林太太高大又结实。和她弟弟鲁珀特——奎因太太的丈夫——一样。她的脸圆圆的,鼻子翘翘的,连皱纹都长得很讨喜——属于伊妮德妈妈所谓的“土豆似的爱尔兰脸”。虽然看上去脾气很好,但鲁珀特的神情中总透露着一股谨慎和克制。而格林太太似乎隐藏着一种渴望。伊妮德不知道她渴望的是什么。即便最简单的谈话,格林太太也兴致勃勃。可能只是渴望新闻吧。渴望重大新闻,渴望大事发生。
当然了,有一桩大事正在发生,至少对这个家来说是件大事。年仅二十七岁的奎因太太时日无多了。(她自称这个年纪——伊妮德认为不止,不过病情到了这种地步,年龄已经不好猜了。)当她的肾脏彻底衰竭,心脏就会随之停止工作,她也就没命了。医生对伊妮德说:“这个病人你得一直忙到夏天,但在炎夏结束之前,你应该就可以稍微休息一阵了。”
“鲁珀特是在去北边的时候遇见她的,”格林太太说,“他一个人去的,在森林里有活儿要干。她在一家酒店里做工。什么酒店我不知道。服务员之类的工作。她不是本地人——她说她是在蒙特利尔的孤儿院长大的。她也没的选。你大概以为她会说法语,会不会不知道,反正从没听她说过。”
伊妮德说:“有趣的人生。”
“说得好,再说一遍。”
“有趣的人生。”伊妮德又说了一遍。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哪怕她的玩笑话并不奏效。她俏皮地扬扬眉毛,格林太太果然笑了。
可她是否感到难过?她笑的样子好像高中时候的鲁珀特,为了避开他人的嘲笑而挤出一丝微笑。
“他在那之前还从没有过女朋友呢。”格林太太说。
伊妮德高中和鲁珀特同班,不过她没告诉格林太太。她不好意思说,因为她和她的女伴们取笑、捉弄过他和另外几个男生——其实主要是他。她们那会儿用的词是“找碴儿”。她们经常找鲁珀特的碴儿,跟着他到街上喊:“嘿,鲁珀特,嘿,鲁——珀特。”让他苦恼,让他脸红。“鲁珀特有猩红热,”她们说,“鲁珀特该被隔离起来。”她们会假装其中一个人——伊妮德、琼·麦考利夫或者玛丽安·丹尼——暗恋他。“她有话想跟你说,鲁珀特,你为什么不约她呢?你可以给她打电话呀。她特别想跟你说话。”
她们说这些并不是真的指望他有什么回应。可如果他回应了,她们会高兴得不行。他会立刻被拒绝,故事也会在学校里传开。为什么?为什么她们要这样对他,追着他欺负?因为她们乐意。
他不可能忘记的。可他再见到伊妮德的时候,却只当她是个新认识的人,只是他妻子的护士,并不提过往。伊妮德也没说什么。
这里安排得很好,她没有多余的工作要做。鲁珀特吃住都在格林太太家里。两个小女孩本来也可以住过去,但是那样就得转学——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放暑假了。
鲁珀特晚上会过来陪陪孩子们。
“今天表现得好吗?”他会问。
“快给爸爸瞧瞧你们搭的积木,”伊妮德说,“给爸爸看看你们在填色书上画的画。”
积木、蜡笔、填色书都是伊妮德拿来的。她给她妈妈打电话,让她看看旧木箱里能翻到什么。她妈妈找了,还带来了一本她从别人那儿拿来的剪纸娃娃的书——上面是伊丽莎白公主和玛格丽特公主的各种装扮。两个小女孩始终不肯说谢谢,于是伊妮德把这些东西都放在高高的架子上,直到她们道了谢才给她们。路易丝七岁,西尔维六岁,都跟小野猫一样不服管。
鲁珀特没有问这些玩意儿是哪儿来的。他只是叫孩子们乖一点,又问伊妮德有没有要从城里带的东西。有一次她说她换了地下室入口的灯泡,他可以再买几个备用。
“怎么不叫我来换?”他说。
“换灯泡根本难不倒我,”伊妮德说,“换保险丝、钉钉子我都在行。我们家没男人,我跟我妈妈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她本来想开个玩笑,把气氛弄轻松点,可没起到作用。
最后鲁珀特会询问妻子的情况,伊妮德会说,她的血压降了一点,或者她晚餐吃了一半煎蛋卷,或者冰敷缓解了她的皮肤刺痒,现在睡得还不错。鲁珀特说,既然她在睡觉,他就不进去看了。
伊妮德说:“怎么能不看呢。”对女人来说,见丈夫一面比睡一小觉有用多了。她带两个孩子上楼睡觉,给这对夫妻留一点私人空间。可是鲁珀特每次都待不了几分钟。等伊妮德再下楼,走进前厅——现在是病房——为病人做睡前的准备时,奎因太太总是仰面躺着,看起来有些焦躁,但并非不满。
“他没待多久吧,对吗?”奎因太太会说,“我真想笑,呵呵,你怎么样?呵呵,我该走了。怎么不把这女人扔出去,丢到粪堆里得了?就当她是只死猫,倒垃圾一样倒了不好吗?他就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不会的。”伊妮德说。她拿来了盆子、毛巾、擦身用的酒精和爽身粉。
“不会的。”奎因太太恶狠狠地说。但是她依旧配合地让伊妮德给她脱下睡衣,把头发梳到脸后,再把毛巾放到她屁股底下。很多人不愿意这样被脱光,即便她们已经很老或者病得很重,对此伊妮德已经习惯了。有的时候她还会开个玩笑,故意用问题烦他们,好让他们放松。“你觉得我是头一次见人的屁股吗?”她说,“屁股也好,胸也好,看多了就没意思了。不过是我们出生长大的必经之路罢了。”但奎因太太不害臊。她把腿张开,身体往上抬,方便伊妮德工作。她身形瘦小,病后变得怪异,四肢和腹部鼓起来,乳房塌下去,两个乳头瘪得像葡萄干。
“我肿得跟猪一样,”奎因太太说,“偏偏胸不肿,它们以前也不中用。我从来没有过像你那么大的胸。看我这个样子,你不嫌烦吗?你难道不希望我赶紧死了算了?”
“我要是这样想,就不会来这里了。”伊妮德说。
“终于解脱了,你们到时候肯定会这么说。”奎因太太说,“总算解脱了。我对他已经毫无价值了,不是吗?我对任何男人都毫无价值。他每天从这里离开之后,就去找别的女人了,难道不是吗?”
“据我所知,他是去他姐姐家住了。”
“据你所知,你知道什么。”
伊妮德懂她话中的恶意,知道她攒着这口气,就是为了发泄一通。奎因太太正在寻找可以仇视的对象。生病的人喜欢恨健康的人,甚至夫妻之间、母子之间也会这样。对奎因太太而言,丈夫和孩子都成了她仇恨的对象。有一个周六早上,路易丝和西尔维在门口玩游戏,伊妮德叫她俩过来看看妈妈多漂亮。她给奎因太太擦洗了全身,换上了干净睡衣,还用蓝丝带挽住了她柔美稀疏的金发。(伊妮德照顾女病人的时候,都会带上几根丝带——以及一瓶香水和一块香皂。)她今天确实很美——或者能看出她曾经是个美人,宽额头,高颧骨(现在都快拱出皮肤了,像两个陶瓷门把手一样),还有绿色的大眼睛和孩子般透亮的牙齿,以及一个倔强的小下巴。
孩子们兴致缺缺,只是乖乖进了屋。
奎因太太说:“离我远点,她们脏得很。”
“她们只是想看看你。”伊妮德说。
“行,看完了吧,”奎因太太说,“看完可以走了。”
她的反应并没有让孩子们意外或失望。她们望着伊妮德,伊妮德说:“好吧,你们的妈妈该休息了。”于是她们跑了出去,砰地带上厨房的门。
“你就不能让她们安静点吗?”奎因太太说,“每次她们这么关门,都像一块砖头砸在我的胸口。”
你可能会以为两个孩子太闹腾,仿佛不把妈妈放在眼里,希望她赶紧撒手得了。可有的人就是这样,迟迟不肯接受将要死亡的事实,甚至临到最后一刻也不放手。如果是比奎因太太性格温和——或者说看起来温和的人,可能会说他们懂,他们明白自己的兄弟姐妹、丈夫妻儿早已经厌倦,也知道别人都盼着他们离世。他们可能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说出这些话,在家人的簇拥中宣泄一番,甚至不给别人解释的机会。然后也就消停了。但同样常见的是,在生命最后的几天乃至几周里,人们会反复思量过去的恩怨和这一生遭遇的种种不公。曾经有一个女病人,她让伊妮德从碗柜里拿一个青花盘来,伊妮德以为她想最后看一眼这美丽的瓷器,获得一些慰藉。谁知她竟用最后一丝力气,把盘子砸碎在了床柱上。
“这样我姐姐就再也碰不到它了。”她说。
通常他们会说,那些探视的人不过是来看他们笑话,他们之所以这么痛苦,全赖医生。他们讨厌看见伊妮德,讨厌她那么有精力、有耐心,凭什么生命之泉就能在她体内欢畅流淌。伊妮德已经习惯了,她能理解他们的境况,理解生命消逝的痛苦,或者有的时候,生命存续的痛苦。
可到了奎因太太这里,她做不到。
这不仅是因为她怎样都安抚不了这个女人,更因为她不想安抚她。她无法克服对这个悲惨又无望的年轻女人的厌恶。她讨厌这具身体,她不得不给她擦洗、扑粉、冰敷,用酒精擦拭。她现在明白人家说讨厌疾病和病躯是什么意思了。她明白了为什么会有女人对她说“我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反正我做不了,我怎么样都不会做护士的”。她讨厌眼前的这具身体,以及身体上所有疾病的特征。那种气味,那种失去光华的色彩,恶性病变一样的乳头和又小又稀疏的牙齿。她觉得这些都是自甘堕落的征兆。她其实和格林太太一样坏,嗅出了污秽的气息。即使她是专业的护士,她的职责——也是天性——是去同情。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奎因太太有点让她想起高中时的一些女孩——穿着廉价的衣裳,一副病容,未来一片惨淡,却对自己有一种麻木不仁的自信。她们在学校待不了一两年——有的怀孕退学了,有的直接结婚了。后来,她们有人在家中生产,伊妮德照顾过她们。她们的自信被消磨殆尽,曾经无畏的性格变得顺从甚至虔诚。她替她们不值,虽然她没忘记当初她们选择这条路的时候有多么决绝。
奎因太太的情况更加复杂。她的身体一点点垮掉,只剩下阴郁的叛逆,以及逐渐腐坏的内心。
这种嫌恶,不仅伊妮德感觉得到,奎因太太也一清二楚。伊妮德实在调动不出一丝耐心和温柔,更无法装得愉悦来掩饰这种嫌恶。奎因太太更是把知晓这种嫌恶当作她的胜利。
终于解脱了。
伊妮德二十岁,即将完成护理的学业时,她父亲在沃利医院去世了。那时他对她说:“我对你选的职业既不了解,也不赞同。我不想你在这种地方工作。”
伊妮德俯下身去,问他以为自己在哪里。“这里是沃利医院。”她说。
“我知道,”她父亲说,语气中带着一贯的平静和理智(他是保险和房产经纪人),“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要你保证不会走上这条路。”
“保证什么?”伊妮德说。
“保证你不会做这种工作。”她父亲说。再也没有更多的解释。他紧闭双唇,就好像这些问题冒犯了他。他只肯说:“保证。”
“这算怎么回事?”伊妮德问母亲。她母亲说:“你就由他吧,他让你保证你就保证。有什么关系呢?”
伊妮德想不到她母亲竟然这样说,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她母亲看事情一向是这样的。
“我不明白的事,不会随便承诺,”她说,“我什么保证都不会给。你要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最好告诉我。”
“他就是有了这个念头,”她母亲说,“他觉得护理工作会让女人变得粗俗。”
伊妮德重复道:“粗俗。”
她母亲说,她父亲反对护理工作,是因为护士对男人的身体太熟悉了。她父亲觉得——内心臆断——这会改变一个女孩对男人的感觉,男人也会改变对这个女孩的看法。她可能会失去好姻缘,甚至染上不好的桃花。好男人不会看上她,坏男人反而打她的主意。
“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希望你快点嫁出去。”她母亲说。
“这可是真没辙。”伊妮德说。
可最后她还是保证了。她母亲说:“希望这样能让你开心点。”不是“能让他开心点”,而是“让 你 ”。看样子,她母亲早在她之前,就知道这个保证对她是有吸引力的。临终前的承诺,对自身的否定,如此草率的牺牲。越荒谬就越好。这就是她所做的让步。不是出于对父亲的爱,这一点她母亲也明白,而是为了那种战栗。一种纯粹而高贵的任性。
“如果他让你放弃的是你根本不在乎的东西,你肯定不会答应他。”她母亲说,“比如说,如果他让你以后别涂口红了,你肯定会继续涂的。”
伊妮德一脸耐心地听着。
“你为这件事祈祷过吗?”她母亲突然问道。
伊妮德说祈祷过。
她从护理学校退了学,住在家里,忙些有的没的。她不缺钱,因此不必去工作。其实她母亲一开始就不想让伊妮德去读护理学校,觉得这是穷人家的女孩才会选的路,因为家里养不起,又没钱送去大学。伊妮德没向她指出过这种说法的矛盾。她在家里给篱笆上漆,冬天快来的时候把玫瑰扎好。她学会了烘焙,学会了桥牌,代替她父亲每周陪她母亲和隔壁的威伦斯夫妇玩牌。没过多久她就——用威伦斯先生的话说——玩得很熟练了。他开始带巧克力和粉玫瑰给她,作为他这个搭档拖后腿的赔罪。
冬天的晚上她就去滑雪。她还打羽毛球。
她过去不缺朋友,现在也不缺。高中最后一年的同学现在大多快大学毕业了,有的已经在远方工作,当了教师、护士或者注册会计师。不过她和最后一年退学的那些人玩得更好,他们有的在银行、商店或者办公室工作,有的做了水管工或者帽商。这个圈子里的女孩一个个都飞走了,像她们说的——飞进了婚姻里。伊妮德负责组织准新娘的婚前聚会,还去新娘的娘家为亲友办的茶会上帮忙。再过几年女友们的孩子差不多也要受洗了,大家都争着找她当教母。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也会叫她阿姨。她成了和母亲同龄的那些妇女的荣誉女儿了,因为她是读书俱乐部和园艺小组里唯一的年轻女孩。就这样,年纪轻轻的她,已经毫不费力地承担起了重要、核心却又孤独的职责。
不过她一直都是这样。高中时她就是班级委员、活动组织人。大家都很喜欢她,她也干劲十足,总是打扮得光鲜亮丽,但是未免有点距离感。她有男性朋友,却从来没有男朋友。这不是她的意愿,不过没有她也不担心。她一心追求自己的理想——先当传教士,再当护士。她从来没有把护理工作看成结婚之前的一个过渡。她想做个真正的好人,做真正的好事,不一定非要按传统路线做一位妻子。
新年的时候,她去镇政府参加舞会。和她跳舞最多,又送她回家,还握着她的手说晚安的那个男人是乳品厂的老板——四十多岁,没结过婚,舞跳得很好。对单身女孩来说,他是个慈祥和善的朋友,但没有女人和他交往。
“我觉得你可以报个商业课程,”她妈妈说,“要不然去上大学?”
那里的男人或许更能欣赏伊妮德这样的人,她肯定这么考虑。
“我太老了。”伊妮德说。
她妈妈忍不住笑了。“有这样的担心,只能说明你还年轻。”她说。看到女儿还有这个年龄的稚气——竟然觉得二十一岁和十八岁隔了一大截,她不禁感到宽慰。
“我才不想跟高中刚毕业的小孩混在一起呢,”伊妮德说,“我真这么想的。再说你为什么总想把我送走?我待在家里挺好的。”她的不情愿和不妥协似乎也让她妈妈很高兴,很放心。可过了一会儿,她妈妈叹了口气,说道:“时间过得很快的,你意识到的时候会吓一跳的。”
那个夏天好多人得麻疹,还有好几例小儿麻痹症。伊妮德父亲曾经的主治医生了解伊妮德的能力,问她愿不愿意帮帮忙,照料在家休养的病人。她说她得想一想。
“你想去吗?”她妈妈问。伊妮德的表情变得遮遮掩掩,却又不肯松口,这样的表情在其他女孩身上,一般是想去私会男友。
“那个保证,”第二天她对妈妈说,“说的是不能在医院做护理工作,不是吗?”
她妈妈说她也是这样理解的,没错。
“说的是不能毕业当个执业护士?”
没错,没错。
所以如果是在病人家中进行护理,比如有的人去不起医院,或者不想去医院,那么伊妮德就可以上门护理。她的身份不是执业护士,而是所谓的实习护士。这样一来,就不算违背了诺言,不是吗?并且大多数需要这种服务的要么是儿童,要么是生孩子的妇女,或者时日无多的老人,也谈不上变得粗俗,对吗?
“如果你见到的男人都是再也起不来床的那种,好像也确实无伤大雅。”她妈妈说。
但是她忍不住补充道,这样一来,她就彻底放弃了在医院谋个体面工作的可能,以后只能在简陋的人家里做劳累又薪水微薄的体力活儿了。她可能得从脏兮兮的井里打水,冬天得把水盆里的冰砸开,夏天得赶蚊子,还得去户外上厕所。洗衣服用搓衣板,照明用煤油灯,没有洗衣机,也没有电。与此同时还得照顾病人,操持家务,对付刁钻的穷孩子。
“不过如果这就是你人生的目标,”她说,“我知道我描绘得越艰难,你就越下决心要做。我不阻拦,但我也要求你给我几个保证。第一,喝水之前一定要烧开。第二,绝不能嫁给农民。”
伊妮德说:“真是些奇怪的念头。”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刚开始的那几年,人们越来越穷,去不起医院的人越来越多,伊妮德工作的那些人家,快要和她妈妈描述的差不多了。在那些洗衣机坏了没法修、电源断了,甚至还没通过电的地方,床单和尿布只能手洗。伊妮德的工作不是无偿的,否则对其他做同样护理工作的女人不公平,她们不像她还有别的选择。但她几乎把得到的钱都还回去了——给孩子们买鞋,买冬装,带他们看牙医,给他们买圣诞礼物。
她妈妈到处找老朋友要旧的婴儿床、餐椅、毯子和用旧的床单。床单要来之后,她自己再剪开,缝成尿布。人们都说她一定很为伊妮德感到自豪,她说是啊,是啊。
“可活儿也是真多啊,”她说,“当圣女的妈妈。”
接着开始打仗了,医护人员奇缺,伊妮德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抢手。战争之后找她的人也很多,因为出生的孩子多。直到这时,因为医院扩建,很多农场赚钱了,她才可以卸掉一部分责任,只去照顾那些病情严重、回转无望的人,或是那些性情暴躁、被医院赶出来的人。
这年夏天,每隔几天就下一场暴雨,出太阳的时候又很闷热,晒得湿透的草叶闪闪发光。清晨雾气很重——他们住得离河很近——即便雾散了,四面也没有哪个方向能望得远,夏天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叶茂密,灌木丛生,藤蔓缠绕,玉米、大麦、小麦都成熟了,草料也丰富得很。正如人们所说的,一切都欣欣向荣。草料本该六月收割的,鲁珀特说得趁下雨之前早点收到谷仓去。
他晚上回来得越来越晚,因为白天干活儿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天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只有厨房的桌上还点着一支蜡烛。
伊妮德赶忙去开纱门。
“停电了?”鲁珀特问。
伊妮德说:“嘘。”她小声说,她让孩子们睡在楼下了,因为楼上太热。她把椅子搬到一起拼成了床,又铺上被子和枕头。所以她把灯关了,方便孩子们入睡。她在抽屉里找到一支蜡烛,她自己看书写字够用了。
“她们以后会记得在楼下睡觉的,”她说,“每个人都会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其他地方睡觉的经历。”
他把手上的箱子放下,里面是给病房用的吊扇,去沃利买的,顺便还带了报纸,他把报纸递给伊妮德。
“你可能想知道外面的新闻。”他说。
她在桌上铺开报纸,摊在笔记本旁。报纸上有一幅图,是几只狗在喷泉边玩耍。
“上面说有高温天气来袭,”她说,“知道这个消息不是挺好的吗?”
鲁珀特小心翼翼地把吊扇从箱子里拿出来。
“真是太好了,”她说,“现在房子里已经凉快了,不过明天有吊扇她一定会很高兴。”
“我明天早点回来把它安上。”他说。然后问他妻子今天怎么样。
伊妮德说她腿上的疼痛减轻了,医生新开的药好像也让她休息得不错。
“唯一的问题是,她入睡太快了,”她说,“都没有机会让你陪陪她。”
“她能休息好就行。”鲁珀特说。
这种低声的交谈让伊妮德想起了高中时,他们都升到了高年级,刚入学时的肆意戏弄也好,假意示好也罢,都已经过去了。最后一学年,鲁珀特都坐在她后面。两人常有些简短的对话,内容非常具体。你有橡皮吗?“连累”怎么写?第勒尼安海在哪里?通常都是伊妮德转过头去,不用看,而是感觉到鲁珀特在她旁边,然后开启对话。她确实要借橡皮,她确实要问答案,但同时她也想和他说话。她想补偿——她为过去和朋友们对他所做的而愧疚。道歉是没用的——那只会让他再次感到尴尬。他只有坐在她后面,知道她不会直视他的脸,才会感觉自在。如果两人在路上碰到,他一定会先望向别处,直到最后一刻,当她欢快地说“你好呀,鲁珀特”,他才小声嘟囔一句“你好”。她听见自己那曾经捉弄过他的声音传回耳边,她真想把它掐灭。
可当他把一只手指放到她肩上,轻点着她,想要获得她的注意,当他向前侧身,几乎要碰到或者其实已经碰到——她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她浓密又乱飞的头发,她感觉自己被原谅了。她甚至很荣幸,终于恢复到了严肃认真的状态。
第勒尼安海到底在哪里?
她想知道现在的他还记不记得当初的哪怕一丁点细节?
她把报纸翻开。玛格丽特·杜鲁门去了英国,得到了皇室接见。国王的医生想要用维生素E来治疗他的伯格氏病。
她把头版递给鲁珀特。“我要玩上面的填字游戏,”她说,“我喜欢填字游戏——一天结束,它能让我放松。”
鲁珀特坐下来看报,她问他要不要喝杯茶。他自然说不用麻烦,她还是去给他泡了一杯,她知道乡下人的“不用麻烦”相当于要。
“是关于南美洲的题目,”她看着这期填字游戏说,“拉丁美洲。横排第一个是某种动听的…… 衣服 。动听的衣服?衣服。好多字格呢。噢,噢,我猜到了。是合恩角! ”
“瞧瞧这些题目有多可笑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起来倒茶。
他要是记得的话,会不会对她有意见?也许她最后一学年的那种随和友好,在他眼里也带着一股优越感,和前两年的嘲讽奚落没有半点区别?
她第一次在这个房子里见到他时,觉得他没怎么变。过去他是个高大结实的圆脸男孩,现在他是个高大壮实的圆脸男人。头发剪得很短,即便现在稀疏了点,从浅棕色变成了灰棕色,也看不出多大变化。过去脸红的地方,现在已经有了永久的晒伤。他现在的忧愁、脸上的烦恼或许也跟以前一样——想在世上拥有一席之地,有一个大家叫得出来的名字,做一个别人认可的人罢了。
她回想着两人坐在教室里的情景。那时教室很小——五年中学下来,不读书的、不操心的、不上进的学生都被淘汰了,只留下了这些成熟、老练、听话的学生继续学几何,学拉丁语。他们知道他们即将迎来怎样的人生吗?他们知道自己将会成为怎样的人吗?
她还记得那本《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史》深绿色的软封面。书是二手的,或者转手超过十次——没人会买新书。里面写满了前主人的名字,有的已经是中年家庭主妇,有的成了镇上的小商贩。你没法想象他们还学过这些,在“南特敕令”底下划了线,边上用红墨水标注着“重点”。
南特敕令 。这些毫无用处、远离生活的知识就这样装进了学生们的脑袋,伊妮德自己和鲁珀特的脑袋,伊妮德感到了一丝温柔和困惑。不是因为他们对自己有所期望却最终没能实现。不是这么回事。除了在自家农场干活儿,鲁珀特也想不出别的未来了。他家的农场很好,他又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她最后做的也正是她一直想做的。你没法说他们选择了错误的生活,或者做出了违心的选择,或者并不理解自己的选择。他们只是没想到时间会怎样流逝,而在这之中,失去的也许比得到的更多。
“‘亚马逊的面包’,”她说,“‘亚马逊的面包’?”
鲁珀特说:“木薯(manioc)?”
伊妮德数了数,“七个字母,”她说,“七个。”
他道:“树薯(cassava)?”
“这样吗?有两个s?树薯。”
奎因太太的口味天天都在变。有时候她说想吃烤面包,配上香蕉再浇上牛奶。有一天她又说要吃坚果黄油曲奇。伊妮德就去准备这些吃的——反正孩子们也可以吃——等都端过来之后,她又看不得闻不得了。就连果冻,她都觉得有股受不了的味道。
有些天她讨厌一切声音,连电扇都不让开。还有些天她又要把收音机打开,她喜欢那些生日或纪念日点歌的节目,还有打电话让听众回答问题的节目。如果回答正确,可以赢得去尼亚加拉瀑布免费旅游的机会,或者一罐汽油、一大包食品杂货、一张电影票等。
“都是安排好的,”奎因太太说,“他们假装给随便一个人打过去——其实人就在隔壁,也早就知道答案。我以前认识电台的人,我知道内情。”
那些天她的脉搏跳得很急。她语速很快,声音很轻,气都快喘不过来了,问道:“你妈妈开的是什么车?”
“是辆褐红色的汽车。”伊妮德说。
“什么牌子?”奎因太太问。
伊妮德说她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以前听她妈妈说过,后来忘了。
“她买的是新车吗?”
“是的,”伊妮德说,“不过已经买了三四年了。”“她住在威伦斯夫妇隔壁的大石头房子里?”
是的,伊妮德说。
“有几间房?十六间?”
“没那么多。”
“威伦斯先生溺水后,你参加他的葬礼了吗?”
伊妮德说没有。“我不喜欢参加葬礼。”
“我本来要去的。我那个时候病得还不厉害。我本来想跟赫维一家人一起去的,他们答应开车载我,结果后来她妈妈和她妹妹也想去,后座就坐不下了。然后克莱夫和奥利芙开着卡车去了,我在前面也挤得下,可他们根本没问我。你觉得他是自杀吗?”
伊妮德想到威伦斯先生递给她一枝玫瑰的样子。他那可笑的殷勤让她牙都疼了,就像吃了太多糖一样。
“我不知道。可能不是吧。”
“他和他太太关系好吗?”
“据我所知非常好。”
“哦,是吗?”奎因太太说,故意模仿伊妮德审慎的腔调,“非——常好。”
伊妮德睡在奎因太太房间的沙发上。奎因太太皮肤上的刺痒已经基本消失,晚上也不常起夜了。大部分时间她可以睡个整觉,尽管奎因太太有时候呼吸很重,非常吃力,但让伊妮德中途醒来、难以入眠的是她自己的心事。她开始做一些可怖的梦。她以前没做过这样的梦。她过去理解的噩梦是自己在陌生的房子里,房间变来变去,活儿怎么也做不完,以为做了的工作又发现没做,不断有事情让她分心。除此之外,她也有自认为浪漫的梦。在梦里,某个男人搂着她的腰,甚至把她抱在怀里。梦中的男人可能陌生,也可能认识——要真把他想成梦里那个样子还挺可笑的。这些梦有的让她思索,有的让她感伤,同时也让她欣慰——原来自己是有这些情感的。也许有些难为情,但跟她现在的梦相比,它们完全不值一提。在她现在的梦里,她会与不可能或者不应该的对象交欢,或者交欢被打断(因为人或场景的变化)。比如胖乎乎的小婴儿、缠着绷带的病人,或者她的母亲。在梦里,欲望让她变得油嘴滑舌、毫无诚意,她眼里只有欲望,会粗暴地、带着邪恶的实用主义态度去完成工作。“好,这样就行。”她对自己说,“没别的办法,就这样吧。”内心的冷酷、毫无感情的处置,只会让她的欲望愈发滋长。她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地醒来,像一具尸体一样瘫着,内心毫无悔意。慢慢地,羞耻感、难以置信的感觉才涌上心头。皮肤上的汗水变得冰凉。她在温暖的夜里颤抖地躺着,感到恶心,感到耻辱。她不敢再睡了。她习惯了黑暗,习惯了透着微光的窗帘上印出的长方形格子,习惯了旁边病重的女人恼人的呼吸声如同咒骂一般,然后又慢慢消失。
她想,如果她是天主教徒,会在忏悔时坦白这种事情吗?感觉即便是私祷,她也说不出口。她已经很少祷告了,除非是正式场合。而且,把自己刚刚经历的事情说给上帝不但没用,还很不尊敬。上帝会被冒犯到的。她自己都觉得被自己的内心冒犯了。她的信仰是充满希望的、理智的,没有空间容纳这种被魔鬼侵入睡眠的低劣戏码。她的内心有污垢,但是没必要太当回事。对,这不算什么,不过是一点心里的垃圾罢了。
从这栋房子到河边有一小片草地,草地上有奶牛。她能听见它们夜里咀嚼和碰撞的声音。她想到它们巨大而温柔的身躯,在麝香、菊苣和开着花的草丛中走动。她想,它们的生活多好啊,这些奶牛。
可它们的结局呢,屠宰场。一场灾难。
不过,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恶魔在睡梦中攫住我们。等待我们的是病痛和衰老。动物性的恐惧,比你想到的还要可怕。舒服的床、奶牛的呼吸、夜晚天上的星星——一切顷刻之间都能覆灭。而她,伊妮德,在这里,在劳作中消耗着生命,还假装这个世界不是这样。想宽慰人。想做好人。她是仁慈的天使,她妈妈这样说,随着时间流逝,语气中的讽刺渐渐消失。病人和医生也这样说。
而一直以来,又有多少人觉得她就是个傻瓜?她工作过的人家,说不定私底下很瞧不起她。他们会想,这样的活儿,他们永远也不会干。千万别那么傻。千万别。
可怜的罪人 ,她心里想。 可怜的罪人 。
让认罪悔改的人重归上帝。
于是她起床开始干活儿。据她所知,这是忏悔最好的方法。她整晚都在安静沉稳地劳作,把碗柜里脏兮兮、黏糊糊的杯盘洗净,再把乱糟糟的碗柜收拾整齐。之前简直一团糟。茶杯放在番茄酱和芥末酱中间,厨房纸在一罐蜂蜜上面。架子上别说铺蜡纸了,连报纸都没铺一层。袋子里的红糖硬得跟石头一样。考虑到过去几个月这个家的状况,这些倒也可以理解,可看样子好像这里从来就没收拾过。所有纱帘都被烟熏灰了,窗框油腻腻的。瓶子里剩的果酱都长霉了。花瓶里的水闻起来一股恶臭,居然也没有人换。可房子依然是栋好房子,清洗刷漆之后还是有救的。
不过,前屋地板上随意新刷的那块难看的棕色涂料,还能怎么拯救呢?
下午晚些时候,当她空闲下来时,会帮鲁珀特妈妈的花坛除杂草。她把牛蒡和茅草挖掉,免得它们闷死那些坚韧的多年生植物。
她教孩子们好好拿勺子,做饭前祷告。
感谢主创造美好的世界,
感谢主赐予我们日用的饮食……
她教孩子们刷牙,刷完牙也要祷告。
“上帝保佑爸爸妈妈,保佑伊妮德,保佑姑姑奥利芙和姑父克莱夫,保佑伊丽莎白公主和玛格丽特公主。”然后她们还会加上对方的名字。坚持了一段时间之后,西尔维问:“这是什么意思呀?”
伊妮德说:“什么是什么意思?”
“‘上帝保佑’是什么意思?”
伊妮德做了蛋奶酒,没加香草调味,用勺子喂给奎因太太喝。蛋奶酒很浓,她一点一点喂的话,奎因太太喝得下去。如果还是喝不下去,伊妮德就给她喂一杯温热又跑了气的姜汁汽水。
奎因太太现在特别讨厌日光,或者任何光,也不喜欢有声音。伊妮德只好把窗帘放下来,再额外遮一层床罩。按奎因太太的要求,风扇也关掉了,屋里闷热至极。伊妮德俯身照料病人的时候,汗珠就从额头上滚落。奎因太太却冷得发抖,总嫌不够暖和。
“还拖着呢,”医生说,“一定是你给她喝的奶昔,让她坚持到现在。”
“是蛋奶酒。”伊妮德说,好像这很重要似的。
奎因太太现在因为过于疲劳或者虚弱,很少说话。她有时候会陷入昏迷,呼吸很弱,脉搏也找不到,要是换了不如伊妮德经验丰富的人,该以为她死了。可有的时候她又精神不错,要求把收音机打开,然后又要求关上。有时她神志清楚,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伊妮德是谁,有时却用带着探究和疑惑的眼神望向伊妮德。她脸上早已没有血色,嘴唇也白了,可眼睛看起来却比以前更绿了——一种浑浊而阴郁的绿。伊妮德试图回应望向自己的这眼神。
“需不需要找位神父来?”
奎因太太一副唾弃的表情。
“我看着像爱尔兰佬吗?”她说。
“那找位牧师?”伊妮德说。她知道该问这件事,可是她问的心态不对——冷淡,甚至还带着恶意。
不,这不是奎因太太想要的。她不悦地哼了一声。她还有些精力,伊妮德感觉她是为了做些什么才攒着劲儿的。“你想见孩子们吗?”她问,尽可能让语气温柔,带着鼓励,“想和她们说话吗?”
不。
“想见你丈夫吗?你丈夫一会儿就会来的。”
伊妮德并不确定。鲁珀特有时回来得很晚,奎因太太已经吃完药入睡了。他便和伊妮德坐一会儿。他每天都给她带报纸。他问她在笔记本上写什么——他看见她有两个本子——然后她会告诉他,一个本子是给医生看的,记录有病人的血压、心率和体温,还有进食、呕吐、排便和服药情况,以及病人的整体状况。另一个本子是给她自己看的,内容大同小异,但是没那么精确,里面还会记录天气和每天发生的事,以及一些值得记住的事情。
“比如,有一天我记下了路易丝说的话。那天格林太太来了,路易丝和西尔维进来时,格林太太说路边的浆果丛长得很旺,都伸到路面上去了。路易丝说‘就像《睡美人》里讲的那样’。因为我给她们读过这个故事,我就把这件事记下来了。”
鲁珀特说:“我得去把那些多余的枝条砍了。”
伊妮德觉得他很高兴路易丝说了这样的话,也高兴她记下了这件事,他只是不好意思表达出来。
一天晚上,他告诉伊妮德,他得离开几天去参加拍卖会。他问过医生要不要紧,医生说尽管去。
那天晚上,奎因太太服下当天最后一剂药之前,鲁珀特就来了。伊妮德觉得他可能是想趁短暂离家之前来看看妻子。她让鲁珀特直接去奎因太太房里,他进去后把门关上了。伊妮德拿了报纸,准备去楼上读,又想到孩子们应该还没睡,肯定会找各种理由让她去她们的卧室。她可以去门口的沿廊,但是现在外面蚊子多,尤其下午还下了一场雨。
她怕听到两人私密的对话,或者是争吵,接着她撞见气呼呼出门的他。奎因太太正攒着劲儿大闹一场呢——这一点伊妮德很肯定。在她还没想好往哪里躲之前,她听到了一些声响。不是指责或亲热(如果还有可能的话),甚至不是她以为可能会有的哭泣,而是一阵笑声。她听见奎因太太病中虚弱的笑,那笑声中有伊妮德熟悉的讥讽和得意,也有她此生从未听过的——某种刻意营造的恶毒。她知道自己该走开,可她没有动,她就那么坐在桌旁,愣愣地望着房门。过了一会儿,鲁珀特出来了。他没有躲避伊妮德的目光——伊妮德也没有躲避他的。她做不到。可是她不确定鲁珀特有没有看见她。他只是朝她那边望了望,然后便出了门。他看起来就像是触到了一根电线,在乞求原谅——乞求谁的原谅呢?——原谅他竟让身体承受了这样的灾难。
第二天奎因太太的精力大大恢复,其中的反常和欺骗性伊妮德在其他人身上见过一两次。奎因太太想靠着枕头坐起来。她还让把风扇打开。
伊妮德说:“这个想法不错。”
“我要告诉你一件你绝不会相信的事。”奎因太太说。
“我听过的事多了。”伊妮德说。
“自然。不过他们说的都是假的,”奎因太太说,“我敢肯定都是假的。你知不知道,威伦斯先生那时就在这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