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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德兰

这个地方叫日德兰。曾经有过一家磨坊和几个小聚居点,不过到上世纪末都消失了,这里也一直没发展起来。很多人以为,这里叫日德兰是为了纪念一战中那场著名的海战,但实际上早在海战打响的多年前,这里就已是一片废墟了。

一九五一年早春的一个星期六上午,三个男孩来到这里。他们和大多数孩子一样,认为这里叫日德兰是因为河岸边那些向外凸出来的旧木板,还有近岸河水里竖立的其他厚木板,共同构成了一道崎岖不平的围栏。 (那些木板其实是大坝的残骸,因为那时还没有水泥。)几块木板,一堆基石,一丛丁香,几棵因为黑色结痂而变得畸形的高大的苹果树,以及每年夏天长满荨麻的磨坊水槽,就是这里曾有过的唯一痕迹了。

从镇公路出来,有一条小路,路面连石子都没铺,画在地图上只有一段虚线,意思是这条路尚待修建。夏天很多人开车经这条路去河里游泳,晚上情侣们会在这条路上找地方停车。掉头的地方离水沟还有一段距离,有一年雨水多,整片地都长满了荨麻、防风草和野毒芹,有时车要回到镇公路上,就得一路退回去。

那个春天的早晨,通向河边的车辙十分明显,但几个孩子没注意,他们满脑子都是游泳。或者说,他们管这叫游泳。他们回镇上的时候,会吹嘘说日德兰的雪还没化,他们就下河游泳了。

上游比镇子附近的河滩冷一些。岸边的树木一片新叶都没长,唯一能见到的绿色,是入河的水流边一簇簇野葱和菠菜一样新长出来的沼泽金盏花。在对岸的雪松下,他们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片长长的、低矮的雪堆顽强地留守着,暗淡如石头。

还好没有消失。

于是他们跳到水里,寒冷像冰凌一样刺来。冰凌从看不见的四面八方刺入他们体内,又从体内往外突围。他们胡乱挥了两下,就赶紧从水中钻了出来,牙齿打着寒战,浑身发抖。又把冻僵了的四肢塞进衣服,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逐渐回温,他们放下心,吹出去的牛也算成真了。

他们没注意到,一条车辙从水槽上轧过——现在那里已经寸草不生,只有去年死掉的枯草。车辙径直通向河里,毫无掉头的痕迹。男孩们从车辙上踏过去。这时他们已经离水边很近了,比车辙更不寻常的东西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水面上有一块淡蓝色光泽,显然不是天空的倒影,而是一辆车,斜插在池塘里,前轮和车头陷进水底的淤泥中,后备厢几乎翘出水面。那时,浅蓝色的车并不多见,鼓胀的样子也很不寻常,他们当即就知道这是谁的车了。是那辆英国小汽车,奥斯汀牌,全县就一辆。车主是验光师威伦斯先生。他开着这辆车,就像个卡通人物,因为他又矮又胖,肩膀浑圆,脑袋很大。他总像是被塞进车里的,仿佛穿了不合身的衣服,随时可能挤破。

车顶有个天窗,天气暖和时,威伦斯先生会把它打开。现在天窗就开着。他们看不清里面什么样。车身的颜色让它的轮廓在水里很容易辨认,但水有些浑浊,光线弱的地方看不清楚。男孩们在岸边蹲下,然后趴在地上,像乌龟一样伸着脑袋,使劲儿想看明白些。水下有个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像动物的尾巴,从车顶的天窗伸出来,在水里摇曳。很快他们辨认出,那是一只胳膊,外面是条袖子,一件厚毛绒材质的深色夹克。看样子车里有一具男人的尸体——显然是威伦斯先生无疑——卡在了奇怪的位置。大概是水流的力量——虽然只是磨坊的水槽,这个季节的水流还是很有力的——把他从座椅上托起,又不断冲刷,使肩膀到了车顶附近,一只胳膊伸出天窗。他的脑袋一定挤到驾驶座那边的窗玻璃上了。一只前轮往水底扎得深些,说明车不仅前倾后翘,左右也不平衡。车窗肯定是开着的,脑袋伸了出来,身体才会卡到那个位置。不过他们没法看见那场景。他们在脑海中勾勒出威伦斯先生的面孔——一张大方脸,眉头夸张地皱着,但从不真的让人害怕。头顶上稀疏的红棕色卷发被刻意梳到前额。他的眉毛比头发颜色深,毛茸茸的很浓密,就像眼睛上方长了两条毛毛虫。这张脸对他们来说已经够古怪的了,不过很多大人的脸都很古怪,他们也不怕看见他溺死的样子。但这时他们只见到了那条胳膊和他苍白的手。习惯了水里的光线之后,那只手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来。它看上去像面团一样结实,在水中颤抖地、迟疑地摆动着,又像一根羽毛。一旦你习惯了它的存在,连手指也变得清晰可见了。一片片指甲像整洁的小脸,一副日常打招呼的聪明样,好像在理智地否认真实的境况。

“好家伙。”男孩们说。他们渐渐恢复体力,带着不断加深的敬佩,甚至有些感激地说:“ 好家伙。

今年他们还是头一回出门。他们走过佩里格林河上的桥,这是一条单车道的双拱桥,当地人管它叫“地狱之门”或“死亡陷阱”——其实真正危险的不是桥本身,而是桥南端的急转弯。

桥上有条人行道,但他们没走。他们总不记得走人行道。也许很多年前,他们很小的时候,大人牵着他们走过。可那段光阴早已过去,即便在照片里见到,或者听家人谈到,他们也不会承认。

他们走在人行道另一边的铁架子上,大概八英寸宽,离桥面一英尺高。佩里格林河冲刷着融化了的冰雪,将它们带到休伦湖。年年泛滥的洪水把平地变成了湖泊,新长出的树木、河边的船只和小屋都遭了殃,现在洪水还未退回到河道以内。田里的泥流搅浑了河水,惨淡的阳光下,河水像煮沸了的焦糖布丁。可要是真下了水,你会一头撞上河堤,或者血液被冻成冰,然后整个人被冲到湖里。

沿途的车朝他们按喇叭——可能是提醒,也可能是责备——但是他们不在乎。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梦游一般自顾自地走。走到桥的北端,他们下到河滩,寻找去年走过的小径。前不久刚发过洪水,那些路并不好找。灌木丛被冲得七零八落,得把它们踢开,遇到泥泞的草地得跳过去。有时他们稍不注意,会跳到水里或泥里,一旦打湿了脚,后面就不在乎了,索性大步走过泥地、水塘,橡胶靴子都进了水。风很暖和,把云吹成丝丝缕缕的羊毛,海鸥和乌鸦在河面上喧闹着滑翔而过。秃鹫在他们头顶盘旋,俯瞰着下面的一切。知更鸟刚飞回来,红翅黑鹂成双成对地掠过,颜色明亮夺目,仿佛刚从颜料里浸过一样。

“应该带把点22口径的枪来。”

“应该带点12口径的。”

他们已经过了把木棍当枪,嘴里发出射击声的年纪。他们语气中带着遗憾,就好像真有枪可以带似的。

他们爬到北岸的一片沙地上。据说沙地里有海龟产卵,可现在为时尚早,而且这个传闻已经是多年前的了——这些男孩并没有亲眼见过。不过他们还是在沙上踢来踩去,万一真有海龟蛋呢。然后他们又开始找去年发现被洪水从屠宰场冲过来的牛髋骨的地方,是他们中的一个和另外一个男孩发现的。每年洪水都会从别处带点什么东西过来,有稀奇玩意儿,也有寻常物件。比如铁丝卷,完好的梯子,弯了的铲子,水壶。牛髋骨是在漆树的树枝上发现的——看起来还挺搭,那些光滑的树枝像牛角或鹿角,有的还带有铁锈色的尖儿。

他们折腾了一阵——赛赛·奋斯把那根树枝给他们看——可他们什么也没发现。

当初发现的人是赛赛·奋斯和拉尔夫·迪勒。要是问赛赛·奋斯牛髋骨去哪儿了,他会说:“拉尔夫拿走了。”现在跟他在一起的两个男孩——吉米·博克斯和巴德·索尔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赛赛从不往家拿东西,除非是可以藏起来不被他爸发现的小玩意儿。

他们讲着过去发现的和今天可能发现的好东西。围栏可以造木筏,散落的木料可以收集起来搭棚屋或者造船。运气好的话,可能会找到一些简易的麝鼠夹子。然后就可以做生意了。撑皮的木板总能捡到,剥皮的刀可以去偷。他们琢磨着把一个废弃的棚屋据为己有,就在从前马场后头的那条死胡同里。门上了锁,或许可以从窗户进去,晚上把挡板取下来,白天再放回去。干活儿的时候拿个手电筒,不——用灯盏。可以在那里给麝鼠剥皮,再把皮毛撑开,能卖好多钱。

他们越想越觉得可行,已经开始担心白天把那么贵重的皮毛留在那里是否安全了。看来得派一个人守着,其他人继续去找夹子。(没人提上学的事。)

他们一边讲着,一边出了镇子。他们那架势,好像个个都来去自由——或者几乎来去自由,好像他们不用上学,家里没人管,也不会因为年纪太小而被人看轻。仿佛野外的环境和别人的东西都可以为他们所用,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不冒一点风险就可以得到似的。

他们的对话还有一个变化,他们已经放弃叫名字了。他们本来就不怎么叫对方的大名,连家里人叫的小名也不用。在学校,人人都有一个诨名,有的跟他们的长相或说话方式有关,比如“大眼”“结巴”;还有的,比如“腚疼”“基佬”,则跟那个人真实遇到的或者编排在他身上的故事有关;还有的名字,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事情可能发生在那人的兄长、父亲或叔叔身上。等他们到了树林里,或者河边的平地上,就不用这些名字了。要是想叫对方,他们就说“嘿”。那些丢人的、不雅的、背着大人才能用的诨名,他们不想叫,免得破坏了氛围,一种相貌、习惯、家庭、过去全都不重要的氛围。

然而,他们也没把彼此当朋友。他们才不会像女孩那样,选这个当最好的朋友,那个当第二好的朋友,过两天再调调次序。就拿这三个男孩来说,缺了谁,都有不下十个其他男孩可以补上,不管来的是谁,剩下两个男孩都会对他一视同仁。他们差不多都在九到十二岁之间,这个年龄,家附近已经圈不住他们了,可是要正经找个工作又太小——哪怕是扫人行道或是骑车送货都不够。他们大多住在镇子北边,等到了年龄就去找份这样的工作,家里的条件既不会好到能去爱普比学院或者加拿大男子学校继续念书,也不会差到去住棚屋,或者有坐牢的亲戚。不过他们的家庭状况,以及家里对他们的期望并不相同。可只要他们离县监狱、谷仓、教堂尖顶远点,走到法院的钟声都到不了的地方,差别自然就消失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走得很快,三步并作两步,就差跑起来了。不蹦跶,不玩水,也不东看西瞧了;来的时候一路叫喊,现在也不作声了。洪水带来的意外之财,看到了也不去管。他们像大人一样往前走着,保持稳定的速度,挑最合理的路线,心里装着下一步的路线和计划。前面有事情在等着他们,有一幅画面将他们和现实世界隔开,很多大人都有过这种时候。池塘、汽车、胳膊、手。他们隐约觉得,等走到某个地方,就可以嚷嚷出来了。他们要把这桩新闻说给全镇的人听,让他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和往常一样,从架子上过了桥。这么做倒不是为了刺激或者冒险,走那边的人行道也是一样的。

他们没走之前那条转得很急、可以直接到码头和广场的路,而是沿着一条靠近铁路车棚的小路直接爬到了河岸上。钟每十五分钟响一次。现在是十二点一刻。

这是大家回家吃午饭的时间。坐办公室的人今天下午休息。但看店的还跟平常一样——星期六的晚上,店也得开到晚上十点,甚至十一点。

多数人家已经准备好了一顿丰盛的热饭。猪排、香肠、煮牛肉或者农家肉卷。当然还有土豆,土豆泥或者炸土豆;还有冬天囤的根茎类蔬菜、卷心菜或者奶油洋葱(有钱的或者不太会持家的主妇会开一罐豌豆或者黄油豆)。还有面包、松饼、腌菜、馅饼。无家可归或者有家不想回的人,也会在坎伯兰酒吧或者麦彻特酒吧买这些食物吃。如果想少花点钱,窗户上带着雾气的舍威尔酒吧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往家走的多半是男人。女人已经在家了——她们一天到晚都在家。有些中年的女人会在店里或办公室上班,出于迫不得已的原因——家里男人死了或病了,或者压根没嫁过人。她们和这些男孩的妈妈都认识,即使隔着一条街,也会大声跟男孩们打招呼,语气轻快活泼,仿佛男孩们家里的各种琐事、小时候出的糗,都尽在不言中(巴德·索尔特最惨,她们还管他叫德德)。

男人们懒得叫他们的名字,即便跟他们很熟。他们管男孩们叫“小崽子”或者“小伙子”,有的时候还叫“先生”。

“日安呀,几位先生。”

“小崽子们这是要回家了?”

“几位小伙子今天上午忙什么去啦?”

这些叫法都带有一丝打趣的成分,但是又各有不同。管他们叫“小伙子”的比叫“小崽子”的显得——或者希望显得——友好一些。如果叫了“小崽子”,下一步似乎就要挑刺了,有的是确有原因,有的是没事找事。“小伙子”给人感觉这么叫的人也曾经年轻过。“先生”则完全是戏谑,但后面不会跟着责骂,因为这么叫的人一般脾气比较好。

回话时,他们的视线不会高过女人的钱包或者男人的喉结。他们会大声说“您好”,因为不问好可能会挨骂。有时对方还往下问,他们就回答“是,先生”“不,先生”或者“没干什么”。即便在今天,他们对这样的问话也保持警惕,回答得很谨慎。

走到某个街角,他们该分开了。赛赛·奋斯总是最着急回家的那个,早早脱了队。他说:“吃了饭见。”

巴德·索尔特说:“好,我们到时候去镇上。”

他的意思大家都懂,去镇上,就是“去镇上的警察局”。他们没有讨论就达成了新的行动计划,用更稳妥的方式来讲述他们的见闻。但他们并没有说好不能在家里走漏风声。巴德·索尔特和吉米·博克斯没有理由隐瞒。

赛赛·奋斯什么都不和家里人说。

赛赛·奋斯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父母比其他孩子的父母年龄大些,也有可能只是看起来大些,因为他们生活比较困难。和两个男孩分开后,赛赛小跑了几步,他总是这样走过回家前的最后一个街区。倒不是因为着急回家,他知道早点回家也没用。跑两步只是为了让时间过得快些,因为回家的最后一段路他总是很忧虑。

他妈妈在厨房。很好。她虽然起床了,穿的还是睡衣。他爸爸不在家,这也很好。他爸爸在谷仓工作,星期六下午休息。如果这个时间他还没回来,很可能是直接去了坎伯兰。这意味着到晚上才需要应付他爸爸。

赛赛的爸爸也叫赛赛·奋斯。在沃利,大家都熟悉这个名字,觉得它很亲切。即便三四十年后,大家讲起赛赛·奋斯的故事,也都明白指的是父亲,不是儿子。如果镇上哪个新来的人不明就里,说“听起来不像赛赛呀”,人们会告诉他,他们说的不是那个赛赛。

“不是他,我们说的是他家老头子。”

他们讲那次赛赛·奋斯去医院——或者被抬去医院——治疗肺炎,或者其他严重的病。护士用湿毛巾或湿床单把他裹起来,给他降温。他浑身大汗,退了烧,把毛巾和床单都染黄了。因为他体内尼古丁过多。护士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赛赛却很得意,宣称他十岁就开始抽烟喝酒了。

他们还讲他去教堂那次。奇怪的是他去的是浸礼宗的教堂,可能因为他妻子信浸礼宗,为了讨好她他才去的。可他居然会讨好妻子,这更说不过去了。那个星期天他去的时候,他们正在领受圣餐。在浸礼宗的教堂,面包还是面包,但葡萄酒换成了葡萄汁。“这是什么玩意儿?”赛赛·奋斯惊呼道,“这要是羔羊的血,那它肯定是贫血了。”

奋斯家的厨房里正在准备午餐。一条切好的面包放在桌上,甜菜丁的罐头已经开了。几片博洛尼亚大红肠煎好了,正放在炉子上保温——然后再煎鸡蛋,虽然顺序应该换一下才对。赛赛的妈妈开始煎鸡蛋。她俯身在炉子边,一手拿着煎蛋铲,一手捂着肚子,忍着痛。

赛赛从她手中拿过煎蛋铲,然后把炉子的温度调低,之前太高了。等待降温的时候,他只好把锅从炉子上拿开,免得鸡蛋煎得太干,或者边缘烧焦。他没能赶在他妈妈之前擦掉锅上的旧油渍,再扔一块新鲜猪油进去。他妈妈从不擦掉旧油渍,总是上顿用了下顿用,不够了再加一点新的。

炉子温度合适之后,他把锅放回去,把鸡蛋的边缘煎得漂亮一点。他找了把干净的勺子,滴了一点热猪油到蛋黄上,让鸡蛋定型。他和妈妈喜欢吃这样煎出来的鸡蛋,但是他妈妈经常煎失败。他爸爸喜欢两面都煎的鸡蛋,像煎饼一样压平,最好和皮鞋一样硬,再撒上厚厚的、黑乎乎的胡椒粉。这种赛赛也会煎。

别的男孩都不知道他的厨艺有多纯熟,他们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有一个藏身处,就在家门口餐厅窗户下一丛日本伏牛花后面的一个死角。

他煎蛋时,他妈妈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盯着外面的街道。他爸爸仍有可能突然回家吃饭。他可能没喝醉。但他怎么对他们与他醉不醉没有直接关系。如果他现在走进厨房,可能会叫赛赛给他也煎几个蛋。然后他会问他围裙在哪儿,会说他快够给人当老婆了。这是他心情好的时候。如果心情不好,他一上来就瞪着赛赛——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告诉他最好老实点。

“浑小子,你最聪明,嗯?我告诉你,你最好老实点。”

如果赛赛敢瞪回去,或者不回瞪,但是把煎蛋铲甩到一边,或是放铲子的声音大了点,即便他小心翼翼、什么动静都不敢有,他的父亲还是会像狗一样龇起牙,变得狂躁起来。那样子或许显得可笑——也确实可笑——但他是来真的。过不了一分钟,食物和盘子统统被摔到地上,椅子倒了,桌子也翻了,他会追着赛赛满屋跑,嘴里叫嚷着这次绝不会放过他,要把他的脸摁到炉子上烫平,怎么样?你一定觉得他疯了。可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比如他的朋友正巧过来叫他——他脸上的表情会立刻恢复正常,然后他打开门,活泼逗乐地和朋友打招呼。

“马上就来。应该请你进来的,但是我老婆又在砸东西了。”

他压根就没打算让人家进。他说这话是为了把家里发生的事变成一个笑话。

赛赛的妈妈问他,天气是不是暖和起来了,早上他去了哪儿。

“是啊,”他说,“去河边了。”

她说她好像能闻到他脸上风的气息。

“你知道吃完饭我打算干什么吗?”她说,“我要拿个热水壶,回床上躺着,等我休息好了,就有精神做事了。”

她每次说到接下来的安排,都是这几句,可她的样子却好像这主意是她新想出来的,让人憧憬。

巴德·索尔特有两个姐姐,都是那种不催到头上绝不会干活儿的人。原本应该在卧室或浴室做的事,梳头、涂指甲、擦鞋、化妆,以及换衣服,她们一点也不避讳。她们到处乱扔梳子、卷发筒、散粉、指甲油、鞋油,把东西弄得满屋子都是。每把椅子上都搭着她们新熨好的裙子和衬衫,地上的每一块空地都被她们铺了毛巾,晾洗好的毛衣。(只要你一靠近,她们就朝你尖叫。)她们遇到镜子就要照一下——过道里衣帽架上的镜子、餐具柜上的镜子,还有厨房门边的镜子,镜子下面的架子上摆满了别针、发卡、硬币、纽扣和铅笔头。有时,她们中的一个会在镜子前一站就是二十分钟,从各个角度欣赏自己,检查牙齿,把头发捋到后面去,再甩到前面来。最后,终于心满意足地走开,或者好歹是告一段落——可是到了下一个房间,下一面镜子前,她又会把所有步骤重来一遍,仿佛那颗脑袋是刚刚新长出来的。

此刻他的大姐,那位公认长得好看的姐姐,正站在厨房的镜子前取她头上的发卡。她有一头亮晶晶的卷发,就像爬满了蜗牛。他的二姐正按妈妈的吩咐,在捣土豆泥。他五岁的弟弟坐在桌旁,一边敲着刀叉一边喊:“快上菜,快上菜。”

这是跟爸爸学的,爸爸常这样逗他们。

巴德从椅子后面绕到弟弟身边,悄悄对他说:“快看,她又往土豆泥里加块块了。”

他一直误导弟弟,土豆泥里的块块是从橱柜里拿出来,往菜里加的一种东西,就像把葡萄干加进米饭布丁里一样。

他弟弟不喊了,开始抱怨。

“我才不吃她加了块块的呢。妈妈,她要是加块块,我就不吃了。”

“别犯傻了。”巴德的妈妈说,她正在煎猪排,用来配苹果片和洋葱圈,“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哼哼唧唧的。”

“都是巴德逗他的,”大姐说,“巴德跟他说她往里放块块了。巴德每次都骗他,欺负他不懂事。”

“巴德的脸又欠打了。”多丽丝,就是那个正在捣土豆泥的姐姐说。她可不是随便说说,有一次她真在巴德脸上留下了一道抓痕。

巴德走到碗柜旁,一块大黄馅饼正放在那儿等着晾凉。他用叉子小心翼翼地戳它,馅饼里的肉桂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想从上面戳开一个口,尝尝里面的馅儿。他弟弟目瞪口呆地看着,不敢出声。弟弟是家里的宠儿,姐姐们都向着他——巴德是这个屋里他唯一敬畏的人。

“快上菜。”他继续表演,但是声音不如刚才张扬了。

多丽丝去碗柜拿装土豆泥的碗。巴德一不小心,馅饼上面塌了一块。

“他在祸害馅饼,”多丽丝说,“妈妈——他在祸害你的馅饼。”

“你给我闭嘴吧。”巴德说。

“别动那个馅饼,”巴德的妈妈对此习以为常,语气平静中带着严肃,“都别吵了。还告状呢。都成熟点吧。”

吉米·博克斯在一张拥挤的餐桌旁坐下,准备吃午饭。他、他父母、四岁和六岁的两个妹妹,都跟外婆、玛丽姨婆和单身汉舅舅一起,住在外婆的房子里。他爸爸在房子后面搭了个棚子,开了家自行车修理铺,妈妈在昂纳克百货商店上班。

吉米的爸爸腿瘸了——二十二岁时脊髓灰质炎发作导致的。他走路时弓着腰、撅着腚,拄一根拐杖。他在修理铺干活儿时,瘸腿不太显眼,因为修车本来就要经常弓着腰。可走在街上时,他的奇怪样子就很醒目了,不过没人笑话他,也不会有人模仿他。他曾经是镇上有名的曲棍球和棒球手,过去的荣光依然环绕着他,让人们并不因他的现状看轻他,只把这当作他人生的一个阶段(虽然是最后一个阶段)。他也会开些愚蠢的玩笑,用强装乐观的口吻来维持这种印象,不肯叫那凹陷的双眼里痛苦的神情和许多个无法入睡的夜晚出卖他。他和赛赛·奋斯的爸爸不同,他不会一回到家就换一副面孔。

当然,这里算不上他自己家。妻子是在他瘸腿之后嫁给他的,不过瘸腿之前两人就订婚了。当时觉得搬去和她妈妈一起住是很自然的事情,这样孩子出生以后,她妈妈可以照顾孩子,而他妻子就可以继续工作。对他妻子的妈妈来说,除了照顾他们,再多照顾一家人似乎也很正常——玛丽是她的亲姐妹,失明后一起住是应该的,她的儿子弗雷德性格腼腆,在找到满意的去处之前,也理应继续住在家里。一家人对家里的重担早已习惯,比接受糟糕的天气还要镇定自若。大家很少把吉米爸爸的瘸腿、玛丽姨婆的视力当作问题,同样不成问题的还有弗雷德的性格。缺陷、苦难,大家并不在意,更不会刻意将其与生活的幸福之处相区别。

全家人相信吉米的外婆厨艺高超,可能曾经确实是这么回事,但近几年她的厨艺有所退步。他们很节俭,哪怕现在首先需要考虑的不是这个。吉米的妈妈和舅舅收入不低,玛丽姨婆有退休金,修理铺的生意也不错,可是做饭的时候,能用一个鸡蛋,一定不会用三个,做肉面包也要多放一杯麦片来充数。于是为了提味,就得多放辣酱沫或者多撒肉蔻粉。不过没人抱怨。大家都赞不绝口。在这个家里,抱怨就跟球形闪电一样少见。如果撞到别人,他们都会说“抱歉”,就连两个小女孩也会说“抱歉”。大家坐在餐桌边,互相递东西,“请”“谢谢”不绝于耳,就好像天天都有客人在似的。家里太挤了,他们只有这样才能生活下去。每个钩子上都挂满衣服,每条栏杆上都搭着外套,餐厅里长期摆着两张简易床,给吉米和他舅舅弗雷德睡,餐台上堆着一大摞需要熨或补的衣服。谁也不会把楼梯踩得咚咚响,不会大声关门,不会把收音机声音放大,也不会说让人不快的话。

是否正因为此,那天中午吉米才什么也没说呢?他们三个谁都没有说。赛赛没说不难理解。他爸爸一定不会相信赛赛有这么重要的发现。他会说他骗人。他妈妈呢,不管事实如何,只在意他爸爸的反应。她会觉得,光是他想去警察局这件事,就会让家里不得安宁(确实如此)。所以她一定会让赛赛趁早闭嘴。可其他两个孩子家里气氛都不错,本来是可以说的。吉米的家人肯定会惊愕一番,可能会不同意他去报案,但他们会理解这不是吉米的错。

巴德的两个姐姐会问他是不是疯了。她们可能还会颠倒黑白,把事情说成是因为他不听话,才会遇到死人的。不过巴德的爸爸脾气好,讲道理。他是火车站的货运代理人,离奇的故事也听过不少。他会让巴德的姐姐们闭嘴,严肃地跟巴德谈谈,确保他没有夸大其词后,再打电话报警。

只不过,他们的家太拥挤了,琐事太多了。赛赛家是这样,另外两个男孩家也差不多。即便赛赛的爸爸不在家,他带来的恐惧和留下的记忆也始终萦绕在家里。

“你说了吗?”

“没有。你呢?”

“我也没说。”

他们往镇上走去,没有仔细想该走哪条路。他们拐上西普卡街后,从威伦斯夫妇住的灰泥平房前走过,走到房子跟前时他们才认出来。大门两侧各有一个小飘窗,门前的台阶很宽,夏天的傍晚,威伦斯和妻子会搬两把椅子坐在门口,不过现在那里没有椅子。房子的一侧还有一间屋子,门朝街面开着,有单独的路进出。门牌上写着:验光师D. M.威伦斯。这几个孩子都没去过威伦斯的诊所,但吉米的姨婆玛丽常去拿眼药水,他外婆在那里配过眼镜。巴德·索尔特的妈妈眼镜也是在那儿配的。

房子的外墙是灰粉色的,门和窗框漆成了棕色。防风窗还没有拆除,镇上大多数人家都还没拆。这所房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前院的花一向有名。威伦斯太太园艺出色,她种花不像吉米的外婆和巴德的妈妈那样,把花种在蔬菜园旁边长条形的花盆里,而是种在圆形或月牙形的花盆里,然后再让花盆在树下围成一圈。再过几周,院里的水仙花就该开了。现在只有墙角开了一丛连翘。连翘长得快有屋檐高了,一朵朵小黄花倾泻而下,像喷泉一样。

这时,连翘摇晃了起来,不是有风,而是因为钻出了一个弯着腰的棕色人影。是穿着旧园艺服的威伦斯太太。她是一个胖乎乎的矮个子女人,穿着宽松的长裤,套着破夹克,头戴一顶可能是她丈夫的鸭舌帽——帽檐滑得太低,都快遮住眼睛了。她手上拿着一把大剪刀。

他们停下脚步——不然就只能赶紧跑掉。也许他们以为她发现不了,她不会注意。可是她已经看见他们了,所以才匆匆出来。

“我看到你们盯着我的连翘看,”威伦斯太太说,“要不要拿点回去?”

他们盯的不是连翘,而是整个场景——那栋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房子、诊所前的牌子、敞开的窗帘。毫无空旷或不祥的感觉,根本看不出来威伦斯先生不在家,或者他的车不在车库而在日德兰的池塘里。威伦斯太太仍在打理院子,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雪化之后她就开始忙活了——镇上人人都是这么想的。她的声音依然是熟悉的烟嗓,有点突兀,有点凶,但其实并非不友善——隔着半个街区或者在任何一家商店里,她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等等,”她说,“先别走,我给你们拿点。”

她灵巧地选了几枝开花的枝条,然后抱着一大把把脸都遮住了的黄花走过来。

“拿上吧,”她说,“拿回家给你们的妈妈。连翘是春天开的第一种花,寓意很好的。”她把手中的枝条分给三人。“就像高卢一样,高卢就分成了三部分。你们要是学了拉丁语,肯定知道这个。”

“我们还没上高中呢。”吉米说,他的家庭让他比其他孩子更擅长和女士说话。

“还没上吗?”她说,“那你们还有很多可期待的事呢。回去跟你们的妈妈说,枝条要放到温水里。不过,她们应该都知道。我给你们的花有的还没全开呢,这样可以开很久。”

他们道了谢——吉米先说的,其他人赶紧跟上。三个人手捧着连翘,继续往镇中心走。他们不打算掉头把花带回家去,他们赌威伦斯太太不知道他们住哪里。走了半个街区,他们偷偷回头,看她有没有在看他们。

她没有。而且人行道旁的那所大房子挡在了中间,什么也看不见。

连翘让他们有点动摇。拿着花走路很难为情,不拿又不好丢掉。可要是不丢,他们就总会想到威伦斯先生和他太太。怎么会她还在院子里忙着,他却在车里溺死了呢?她知不知道他在哪儿呢?看样子她不知道。她知道他不在家吗?她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好像一切正常,他们站在她面前时,几乎都要相信确实如此了。他们之前的所知所见,似乎都被她的不知情挡了回去,灰飞烟灭了。

两个骑自行车的女孩从转角那边过来了。其中一个是巴德的姐姐多丽丝。女孩一见到他们就嚷了起来。

“哟,还拿着花呢,是谁在办婚礼呀?瞧瞧这些帅气的伴郎们。”

巴德只好冲她们喊出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

“你屁股上全是血。”

这当然是无中生有,但这事确实曾发生过——在某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她裙子上就有血。所有人都看见了,这段历史是甩不掉的。

他以为多丽丝回家后一定会告他的状,可是她没有。那段经历对她来说太丢人了,因此她宁愿放他一马,也不想再提起。

他们意识到还是得赶紧把花扔了,于是便随便扔到了一辆停着的汽车底下。然后他们掸了掸身上的花瓣,走上了广场。

那个时候,星期六还是很重要的日子,乡下的人都会在这天去镇上。广场上、马路边停满了汽车。大孩子、小孩子,乡下的、镇上的,都赶着去看下午场的电影。

第一街区的昂纳克百货商店是必经之地。吉米透过一扇橱窗清楚地看见了他妈妈。她已经开始下午的工作,这时正把一顶帽子戴在假人身上,调整了面纱,又整理了连衣裙的肩部。她个头儿很矮,得踮起脚来才够得到。因为要在橱窗后的地毯上走动,她把鞋脱了。透过丝袜,可以看见她厚厚的玫瑰色脚后跟;当她踮起脚时,能透过裙子的开衩看见她的腿窝。再往上,是宽大匀称的屁股,透出内裤或腰带的痕迹。吉米能想象出她发出的嘟囔声,能闻见她脱下的丝袜的味道;有时她一回家就会脱掉丝袜,免得勾丝。丝袜、内裤,即便是干净的女性内裤,也有一种淡淡的私密的气味,既惹人皱眉,又让人向往。

他有两个希望。一是别人注意不到她(其实大家都注意到了,可一个母亲,每天精心打扮,去镇上抛头露面,大家觉得不便评论,只好假装没看见);二是她千万不要转过来看见他。她要是看见了,肯定会敲着窗户,做出打招呼的口型。她工作时,不复在家里的那种轻声细语和温文尔雅,亲切的温柔变成了主动的热情。他过去很高兴他妈妈还有这样爽朗的一面,正如他喜欢跑到昂纳克百货商店里,欣赏那巨大的玻璃柜台和涂了清漆的木头,以及楼梯顶部的大镜子,他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爬上二楼的女装区。

他妈妈见到他,会说“我的小淘气来了”,有时还会偷偷塞给他一块硬币。可他待不了一分钟,因为昂纳克先生或者他太太可能会看见。

小淘气。

曾经像钱币叮当一样悦耳的声音,如今却让人羞赧。

他们安全地走过去了。

下一个街区,他们得经过坎伯兰食府,不过赛赛并不担心。如果他爸爸中午没回家吃饭,说明他已经在里面待了几个小时了。但是“坎伯兰”三个字还是沉沉地压在他心头。在他还不明白它的意思的时候,他就已经从中感到了一种忧伤的失落感。就像一个重物跌入深深的水底。

坎伯兰食府和镇政府之间有一条没铺路面的小路,镇政府后面就是警察局。他们拐进这条小路,与街面上不同的喧闹声向他们袭来。声音不是从坎伯兰传来的——那里的声音是闷闷的,它的窗户又小又高,像公共厕所一样。声音是警察局里的。天气不错,警察局的门敞开着。外面的小路上也能闻见里面的烟草和雪茄味。坐在里面的不仅有警察,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的星期六下午,这里冬天烧炉子,夏天吹风扇,还开着门透气,舒服极了。博克斯上校也在——他们已经听到了他呼吸时的喘气声和他哼哧哼哧的笑声。他是吉米家的亲戚,但不怎么来往,因为他反对吉米爸爸的婚事。他认出吉米后,总是用一种惊讶、讽刺的语气和他说话。“不管他给你什么,零花钱或是别的,你都说不需要。”吉米的妈妈嘱咐过他。但博克斯上校从未提出这样的馈赠。

波洛克先生也在,他刚从药店退休。还有弗格斯·索利,他看起来很傻,但其实不是,他在一战中中过毒气。这些人整天聚在这里打牌、抽烟、闲聊,还用政府的公费喝咖啡(巴德的爸爸说的)。但凡有人想来这儿投诉或报告点事,都得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说的话也会被他们听了去。

简直是四面围堵。

他们走到敞开的门外,几乎要停下来。没人注意到他们。博克斯上校说着“我还没死呢”,是在重复某个故事的最后一句。他们慢慢地走过去,低着头,踢着地上的石子。走过警察局拐角,他们加快了速度。公共男厕入口旁的墙上有一块新鲜的呕吐物痕迹,地上还有几个空瓶子。他们只好从垃圾桶和公职人员办公室高高的窗户之间挤过去,沿着碎石路,回到广场上。

“我有钱。”赛赛说。这句郑重其事的宣告让大家都松了口气。赛赛把他口袋里的硬币掏得叮当响。钱是他帮忙洗碗之后,他妈妈给他的。当时他走到前屋的卧室,跟他妈妈说他要出去。“从我桌子上拿五十分吧。”她说。有时候她有钱,虽然他从未见过他爸爸给她钱。每次她说“自己拿”或者给他一点钱的时候,他都明白他妈妈其实很愧疚,对他感到愧疚,不愿直视他。每到这时,他也不想看见她(虽然有钱让他很高兴)。尤其当她说他是个好孩子,她为他所做的一切而欣慰的时候。

他们走上通往码头的路。帕克特加油站旁有个售货亭,帕克特太太在那儿卖热狗、冰淇淋、糖果和香烟。她不肯卖烟给他们,哪怕吉米说是给舅舅弗雷德买的。不过她并没有因为他们撒谎而对他们态度不好。她是一个丰满漂亮的法裔加拿大女人。

他们买了几个黑色和红色的甘草糖,准备等午饭消化之后,再去买冰淇淋吃。他们找了两个旧汽车座椅坐下,座椅在大树下的篱笆旁,夏天可以遮阴。他们把甘草糖分着吃了。

特维特船长就坐在旁边的座椅上。

特维特船长是个真正的船长,他在湖上开过好几年船。现在他是个协警,负责在学校前面引导交通,帮助孩子们过马路,冬天的时候还要制止孩子们在路边滑雪玩。他吹着哨子,伸出一只大手,戴着白手套,像小丑的手似的。尽管年事已高,头发花白,但他依旧身形高大,肩膀宽阔。车辆、孩子都愿意听他指挥。

晚上,他会检查街上的商户是否关好了门,同时留意是否有人在里面偷东西。白天他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睡觉。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去图书馆睡;天气好的时候,就在户外找个长椅。他很少待在警察局,可能是因为他耳背,不戴助听器根本跟不上别人的对话。而和大多数耳背的人一样,他讨厌戴助听器。他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总是盯着湖里的船发呆。

他闭着眼,仰着头,好让阳光照到脸上。他们走过去跟他说话(他们做决定前并没有商量,只是交换了一个没有把握又别无选择的眼神),得先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他面露疑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哪里,何时,什么人。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巨大的老式怀表,仿佛孩子们叫他一定是想问时间似的。可他们见他醒了,立刻就张口说话,表情激动,还带着羞涩。他们说“威伦斯先生在日德兰池塘里”,还说“我们看见他的车了”,以及“都淹在水里了”。他只好一只手做出“嘘”的手势,另一只手在裤兜里摸索,找到助听器。他一边戴上助听器,一边认真地点点头,带着鼓励,好像在说,别着急,慢慢来。然后他举起双手——安静,安静——他要调试音量。终于,他又点了一下头,这次更干脆,语气也更严肃——可说的话却不那么严肃——他说:“继续吧。”

三个男孩中话最少的赛赛——吉米最有礼貌,巴德最嘴欠——扭转了这一切。

“你的裤子拉链没拉。”他说。

三人哄笑着跑开了。

紧张激动的情绪并未就此消失。可是他们也没法谈论或分享:他们得分开了。

赛赛回家继续建他的藏身所。硬纸板铺的地板在冬天里被冻过,现在一化全湿透了,得换新的。吉米爬进车库的阁楼,发现了一箱旧的《萨维奇博士》杂志,是他舅舅弗雷德的。巴德回到家,发现家里只有他妈妈,她正在给餐厅的地板打蜡。他看了一个小时的漫画书,然后对她坦白了。他想他妈妈应该不懂家务以外的事,肯定得打电话问过他爸爸之后才拿得定主意。他没想到的是,他妈妈立即就给警察打了电话,然后才打给他爸爸。赛赛和吉米也被人找了过来。

一辆警车从镇公路开到了日德兰,一切确认属实。一位警察和圣公会牧师去见威伦斯太太。

“我不想麻烦你们,”据说威伦斯太太是这样说的,“我本打算晚上再去找他的。”

她说,威伦斯先生昨天下午开车去了乡下,给一位眼盲的老人送眼药水,有时候他会多留一阵,去别人家串串门,也有可能车坏了。

他情绪低落吗,有没有什么异常?警察问她。

“绝对没有,”牧师说,“他可是我们唱诗班的重要成员。”

“他可不会情绪低落。”威伦斯太太说。

男孩们居然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吃了一顿午饭,后来又买了一把甘草糖,人们开始猜测背后的原因。一个新的诨名——“傻棍儿”——被安到了他们每个人的头上。吉米和巴德直到离开小镇,才甩掉这个绰号。赛赛结婚早,后来在谷仓里干活儿,这个绰号又传给了他两个儿子。那个时候已经没人知道它的来由了。

羞辱特维特船长的事一直是个秘密。

他们指望他给点反应,指望下次他们在他高举的胳膊下过马路上学的时候,他能看他们一眼,带着伤心也好,谴责也罢。可他只是举起他那只戴着手套的手,那只高贵而又像小丑一般的洁白的手,脸上是和往常一样的慈祥和镇定。他示意通行。

继续吧。 oEtURqaLmMDtuX6e6yy8Ib1FeLW0+KxekI0yWCS1OApmKtuML5guklDtIPZxGvm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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