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居易留下的诗篇中,《缭绫》可算是最引人关注的诗作之一。就在晚唐时候,《缭绫》一诗已经传抄到敦煌一带。宋人《太平广记》中记载,《缭绫》之诗已为织锦人传诵,亦为不中第人卢氏所熟记。如今出版的白居易诗集中几乎都有收入此诗,而以此诗为对象进行研究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对《缭绫》一诗和“缭绫”一词的考证,其中最为重要的还是要推陈寅恪先生的《元白诗笺证稿》。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 (图0-1) 的第一版线装本于1950年由岭南大学出版。但事实上,陈寅恪先生的相关研究和演讲早已开始。1932年,陈寅恪任清华大学中文、历史两系合聘教授,为中国文学系和历史语言研究所开设“唐诗校释”,内容主要是校释白居易和元稹诗。1940年春季,任昆明西南联大中文、历史两系合聘教授时,范围缩小为“白居易研究”。至于相关论著的发表,1942年,曾由北平国立清华大学刊印《白香山新乐府笺证》 (图0-2) ,后又收入《清华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1948年第2期,其中包括关于《缭绫》一诗的考证 。1944年8月10日,陈寅恪致陈槃信中即说道:“弟近草成一书,名曰《元白诗笺证》,意在阐述唐代社会史事,非敢说诗也。弟前作两书,一论唐代制度,一论唐代政治,此书则言唐代社会风俗耳。”并云书已脱稿,向史语所要稿纸重誊清稿,可见此著当时业已成稿。
图0-1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题字
陈寅恪在这里基本已列举了所有当时能在历史文献中找到的史料。他首先在当时最新发现的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材料中找到了“缭绫”一词:“敦煌本(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5542)此篇题作‘撩绫歌’。多一歌字,非是。盖新乐府之题目,例皆不用歌吟等字也。” (图0-3) 然后开始与元稹乐府诗《阴山道》互证:“越縠撩绫织一端,十匹素缣功未到。”并指出乐天此篇篇题“缭绫”及旨意“念女工之劳也”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凑成五十首之数,另一方面还是与元稹唱和《阴山道》,但“又不欲于专斥回鹘之《阴山道》篇中杂入他义”,所以又从《阴山道》的“撩绫”一词中分出一个主题而写成的。
图0-2 陈寅恪《白香山新乐府笺证》
此后,陈寅恪先生又引了《太平广记》中的《卢氏杂说》,以及韩偓《余作探使以缭绫手帛子寄贺因而有诗》《半睡》两诗中提到的缭绫,特别是将《卢氏杂说》中的描述与元、白两诗相比较,“此足征缭绫之为珍贵丝织物,而可与元白二公之诗相印证也”。
同时,陈寅恪先生又引了李德裕《会昌一品集》别集五中的《奏缭绫状》来证明:“缭绫亦为外州精织进贡之物,据此可知。而文饶此状为敬宗即位之年即长庆四年观察浙西时所奏(据旧传),取与微之‘越縠缭绫’,乐天‘织者何人’‘越溪寒女’之言相参证,尤足征当时吴越之地盛产此种精美之丝织品也。”
由缭绫出发,陈寅恪又再引《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六“浙东观察使越州”条,《通典》卷六《食货六》所列玄宗时“天下诸郡每年常贡”条,再是《旧唐书·韦坚传》和《国史补》卷下等,说明越地丝绸生产,“以越州而论,当安史乱前,虽亦为蚕丝之产地,然丝织品并不特以工妙著称。迨安史乱后,经薛兼训之奖励改良,其工艺遂大为精进矣。其他东南各地,丝织工业之发展,其变化虽不若越州之显著,实亦可据以推见也。又考薛兼训于代宗时节制浙东,历时甚久。《国史补》所载其移风化俗之功,殊非虚语。以《元和郡县图志》所标明越州于贞元后别进纤丽之丝织物数十品证之可知矣”。
图0-3 敦煌卷子中的撩绫(缭绫)
以陈寅恪先生所列各史料为主要依据,再结合若干新出土的资料,我们可以梳理出“缭绫”一词在历史上出现的时序。
《缭绫》诗属于白居易新乐府五十首中的第三十一首,他在自己写的新乐府序中标明“元和四年为左拾遗时作”。
与此几乎同时的是元稹的《阴山道》。此诗是元稹的新乐府,也是作于元和四年,时任监察御史或监察御史分司东台。诗中道:
年年买马阴山道,
马死阴山帛空耗。
元和天子念女工,
内出金银代酬犒。
臣有一言昧死进,
死生甘分答恩焘。
费财为马不独生,
耗帛伤工有他盗。
臣闻平时七十万匹马,
关中不省闻嘶噪。
四十八监选龙媒,
时贡天庭付良造。
如今坰野十无一,
尽在飞龙相践暴。
万束刍茭供旦暮,
千钟菽粟长牵漕。
屯军郡国百余镇,
缣缃岁奉春冬劳。
税户逋逃例摊配,
官司折纳仍贪冒。
挑纹变
力倍费,
弃旧从新人所好。
越縠撩绫织一端,
十匹素缣功未到。
豪家富贾逾常制,
令族清班无雅操。
从骑爱奴丝布衫,
臂鹰小儿云锦韬。
群臣利己要差僭,
天子深衷空悯悼。
绰立花砖鹓凤行,
雨露恩波几时报。
元稹的新乐府共十二首,自题为“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并序”,序言写道:“予友李公垂贶予《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予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昔三代之盛也,士议而庶人谤。又曰:世理则词直,世忌则词隐,予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词以示后,使夫后之人谓今日为不忌之时焉。” 在《阴山道》一诗边,又标注:“李传云:元和二年(807),有诏悉以金银酬回纥马价。”
这里的李校书,就是李绅,元和四年(809)正任秘书省校书郎。新乐府是元和年间开始的一个文化运动,一个诗歌革新运动,由诗人白居易、元稹和李绅等共同倡导,主张恢复古代的采诗制度,发扬《诗经》和汉魏乐府讽喻时事的传统,使诗歌起到“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作用。但它不同于古乐府,所以自称为新乐府。
可惜的是,李绅的《乐府新题》二十首今已不传,但从元稹的序和白居易的诗来看,这些新乐府都是在元和四年写成的。其中李绅的二十首写得最早,他出了二十首的题,也写了二十首的诗。元稹的十二首是和李绅的,但用了相同的题,没有写到二十首。而白居易的五十首,应该是最后写的,而且在数量上增加到五十首,其中的《缭绫》是从元稹的《阴山道》中拆分出来的。可见,“缭绫”作为诗名,白居易为最早,而“缭绫”作为一个词,元稹早于白居易使用。但元稹在《阴山道》诗名边注“李传云:元和二年,有诏悉以金银酬回纥马价”,说明《阴山道》的诗名应该来自李绅的二十首新乐府中。李绅也应该写过这一内容,其中也很有可能提到了“缭绫”一词,但已无法考证。
李德裕是晚唐著名的政治家,也是牛李党争中李党之首。长庆二年(822),李德裕外放为浙西观察使,出镇润州(治今江苏镇江)。前任观察使窦易直竭尽府库,供给军用,致使府库财用拮据。李德裕躬身俭约,尽量减少开支,使得当地的经济渐有起色。
长庆四年,唐敬宗继位。敬宗年少,奢侈无度,虽曾敕令各地不准贡献,但不久便派使者往各地征收贡品。七月,唐敬宗命浙西银盝子妆具二十事进内,计用银一万三千两,金一百三十两。李德裕考虑到当时财政困难,就上疏朝廷,请朝廷罢造妆具,敬宗好像是同意了。但也许是因为李德裕留了一句话,“绫纱等物,犹是本州所出,易于方圆。金银不出当州,皆须外处回市” 。所以不久,朝廷又诏令织定罗纱袍缎及可幅盘绦缭绫一千匹,李德裕只能再次上疏,以太宗朝李大亮献名鹰和玄宗于江南采䴔䴖诸鸟、于益州织半臂背子、琵琶扞拨、镂牙合子等事,劝说敬宗。此外,李德裕又从纹饰的角度再进行提问:“况玄鹅天马,椈豹盘绦,文彩珍奇,只合圣躬自服。今所织千匹,费用至多,在臣愚诚,亦所未谕。昔汉文帝衣弋绨之衣,元帝罢轻纤之服,仁德慈俭,至今称之。伏乞陛下,近览太宗、玄宗之容纳,远思汉文、孝元之恭己,以臣前表宣示群臣,酌臣当道物力所宜,更赐节减,则海隅苍生,无不受赐。” 最后终于得到了罢进缭绫的结果。
唐文宗李昂为人恭俭儒雅,博通群书。宝历二年(826)即帝位。在位初年,励精求治,放出宫女三千余人,释放五坊鹰犬,并省冗员。大和三年(829)十一月诏令禁止奇贡:“四方不得以新样织成非常之物为献,机杼纤丽若花丝布、缭绫之类,并宜禁断。敕到一月,机杼一切焚弃。刺史分忧,得以专达。事有违法,观察使然后奏闻。”
陕西扶风法门寺地宫出土了大量的丝织品,同出的还有唐懿宗咸通十五年正月四日《应从重真寺随真身供养道具及恩赐金银器物宝函等并新恩赐到金银宝器衣物帐》(以下简称《衣物帐》) ,其中三次提到缭绫之名。
《衣物帐》记载:“新恩赐到金银宝器、衣物、席褥、幞头、巾子、靴鞋等,共计七百五十四副。”其中包括:
缭绫浴袍五副,各二事。
缭绫影皂二条。
缭绫食帛十条。
韩偓(约842―923)于唐昭宗龙纪元年(889)进士及第,出佐河中节度使幕府。入为左拾遗,转谏议大夫,迁度支副使。光化三年(900),从平左军中尉刘季述政变,迎接唐昭宗复位,授中书舍人,深得器重。他在《余作探使以缭绫手帛子寄贺因而有诗》和《半睡》两诗中提到了缭绫。
解寄缭绫小字封,
探花筵上映春丛。
黛眉印在微微绿,
檀口消来薄薄红。
缏处直应心共紧,
砑时兼恐汗先融。
帝台春尽还东去,
却系裙腰伴雪胸。
眉山暗澹向残灯,
一半云鬟坠枕棱。
四体著人娇欲泣,
自家揉损砑缭绫。
宋《太平广记》卷二五七《嘲诮五》“织锦人”条引《卢氏杂说》云:“唐卢氏子不中第,徒步及都城门东。其日,风寒甚,且投逆旅。俄有一人续至,附火良久。忽吟诗曰:‘学织缭绫功未多,乱投机杼错抛梭。莫教宫锦行家见,把此文章笑杀他。’又云:‘如今不重文章事,莫把文章夸向人。’卢愕然,忆是白居易诗,因问姓名。曰:‘姓李,世织缭锦。离乱前属东都官锦坊,织宫锦巧儿。以薄艺投本行,皆云,如今花样与前不同,不谓伎俩儿,以文彩求售者,不重于世,且东归去。’”
从这一段文字看,缭绫有可能曾经是在两京织造的宫内产品,后因北方战乱,才转至南方浙西一带生产。但《卢氏杂说》里的离乱是指什么,并不很清楚。
缭绫,一作撩绫。《旧唐书》卷一七四、《新唐书》卷一八〇《李德裕传》,韩偓《余作探使以缭绫手帛子寄贺因而有诗》《半睡》两诗,《太平广记》卷二五七“织锦人”条以及近年陕西扶风法门寺所出《衣物帐》 (图0-4) 中均作“缭绫”,而在元稹《阴山道》诗中和敦煌本(P.5542)同一诗中作“撩绫”。很有可能,“缭”与“撩”通。
至于缭绫的含义,谁也没有真正解释清楚过。考《说文》:“缭,缠也。”王逸曰:“缭,束缚也。”顾野王《玉篇》云:“缭,犹绕也。”可见缭有缭绕、束缚的含义。
关于缭绫丝织物的得名,学者们颇有争议。唐代丝织物的命名比较复杂,一般以地名、纹样图案、外观特征、织造结构等来命名。从白居易诗中可看出,缭绫是越州生产,素地上提显奇文异彩,似乎前三者都不是缭绫得名的依据。笔者认为缭绫得名于组织结构。这种精美绝伦的绫织物,其织造工艺、组织结构肯定不同于其他绫类,起码应该说是遵循绫的组织特征而有独特创造。“缭”字本意有二:一是围绕、缠绕之意,二是一束、一段、一节之意。由此推测,缭绫可能是后世所谓斜纹地缎组织显花的“缎花绫”,或在斜纹地上用纬浮长显花的“浮花绫”之前身也不无可能。所以,白居易诗中用“地铺白烟花簇雪”来形容外观特征,现实中白烟铺地、雪中簇花给人的感觉就是白色中隐约可见一簇簇、一束束的花纹,这些感受到的花纹只有用“缭”字来表示。 再看元稹作于元和十二年(817),《乐府古题》十九首之一的《织妇词》:
图0-4 《衣物帐》
缫丝织帛犹努力,变 撩机苦难织。
此诗以江陵为背景,正写出织户所受的痛苦。诗中“变 撩机”应是在束综提花机上进行提花的专用工艺术语。 是控制某一纬上提花规律的信息贮存单位,后世称为耳子线。变 就是依次变换耳子线。撩机就是把由耳子线决定的部分提花综线成束地提起。若“缭”与“撩”通,那么,缭可解释为成束的综线,是现在所称束综提花机的代名词。
另从《新唐书·李德裕传》和陕西扶风法门寺出土《衣物帐》中所载缭绫名物来看,该织物主要的特点是图案精美,花纹较大,当用束综提花机才能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