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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研究缭绫的缘起

缭绫,既是一种唐绫品名,也是一首唐诗篇名。所以,我要研究的既是唐代丝绸名品缭绫,也是唐代诗歌名篇《缭绫》。但我本人是做古代丝绸研究的,为什么还要研究白居易诗中的《缭绫》?在此我简单介绍这一研究的缘起,作为本书的前言。

一、少年种子

我是1967年上的小学。年长一点的人都知道,那个年代的学生虽然也去上学,但基本不用读书。那个年代的家长,虽然自己读书不多,但都怀着一个读书的愿望。我父母都是缫丝厂里的工人,妈妈要上日夜班,回家还要忙家务,爸爸在工作之余还总是努力地学这学那,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天,我在爸爸的竹榻阁楼上找到了一本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 (图000-1) 读了起来。我大概就是从这里知道了唐诗,知道了初唐与盛唐的一些诗人,大概就是从这时起喜欢读一点唐诗,以至于当我考进了一个工科院校(浙江丝绸工学院)时,居然在这里和十多位同学一起成立了一个诗社,还被推选当了社长。这后来的一切,也许都与这些唐诗有关。

1982年春,我开始读研究生,学的是中国丝绸科技史。导师朱新予先生曾要求我读研时写三篇文章:一是研究性的硕士学位论文,二是为学生开课而编写的讲义,三是面向公众的科普文章。我的硕士论文题目是《中国古代染绿技术研究》,于1984年7月通过答辩。编写的讲义是《中国丝绸纹样史》(油印本),是我为当时新办的丝绸美术与品种班开设的课程,到正式出版时书名定为《丝绸艺术史》。第三篇科普文章是写了一个小系列,题为《诗·丝·史》 (图000-2) ,其实就是介绍古代关于丝绸的诗歌,来讲丝绸的历史,这在当时浙江丝绸工学院的《浙丝院刊》中连续刊登了七期。

图000-1 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书影

硕士毕业后我就留校从事丝绸史研究。那时学校里有一位英文老师侯定远先生,住我楼下。我非常尊敬他也非常亲近他,几乎每天都去他那里打卡报到。有一天,他拿出一本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推荐我读。我这才知道他的传奇人生,1936年他从长沙雅礼中学考到燕京大学读物理,抗战爆发后就无法再回北京上课。1937年时他进入了西南联大成为文学院的学生,在那里,他曾听过陈寅恪先生的课,所以他推荐我读陈寅恪的著作。《元白诗笺证稿》 (图000-3) 中有大量的篇幅以唐诗证唐代丝绸,对我的启蒙意义极大。

图000-2 《浙丝院刊》1983年4月4日第四版《诗·丝·史》(四)

1987年,我开始写作《唐代丝绸与丝绸之路》。在书中我试图用不同的方法来研究和解读唐代丝绸,为此,我翻阅并摘抄了《全唐诗》中几乎所有与丝绸相关的诗句,特别是在书中花了一定的篇幅正式对白居易的《缭绫》诗进行了较为详细的丝绸专业解读。由于书的篇幅有限,所以没有过多展开。当时刚巧我也读到了英译的白居易《缭绫》诗,不过译者对白居易原诗的理解似乎有些问题。

1992年,《唐代丝绸与丝绸之路》正式出版,我也正式开始了在中国丝绸博物馆的工作,便没有时间再做文物以外的研究。

图000-3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书影

二、重续前缘

重拾《缭绫》一诗,是在浙江全省上下大推“唐诗之路”的时候。据说一部《全唐诗》,半部在浙江,浙江有着四条唐诗之路。在这样的氛围中,中国美术学院和浙江省文史馆开始联合组织写生采风,再是联合举办书画展览。此时,他们也希望中国丝绸博物馆能参与其中,所以专门来和我谈了一次。

唐诗与丝绸的结合,特别又是与浙江丝绸的结合,那我觉得没有比《缭绫》更为合适的切入点了。所以我很想为他们策划一个单独的以“缭绫”为题的展览,把文学、科技、工程、艺术等都结合起来,要一个较大的场地,发一点较大的声响,但后来并没有成功。2020年末“青山行不尽:唐诗之路艺术展”在浙江展览馆开幕,我去了现场,现场只有一处小小的墙面挂了几幅常沙娜老师临摹的敦煌丝绸图案,也有人在画前驻足观看,算是留下了一丝痕迹。 (图000-4)

图000-4 “青山行不尽:唐诗之路艺术展”中的丝绸部分

但是,唐诗展邀请我为展览做一个配套的讲座。作为浙江省文史馆的馆员,我毫不犹豫地选了这个题目——《唐诗中的浙江丝绸:从丝绸的角度解读白居易〈缭绫〉诗》,于2021年1月30日在展览现场进行。由于讲座要求的是两个小时,一首诗再好,可能也讲不了那么久,所以我只能是夹杂了唐代丝绸的一些背景知识,尽量把讲的时间拖延。

现场的听众虽然不是很多,但有两位听众我的印象特别深。一位是谢老师,她在讲座后提了问题,后来成了中国丝绸博物馆的志愿者。另一位是王编辑,她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出版选题,她很愿意为我编一本这样的缭绫小书。

但小书的最后一推是荣新江兄的到来。我和他一起做客浙江古籍出版社,王旭斌社长借此机会向我约稿,我当时正准备卸任馆长一职,估计会多一些写作的时间,所以就答应了古籍社的邀约,不过我先前考虑的只是丝绸之路文物的题材。

后来,我又做了两次关于白居易《缭绫》诗的讲座,一次是2022年6月27日在温州大学举办的同名讲座,另一次是同年11月22日在浙江大学历史学院的《红袖织绫夸柿蒂:从白居易〈缭绫〉诗谈唐代浙江丝绸》讲座。在这一次讲完之后,我突然想起与古籍社的约定,在次日早上把讲座的PPt发给了王旭斌社长,启动了这本小书的写作。

三、诗中名物

我从读研开始,就比较怕文献。我觉得我是一个学工科的人,没有古典文献的底子,只能避重就轻,绕道而行,从实物出发,来做丝绸历史的研究。导师安排我从1982年开始就去南京大学学考古,考古挖出来的是文物,所以我研究的对象主要就是文物本体。

但丝绸文物离开文献研究也不行。与丝绸染织服饰文物相关的研究者中也有几位大家,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是我学习的榜样。

最初读的是沈从文先生早年的文章,如《织金锦》《谈染缬》《明锦》等,虽然主题都是文物藏品或图案,但字里行间用的还都是文献,那些文物和绘画倒好像是文字的配图,或是视觉的实例。特别是当时刚刚出版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南京大学考古教研室有一册放在资料室中,我就反复读着其中关于染织方面的论述。我在南大听的是蒋赞初先生的课,他说他认识沈先生,鼓励我给沈先生写信,但后来沈先生没有回复。

宿白先生是考古界的权威,做唐代丝绸也离不开他的指导。南京大学给我讲唐代考古的秦浩老师算是他的学生,把唐代丝绸讲得活色生香,一下把我带入了唐代丝绸的领域。后来我也给宿先生写过信,求教过唐宋丝绸上关于《毬名织物考证》的问题,还得到了他的首肯,很是高兴。

孙机先生是文献与文物名物研究的大家,读他的《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和《中国古舆服论丛》中的《两唐书舆(车)服志校释稿》,如此大量的文献考证,根本就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读书的。我和孙先生后来也还算比较熟悉,我还多次请他来中国丝绸博物馆的国丝汉服节上讲课。但对于他的学问,只能是高山仰止,望洋兴叹。

当然,我更熟悉的是孙机先生的弟子扬之水,她有许多代表性著作,无论是金银器还是丝绸或是其他杂项,其中引到的诗句随处可见,都是信手拈来。但早年的一本关于《诗经》名物的考证,可能是最早直接用诗做名物考证的研究。后来她又做敦煌名物,还有金银器研究,经常引用大量诗词文献。我们也经常在一起讨论,遇到图像上的问题,我总是向她求教。

不过,离我最近的、又做文献又做丝绸研究的学者,就是我十分敬仰的尚刚兄,我很早就读过他的《元代的织金锦》和《元代工艺美术史》。2003年起,我在《中国丝绸通史》中和他合作,记得他负责的是魏晋南北朝和元代的相关章节,其中也是大量收集了诗歌等文献,与丝绸历史和丝绸实物作对比研究。特别是后来他引为以豪的《元代织御容》的考证,既严谨又生动有趣。

四、缭绫研究的全链条

这本缭绫小书原是我做诗歌中的丝绸研究的一个尝试。从写一篇文章开始,到写一本书,事实上,它后来成了一个边考证、边研究、边写作的项目。

落笔之前,我其实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缭绫,也许是永远都找不到了。所以决定不去找了,还是写了再说。

2020年,就在法门寺地宫发掘的34年之后,也是2002年开始的中德专家合作保护法门寺出土丝绸19年后,陕西省考古研究院与中国丝绸博物馆签署了合作保护与研究法门寺丝绸的框架协议,纺织品文物保护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在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建立了工作站。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我得以在其纺织品保护实验室中详细考察了法门寺地宫出土丝绸服饰的现状。 (图000-5)

2023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编著(路智勇作为主要执笔者)的《金缕瑞衣:法门寺地宫出土唐代丝绸考古及科技研究报告》正式出版 ,法门寺丝绸服饰研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书上发布了几乎所有已做过保护处理或是初步研究的新材料,这些材料的完整发布也为我们的进一步研究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2023年初,我写到了这本缭绫小书的唐绫图案部分。我开始陷入深思,我觉得在唐代这么丰富的绫织物图案中,如果找不到明确的缭绫图案,那不得不说是这本小书的一大缺憾。但真是机缘巧合,沉睡了这么多年的法门寺地宫丝绸突然向我招手了。也许是冥冥之中,我必须要去寻找缭绫,而且必须要找到缭绫。所以我又到关于缭绫文献最为重要的法门寺出土的《衣物帐》中寻找,到李德裕申诉的盘绦、玄鹅、椈豹、天马等奏文中寻找。终于,在梳理了大量的文献资料之后,在做了印度藏敦煌千佛刺绣中的披袍和春衣长袖等个案研究之后,我可以对《衣物帐》记载的缭绫品名和出土实物进行排除式的比定,最后找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浴袍,从而找到了一直无法证实的缭绫。

图000-5 纺织品文物保护基地与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签约仪式

这样,这本小书的写作就刹不住车了,越写越多。我平时所倡导的全链条理念在这里一下子就被串联起来了。既然真实的缭绫已经找到,那就让缭绫“活”起来吧。于是,我开始制订复原缭绫织物的方案。因为唐代的织绫在技术上已无难点,就采用机织的工艺进行复原。在染色的复原中,尝试了蓼蓝的生叶染和靛蓝的浸染两种工艺,染出“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春水绿和春水蓝。最后是服装的复原,我们已把缭绫浴袍的款式复原出来,还想做一件青衫襕袍,再现一下江州司马青衫湿时的场面。

我的缭绫研究之缘到此并没有结束,我相信,白居易所写的浙江缭绫的品牌一旦被发掘出来和建立起来,它的潜力将是无穷无尽的。 aFsiCCvHdlOeRsdrYsI5GnMp37vM6bIIqh/uSpj5Ub8x3J+e6besyunu+dgNNUd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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