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置身黑暗,脚下是一条阒静的跑道,全身被一种冰冷而柔软的感觉包围,完全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在登上这趟航班之前,天气潮湿,光线充足,人声嘈杂。我们跟着横冲直撞的乘客一起,在地勤的引导下登上摆渡巴士转来转去。半空中,身穿时髦水手服的空姐对我们颇为“照顾”,拿着微缩模型和小罐的史威士(Schweppes)汽水对我们纠缠不休。但是现在我们被丢在某条结了霜的柏油路上,谁也指望不上。当然我们周围也有几个人,但一个也不认识,而且他们全都在说着一种陌生的语言。四下里闪闪发亮,仿佛石碱铸就一般,空气稀薄而寒冷,我刚想做个深呼吸它便钻进了喉咙。
“现在怎么办?”我开口问道,但声音却被风雪盖住了。耳朵冻得生疼,我只好用头发替代帽子遮住它们,效果好得出奇,虽然这样一来我就更听不见了。乐高男的嘴唇一张一翕,但是我听不清他的话,所以我们只好打起了手势。
“这边?”他指着前方一座白色大楼蠕动着嘴唇。我学着20 世纪 80 年代高校电影中的样子对他竖起了拇指:“好的。”
一位拉着拉杆箱的女士出现在我们身后,果断地朝着前方一个发光的矩形走去,我们决定跟着她,压实的积雪在我们脚下咯吱作响。这里既没有摆渡巴士也没有走廊——看样子维京人喜欢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我丈夫握紧我冻僵的手,我想要给他一个微笑,但是牙齿打颤得厉害,看起来就像是做了一个鬼脸。我知道这里很冷,但没想到有这么冷。我们不过在波罗的海空气中逗留了 90 秒钟,寒气已经侵入骨髓。我的鼻涕就快要流下来了,但是接下来瘙痒的感觉消失了,我的鼻尖失去了知觉。天哪,在丹麦鼻涕也能冻住吗?我表示怀疑。到了入境大厅之后我终于缓了过来,里面的热气让我的脚趾和手指火烧火燎一般的痛。
我们经过一张巨型广告牌,上面是丹麦最有名的啤酒的广告:欢迎来到世界上最幸福的国度!
哈,我心想,咱们走着瞧。
我们一个人也不认识,不会讲丹麦语,也没有住的地方。“新的一年,新的你”这孤注一掷的快感现在完全被取代,变成了“真该死,动真格的了”。告别派对后的两天宿醉和告别午餐的酩酊大醉或许根本就没什么用。
*
我们走出到达大厅,在一片寒冷和漆黑之中寻找着我们的出租汽车。这不像预想中那样简单,因为所有的车牌都蒙上了一层白霜,像是警方整顿一般。找到正确的字母与数字的组合之后,我们驾车逆行驶向乐高乐园。那些路标被白雪覆盖了大半,由于对路况不熟,我们转错了几次弯,最后终于抵达了接下来几天中被我们当作“家”的地方。
“欢迎来到乐高乐园酒店!”在我们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高大魁梧的金发前台微笑着对我们说。他的英语很好,我感到如释重负。克里斯琴让我放心,他说大多数丹麦人都是出色的语言学家,但是他也提醒我在乡下,比如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不能期望太高。但是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我们为你们安排了公主套房。”前台继续说道。
“公主套房?”乐高男重复了一遍。
“就像总统套房一样吗?”我满怀希望地问道。
“不,这是 主题房间 。”前台转过了他的电脑显示器,向我们展示色彩柔和的房间,里面有一张粉色的床,床头则是塑料积木搭建的城堡塔楼。“看到了吗?”
“哇。是的,我看到了……”
前台继续说道:“套房是用 11960 块乐高积木搭建而成的——”
“——是的,没错。问题是——”
“——而且是 上下铺 。”他自豪地补充道。
“是挺棒的。只不过,问题是,我们没有孩子……”
前台看起来有点不明白,好像这话说不通似的:“墙壁装饰的是蝴蝶。”
我完全相信过一会儿他会给我们端来一杯独角兽的眼泪,所以我语气温和地劝止了他:“说真的,听起来很可爱,但是我们不需要这么……梦幻。还有其他的房间吗?”
他皱了皱眉,在键盘上敲打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笑容灿烂地说:“给你们一间海盗套房怎么样?”
*
我们在新家度过了第一晚,头顶是一面巨大的海盗旗。房间里有一个变装箱,各式各样的鹦鹉,还有全套八里亚尔 。第二天一早乐高男戴着眼罩从浴室走了出来。但事物总是在白天更顺眼。现实总是这样。我们拉开窗帘,看到了一个银装素裹的新世界,我们的双眼眨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把这大千世界尽收眼底。自助早餐异常丰盛,我们第一次吃到了著名的丹麦腌鲱鱼,这让我们信心倍增。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大致罗列出在一个全新的国度重新开始生活所必需的种种“生活管理”事项。接着我们走了出去。
雪势开始变大,从理查德·柯蒂斯(Richard Curtis)电影中的轻柔雪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气急败坏的顽童拼命摇晃的水晶球。天空眨眼间变得空旷起来,它正急不可耐地向四面八方倾泻着积雪。我们只好回到酒店,把随身的衣物全都套在身上,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再次出发,看起来就像米其林宝宝,但总归是做好了开始新一天的准备。
在租来的汽车里,我努力想要记住变速杆不在我的左手边,我要靠右行驶,而乐高男则在查看他那体贴的新人事经理发过来的待办事项。这份包罗万象的文件足足有 10 页纸,而且他还告诉我们这仅仅是“第一阶段”。
“首先,”乐高男大声说道,“我们需要办张身份证——否则 严格来说 ,我们的存在是得不到承认的。”
原来英国人抱怨多年并最终于 2010 年取消的身份证制度一直是丹麦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 1968 年起,人人都要到中央人口登记处(CPR)注册,并获得一个独一无二的号码,该号码由出生日期和四位数字组成,女性以偶数结尾而男性则以奇数结尾。号码印在一张黄色塑料卡片上,必须“ 随身携带 ”(人事经理在邮件中特别将这句话加粗)。无论做什么都需要身份证号码,如开立银行户头、医疗保健、租房子甚至是去图书馆借书。(说得好像我们能看懂丹麦文,或是知道图书馆的位置,或是认识丹麦语的“图书馆”三个字一样。)我还会得到一个条形码,只要扫一扫就能看到我的所有就医记录。听起来非常高效,我相信有了这些生活将会便捷许多,前提是我们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或者如何才能到达我们要去的登记处。实际上,我们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才把这件事办好。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认为自己相当幸运——那些来自于非欧盟国家的初来乍到者要等上好几个月才能拿到居住证,而且每隔几年就要复审一次。患有管理恐惧症的人可不适合移民。
接着,我们得去银行开个户头。一个留着平头、戴着经典北欧方框眼镜的帅哥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告诉我们他叫“艾伦(Allan)”,然后指着自己的胸牌又重复了一次。我注意到他的名字中有两个“l”,典型的丹麦名字。名字中有两个“l”的艾伦告诉我们他会帮我们开立户头,接着倒了两杯咖啡并递上一盒巧克力让我们自己挑选。比起我在英国跟银行打交道的经历,他的举动显得特别文明和友好。
“那么,看样子你们在丹麦还没有存款,是吗?”
“是的,我们昨天刚到,”乐高男解释道,“我们还没开始上班,但这是我的合同、工资协议和薪水发放的具体时间,您瞧?”他递上我们的文件,艾伦仔细地看了一遍。
“好吧,”他终于松口,“我给你们办张丹麦卡(Dankort)。”
“太好了,非常感谢!丹麦卡是什么?”我问。
“是一张丹麦联合借记卡,等你们有了钱就能用,不过当然只能在丹麦境内使用,不能透支,也不能办信用卡。”
“不能办信用卡?”
在英国,自从毕业以后我的信用卡开户邀请就没断过,虽然当时我的名下一分钱也没有。除非发生全球经济危机,否则信用卡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不啻于基本人权。刷卡是一种生活方式,现在我们要戒掉刷信用卡的习惯吗?
“不能办信用卡,”艾伦坦白地重申,“但是你们可以提现,只要有钱,”他慷慨地补充道,“用这个就行!”他晃了晃手中那张普通的银行卡。
现金! 自 2004 年以后我身上就没带过现金。我就像英女王一样,身上只有一张西敏寺银行蓝卡,对各种华而不实的鞋子情有独钟。而现在我却要走进一个只收现金的世界?那些花花绿绿的丹麦钞票就像大富翁游戏里的假钱一样,形状奇怪的银币中间还有个洞洞。我甚至还不认识丹麦数字呢!但是名字中有两个“l”的艾伦丝毫不为所动。
“有了这张卡,”(他在我们面前晃了晃那张长方形塑料卡片,好像给予了我们全方位的信任,我们应该对他感恩戴德似的)“你们就能登录电子银行,进入政府网站。”听上去好像挺高级的,我怀疑我们正在谈论中央情报局——斯诺登级别的情报,结果艾伦却说:“你知道的,进入政府网站付账单之类的。”
办好了银行账户(虽然里面没钱)我们就可以开始找房子了。一位搬迁代理会给我们帮助,但是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个小时,乐高男建议我们去附近的小镇转一转,以防玩具城不适合我们居住。
我们驱车穿过比隆小镇,毫无生气的街道两边伫立着一排排破旧的平房,有点像某款游戏里的军事基地。我觉得玩具城不适合我们,所以希望下个落脚点会好一些。情况从一开始就令人欣喜,式样美观的红色砖墙大厦和市政大楼,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各式各样的精品店半隐在高街两旁的建筑群中,看起来就像是吉尔福德 的北欧翻版。但是在“高街”转了几圈之后,我们不禁开始怀疑刚刚用丹麦语播报了核爆炸之类的消息,而我们却没听到。
“我们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整整……”我看了看表,“…… 二十分钟 。”
“你没看错吧?”
“没有,”我说,“实际上,我们见到的唯一像是人类的东西就是那些真人大小的裸体雕塑,头部却是马和猫的样子,伫立在几条街远的一片奇怪的水坑里。”
“‘镇中心’的特雷维喷泉(Trevi fountain)里那些安妮塔·埃克伯格(Anita Ekberg)作品的情色版?”乐高男比了个兔子耳朵的手势,表明他对繁华的都市生活不以为然。
“对,就是那个。羞羞马和大胸猫。”
“哈。”
后来我们得知这组特别的雕塑本是送给弗朗茨·卡夫卡 的礼物。他肯定会引以为傲,我想。我们又路过了几家商店,不是关着门就是空无一人,路边的公寓看起来好像没有人住,只是从窗口透出了微弱的烛光。
“这不正常,是吧?我的意思是,人都去哪儿了?”我问。
“我……不知道……”
我用手机查了查新闻:没有原子弹爆炸的消息。第三次世界大战没有爆发,也没有大规模病毒感染。死亡的警报解除了,乐高男建议去附近喝上一杯,等这个地方恢复活力。不过我们找不到酒馆,酒吧也没有,除了麦当劳和烤肉串(kebab)连锁店之外连个开门的地方都没有。最后我们走进一家兼卖咖啡的面包店,我建议乐高男“每种点一样”,希望碳水化合物能让我们振作起来。
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我们翘首以盼有人能来招呼我们,但是柜台后面的女人一直无动于衷。
“嗨!”我试着开口,但她移开目光忙着整理一箱圆面包去了。乐高男扬起眉毛用手指着几样东西(这是一个全球通用的手势,意思是“能给我拿一个这个吗”),最后那个女人终于屈服朝我们看了过来。我们对她微笑,她却板着脸。相反,她指着头顶的LED电子屏,上面的数字是 137。接着又指着我们身后那台熟食柜台样子的售票机,用丹麦语说了些我们听不懂的话。
我不是在向一个生活在 20 世纪 80 年的屠夫买火腿,我只想买圆面包,向她,在一间空无一人的店里。她是在告诉我要先买票吗?还是店里今天已经接待了 136 位客人?还是说这个小镇只有 136 个人?
面包店的女人索性将双臂抱在胸前,好像在说:“请遵守规则,否则不卖给你奶油蛋糕。”我知道自己被打败了,于是转过身去,往右边走了三步,从那部机器里拉出了一张写有数字“137”的白色小纸条,然后走了回去。那女人点点头接过了我的纸条,然后放下了胳膊表示可以开始正常服务了。
我们点好餐之后,乐高男接到了那位热心过头的人力资源经理的电话。他走出店外接电话,好离嗡嗡作响的打奶器远远的。我找了一张桌子,把选好的一大堆点心放在了上面。“别背着我偷吃。”他移开话筒,正色说道。
他的警告并非毫无道理。我在这事儿上有过“前科”,方圆百米之内的蛋糕都逃不过我的“魔掌”。强烈的食欲让我的胃阵阵发紧,我不知道在乐高男回来之前怎样才能忍住不咬上一口。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一边用手机打开谷歌,输入“新国度,丹麦,文化冲击”,一边大口地喝着咖啡。
我查到丹麦是咖啡消耗量最多的欧洲国家,同时每个丹麦人平均每年要干掉 11 公升的烈酒。或许我们能跟他们合得来。更棒的是,我无意中发现了文化融合导师珀内尔·查格尔(Pernille Chaggar)的网站。要想像丹麦人一样生活,我想自己正需要一位文化融合导师。在第二杯丹麦咖啡的刺激下,我给珀内尔打了电话,邀请她参与我的幸福计划。她欣然应允——没让我费事儿迟点再打过去。
得知我们是从伦敦搬到日德兰半岛,她表示十分意外;获悉我们是在一月份搬过来的之后,她送上了对我们的同情。
“对于外地人来说,冬天来丹麦可真够受的。”她告诉我。“在丹麦,冬天是十分私密的家庭时光,大家都不出门。从十一月到次年二月,丹麦人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不论是按字面理解还是从引申意义上来说均是如此,所以如果你在户外看不到什么人的话也不要奇怪,尤其是在乡下。”
不可思议 。
“他们都去哪了?大家都在做什么?”
“他们享受hygge。”她告诉我,这个词的发音听起来有点像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Hygge,这是个丹麦词。”
“那是什么意思?”
“很难解释,丹麦人都懂。差不多就是很温馨的时光的意思。”
这种解释没什么用处。
“这是个动词还是形容词?”
“都行。”珀内尔说。“待在家里,点着蜡烛度过的温馨时光就是hygge。”我告诉她,我们经过很多条荒无人烟的街道,许多人家的窗户里面都点着蜡烛,珀内尔重申这是因为人人都守在家里,“享受hygge”。烛光显然是必不可少的,丹麦的人均蜡烛消耗量居全球之首。“但实际上,hygge更像是一种理念。面包店是hygge——”没错!我望着面前一桌子精美的油酥点心想道。“——跟朋友共进晚餐,也是hygge。你也可以享受‘hygge’时光,一般来说要有美酒做伴——”
“——哦,天哪……”
“Hygge还跟天气和食物有关。天气糟糕的时候,你可以待在舒适温馨的家中,享用美食,点起蜡烛,喝上几杯好酒。在英国,你们会在酒吧会友交际,而在丹麦,我们在家中与亲朋相聚。”
我告诉他我们在这儿还没有家,也没有朋友。除非形势风云突变,我妈妈认为伯克郡落了下风,否则我短时间内绝无可能在这儿安家。
“那么初来乍到者怎样才能像丹麦人一样hygge呢?”
“不能。”
“哦。”
“你们做不到。”她说。我顿时陷入了绝望,正准备取消所有计划,这时珀内尔又松了口,承认假如我愿意努力,还是“有可能”行得通。“非丹麦人要想hygge要经历漫长的过程。澳大利亚人、英国人和美国人比较习惯外来移民,他们对新朋友态度开放,而且更善于攀谈。我们丹麦人不太擅长闲谈,一到冬天就喜欢猫冬。”说到这儿为止她没有让我看到一丝希望。“但是到了春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是嘛。这里的春天什么时候开始?”
“官方定义?三月份。但实际上是从五月开始。”
天哪 。“好吧。既然这样,”在她向我描绘这幅暗淡景象之后我忍不住想问,“所有的研究结论都表明丹麦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国家,你对此作何感想?你幸福吗?”
“幸福?”她听起来有些犹疑,我以为她会告诉我“幸福的丹麦人”这件事其实言过其实,但她却说:“我想说我是个非常幸福的人。丹麦文化非常适合小孩,在全世界首屈一指。我觉得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适合养家。你有孩子吗?”
“没有。”
“哦,”她的语气似乎在说,“这样说来,你还真是挺不幸的……”但她随即又说道:“那么,祝你hygge成功!”
“谢谢。”
乐高男从外面走了进来,冻得嘴唇发青身体微微发抖。他说乐高公司和他的“精灵”们已经对我们的到来做好准备,他可以按照计划在一个半星期内开始工作,只要我们安顿好就行。我告诉他最后这点并不像听上去那么简单,然后把我跟珀内尔的对话向他复述了一遍。
“真有趣。”在我忙着把糕点放到我们的餐盘中的时候,他说。我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享用面前满满一盘子闪闪发光的碳水化合物。过了一会儿,乐高男站了起来,摘掉眼镜放在桌子上,表情十分平静。他清理了一下喉咙,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宣布。
“你觉得,”他开口说道,“丹麦人把他们的油酥点心叫什么?”他拿起一块仔细端详了起来。
“什么?”
“呃,他们不能叫它们‘丹麦油酥点心’是吧?”
“说得好。”
我们按照英国人的克制传统,忽视了新生活中潜在的无奈与孤独,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了这个话题。乐高男打开了谷歌搜索,我则啪地一声翻开了手头唯一的那本旅行指南。
“哦,快看!”我指着其中一处说道,“它们被称作‘wienerbrød’或是‘维也纳面包’,是为纪念丹麦面包师的一次罢工而得名,当时雇主们雇佣了一批奥地利人,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的蛋糕做得非常好。”我解释道。“然后当油酥点心传入美国——”
“——怎么?”
“什么?”
“怎么传入美国的?”
“我不知道——可能是坐船,拿着它们特有的点心护照。总之,到达美国之后这些油酥点心就被称作‘丹麦油酥点心’并就此固定下来。”
我没有继续读下去,因为我发现乐高男趁机抢先开动了,我可不想落了下风。
“这种叫做‘kanelsnegle’,也就是肉桂蜗牛卷。”他指着一块螺旋状的面团对我说,上面还撒了不少肉桂粉,已经被他吃掉了一半。我抢先在他“干掉”整块点心之前拿起了剩下的半块塞到了嘴巴里。这让他始料未及。我的味蕾开始活跃起来,多巴胺在体内飙升。
“这个太好吃了……”我的嘴巴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它不像我在英国吃到的“丹麦油酥点心”那样半干半湿,人工添加了许多甜味剂。这块点心口感清淡,造型漂亮,味道香甜,浓郁丰富的口感渐次释放。入口松脆,进而绵软,直至甜腻。我仿佛进入了一个蜜糖世界,没人发脾气,也没人需要工作、洗衣服,更不会有人撞到脚趾,人人都必须微笑。我风卷残云般“解决”掉了剩下的点心,然后回到椅子中对着这一伟大的新发现赞叹不已。
“我就知道!这些都是最普通的。”乐高男告诉我。“他们还有巧克力点心,就在柜台最里面,看起来更加诱人。”他指着柜台说道。
“这只是 入门级点心 ?”我用油腻腻的手拍着脑门。“哦,天哪,到复活节的时候我就得穿松紧带的裤子了。”
“不需要再在圣诞之后节食,”我吃着第二块油酥点心告诉他,“如果丹麦生活不过如此,那我们肯定能行。我不在乎珀内尔的话,不管怎样我们都会hygge。”
“我还是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乐高男说,“但是我接受hygge挑战。”他又拿起了一块“Snegles” 吃了起来。
*
我们在卡路里飙升了几千之后“滚”出了面包店,出发去见我们的置业顾问——一个身材纤瘦的女人,精心漂染过的金发盘在头顶,厚厚的鹅绒大衣下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裤子鲜艳得像是要着火。她带着我们看了几处房子,我们惊奇地发现这些房子几乎一模一样,雪白的墙壁,淡雅的木地板(带地热),屋内一丝不乱。屋内温度很高,日德兰人似乎喜欢穿着T恤在家里走来走去——即便是一月份。每次进门之前,我们都要摘掉围巾脱掉大衣,但是从冰天雪地进入热带丛林还是让我们汗流浃背。过去的五年中,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爱德华时期的带露台公寓中,从小到大人们总是告诉我“要是觉得冷就再套上一件毛衣,直到胳膊没法回弯为止”,如此奢侈的集中供暖简直跟犯罪一样。
“太……热了……”在我们去到的第二处房子里,我一边脱下美利奴羊毛衫一边对乐高男咕哝着说。
“是啊,怎么这么热呢?”他往下拽了拽领子好透透气,随手擦掉了眼镜上的雾气。
我很好奇,是否因为丹麦的天气十分寒冷所以丹麦人自古以来就生活在暖气十足的房子里,似乎天气越冷的地方越有办法对抗严寒。英国寒冷潮湿的冬天或许让我们的头脑也变得迟缓了。我把这个理论抛给了乐高男,但被置业顾问听到了,她打断了我的话。
“实际上,丹麦的集中供暖十分有名。”她告诉我。“我们的窗门质量上乘,”——她分别指了两处生怕我们不明白——“保暖效果非常好。你们英国只有壁炉烟囱。”她的语气好像对此非常不屑。“丹麦人可受不了这个。”她继续解释说,精心设计的区域供热系统利用垃圾焚烧、风力发电和太阳能集中为家家户户的松木地板加热。“非常节能,根本无需关掉它!”我不确定这样的能源消耗方式如何才能维持可持续发展,但她的话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们去到的每一处房子都格外整洁、简约,同时又充满设计感。一位颇为自豪的房东家中的工作台一尘不染,井然有序的房间充满禅意,她打开橱柜向我们炫耀着缓冲轨道,我看到她的炊具跟房间里的其他物品一样摆放得井井有条。
“这不正常!”走到下一个房间的时候我悄悄对乐高男说。在我们英国家里的厨房,打开橱柜之前你得先用胳膊护住脸,免得有东西落下来砸中你。不配套的特百惠(Tupperware)抽屉颤颤巍巍地摞在一起,谁敢打开就会向他扑个满怀。但是在这里,所有的房子全都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这些人是房东吧?”我问置业顾问。“客人到访之前来次大扫除没有额外奖励吧?”她看起来有些糊涂。
“搞卫生?访客来之前?英国人都这么干吗?”她摆出一张刻薄脸。“丹麦人的房间总是保持得十分整洁。”
我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我们也会这样做。我们自揭其短可不是为了让人笑话的。乐高男察觉到了我的愤怒,用手轻轻地按住了我的胳膊,让我避开这场战争。批评脸还告诉我们进入丹麦人的家庭之前按照惯例要脱掉鞋子,整齐地摆放在门口的鞋架上。“这样灰尘或户外的泥土就不会被带到房间里了。”她告诉乐高男,很显然已经放弃了他的邋遢老婆。
很快我们便看出整洁是丹麦最大的特点,井然有序、光鲜整洁、一尘不染的设计随处可见:水箱隐藏在装饰墙中的挂墙厕所、随处可见的内置衣柜、还有画廊级别的照明灯。缺点是,每家每户都没有浴缸。批评脸告诉我们为了追求更加时尚的效果,丹麦人早在十几年前就抛弃了浴缸(“此外淋浴更加卫生。”她声称)。这对我的幸福计划而言是种阻碍。
要是不能泡澡,人怎么会幸福呢,更不要说整个国家了?乐高男察觉到了我的痛苦,他答应我会上网找找看有没有《唐顿庄园》( Downtown Abbey )中的那种独立浴缸,并把它列入不断增长的他认为我们在丹麦居住所需物品的清单里。
第一天,我们的租房之旅结束之际,我开始好奇丹麦人如此重视打造一个清新整洁的家,是否有助于他们提升自己的生活品质。为了获得更多资讯,我找到了丹麦设计博物馆馆长安妮-路易丝·萨默(Anne-Louise Sommer),咨询她的专业看法。安妮-路易丝从事家居设计、文化思潮、民族认同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研究,并创造了自己的一套理论。
“丹麦是一个设计社会,这对幸福感提升起到了很大作用。”安妮·路易丝说。她向我解释了流行的丹麦美学是如何受到德国包豪斯(Bauhaus)学派 影响,优秀的设计又是如何从 20 世纪 20 年代开始在此渐成传统。
“丹麦曾发生过经济危机,社会面临着巨大挑战,但是政府认为应该把设计提高到优先地位,他们意识到这对提升民众的健康和幸福感十分重要。”她告诉我。丹麦人似乎走在了时代前端。2011 年,伦敦大学学院的科学家研究了这一现象,并证实欣赏优美的事物确实能够刺激我们脑中的多巴胺,提升我们的幸福感。(就像油酥点心一样!我忍不住默默地进行了类比。)研究表明,伟大的艺术和设计甚至跟恋爱一样能够激发大脑活跃度——这一点丹麦人在 90 多年前就明白了。
“对于一个年轻的社会民主党政府来说,将高品质设计纳入住宅重建计划当中非常重要。”安妮·路易丝解释。建筑学家、设计师阿恩·雅各布森(Arne Jacobsen)(以蛋形椅设计闻名),灯光设计传奇人物保尔·亨宁森(Poul Henningsen)和家具制造商汉斯·韦格纳(Hans Wegner)与芬恩·居尔(Finn Juhl)等天才脱颖而出并将丹麦设计带到了世界舞台。我问安妮·路易丝大多数丹麦人是否清楚丹麦的设计有多么出色,她思考了一会儿。
“如果你走上街头询问路人,他们对于文化与设计之间的关系或许不会做太多想法——但这是因为他们没有思考的必要,这已经内化到他们的潜意识之中。我们只是习惯置身于良好的环境当中。”她说。“从出生开始便是如此。孩子们在学校会接触到高品质的建筑和家具,所以他们从小开始就认为既实用又美观的设计是美好生活的要义。长大进入职场或公共领域后,大多数丹麦人都会拥有兼具功能性与设计性的良好环境体验。”我对她的话表示理解。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经过的公共区域随处可见欣欣向荣的建筑和风格新奇的设计(羞羞马喷泉除外)。
“当然,天气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安妮·路易丝说。“我们在漫长的冬日蛰居良久,所以我们会在环境上投入更多。你要花大量时间待在家里,所以家居环境也很重要!”设计感十足的家会让你感到幸福吗?安妮·路易丝认为确实如此:“在我看来,一个人所处的美学环境与他的个体感受之间的关系十分明确。”全天置身于博物馆各件精美设计之中当然会让她身心愉悦,她告诉我。那么她会给自己打多少分呢?“我会给自己打九分。”安妮·路易丝回答,继而又改口道:“实际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我变得更加幸福,所以或许我应该给自己打 10分!”
*
我深受鼓舞,决心要打造一个幸福感十足、充满丹麦设计元素的家,现在我们只需决定要选择“批评脸”推荐的哪一栋房子。我们将目标锁定为两处:一处是奥胡斯的羞羞马喷泉附近的公寓(我的选择),另一处是海边的一栋房子(乐高男倾向于后者),那是一栋红砖建筑,看上去像是办公大楼,“批评脸”告诉我们那儿曾经是所医院。
乐高男喜欢乡下和少有人破坏又一览无余的景观,我想这是因为他在苏格兰乡下和约克郡高沼长大。相反,我回归自然的念头则源于哈默史密斯 河边的一次散步。不出所料,我们发现彼此很难达成一致。
“在这儿生活不像在伦敦,”乐高男争辩道,“生活在一个毫无价值的城镇跟我们以前生活的世界级都市有何区别?(日德兰居民,我代表他向你们道歉。)我们还是借此机会去海边生活吧!”他就好了,我心想。他可以每天去上班,而我就得困在家里工作,除了狗狗和海浪作伴,什么都没有。
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去海边生活的事,但是我认为那是 1.等我们差不多 100 岁的时候 2.必须是在布赖顿 或霍沃 等地一处带露台的小公寓,有时尚咖啡店和超赞的面包店为邻,天气永远晴好,我们会接待很多访客。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我们的海边小屋是一座位于丹麦乡下的医院,而且还是冬天。
可是,他最终说服了我,或者说用一辈子的油酥点心贿赂了我,或者说给我灌了迷魂汤,诸如此类的。因为第二天一早我发现我们竟然达成了一致。我们收到了船务公司的一封邮件,确认他们将于下周二把我们的财物运送到海边的斯迪克斯维尔(Sticksville)。
四个身材魁梧的维京人从一个集装箱里卸下了 132 个箱子,然后脱掉鞋子,在地上铺了几张毯子以保护我们的木地板,接着开始拆除包装,每拿出一件便评论一番。他们拿起一个花瓶,说“我喜欢这个,其他的嘛,就马马虎虎”,然后对着一幅画意味深长地问道:“这个贵吗?”“不贵。”“那还差不多。”
所有的箱子都按照它们原来放置的房间做了标记,我欣喜地发现我的一柜子衣服被贴上了“拉塞尔天人衣物”的标签(我希望将来有更多的人以正式头衔称呼我)。这些物品被礼貌地放到了卧室,但后来我却发现我的内衣被胡乱丢在了新组装的床上,我的一件深蓝色蕾丝文胸不翼而飞。除了这桩内衣偷窃悬案,他们是我们见过的最有礼貌、最健谈、最渊博的搬家工人,他们问了我们许多关于联合政治的问题,还询问我们对于戴维·卡梅伦(David Cameron)的头发有何看法(我了解到,卡梅伦的头发给这里的人带来了很多笑料)以及我们对于欧盟持何种态度。
他们离开之后,我们决心要深入了解欧盟政治现状以免再次陷入难堪,同时开始整理物品,并为那些已经被我们遗忘的物品寻找新的栖身之所。这时我才发现那些东西已经脏得不行。
“你觉得这是运输途中搞的吗?”我满心希望地问道,一边擦拭着白色书架上那块乌蒙蒙的灰色痕迹。
“有可能,”乐高男看上去一脸怀疑,“或许是因为我们一直住在公寓底层,我们从来都没发现家里的东西有多脏。”
我告诉他我更喜欢自己的说法,然后便开始动手擦洗污渍,心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上家居考究的丹麦人。经过几个小时的擦洗,我们终于拥有了几件半新的家具,但是在新家还不够用。原来我们在伦敦市中心生活时所必要的家具只相当于普通丹麦家庭的一半。下午三点钟左右,太阳开始西斜,我们发现自己即将被黑暗吞没。搬到丹麦生活不仅要带上灯泡,还得带上配套工具。我们没找到挂线盒,不知该怎样处理天花板上漏出来的电线。
我们只好打着手电筒泡了茶,并不得不面对要去商店进行采购的事实。乐高男非常高兴。作为一名户外爱好者和心灵手巧的DIY约克郡人,他一直对室内设计情有独钟。经过多年“沉寂”,所有人都认为订阅《现代生活细节》( Livingetc )杂志的是我,我们那颇具吸引力的家也是我一手打造的,现在他终于站了出来——情绪板、剪贴簿一应俱全——承认了他那神秘的热情。他希望一年的丹麦生活能让他更加充分地表达自我,这样他就能昂首挺立,自豪又闪闪发光。他已经被北欧美学迷住,决定用各种贵得吓人的设计单品来丰富我们的新家。考虑到一旦让乐高男“放飞自我”我们可能再也吃不起“蜗牛卷”,我赶紧致电一位室内设计师向他请教为了让我们的新家更加hygge,哪些东西值得购买。
供职于丹麦最大的室内设计杂志 Bo Bedre 的夏洛特·雷文霍尔特(Charlotte Ravnholt)建议一切从简。“没必要为了打造一个丹麦风格的家而在一开始就大买特买,”她说,“这里的作风是,开始先购买一些必要的单品,然后跟已有的物品搭配起来。”
这可真鼓舞人心。那么我们最开始需要些什么呢?
“嗯,丹麦家庭会使用大量自然元素,比如木头和皮革,我们会在家里放置许多灯具。在大多数地方,人们习惯把灯放在房间中央,但是我们会把导线连成回路来配合它们的位置,制造灯光池或新的hygge区域,或者说温馨区。你们要考虑吊灯、落地灯和台灯。”
我把这些匆匆写在了一张便利贴上。乐高男凑了过来很想听听我们的对话,我不得不把他赶走,然后写下:
“她说我们只需要几件必要的单品。”
我放下笔,再次全神贯注地听夏洛特的话。当我回过头去看记事板的时候,我看到乐高男在我的话下面加了一个“ ”表情,然后气冲冲地走开了,他去用我们尚未到手的钱为不属于我们的家购买我们根本不需要的东西了。
我向夏洛特询问关于hygge的事,她告诉我丹麦家庭会在沙发上放置沙发罩或毯子以及大量靠垫来营造温馨感。
“丹麦人的靠垫甚至分冬夏两种,”她告诉我,“靠垫的市场很大——手头拮据买不起新家具的时候,你可以花上500 丹麦克朗买一个很棒的靠垫,这样你的房间看上去就会焕然一新。”售价高达 50 英镑,或者说 90 美元,就一个靠垫?这对我来说简直无法接受,我怀疑自己相对于这个时尚的国度来说太吝啬了。
“大多数丹麦人在家居上花费得多吗?”我问。
“我认为我们把家居设计支出放在首位。”夏洛特说,“金融危机爆发之前的数据显示,丹麦是世界上人均家具支出最多的国家。而且丹麦人十分重视良好的设计、工艺和品质。我们希望买回来的商品能够使用很久,甚至传给子孙。”她列举了几位丹麦设计大师,如阿恩·雅各布森、芬恩·居尔和保尔·亨宁森——在跟安妮·路易丝的谈话和乐高男的设计杂志中我早已听闻过他们的大名。当前,我得学会辨认他们的作品或者在一系列灯具中找出保尔·亨宁森的作品,但是夏洛特告诉我大多数丹麦人对他们的设计师十分了解。
“在丹麦,人人都知道阿恩·雅各布森的大名,都了解他的作品——不仅仅是设计粉。”她说。设计是国民意识的一部分,这个观点有助于我理解为何我们见过的丹麦家庭看起来如同报纸生活版的增刊一般。我了解到保尔·亨宁森的作品十分受欢迎,几乎 50%的丹麦人家中至少拥有一盏保尔设计的灯具。“人们愿意支持丹麦品牌,”夏洛特解释道,“他们喜欢手工作品。我们的设计值得赞美,也让我们骄傲,所以是的,我们愿意花钱。自从 20 世纪 60 年代开始,更多的丹麦人开始拥有自己的房子,男性与女性都能获得工作机会,我们能负担更多的家具和设计费用。”
我发现乐高男正在偷听,他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拿出我们“应急”用的英国信用卡来刷了,我赶紧让夏洛特推荐五样丹麦设计核心单品,以满足我家这位北欧室内设计迷,并让我们的家更加hygge。她欣然接受了这一挑战。
“首先你们应该买一个厚实的木制餐桌方便用餐、闲聊和放松。”她开口说道。我正打算为那张原有的橡木六人餐桌感到沾沾自喜,她却补充道:“在丹麦一张餐桌一般至少要配八张椅子,这样大家就可以围坐在一起。”妈的。很明显我们朋友不够多。“再买两把椅子,”我写道,“或许还需要一张更大的餐桌。”乐高男眼睛一亮。
“然后我会买一把手工椅,像是阿恩·雅各布森或者汉斯·韦格纳或是博奇·莫根森(Børge Mogensen)的作品都行,”夏洛特继续说,“丹麦风格的家居一般来说还应有一盏创意灯具,如保尔·亨宁森的PH灯或阿恩·雅各布森设计、路易斯·波尔森(Louis Poulsen)制造的AJ灯。此外,还要配一个库布斯(Kubus)烛台——这非常丹麦,很多丹麦家庭都有。最后,我可能会买一些皇室哥本哈根餐盘。”她补充说。我望着洗碗池旁边堆放的宜家骨瓷盘,知道我们可有事要做了。
“好吧。”我干脆利落地回答,并决定把我们的新家去宜家化。“这些伟大的设计真的让丹麦人感到幸福吗?”我问。乐高男一只手已经伸到了大衣口袋里,他正在摸车钥匙,打算正式开始他的“购物疗法”。
“我想是这样的。”夏洛特说。“当我们的身边充斥着高品质的设计时,我们的情绪也会受到影响。如果我们周围的环境令人愉悦,那么我们就会感到温馨和安全。这让我们更加幸福。”
我问她本人是否幸福。“当然,如果满分是十分的话,我给自己打九分——总得留点进步的空间。”
“比如?”我忍不住追问。
“那涉及到个人隐私。”她回答道。我担心自己恐怕冒犯到了她,但是她的语气很快缓和下来并和盘托出。“我希望生活在海边,希望我的男友求婚。这样我就是个完全幸福的人了。”
我对夏洛特表示了感谢并向她道别。我转头看了看我丈夫,现在他正在往脚上套靴子,暗粉色的海景如油画一般美丽,开阔的海景衬托出了他的侧影。或许我的幸福计划应该从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更加感激入手,我天真地想。接着乐高男在便签纸上写下“快点!!!”然后贴在了我脑门上。泡沫破裂了,我很快就抛弃了那个想法:在接下来的 12 个月里原谅他总是把湿毛巾扔在床上而且总是投不进脏衣篮的毛病。相反,我抓起大衣出门了。
*
我们去购物,大买特买了一番。完全没有把名字中有两个“l”的银行经理艾伦放在眼里。乐高男把买来的东西组装好之后变得特别开心,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的房子开始像个家了。我试着往好的方面想,但是我那盲目乐观的计划遇到了一些挫折。
我第一次出糗是因为把纸张扔进了错误的回收垃圾桶。星期一早上八点两位蓄着胡子的绅士上门拜访,我跟邻居们的交往正式拉开了序幕。我还没有穿好衣服,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开咖啡机,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有做好接待访客的准备。但是两位胡须先生一点儿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他们不停地按门铃,我只好起来开门,生活在一栋玻璃房子里根本无处可藏。他们穿着两件厚夹克,两只眼睛躲在奶瓶底眼镜后面不停地眨着,讲起了丹麦语。我向他们解释说我还不懂他们优雅的语言。最后他们终于发了善心。胡须先生 1 号用蹩脚的英文告诉我“邻居们”(共同)发现回收筒比平常更满,因此通过垃圾找出了犯人。胡须先生 2 号举着一张溅了茶渍的物业账单作为证据,上面的收件人是乐高男。我的新邻居们竟然翻过我们的垃圾桶(或者说,是他们的垃圾桶),我原谅了他们的古怪举动,礼貌地问他们希望我把废纸扔到哪里。他们指着一个跟我用过的那个一模一样的垃圾桶,只不过在左边几英尺远的地方。
我当即悔过自新,表示下次会做好,同时也免费上了一堂垃圾分类课。原来丹麦人极其重视循环利用。几乎 90%的包装会得到回收利用,纸皮、易拉罐、瓶子、食物和有机垃圾都有不同的回收单位。如何正确地进行垃圾分类,这是一门有待我去掌握的艺术,但是我知道当地的超市里放置的塔迪斯 式样的亭子是用来回收瓶子的。一天下午,我们试着扔了一个进去,接下来的激光演示让我们目瞪口呆。那部神奇的机器先是扫描了瓶子以评估其回收价值,接着吐出了一张优惠券,下次购物可以抵扣 12 便士或者说 20 美分。我高兴坏了。
在丹麦,不仅普锐斯 车主、瘾君子和赶时髦的人对环境热心,环保已被看做是人们的基本义务,也是融入丹麦社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邻居们热情的鼓舞下,我继续着实地考察的任务,发现丹麦早在 1971 年便成立了官方环保部,是世界上第一个成立环保部的国家。如今,丹麦的清洁能源在世界上极具竞争力,该国 30%的电力来自于风力发电。2013 年,丹麦赢得了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最负盛名的奖项——给地球的礼物(Gift to the Earth),以嘉奖其在最雄心勃勃的可再生能源和气候目标上的领导力。同时,在过去的两年中它连续被联合国气候变迁绩效指数评选为最环保国家。丹麦政府计划到 2020 年时减少 40%的二氧化碳排放,环保部制定了一个到 2050 年“丹麦无垃圾”的共同目标——他们希望届时所有的东西都能被回收再利用。当大多数国家在环保承诺上一再食言的时候,丹麦人却为自己设定了愈加艰难的目标,而且一直走在践行的路上。
我深受感动,决定以后严格执行我的公民垃圾回收义务并以此为傲,一个星期之后当两位胡须先生再次上门检查我是否把易拉罐放到了正确的垃圾桶时,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们这一点。他们对于我的环保觉悟点头称赞,然后便飞速离开了。
*
除此之外,没有人跟我们讲话。要是我以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国家人人好客,那我可就大错特错了。我想念伦敦,想念噪音。以前的我会一边工作一边听 747 客机的引擎在希思罗机场跑道上呼呼作响,或是刺耳的警笛疾驰而过去抓捕罪犯,而现在我只能听到鸟鸣、拖拉机,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这里如此寂静,大多数时候我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遗忘已久的耳鸣,那是青春时期经常去听糟糕演唱会的后遗症。我们的小狗终于从英国来到了这里,但是却被花园里的麋鹿、野兔和狐狸吓坏了,立刻躲到了洗衣间。它不停地呜咽,只有洗衣机的转动才能让它有所缓解。最后,当我们终于让它安顿下来之后,我们却被猫头鹰的叫声吵得连续三晚没合眼。
我想念朋友们,我发现用FaceTime跟他们抱怨猫头鹰不如一边喝酒一边抱怨来得有意思。我们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的事实。我们相信这会让我们得到“解放”,逼迫我们去尝试新的事物,遇见新的人,拓宽我们的眼界。但是当我们发现自己坐在家中,再一次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我们觉得无聊极了,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始我们的丹麦社交生活。
“如果丹麦的人口跟伦敦南部相当,”我告诉乐高男,“我们就要把社交范围减少到,比如说我们家附近方圆 20 公里以内,并把人群限定在 20 岁以内的年龄差,我们真正喜欢的人数量可能更少。换句话说,就算我们的朋友圈不大,我们也不可能喜欢所有人。”
“好吧。”乐高男似乎不太确定。我等待着他的反驳,等他告诉我一切都会好,但他没有这么做。相反他却说:“你应该记住他们可能也不喜欢我们。他们可能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朋友,就像我们在英国时那样。”好吧,现在我感觉可“好”多了……
“会好起来的。”乐高男最终说道,他往我身边靠了靠,把我揽在怀里。“我们只需要好好地了解这个地方。你应该多出去走走,见见人。”他或许是对的。在家工作,通过Skype和FaceTime进行社交对一个女人来说没什么好处。但是海边的斯迪克斯维尔的公交系统实在是不怎么样。自从乐高男开始上班占用了我们唯一的交通工具——一部租来的乐高汽车,班次稀少的公车和火车便让我吃尽了冻伤的苦头,气急败坏的我决定是时候买一部自己的小汽车了。
我来自英国,因此在丹麦上路比较容易。来自于欧盟以外国家的移民只有通过考试才能驾车上路。2013 年开始生效的法规允许那些来自于被视为“拥有跟丹麦一样道路安全等级的国家”的新移民上路,只要更换一本当地驾照,但是也有附加条件。申请者必须是在 18 岁之后通过考试拿到驾驶证的(大多数在 16 岁就通过考试的美国人就此被排除在外),而且在过去的 5 年中没有违规记录。
跟丹麦的其他东西一样,小汽车一点也不便宜。新车需要交纳 180%的税,这使得它们的价格比英国高了三倍。这意味着一辆在英国售价为一万英镑(约合一万七千美元)的掀背式汽车在丹麦要卖到三万英镑(约合五万美元)——增加的购车成本让我们只能选择购买二手车了。
“这就是大多数人都开‘火柴盒’的缘故吗?”
“我想是这样。你一个人出去没问题吗?我是说买车。”
“当然。”听起来似乎不太自信,但感觉却像这是 21 世纪的女性必备的基本技能。
信心倍增的我出发去最近的一家汽车行。当发现回伦敦的机票钱都要比在日德兰打 20 分钟的的士便宜后,我决定还是搭公车。两个小时之后,我完好地出现在展厅里,即刻被仿皮、汽车香氛和廉价的须后水的混合香味包围了。
根据我的价格预算,只有两部车我能够负担得起。第一部车像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马口铁盒安装在四个轮子上,闻起来就像是有一群流浪猫曾经生活在那里,定期大小便。第二部是一辆艳红色的汽车,让我想起了电动踏板车。没有一辆入得了我的法眼,但是悠闲地试驾一圈之后我发现 1.这玩意儿能跑 2.较高的驾驶位意味着我可以俯视其他司机。在这片维京人的大陆上,这对于一个身高 5 英尺 3 英寸的英国人来说真是新鲜极了。
“就它了。”我告诉经销商,他递给我一份九页的文件——丹麦文。我问他我能否把文件带走进行翻译或者至少让我在附近找本丹麦语—英语词典。但他表示愿意为我翻译。我不知道这是否正常,但是我的旅行指南上写着丹麦的二手车商要遵守公平交易原则,销售人员不得赚取佣金,我觉得自己不会被敲竹杠。那个小伙子对我坦诚相告也没什么损失。一不做,二不休,我心想。
所以我对他表示了感谢,他为我搞定了这笔交易。但是最终的价格还是比预想中多出了几个零。
“这是为什么?”我指着第四页上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零”问道。
“哦,那个用来购买冬天的轮胎。”
原来在丹麦不仅沙发靠垫要随着季节更换。尽管销售人员不会强制客户购买冬用轮胎,但还是会强烈建议。多花5000 丹麦克朗(约合 580 英镑或 850 美元)购买轮胎,能保护我不在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中一头冲向壕沟,这钱似乎花得挺值。我指着另外一串数字问道那是买什么的。
“这是为了保养夏天轮胎,将冬天的轮胎从春天存放到轮胎商店的费用。”丹麦的轮胎还有自己的旅馆?我的天啊,生活水平简直冲上云霄。
“我真的需要这个吗?”我问。
“我们建议顾客将轮胎存放到安全的地方,并由专业人士进行保养。”他回答说。
“好吧……”我不知道能否省下这笔钱钱:1.由乐高男进行轮胎保养;2.把冬用轮胎放进车棚。我决定冒险一试。
销售员指着另外一串数字说:“这个是车牌的钱——”
“——车牌不包括在内吗?”
“不!”他似乎被逗乐了。“不然的话谁都知道你的车有多老啦!”
“你没开玩笑吧?”
他收起了笑容,无疑是在向我表明他无比认真。“每个司机都要领一个新的号牌,由数字和字母随机组成。”
原来,平等在丹麦如此重要,政府甚至不愿意任何人因为他们车子的新旧程度而被人评价。这似乎值得称赞,但我敢肯定任何长了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我那辆西红柿颜色的车子绝不是最新款的高档车。我憎恨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进行“抢钱”的行为。
“接下来还有登记税、环保税、反补贴税……”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名字中有两个“l”的艾伦反对的目光,想象着他在我快速签字走人的时候失望摇头的情形。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发现那辆西红柿汽车时速达到 70公里每小时的时候就会咯哒咯哒作响并发出高分贝的刺耳声音,除非我打开丹麦公共电台,并打开雨刮器把灰尘从一边扫到另一边,搞得我视线模糊。但它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人。我的冒险之旅就此开始。
一月的丹麦非常非常冷
钱买不来幸福,但可以给你汽车、蜡烛和非常美味的蛋糕
猫头鹰的叫声非常吵
胆小鬼不适合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