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〇年,以左拉为首的自然主义作家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集——《梅塘之夜》,其中最为后世传诵的就是莫泊桑的成名作《羊脂球》。与契诃夫、欧·亨利并称“短篇小说三大师”的莫泊桑,就这样如他本人所说,“像流星一样进入文坛”。这一年,莫泊桑已经整整三十岁,此前他也极少发表作品。从这时起到一八九一年因病笃搁笔的十年创作期间,他为后世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仅中短篇小说就有三百多篇。
莫泊桑出生在诺曼底地区滨海塞纳省的一个没落贵族家庭,父亲游手好闲,把家产挥霍一空之后去了巴黎的一家银行工作。父母分居后,母亲带着莫泊桑回到了家乡。十三岁的莫泊桑被送到一所教会学校读书,但由于从小受到富有浪漫气质的母亲的影响,他无法忍受学校的沉郁气氛。一八六八年,他因为写了一首爱情诗而被学校开除,于是来到勒阿弗尔的公立学校学习。在那里,他得到了帕尔纳斯派诗人路易·布耶的指导。如果不是布耶过早去世,我们今天了解的或许是诗人莫泊桑。一八六九年中学毕业后,莫泊桑去巴黎攻读法律。第二年普法战争爆发,他应征入伍,担任文书和通讯工作。法军战败,莫泊桑在大溃退中险些被俘。次年退伍,开始了他默默无闻的小职员生涯。但就在他平淡而似乎毫无出路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重要的人物——母亲童年时的好友福楼拜。福楼拜悉心指导莫泊桑写作的经历一直是为人称道的一段文坛佳话。正所谓“严师出高徒”,如果没有福楼拜,也就不可能有莫泊桑。作为莫泊桑的写作老师,福楼拜不仅指导莫泊桑如何遣词造句,还锻炼了他观察生活的能力。莫泊桑的作品中那些鲜明而真实的形象无不来自细心的观察和精确的表达。
《羊脂球》轰动文坛后,莫泊桑开始专事写作,也为报刊撰写评论,但疾病一直困扰着他。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史并没有忽略这位文学天才,他一生都没能片刻摆脱精神错乱的折磨。同时,小职员的无聊生活和父亲遗传给他的放荡习气导致他不幸染病,用药不当更加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后期的作品越来越悲观,这不能说与他的健康状况没有联系。莫泊桑身心双方面的极大痛苦一直延续到一八九三年他去世才结束。
作品体现现实是不变的规则,莫泊桑最擅长也最钟情的三个主题正是他最熟悉的生活:普法战争、小职员的辛酸和诺曼底风情。
一八七〇年爆发的普法战争是莫泊桑参与过的最重大的历史事件,他以这场战争为背景创作过一系列作品。
莫泊桑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他的反战情绪来源于很多因素。首先,其根源是爱国主义思想,因此他的很大一部分作品是讴歌下层民众自发的反侵略壮举的。《俘虏》一文的故事发生在全民皆兵的雷代尔附近的莽林中。年轻的女守林人贝蒂娜略施小计,便将在家中歇脚的六名普鲁士士兵困在地窖里。国民自卫军赶来,将六人俘虏。小说歌颂了贝蒂娜的勇敢和智慧,同时也嘲讽了法军在奖励军功时小题大做的作风。
类似题材的作品还有很多,而莫泊桑的成名作《羊脂球》的女主人公无疑是以另一种方式表现了她对侵略者的仇恨和蔑视。羊脂球曾因与普鲁士人同在一所旅馆居住为由拒绝过高尼岱,可想而知她根本不可能答应侵略者的无耻要求,然而她最终还是为了她亲爱的“同胞”屈服了,而那些道貌岸然的上流社会的旅伴,在利用她通过了普鲁士人关卡之后彻底地抛弃了她,甚至还嘲笑她的牺牲行为。这不仅仅是一部反侵略小说,也不仅仅是一部歌颂下层人民爱国精神的小说,它同时也是一部讽刺、批判上流社会与侵略者同流合污的小说。羊脂球是莫泊桑笔下一个被出卖的女英雄、一个有着贞德姑娘那样的坚强意志和爱国热忱的高大形象,那些与她同车的有钱或有权的“同胞”正像当年他们的祖先出卖了贞德一样抛弃了她。这是一个民族的悲剧。
其次,莫泊桑从普遍人性的角度出发,认为不只是法国人厌战,连作为侵略者的普鲁士人也是厌战的。发动战争是统治者的政治手段,人民从中得不到任何利益。《瓦尔特·施那夫斯的奇遇》就是一篇以一名普鲁士士兵为主人公的短篇小说。施那夫斯随侵略军进入法境之后,每天都饱受思念家乡和亲人,以及担心命丧他乡的折磨。当他们遭遇法国游击队伏击时,求生的欲望使他成了一名逃兵,于是同胞变得比敌人更可怕,成为俘虏的念头盘踞在他心中。饥寒交迫的施那夫斯潜入一个村庄,村民误以为是大规模入侵,当即一哄而散。他饱餐一顿之后昏然睡去,醒来时已被捕。明白自己的处境后施那夫斯再不感到有丝毫的恐惧,反而为自己做俘虏的梦想终于实现万分欣喜。小说以法军向上级谎报战功结束,以此印证了法国战败的真相。
社会阶梯划分的依据是金钱和权利,莫泊桑对这种划分有不同的理解。以普法战争为背景的小说中已体现出他对上流社会的鄙视和厌恶;对于与自己处境相仿的小资产阶级,莫泊桑同样提出了严厉的批判,但这种批判往往针对的是普遍人性。以小资产阶级,尤其是小职员的生活为主题的创作在莫泊桑的作品中占很大比重,其中有很多是难得的瑰宝。
小职员生活是单调而清苦的,但他们的收入毕竟还有一定保障,因而也有勉强满足虚荣心的能力。莫泊桑笔下的小职员家庭几乎无一例外地为虚荣心所困。《项链》中的罗瓦赛尔夫妇被一次部长举办的晚会葬送了十年的青春。若不是虚荣心作祟,玛蒂尔德不会向朋友借项链,也不会在项链丢失后为买一条完全相同的赔给朋友而落入高利贷的陷阱,就此开始了艰辛的生活。最令人心酸的是玛蒂尔德在还清欠款之后偶遇借给她项链的朋友时那种轻松、自豪的心情,在她看来,为支撑门面付出的牺牲的价值终于得到了体现。《骑马》的主人公格里勃兰先生为全家组织的唯一一次郊游因其出风头的渴望而尴尬收场——他撞倒了一个老妇人,后者声称从此丧失劳动能力,他被迫担当起了赡养老妇人终生的责任,对于生活本不宽裕的家庭,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除了虚荣心之外,莫泊桑还描写了小资产阶级的其他许多普遍人性,如《我的叔叔于勒》中达夫朗什夫妇的金钱至上观念、《伞》中奥莱依太太的吝啬等等。当吝啬鬼遭遇诬陷时也会成为一个被同情的角色,《绳子》中的奥什科纳老爹就是一例。他因得不到信任郁郁而终,反映了人们不相信事实,反而相信谎言和欺诈的古怪社会现象。
莫泊桑很少有乐观向上、鼓舞人心的作品,这与他的经历、健康状况和所处的历史背景都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为什么莫泊桑越来越充斥着悲观色彩的作品会一直受到普遍的欢迎和赞赏呢?作品内容和各色形象的真实,以及描写手法的精妙是两个决定性的因素。莫泊桑不主张以“奇遇”作为小说的焦点,他始终坚持取材于平凡而真实的生活,使读者感同身受。而写作技巧方面也以精确为准则。依照福楼拜的谆谆教诲,绝不浮夸和造作,力求选择那个唯一恰当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因此莫泊桑是我们学习和实践写作的最佳典范之一。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