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经典常谈》写于1938年,旨在介绍普及中国经典文化,是配合当时的国文课教学写的,拟想读者是受初中以上教育的青少年。自1942年初版以来,这本书不断重版,很受欢迎。现将《经典常谈》收到语文统编教材八年级下册,而且要求“整本书阅读”,老师和同学会感到困难较大。不过,比较“深”的书也是可以“浅读”的,若纳入教学,要求就不妨降低一点。应当鼓励学生适当读一些高于他们认知水平的书,他们跳一跳还是“够得着”,这叫取法乎上。读“深”一点难一点的书,更考验阅读能力,拓展眼界,增加读书的成就感。
通常我们提到传统文化,很快就想到中小学诵读的唐诗宋词,还有那些古文,还可能想到诸子百家,四大名著,等等,印象是零散的;再细究,就难免有些惘然。这不奇怪,很正常。然而,在学过许多古诗文之后,想对传统文化有比较清晰而简明的了解,怎么办?一种办法是,读一些比较普及的文化史、哲学史、思想史,等等,然后顺藤摸瓜,再找一些有兴趣的经典来读。另外,就是反过来,从一些经典的阅读入手,从点到面,逐渐拓展开去,更为具体地了解传统文化的理路和历史状况。两种办法都行,可结合进行。而朱自清的《经典常谈》就是指导阅读传统文化经典的。他在序言里说,写此书是为希望读些经典的中学生做“向导”,介绍古代主流的文化典籍,指点阅读门径,让年轻人面对浩如烟海的古籍不至于惘然无措。
当然,对于现今多数中学生来说,他们不一定还有机会去读那些经典,但这种“向导”式的普及读物,起码可以带领他们走进“古代文化博物馆”,对代表传统文化的那些主要的书籍,有一个粗略的巡视。《经典常谈》入教材,已引起社会上的注意,有些家长也找这本书来读,对于普及传统文化典籍的常识,大有助益。
《经典常谈》的“常谈”,让人想起“老生常谈”,意思是挺普通常见的说法。这自然是谦词,其实《经典常谈》对于引导普通国民的经典阅读,是一本很简明实用的书。
《经典常谈》选择古代最有代表性的经典做简要的介绍,以斑见豹,一窥古代文化现象和古人的思想智慧。全书共分十三篇,包括:《说文解字》,《周易》,《尚书》,《诗经》,“三礼”,“春秋三传”(《国语》附),“四书”,《战国策》,《史记》《汉书》,诸子,辞赋,诗,文。这个排列大致依照传统典籍分类“经史子集”的顺序,其中也略有变通:把《说文解字》放在首位,将“小学书”即文字考据置前;末尾只做“诗”“文”两篇,不是集中讲书的,而是梳理作家作品源流,类似文学简史。《经典常谈》讲述重点是古代典籍,以“书”为“点”,以“点”带“面”,再将若干的“面”联结,呈现中华传统文明的基本样貌。读《经典常谈》,要注意这个结构特点。
朱自清对每部经典的介绍,不是面面俱到,而根据普通读者需要掌握的国学基本常识,去讲清楚经典的内容。比如,“‘四书’第七”一章,就从人人皆知的“四书五经”这个说法讲起,先介绍包括哪几种书,古人是怎么把这些书当作私塾教材用的,科举考试与“四书”有什么关系,“四书”的版本有过哪些变迁,又怎么升格为“经”,等等。接着,介绍古人怎么读这些“必读书”,把书的内容及文化史上的位置讲清楚,同时又把现代人读这些书如何入门和进阶带起来。朱自清建议,可先读《大学》,因为《大学》提纲挈领,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内容,是循序渐进的,都切用民生日用,适合初学者入门。而《论语》《孟子》可以下一步读,因为多是应机接物的“微言”,记述顺序比较散,初学者领会比较难。《中庸》更是“孔门心法”,难一些。这就交代了读这几部书的顺序和各自特点、要点。接着,多一点篇幅更具体介绍《论》《孟》,提示阅读时多注意做学问做人的“节目”,诸如“君子”“仁”“忠恕”“择善”,等等;点明《孟子》的要津是“修养”与“哲理”,与《论语》比较,更有善辩的“英气”。最后简单交代版本变化,着重讲朱熹在“四书”的考订和阐释方面的得失。其余各章大都是采用这种“述学”的方式:择其要点,概述有关经典的必要知识,交代读法。
《经典常谈》是通俗的知识类读物,深入浅出是一大特点。而“深”是底蕴,其处理古代典籍的思想方法,以及很多观点的提出,多“采择新人近说”,是站在学术前沿的;对前贤、同辈的不同观点亦有权衡、抉择,并融入自己的研究和判断。这样一本小册的学术价值并不因其“对中等文化普及性质”而降低水准,“果无深切著明的了解是不能写出这种深入浅出的文字的” 。
《经典常谈》讲述古籍,引导学生读经典,是“认祖归宗”,增强对自身所处文化的了解与自信。传统文化是古代社会的产物,适应古代人的生活与情思,成分复杂,要传承和转化为今用,必须选择其中优秀的部分,扬弃不适合的部分。这个工作有难度,前提是对传统要先了解,带着温情与敬意,又用分析与辩证的眼光,也就是陈寅恪所说的“了解之同情”。《经典常谈》在做示范:对传统经典是尊崇的,但并非盲从膜拜,而是联系古代社会生活和思想潮流,再结合人情物理,去说明经典形成的原因、得失与影响。这种梳理、辨析和探究之中,就有“了解之同情”。比如,论及儒家与礼教时,就从“人情”的视觉去评说:
王道不外乎人情,礼是王道的一部分,按儒家说是通乎人情的。既通乎人情,自然该诚而不伪了。但儒家所称道的礼,并不全是实际施行的。有许多只是他们的理想,这种就不一定通乎人情了。(“三礼”第五)
以人情物理的常识去论道儒家和“礼”这样的“大题目”,举重若轻,不见粗暴的批判,而有贴近历史与生活的解释,让普通读者能心领神会。在论及朱熹注释“四书”时,同样贯彻了分析的眼光,既指出其初衷“一大半还是为了建立道统”,但也承认其对后世有巨大影响,有些影响是沉淀下来了的。朱自清顺应五四新文化批判“道统”的潮流,但对于传统文化所持态度是审慎的,实事求是,取其精华,又不复古泥古。如今强调加强对传统文化的学习和继承,读《经典常谈》本身就是一种响应,但应当学习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和方法。
读一本书,要学会读“这一类书”的基本方法。读人文学科类的知识类读物,或者科学类知识类读物,和读小说、历史,或者其他流行读物的“姿态”不一样,应当精读为主,以知识的获取为主,认真理解、记忆和思考。
阅读时,可以先看看序言、目录,对该书的主旨、章节与基本观点有粗略的了解。然后通读全书,大致读懂即可,先不急于深入探究,无须带着某个预设的“项目”去读。当然,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其中几章细读,其余则涉猎一下。
阅读《经典常谈》可以有不同的目标,“小目标”是只读此书,获取有关古代文化典籍的知识;更高一点的目标,是在本书指导下顺藤摸瓜,找此书所引导又有兴趣的若干典籍来读。多数同学达到“小目标”即可。《经典常谈》所论涉的文化知识很多,每一章都有主要的基本的知识,阅读时就聚焦于此。特别是那些平时可能常听说过(或者之前语文课上学到过),又不甚了解的文化知识,例如古代礼俗、信仰、观念、思潮、民性,等等,在书中往往都有论涉,可以多花一点精力去了解。人文社科书籍或论文再论述时会凝聚提出某些关键词,《经典常谈》各章的“关键词”往往就是基本的文史知识,阅读时要努力梳理和抓住。
比如“‘三礼’第五”一章,从许多人家中堂里供奉“天地君亲师”这个礼俗说起,讲到儒家的“礼”,以及“认礼为治乱根本”的思想。一个知识点或核心概念就是“礼”,几大段落也围绕“礼”而展开。诸如“礼治”如何叫人节制与平和,为何要在居丧、婚嫁、孝亲、事君、敬师等许多“人事”处理上有规制,为何社会治理要讲究礼乐刑政,等等。水到渠成,最后才用不多的篇幅讲《礼记》本身,而这部书的内容和“功能”,在前面几段的背景叙述中都大致说清楚了。这一连串讲述中,涉及很多古代文化知识,应当尽量去理解、掌握,不懂的,也可以查词典。
其他各章写法大抵相同,都采用这种“述学”的方式,即在介绍某种书的内容时,让人家明白该书形成的背景,以及“书外”的文化现象,用某些概念去“定格”所评述的内容。阅读时,多注意那些“定格”的核心概念,当然,有时概念不只是一个词,而是一种“说法”,一句论断。
读一遍可能还“拎不清”,可以来回浏览比照,寻找论说的逻辑线索,让核心概念浮现出来。这种读法好处是纲举目张,把书的主要内容用几个词或几句话“浓缩”到自己脑子里,对古代经典的“样貌”就有大致的印象了。《经典常谈》是小册子,但“厚书”读成“薄书”的方法可以试一试,以后再接触人文社科类、知识类的论著,也可以采用这种概括与浓缩的办法,也是一种思维训练。
《经典常谈》谈论古书,说着说着,就联系到了现实生活,让人感觉古书并不遥远。这倒是挺有趣的。有时会恍然大悟:语文课学过的很多古诗文,现在都找到了“源头”,知道了背景,有了较系统的反思与梳理;对某些平时习焉不察的文化现象,或者常用词语,也可能有了新的发现。比如,“阴阳”“八卦”“五行”等等,生活中常接触这些词,有的还延伸出去,形成另外的语义。例如说人家“八卦”,意思就是说三道四、是是非非、“无厘头”等。读了《周易》一章,才知道“八卦”原来和古代巫术占卜有关,且不宜轻易断言此乃迷信,其实是古人的一种信仰和文化。《周易》也是早就听说过的,印象深奥而神秘,读了《经典常谈》,对《周易》的形成及内容有基本的了解,原有印象就上一个比较理性的认知层次。特别是文章后面那句结论性的“定格”的话——“儒家的《周易》是哲学化了的,民众的《周易》倒是巫术的本来面目”,让人醍醐灌顶,也许就想找《易经》来翻翻看了。
《经典常谈》作为语文课的必读书,阅读时自然要多关注“语文要素”。其论说的是学术,是关于古籍的艰涩的学问,却采取一种讲故事、聊天式的“闲话”笔法,让人易懂而且能有滋有味读下去,其中就有“如何述说更生动”的技巧。
例如,“《说文解字》第一”的开篇解释“天雨粟,鬼夜哭”:
人有了文字,会变机灵了,会争着去作那容易赚钱的商人,辛辛苦苦去种地的便少了。天怕人不够吃的,所以降下米来让他们存着救急。鬼也怕这些机灵人用文字来制他们,所以夜里嚎哭。
这述说多么生动!注意那种接近日常说话的口气,使学术性的文章通俗、朴实和自然,贴近普通读者的认知,令人印象颇深。如“辞赋第十一”讲屈原创作《离骚》时走投无路,满腔委屈,无人可诉说:
“离骚”是“别愁”或“遭忧”的意思。他是个富于感情的人,那一腔遏抑不住的悲愤,随着他的笔奔迸出来,“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只是一片一段的,没有篇章可言。这和人在疲倦或苦痛的时候,叫“妈呀!”“天哪!”一样;心里乱极了,闷极了,叫叫透一口气,自然是顾不到什么组织的。
然而在陈述学术观点时,《经典常谈》的语言不只是通俗,而且非常严谨,往往一语中的。如叙说唐代诗风流变(“诗第十二”),很简练的几句,精准确当,把繁复的文学史线索厘清了:
唐代以诗取士,诗原是应试的玩意儿;诗又是供给乐工歌妓唱了去伺候宫廷及贵人的玩意儿。李白用来抒写自己的生活,杜甫用来抒写那个大时代,诗的领域扩大了,价值也增高了。而杜甫写“民间的实在痛苦,社会的实在问题,国家的实在状况,人生的实在希望与恐惧”,更给诗开辟了新世界。
读《经典常谈》是有难度的,但读进去,就会被深深吸引。这跟朱自清作为散文大家的语言艺术有关。尤其是修辞,书中多用譬喻,既生动,又饶有趣味。还擅用“顶真”,如“他们大概是些乐工,乐工的职务是奏乐和唱歌,唱歌得有词儿……”这是否很接近讲故事的口吻?阅读《经典常谈》,多欣赏其“切实而浅明的白话文” ,注意如何在书面语中不时掺入口语,体味那平易、晓畅而又有节奏的语感,想想怎么让自己的语言表达也更“有味”。
借鉴名家怎样写文章,是《经典常谈》阅读目的之一。这本学术论著在“述学”中掺入了随笔的笔调,艰深的学问转为亲切可读的文字。这是一种功夫,一种境界,不容易的。但我们可以欣赏,体味,模仿。还可以多琢磨《经典常谈》的思路和表述策略,也许自己就用得上的。比如,面对比较复杂的问题或者现象,如何先厘清大概,然后根据讲述对象或场合,化繁为简,用简要的语言去表达;作文或者讲话如何突出中心,点面结合,有理有据;如何围绕主线,又有旁枝斜出,让叙说的节奏有变化,不那么僵硬;如何做到尽量不说少说“套话”,就用自己的直白的语言讲清楚,等等。只要用心去品味,都可以从《经典常谈》的阅读中得到意外的收获。
温儒敏
2023年10月1日
(温儒敏,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统编本中小学语文教科书总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