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声誉卓著的“八大名酒”,我们这些“最轻量级”的酒客,虽然喝酒不多,但是总算尝过它们的味道。有时,即使不喝,也会闻一闻它们的香味,端详一下它们的颜色,欣赏一下它们的瓶子。
谈到这些名酒的酒瓶,模样儿可就多啦。像那些山东白兰地、味美思、红葡萄酒,不用说都用的是漂亮大方的玻璃瓶子,汾酒、竹叶青、西凤、大曲,用的玻璃瓶子也各具特点。这里面,唯独茅台和花雕(绍兴黄酒),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气派:茅台酒还是按照着一两百年的老习惯,用个圆柱形、小嘴巴的陶瓶子来盛载;花雕呢,则常常是装在一个大肚子的上釉的粗坛子里。从外表来说,它们都仍然保持着几分朴素以至笨拙。如果和另外一些虽不是极其著名,而却异常考究装潢的酒类比较起来(这些酒的瓶子有细瓷的,也有镂花玻璃的,简直都像一件件工艺品),它们的“衣裳”,样子是显得有些寒伧的。
茅台和花雕瓶子的这种模样儿,讲起来是源远流长了。早在清代,花雕坛子就曾经被用来养“槽鸡”(在坛后开一个孔排泄秽物,鸡被“槽”在其中肥育,那是贵族官僚们的一种食品)。至于“茅台瓶子”,佻皮的姑娘们用它们来谐谑地比喻女伴粗壮的腰围,更加是历史久远的事了。
这两种酒,应该说,在“八大名酒”中也是很杰出的。花雕也有人叫做“状元红”,从前数“梨花落”的就有“饮酒要饮状元红,访友要访好宾朋”之类的唱词。茅台酒,这些年来更是倾倒了无数国际友人,不知有多少外宾称赞过这种酒是世界第一。总之,它们都是够美妙的。如果它们不是这样杰出的美酒,那些盛器的模样儿我想早已改变了,全国各地许许多多普通的酒类,有哪些还是被装在古老的、朴拙的盛器里的呢!
但是,茅台和花雕的瓶子,虽然朴拙,也自有它们卓特的地方,它们独创一格,不落窠臼,任何人只要认识它们一次,以后就会永远地记住它们的尊范了。它们在不事装饰中,又自有其独特的装饰。
正是由于酒太好了,那些瓶子也引起能够赏识酒味的人的喜爱,不是有好些人,就是用茅台和花雕瓶子来插花的么!听说在日内瓦,在一次中国宴会上,有位外国记者郑重地提出一个要求,原来他就是希望得到一个茅台瓶子。
任何譬喻原都有它们蹩脚的一面,但是我们也许可以“取其一点”来譬喻一下:茅台或花雕的内容(酒味)和它的形式(盛器),存在着一种奇特的关系。由于它的内容太卓越了,朴拙的形式并不造成不良影响;相反的,却使它们相得益彰。“朴素的美”,原是靠异常出色的内容的美才挺直起脊梁来的。
我们常常看到许多文艺随笔一类的文章,在谈论朴素美。安徒生说过这样的话:“镀的金会磨光,猪皮倒永远留在那儿。”托尔斯泰对它就曾经深为赞许。对!朴素是使人喜爱的。我们从许多艺术大师的作品中经常可以看到朴素美的闪光。他们常常用很简洁的笔墨,不借助许多形容词或者什么绮丽词句,就生动活泼地描述了事物,表达了深刻的思想和强烈的感情。有一些大画家也是一样,他们的杰作,画面上有时只出现一些很简单的东西,然而却有使人凝神观赏,余味回甘的艺术力量。不过,即使这样,我们也不应该把朴素美当做唯一的美。美有各种各样的形式。可以华丽一些,可以朴素一些,也可以朴素与华丽交错并存。“淡妆浓抹总相宜”这句话说得好极了。真正具有实质的美的东西,可以采取各样的形式来表现它。茅台或花雕的瓶子是别具一格的,但是不能说其他美酒的瓶子就不值得欣赏了。
其次,“朴素”,也并不是说不要装饰;“淡装”,也毕竟“装扮”了一下。茅台和花雕的瓶子,看来朴拙是朴拙了,但是仍然有它的装饰美在内。采取独特的形式,在朴素中注意到和谐、端庄、厚重、光泽,这也就是它们的装饰美。
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如果不是内容异常卓越精彩,只去讲求表现形式的朴素,到头来只不过搞出一堆令人感到味如嚼蜡的东西罢了。我们欣赏唐代大诗人的作品,常常觉得它们变化万千。有时艳丽,有时朴素;有时强烈,有时恬淡;有时浩浩荡荡,有时曲折诡奇……甚至在一家的作品中,也有各种各样的手法。大抵,那些用平白如话、淡得出奇的白描句子来起头的好诗,后面往往“铁骑突出刀枪鸣”地出现警句。这类诗篇,不是以辞藻风物胜,而往往是以思想感情方面“独标高格”取胜,那个“诗眼”一点上去,就像画龙点睛似的,通篇诗都突然光彩焕发了。李白的“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杜甫的“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鸬鹚 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孟郊的“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可以说都是例子。如果一首单纯写景而极少寄意的诗,采取这样朴素的形式,就未必能够恰到好处了。在这种场合,深厚的内容和朴素的形式辩证地统一起来了。
美术方面也有这种情形。大抵本领高强、作品寓意深厚、耐人寻味的画家,才敢于在画幅上萧疏平淡地仅仅画上一点东西,而留下很多的空白。“墨有五彩”的说法,也只是对于作品内容深厚、技巧卓越的画师来说罢了。对于另外一些人,“色彩”毕竟比“墨”要容易有效果得多。
在节日游行的时候,我们看到体育健儿们仅仅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件运动背心在游行。那肌肉,那风采,那“健与力”的气派,着实令人赞美。但是对于一排排肋骨像洗衣板的瘦子,或者膘肥肉满、圆圆滚滚的大胖子来说,穿那样的服装游行恐怕就很不雅观了;即使对于一般人来说,穿背心短裤的服装参加游行恐怕也没有高度的必要。
因为常常听到有人在谈“朴素”,这里也就趁热闹来谈一谈了。我以为:“大巧谢雕琢”,“寄至味于淡泊”,都很对!但是,朴素美是决不能离开深厚的内容而存在的。
中国的酒类很多,何以特别美妙的佳酿,如茅台、花雕才会长期被装在朴拙的瓶子里,——这原因,我以为值得一切“艺术的酒徒”斟酌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