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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风起云涌 幽月隐出

我和韩世奇缓步走在燕京的街市上,左侧跟着阿风,右侧跟着阿桑。一行四人,锦衣华服。韩世奇本就气宇轩昂,加之他面容不似平日里的清冷淡然,而是温和熨帖,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阿风早已见怪不怪,鼻孔朝天面带傲色,阿桑悄悄掩口轻笑,被阿风怒瞪一眼,阿桑的笑声憋了回去。

我看看身侧的韩世奇,心里一阵甜蜜。

韩世奇仍缓步向前走着,头未低,目光未收回,嘴角噙着丝笑:“小蛮,为何笑得如此古怪?”

我脸一热,讪笑着搪塞:“哪里古怪了,身边的你光彩照人,连带着自己也受别人的注目礼,觉得好笑,只是……”话说一半我住了口,意味深长看他一眼。

他笑着低头,问:“只是什么?”

我大笑起来:“只是,路边的姑娘们目光如刀如剑,我只觉得浑身上下已是千疮百孔,感觉怪异而已。”

他一愣,继而摇头轻笑,边笑边低语:“看似什么都明白,怎么每逢事情与自己有关时就迷糊,该拿你如何是好?”

我笑容一僵,心中似是明白他话中含义,但细想一瞬,又猜不出来。茫然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他却轻叹一声,看向前方,缓缓前行。我轻咬下唇,心道:“我哪里迷糊了?下山已近两月,我没见过的,现如今差不多都见过了;没听说过的,也知道得差不多了。”默想一阵,甩甩头,疾行两步,和他并行。

突然,前方传来“哇”的一声,原来是前面一个小女娃摔倒在地,我慌忙跑上前,可未待我伸手去扶,路边摊子旁一妇人已快步跑来抱起小女孩,边为她拭泪边轻声哄着,小孩毕竟是小孩,脸上还挂着泪花,嘴边已现出了笑。

我怔愣看着已远去的母女俩,心头有些微酸,不知娘亲怎么样了?面具已寻回,是该回谷的时候了。

韩世奇走过来,默看着我,半晌没有开口。阿桑轻扯了下我的袖子,我回神朝她笑笑,又向韩世奇笑笑。然后,举步默默前行,韩世奇跟上来:“想你娘亲了?”

我点点头:“我想回谷了。”

他步子微滞,手伸过来轻轻握了下我的后马上松开。

我抬起头盯着他:“面具已经寻回,我也该回去了。”

他微微一笑:“我送你回去。”

说不清为什么,我心头一阵失落,但仔细想想他并没有说错什么。但是,我突然间不想再说话。于是,一行四人再不开口,只是默默向前走。

刊家粮铺店门,一辆辆粮车如长龙一般溜边停放着,每辆车旁都有人或坐在车上或蹲在车旁。

我心有不解,停步疑道:“现在麦子尚未收割,为何会有这么多卖粮的?”

韩世奇看我一眼后笑望向粮车。

阿风得意地卖弄:“新粮即收,有田者的余粮便不会再存。再说,此时粮食正是青黄不接时,能卖个好价钱。我们刊家粮铺又名声在外,当然是这些散户的首选。”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突然想起韩夫人的担忧,心不由得一沉,担忧地看向韩世奇,他似是有所感应,忽地回头,双眸不解默看我一瞬,我展颜一笑,走到他身边:“世奇,我此次回谷,不知何时才能再出来,索性就多玩两个月,燕京,我差不多已逛了个遍,不如我们去别的地方游玩。”

他双瞳突然晶亮,嘴角也微微上扬,整个人顿时显得神采飞扬:“好。我们游遍所有国家。”

心头刚刚聚集的积郁顿时消散,私心想在他身边多待些日子也好,真心为他也罢,总之,能和他日日相伴心里就是快活的。

“先去哪里呢?”

“我听你的。”

“那就渤海那边好了。”米白蚕丝衣,宽大斗笠罩在头上,脸上伤疤遮住不少。我心里“咯噔”一下,鬼叔叔下了山,莫不是娘亲出了事情?

“好。”

我拔腿就准备去找鬼叔叔,他含笑轻轻摇头,用眼神示意避开韩世奇。看来他并不想见太多人。我轻颔下首示意他我明白了,他疾步离去。

鬼叔叔下了山,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是前来接我回谷的。虽然很想娘亲,可如果不阻止韩世奇收粮,北奴大王宇文隆绪会怎么对付他?我猜不出来:“世奇,你做生意只是为了挣银子吗?”

韩世奇嘴边仍噙着笑,他静静看着我,声调平平问:“你是不是听我娘说了什么?”

渤海之行十有八九会泡汤,我本也不想隐瞒此事,我点点头。

他微不可闻轻轻一叹,举步向店门走去。我们一行几人刚走到门口,第一辆粮车边蹲着的汉子盯着韩世奇使劲揉揉眼睛,像是不敢相信来人是他一样:“韩公子,你是韩公子,刊家粮铺的东家。”

韩世奇笑着点头。那汉子身子一矮就要跪下,韩世奇忙托他起身,汉子泣道:“您真是好心人,前年我生病,田地无人耕种,荒了,既要交租又要养活家里七十老父和五个孩子,若不是你赊粮给我种,我们一家老小怕早已饿死。”

那汉子嗓门极亮,经他这么一嚷嚷,后面几辆车上的人全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我已被他们挤出圈外,韩世奇边笑着寒暄边回头示意我先进铺子。我心中担忧更甚刚才,默默瞅他一眼后转身进了铺子。

店中,阿桑正和柜台后掌柜的说着什么,许是见我面带郁悒神色,走过来,掀起帘子,我跨过内院门槛,进后院坐在树下。阿桑倒了杯水,便默立在身后。

半晌后,韩世奇进院,坐于另一边,静静地瞧着我。

我暗自思索一阵,盯着他道:“我们相处时日虽短,可我也瞧得出来你性格淡泊,喜欢云淡风轻闲云野鹤的日子,这也许就是你不愿意做官的原因。既然这样,又何必因此而遭嫉呢?现在的燕云十六州等于是北奴的经济命脉,而粮食又是根本,把生意规模做到让王室都感到芒刺在背,世奇,这是不是有违你的初衷?”

他啜了口水,目光投向对面的大幢粮仓:“我没有任何初衷,做生意全凭高兴与否,高兴了便做,不高兴没兴趣便不做,他们担心害怕,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但是……”

他回过头,嘴边含笑:“你为我担心,我很高兴。”

这话他说得直白,不似以往的含蓄,我面上一热,头低了下去。背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我这才想起来阿桑还在这里,我脸上一阵火烧,越发不肯抬头。

他轻笑起来:“她已经走了。”

我抬头,却发现他仍盯着我:“别这样看我。”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小蛮,没有人会伤害到我,我所做的一切也不会危及任何人,我做的只是生意,与朝廷、战争无关。我们稍做准备就往渤海那边去。”

游玩,怕是没有机会了。只是,就这么走了吗?

他微微一笑,提议道:“去完你想去的地方后,我们去东瀛,怎么样?”

未见鬼叔叔之前,说什么都为时过早,只是这些我并不想让他知道。我皱鼻一笑,道:“从未出过远门,要好好计划一下。”

他朗声大笑,第一次听闻他如此爽朗的笑声,我有点意外,不自觉间两眼不眨默看着他,等回过神,才发觉他早已收了笑,四目相交,心慌如鹿撞的我再次觉得手足无措,实在按捺不住心慌,猛地站起身,目光投向别处:“出来好久了,该回园子了。”

他起身,先我一步向外走去。边走边说:“我们出来还不到两个时辰,事情还未处理,哪里该回园子了。小丫头,知道害羞,就证明长大了。”

“了”音落,他已进了前方铺面,我枯坐一会儿,起身向粮仓走去。

长、宽约十五丈,四四方方的大仓库。几个壮实汉子不断从外面扛包进来,堆在仓房门口,然后,仓房内接应的壮汉再扛进仓内。来来往往,个个汗流满面,衣衫全湿。

走进仓房内,包包粮食依墙整齐地码放着,我心一动,以步丈量仓房到铺面侧门的距离,扛包的汉子许是以为小孩子起了玩心,均不可置否,摇头轻笑。我撇撇嘴,心道:“等我做出来,可以省你们多大力,到时看你们怎么感谢我。”

韩世奇忙完前面粮铺中之事,我们四人回到园子时已是玉兔东升。我不知鬼叔叔何时来寻,推说很困,没吃晚饭,便匆匆回房。半个时辰后,房门“啪啪”两声,静谧深夜,叩门声虽轻,但仍惊得我一愣,忙起身拉开门,却是阿桑。

我笑容僵在脸上,阿桑提着食盒怔站在门口:“少爷吩咐伙房专门为你做了些清淡小菜,你怎么这副表情。即便不是少爷送的,你也不必这样吧?”

她前半句还是正正经经,后半句已是满脸坏笑。

我瞪她一眼,接过食盒,向外推她:“我要睡了,你也早些歇了吧。”

她嘿嘿一笑:“你睡得着吗?”

“臭阿桑。”我大叫。

她这才坏笑着转身离开。待她走远,我插上门闩,坐于桌边,打开食盒。

“啾啾啾……啾啾啾。”

我忙起身,辨好方向,开了门奔到墙边,提气跃起,在墙头一点,轻盈落于院墙之外。

鬼叔叔自树后走出,我扑过去挎住他胳膊:“鬼叔叔,娘亲可好?有没有想蛮儿?有没有生蛮儿的气?我找到面具了,我真找到了。”

鬼叔叔轻拍下我的脑袋:“死丫头,现在才想到小姐会生气?”

我朝他伸伸舌头:“人家不是做错事了嘛。有错就改才是好孩子,这不是你常常教我的嘛。”

“臭丫头。”

“娘亲好吗?你可是来接我的?”

他敛了笑,月光之下,只见一脸肃容。我心一紧,难道真出了事?

见我紧张,他拉着我的手向前走去。

真走了吗?我回头朝墙头上方看去,这个方位应该是世奇的房间吧?心无二用,我脚下一软身子便趔趄了下。他拉着我前倾的身子,轻斥道:“这一个多月,功夫是不是没练?这么亮的月光,竟看不清路。”

我的确没坚持练功,我讪讪一笑,问:“我们是回去吗?我行囊还没有带出来,面具在里面呢?”

“不是要回去。”

“娘也准备出山了?”

“还是由小姐告诉你。”

月色之下,路上廖廖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鬼叔叔我们两人刹住身形,如常人一般匆匆向前走着。

皎月银辉之下,子楚酒家门楣两侧的两盏大红灯光芒弱了许多。

我老老实实伸出手准备敲门。鬼叔叔拉我一把,打量四周,见无人经过后飞身跃上墙头,我心中狐疑,却知他必有缘由,随后跟上翻墙而入。

酒家内院各个房间已是灯熄人寝,只余东北角一盏晕黄灯光,房中客人影子映在窗棂子上。我心中一喜,轻飘飘落地,身影一晃已到门前:“娘亲。”

房门应声而开,娘亲柔美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以前在谷中,娘亲总是粉黛不施,可现在竟然是黛眉胭脂脸,双眸也不似往日里的淡然冷漠,而是炯炯有神。

我一呆,娘亲已笑拥我入门,鬼叔叔笑看我们母女一眼,关上房门,三人落座后娘亲静静打量着我不作声。

我凑到她身边,拽着她胳膊抱在怀中,娇声道:“娘亲,你今日真美。”

娘亲扳直我的身子,盯着我:“蛮儿,娘亲要嘱咐你一些话。”

我一愣。难道娘亲不是来接我的?

娘亲道:“娘亲来此已有半个月,也观察了你半个月,现在娘亲很放心。”

娘亲竟已来了半个多月,她话中含义竟像是不再回山,又似以后不再见面。我心中一慌,握住娘亲的手,生怕一松手,娘亲就会消失在眼前:“娘亲,我随你回山,我们现在就走。”

娘亲摇头,盯着我的双眸里盛满慈爱:“蛮儿,我们隐于深山避世这么多年,娘亲终于盼到了你长大成人,韩世奇对你很好,娘亲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悲伤涌上心头,想抑住却又由不得自己,娘亲避世竟是为了我。现如今我已长大成人,似乎是该让娘亲自由的时候了。想到这里,心中酸涩竟减了几分,眼中虽噙着泪,但仍展颜笑道:“蛮儿长大了,娘亲以后有何计划,能否告知蛮儿?”

娘亲抿唇轻笑,温柔地抚了抚我的长发。

鬼叔叔却轻叹一声,头撇向一旁,盯着窗棂子,默不作声。

我追问:“娘亲,你要去哪里?”

娘亲却仍然避而不答,只静静盯着我的眼睛:“每个人都有必须要做的事,娘亲也不例外。娘亲找你来,只是要告诉你一件事。蛮儿,从今日起,对外你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你不姓赵,也不姓宇文,你没有姓,只有名。”

一股凉意自脊背蹿起,我紧张的心揪成一团:“娘亲,你有没有听说过宇文紫漓这个名字?”

“她是谁?你在燕京认识的北奴朋友?”

“她说你是她的姑母。”

娘亲脸一寒:“蛮儿,把事情经过仔细说给我听。”

从头到尾一字不落,说完后,我把紫漓仿做的吊坠与娘亲的那个一起拿了出来。

娘亲接坠子时手轻轻颤了下:“该来的总会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们仍没有放弃。”

我心中暗惊,想起宇文宏光的那席话。

娘亲嘴角有丝若有若无的笑:“避了十几载,终究还要面对。蛮儿,你现在对母亲起誓,会牢记娘亲的叮嘱。”

我大惊,让娘亲如此恐惧,东丹王现在势力究竟有多大?惊惧自心底蔓延开来,强忍的悲伤也再次袭上心头:“娘亲,他们不会伤害到蛮儿的。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娘亲冷冷一笑:“亲人?”

见娘亲如此表情,我不敢再次开口,娘亲沉溺于自己的思绪里,静默许久。我看向鬼叔叔,他摇头示意不让打扰娘亲,我点点头,也默了下来。

半晌后,娘亲才开口:“自爷爷投了南唐,我爷爷也就是他们所说的东丹王,王族中人及随着过去的将领、侍从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男子可以娶妻生子,保持北奴血统,但女子,自落地的第一天就由幽月宫统一抚养,自小习武,出类拔萃者出任宫主统领全宫,资质平庸者,分管宫中其他事务。娘亲十二岁时得遇异人陈抟,学习了奇门遁甲之术,武功也进步神速。于是,娘亲及笄之时便统领全宫,本以为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可是,却偶遇了你爹爹。”

我听得膛目结舌,娘亲竟然小小年纪就统领幽月宫。娘亲两颊绯红,双眸含情嘴角噙笑,就像回到与爹爹初见时:“你爹爹神气清朗体态潇洒,浑身上下无半丝俗气,哪像天家……”

鬼叔叔轻咳一声,起身出门而去。

娘亲回神,羞涩一笑:“蛮儿,以后把娘亲放在心中就行了。明日娘亲就动身前往汴梁,找机会娘亲回来看你。”

我鼻头微酸:“蛮儿随娘亲一起去。娘亲回去仍当宫主吗?”

娘亲摇头,笑道:“傻蛮儿,你舍得下这里吗?”

我一呆,她叹口气,笑容有丝苦涩:“宫里规矩多而繁杂,娘亲岂会让你受此委屈。”

我默一阵,道:“比起娘亲来,什么人蛮儿都能舍下。”

娘亲一愣:“韩世奇极像你爹爹,你不是喜欢他吗?”

韩世奇的面容不时闪在脑中,我喜欢他吗?如果是喜欢,跟娘亲比起来,他似乎不太重要,可如果说不喜欢,我脑子里确实经常出现他的身影。

“蛮儿,娘亲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幸福。”

我挤出丝笑:“这阵子蛮儿心中也很迷茫,心里很乱,想回谷陪娘亲,但又怕从此之后再没有机会见到韩世奇、阿桑他们,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但如果只能二选其一,蛮儿还是会选娘亲。”

娘亲笑容一顿,默思片刻,郑重地对我说:“蛮儿,不要苦恼了,你们相处时日较短,你又未经过感情之事,难免彷徨,这是娘亲的错,应该让你早些下山的。至于以后你喜欢他或是不喜欢,现在都不要想了,顺其自然,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勉强他。”

我点头,娘亲松口气,起身拿碟点心放在我面前。

我高兴地道:“娘亲,这一个多月我最想这栗粉饼了。”

娘亲眉头微皱,笑斥道:“只想栗粉饼,不想娘亲?”

我掰下一块,放入娘亲口中后娇笑道:“更想娘亲。”

我们两人笑起来。

“小姐,今晚小蛮如何歇息?送回去?还是……”房外传来鬼叔叔的问询声。

我摇摇头,娘亲轻声道:“明早让蛮儿自己回去吧。”

房外细微脚步声渐远,行到对面,开门、关门声接连而落。

我躺在娘亲身侧,闭着双眼,默默思索。能令北奴王室都小心防备的组织,娘亲竟还曾是宫主,另外,既然东丹后人女子不得成亲,娘亲不但成了亲,还生了女儿,娘亲回去后会怎么样?受刑,还是……想到这里,心里一冷,人也哆嗦一下。

娘亲轻柔地抚着我:“幽月宫真正需要的是兵器制作和奇门遁甲之术。宫规在这些面前什么也不是。”

我的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睡意跟着袭来。

四更天,突然惊醒的我一摸身边没人,心里一激灵,跳下床榻拨亮油灯,一眼看见桌上的包裹,打开,是两身米白色蚕丝衣衫,衣衫配有两根束带,一条嫩绿一条淡粉。包裹下,是一纸书信:蛮儿,娘亲走了,不要伤心难过,娘亲定会回来看你。

不辞而别只能说明去意已决,我抓起包裹冲到对面厢房,鬼叔叔果真也已不在。眼底有雾气上涌,转身就往酒家外冲。

“小蛮。”银白月色下,宇文宏光满眼关切望着我,仿佛专门在等我。

我哪有心情理他,绕开他继续疾行,我想追上娘亲和鬼叔叔,我想和他们在一起。

“他们离开很久了,以你的脚力,不可能追得上。”他语调淡淡地道出我也知道的事实。

我颓然返回房间,坐在桌边,泪忍不住落下。他关上房门绞了块帕子递过来,我接过后恹恹瞥他一眼:“你不是在城外军营练兵吗?怎么会在这里?”

他默而不语。我抬眼望向他,灯光下,他星眸如水凝视着我,显然,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狐疑地与他对视一瞬后心里突然回过味,忍不住把娘亲不辞而别的那股子委屈转成怨气向他发泄:“我不是让人送去半个月肉干了吗,你还跟踪我干什么?小人行径,不过既然来了,把晃晃还给我。”

他面色一下子转冷。每次见到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我总无端心虚,觉得自己做了莫大的错事,不由自主赶紧撇开脸,暗自提醒自己,对面坐的是于越王府小王爷,是大北奴最春风得意的年轻将领,在他面前绝不能太嚣张。另外,娘亲到汴梁后如果回幽月宫任宫主,以后势必与北奴有一场硬仗要打,现在逞一时之气和他翻脸,不妥!

他一直默着。我按捺不住看过去,谁知他仍如刚才般专注地看着我,目光相触,我从他眼里看到一丝别样的东西,正想分辨是什么,他却突然低头,拉高衣袖,轻抚晃晃的脑袋。再抬头,面色从容淡定,眸中一丝情绪也无。

两人默坐一会儿,远处有鸡鸣声传来,望向窗外,发现天色灰暗,显然黎明已近。我盯着他手下懒懒不动的晃晃:“晃晃听话吗?它若一直跟着你,以后怎么办?”

他手仍轻抚着晃晃,话题根本不往晃晃身上扯,只问他想问的:“他们是你的家人?女的是你娘亲,男的呢?”

我道:“鬼叔叔。”

他微愣:“鬼叔叔?倒是名符其实。”

我问道:“你昨晚一直在寒园外面?”

他嘴边噙着丝笑:“他们跟踪你多日,今晚突然离开,这么放心把你留下,想必对韩世奇很满意。”

我面上一热,他猜得竟丝毫不差。

见我未开口,他冷冷一笑:“你鬼叔叔面容虽毁,北奴认识他的人可不少。他们是不是回了汴梁?”

我一惊,连我都不知鬼叔叔身份,这燕京城竟有人认识他。他细辨一眼我的神色,他却忽然一笑,不再继续往下说。

我心气恼,本以为他不会再次怀疑我的身份,没想到他竟然本性不改,依然如此试探我。

我把包裹系好,起身,没好气地道:“宇文将军忙了一夜也累了,我鬼叔叔姓甚名谁,那也是我家私事,不劳你费心挂念。你若喜欢这里就留下,我没有工夫奉陪,要回园子了。”

拉开房门,微风拂来,脖颈竟然一丝凉意。我低头看一眼自己,赶紧退回房中,掩上房门。

宇文宏光拿起床头衣衫走过来递来,我面红耳赤接过,身上仅着亵衣和他同处一室这么久。心里懊恼得要死,却见接过我手中包裹的他居然又坐回桌边,我咬牙恨声道:“你还不出去?”

他坦荡荡扫我一眼,神色丝毫没有理亏的样子,我心气结怒瞪着他不吭声,他嘴角漾着丝笑:“咱们大北奴民风开放,没有男女授受不亲这些繁琐规矩。况且已经坐了一个时辰,该看见的早就看见了,就在身后穿吧,我脑袋上又没长眼睛。”

我虽气恼,可无一丝办法,只好走到他身后,边换衣衫边回味他刚才的话,他说的是“咱们”,他心里笃定我是东丹王后人。想想他刚才说鬼叔叔的语气,我心中不由一寒。

他像背后生了眼睛:“你鬼叔叔面容极像赵普之子,赵凌。赵凌武艺高强,第一次随军作战便打出了名声,只可惜他老子是杯酒释兵权的始作俑者,他当然不可能再带兵。因而他成了南鸿开国皇帝赵光辉最疼爱的二子赵德睿的贴身侍卫,真是可惜这么个将才。南鸿的大将,赵德睿的贴身侍卫,这是你家的私事?你的家可真够大的。”

鬼叔叔叫赵凌,竟是南鸿宰相赵普的儿子。

南鸿开国皇帝赵光辉黄袍加身后,赵普一直是赵光辉的谋臣,后官至宰相。削夺朝中诸将兵权、削弱地方财权、中央禁军建设、削夺节度使兵权等等谋略均出自赵普之手。我常听鬼叔叔与娘亲谈论,殊不知赵普竟是鬼叔叔的爹爹,可是鬼叔叔谈论之时,也是直呼赵普名讳,这不合常理。另外,如果鬼叔叔真是赵凌,是当年二皇子赵德睿的贴身侍卫,那他怎么会在谷中陪着我和娘亲十几载。

换好衣衫默坐于他对面。他如刚才般静盯着我:“赵光辉之弟赵光耀继位后,一度不得志的赵普凭借魏王赵光美一案翻身,虽再一次官及宰相,但始终是为他人铺路,赵光耀岂会真心用他。前些日子,辞官之后的赵普府中突然放出口讯说是已病入膏肓,如果我猜测不错,此是赵凌回去的理由之一。”

我心中一动,昨晚鬼叔叔确实是面带忧色,难道宇文宏光说的是真的?我突然想起临睡前娘亲说的那些话,她最后那句虽未说完,但“天家”两字我听得清楚。赵凌是赵德睿的贴身侍卫,难道我爹爹竟然是赵德睿?爹爹死后,赵凌护着娘亲隐居山野?这么一想,所有的不合理都变成了合情合理。难怪娘亲一再嘱咐,我不姓赵,更不姓宇文,也难怪我们隐身的山谷在三国交界。

我呆呆怔怔,许久都不能回神。宇文宏光似是极满意眼前看到的,默默盯着我。

多年的疑问一下子全解开,我却没有轻松的感觉,相反,心底惊悸直冲大脑,不想被他看破,只得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安抚自己,自己是小蛮,是升斗小民,和南鸿没有任何关系。

他眉头皱起,走过来轻揽着我的肩头,我本欲挣开,但身上力气却似被抽干了一般,身子僵直站着,头却不由自主抵在他肩头,紧握着的双拳抡向他的前胸,泪水直流:“你为何告诉我这些?我根本不想知道,我只想做个普通人,过简单的生活。我不想知道爹娘和鬼叔叔是什么身份,他们只要是我最亲的人就行了,我娘也只是我一个人的娘,和东丹王没有关系,鬼叔叔也只是我一个人的鬼叔叔,跟皇子高官搭不上边,至于我爹,他早已死去,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他只是我娘的相公。仅此而已,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他揽在我肩头的手加重了力道:“十几年的山中生活,你从家人口中明白了天下大势,可对自己身边的人、事迷糊至极,以后你身上将会发生什么?你要如何处理?你可曾想过?”

我愣住,他是故意的。他一直很留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一个吊坠,他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我,鬼叔叔找我的暗语,第一次或许是令他惊奇,可是这次他却是这么有心,以他的年龄,不该认识鬼叔叔。

泪干了,我抬起头,他面容平静而淡定,双瞳中却闪着关怀柔和,我一时愣了:“为何这么对我?”

他凝神盯着我:“深山老林的夜里忽然出现一个白衫长发女子,如仙子一般在树上飞来飘去。作为将领,我怀疑你。但作为男人,……”

我的心似是要跳出胸膛,不敢再停下去,匆匆打断他的话:“你别说了。”

“小蛮……”

“别说了。”我能猜出他想要说的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吓住了。根本忘了我们还相拥着。待觉察到他的呼吸吐纳呵出之气近在耳边,我脸一热,猛地推开他的身子后退两步。

他轻笑出声:“以后再说也好。”说完,竟抓起我的包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我默立一瞬后忙跟出去。

天已大亮,酒家里里外外人来人往。

宇文宏光青色长袍,同色束带,身姿英挺,一路行去众人纷纷来看,一位老妇看看我又看看他:“男的俊女的俏,相配,天作之合。”

我刚想开口否认,忽然想到我们自同一个房间出来,否认反而不好。宇文宏光十分满意我的沉默,厚着脸皮笑对老妇道谢:“谢谢老人家。”

我白他一眼,他却恍若没有看见。两人出了酒家大门。眼看着太阳渐高,我心里有些焦急,若是世奇发现我出了园子肯定着急,我得赶在他发现前回去才行。宇文宏光提着包裹慢慢走着,我朝他伸出手,道:“我要回去了,把晃晃还给我。”

他似笑非笑:“你只要能带走它,我求之不得。你知道它为什么死赖在我手腕上不走吗?”

晃晃的“变节”让我很有拙败感,遂老老实实问:“不知道,这是它第一次离开我,若说你服用过我的血,娘亲和鬼叔叔也曾服食过我的血,它为什么唯独对你有兴趣?”

他一笑,脸上全是得意:“晃晃终日里缠在你手腕上,既不为吃食发愁也不下地游走,它长不大,体形比同样大小的蛇胖太多,你手腕细,它缠得不舒服,恰好我刚服用过你的血,它选择弃你这个主人很正常。”

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晃晃一直没有睬我是事实。十几年的陪伴,晃晃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它不在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上前拉起他的衣袖就准备硬拉它回来,可晃晃居然用脑袋蹭蹭我的手背后在他手腕上缠得更紧了。宇文宏得意一笑:“看到了?是它不愿随你走。”

我心里气极,抬手就准备去拍晃晃,宇文宏光反应奇快,一把抓住我的手。我不死心,快捷无比伸出另一只手,仿佛早就料到我会这样,他再一次比我快,我们当街手握着手,眼瞪着眼,他全然不顾及王爷身份,我心里只想抓回晃晃,也没留意我和他的行为有多引人注意。

不远处有人拍掌:“精彩,精彩。”

声音有些耳熟,但燕京我真没什么熟人。宇文宏光脸上现出丝无奈松开手,我抬眼望向来人。居然是他!那个自称喜欢乐意助人的少年。

少年眼睛明明透着笑,可身上那种不怒而威的气质令人不敢轻视:“宏光,说说,怎么回事?”

宇文宏光转身对少年敷衍地抱抱拳,算是打了招呼:“你不在府里处理政务,跑出来干什么?”

那少年似笑非笑掠我一眼,再看向宇文宏光时脸上全是戏谑:“我若不出府怎会看见我大北奴的冷面将军与姑娘当街拉扯,刚才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宇文将军,你不应该在城外操练军队吗?说说,为何现身在此?”

宇文宏光满脸无奈把包裹递给我说:“小蛮,你先回去。”然后看向少年:“宏光改日再与你细说,现在先送你回府。”

那少年又看我一眼:“我现在还不想回府。姑娘,今日需要帮忙吗?”

难怪那日他执意“帮忙”,原来是宇文宏光的熟人。我朝少年微微一笑:“谢了,今日不需要。”

宇文宏光默盯我一眼,皱眉:“对陌生人不要这么笑。”

少年不满地皱眉:“姑娘,我们是陌生人吗?”

在宇文宏光“阴狠”的目光下,我无奈道:“我们确实是陌生人。”

宇文宏光满意地走向少年:“陌生人,现在可以回府了吗?”

我冲着宇文宏光的背影挥舞拳头:“霸王。”

回头看我的宇文宏光面色难看,少年却朗声大笑:“宏光,相见即是缘,既然有缘,何不请这姑娘一起坐坐。”

宇文宏光拒绝得干脆利落:“她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了。”

少年看一眼初升的朝阳:“出来很久?宇文将军,你昨晚在哪儿?”

我脸上一热:“他昨晚和我不在一起。”四更天之前确实不在一起,不算说谎。我没有意识到过于急切的撇清听在不知情的人的耳中其实是此地无银。

少年暧昧地看我一眼,继续打趣宇文宏光:“原来昨晚你没和这位姑娘在一起。”

我百口莫辩,宇文宏光轻叹口气:“还不走。”

满心羞恼的我急忙转身,刚走两步,就呆在当场。

对面街上。韩世奇面青唇白,一脸憔悴,显然一夜没睡。他有没有听到那少年的打趣?我疾步上前,下意识地去解释:“昨晚我娘来了,鬼叔叔来园子寻我,我着急见我娘,没给你说就出了园子,我不是故意不给你说,是……”完全的语无伦次。

他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我们……回去吧。”我心里的愧疚并没有因他的宽容而减少一分,相反,做错事的感觉更强烈,心里更愧疚。

韩世奇身后,阿风冷声轻哼:“少爷找你一夜,你却在这里与其他男人拉拉扯扯……”

“小风。”韩世奇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厉。阿风咂咂嘴,咽下未说完的话。

韩世奇眼梢眉角全是疲惫,手也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我反握过去,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世奇,让你担心了。”

他温柔一笑:“我们回家。”

我点点头,还未及止步。身后传来那少年的声音:“宏光,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与这姑娘什么关系?”

宇文宏光声音很冷:“韩大人的独子,韩世奇。”

韩世奇停步回身,朝两人遥一抱拳。

那少年一边打量着韩世奇一边问宇文宏光:“韩德让大人独子,生意遍布十六州,刊家粮铺的东家?”

宇文宏光点头。少年目光瞬间变冷,即刻又面带微笑,看着韩世奇,悠然走来:“久仰韩东家大名,恕我唐突,韩大人为当朝大臣,公子又满腹经纶,为何不谋个一官半职,父子一心为朝廷尽些绵薄之力。”

韩世奇淡然一笑:“我自小闲散,不喜受约束,也无心为仕。失礼,我们要回去,小王爷,回见。”

我能感受到背后的两道灼灼目光,却不敢回头看宇文宏光。直到上了马车,落帘的瞬间,我装作不经意望过去一眼。宇文宏光神情冷冷凝望着我,那少年嘴角虽噙着丝笑,眼神比宇文宏光更冷更慑人,只不过少年眼里的人是韩世奇。

我心中大奇,看向韩世奇,发现他正盯着我的脸上虽微微笑着,眼里却是令人不敢直视的痛楚,我心里一阵难受,愧疚再次没顶而来,我有想抽打自己的冲动。

阿风轻喝一声,马车突然停下。韩世奇脸一沉,冷声呵斥道:“小风,还不走。”

“公子……”

阿风刚开口,马车帘子就被人猛地掀开,宇文宏光脸上带着冷漠的微笑,声音却是从所未有的轻柔:“小蛮,下次你最好亲自去送晃晃的肉干,上次送的那些许是沾了别人的气息,这小家伙一直不肯吃,这几天估计饿坏了。”边说边拉开袖子。

韩世奇默盯着我。

宇文宏光肯定是故意的,怒从心中起,我咬牙狠狠瞪着他:“你……”

宇文宏光没给让我说完的机会,他笑着向韩世奇告辞:“打扰了,韩兄。”

韩世奇含笑颔首,道:“客气了,小王爷。”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心中的感受,不敢去看韩世奇脸上的神色,如果目光能杀人,宇文宏光早已死了无数次。宇文宏光无视我的愤怒,放下帘子的那一刻,对我温柔一笑:“别忘了,小蛮。”

我握握拳头,忍住砸向他面门的冲动,不是不想砸,是知道砸过去也是自取其辱,我身手不如他,只能在心里不停咒骂“贱人贱人”。

韩世奇闭目歪靠在锦垫上,闭上眼睛:“我有些困,你也歇会儿。”

我默盯着他略显苍白的脸,把自己的唇咬出了血。

回到园子,韩世奇微微笑着送我回房,吩咐阿桑准备早饭。

阿风和阿桑离去,我和他有了独处的机会,辗转在心头的解释话刚到嘴边,他却含笑说:“我回房了,你吃完饭后也好好休息。”

我心思复杂看着他离去。

吃完早饭小睡片刻已是中午,我去寻他,他院子里打扫的奴仆道:“少爷正在休息。”我怏怏而回。

日渐西斜,我再去寻他,那奴仆仍在,“少爷出门办事,不知何时回来。”我垂头丧气,回到自己房间。

踏着月色,我再一次寻他,还是同一个奴仆道:“蓟州粮铺有事需少爷前去处理,少爷赶过去处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呆立当场,很久后醒过神,黯然回房,辗转一夜不成眠。 E6d1j5m2X7djwdDkyEaaWNMEVr3cqs3H1isZzPYctt3FtQlqNoSFvNWytMUnBdY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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