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奇前去顺州、檀州两地调粮,不知进度如何,总之是没什么消息传回来。他不在,无聊的我逮着阿桑把寒园里的角角落落逛了个遍,逛完之后很是狐疑,偌大的园子里除了伙房里有几株樱花树外,其他地方竟没有一棵开花的树,也没见一盆带花的地方。简而言之,就是寒园里除了绿色,还是绿色。
岸边柳叶摇曳,湖面微波轻泛。我和阿桑并排坐在船头,边往水里撒鱼食边问她:“阿桑,这园子里为什么不种些花?”
“少爷不喜欢。”
“你家少爷为何不回府居住?”
阿桑把手中鱼食一股脑全撒进水中,鱼儿们争相游来,她乐得直笑:“其实少爷很少单独住在这里,每年也就是收粮食,生意忙得没时没点时才住下来。”
“现在又没有收粮食。”我没发觉自己的问题有多傻。
幸好,阿桑心思也简单:“府中老爷举办官宴时,少年也会在这里避避。”
锦鲤围着船头争食,我盯着其中一条红白相间的看:“可是你家少爷这个月一直在这住啊,难道你家老爷这个月都在宴请同僚?”
“是啊,还真是奇怪呢。”阿桑突然抬眼看向我,神色有些复杂。
“干吗这么看我?”我懒洋洋回头,见她微张着嘴发愣,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一晃:“怎么这副表情,怎么了,我脸上沾上鱼食了?”
阿桑意味深长一笑,道:“你不说我还真没察觉少爷这个月是一直住这里。呃,对了,这个月他不是忙着为朝廷调粮食的吗。”
“是吗?”
“当然是啊。小蛮,你快瞧瞧这条锦鲤,脊背上的色儿红通通,像熟透的柿子一样。”
柿子成熟的季节,我常指挥大小乖满山遍野地摘柿子,熟透的剥剥皮就吃,不太熟的拿回谷给娘亲晒柿饼。阿桑的话成功勾起我的馋虫。
见状,阿桑扑哧一笑:“想吃?”
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沮丧,点点头道:“可惜不是季节。”
她神秘一笑:“园子冷窖里有自己晒的柿饼子。”
我跳起身拿起桨就准备回岸,小船左右摇摆起来,阿桑吓得脸色苍白抓住船舷:“小蛮,船可不是这么划的。你赶紧停下。”
小船开始摇晃着转圈子,就是不往前行,我只得把桨递过去给她。这时候,韩伯站在前方亭子里喊阿桑,让她赶紧带我上岸。寒园奴仆中有两个人特殊,阿风和韩伯,阿风就像韩世奇的影子,韩世奇去哪阿风跟哪。韩伯掌管寒园的大小事务,事无巨细,无人能比。
阿桑大声一应后走到船尾摇桨向湖边快速划去。下了船,我提着裙子一步两阶蹦跳着上了岸,韩伯笑容温和,“小姐,慢着点,别摔了。”
我收笑瞪眼,“韩伯,不是说过不许叫蛮儿小姐嘛。”
韩伯哈哈笑,“好好好,不叫小姐,叫蛮丫头。”
我满意了,“这样才对嘛。韩伯,蛮儿又不是小孩子,哪会这么容易就摔着。”
韩伯笑得更开怀,“是呀,蛮丫头是大姑娘,自然不会摔倒,老奴糊涂。蛮丫头,府中管家刚才来传话说老夫人想见你,阿桑,你赶紧去给蛮丫头准备沐浴更衣。”
阿桑欢快地应下后一溜烟跑向我居住的院子。盯着阿桑的背影,我不解地问:“韩伯,老夫人是韩世奇的娘亲?”
韩伯点头。
我更不解了,“她为什么见我?”
韩伯脸上堆满了笑,“你来寒园已两月有余,老夫人……许是听说少爷不在园子里,怕奴才们怠慢了你。”
“园子里没有人怠慢我,我很喜欢这里。”
韩伯开怀,连声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淋浴更衣梳妆打扮,阿桑麻利又手巧,半个时辰不到我们就出了园子。寒园距韩府似乎很远,马车七拐八绕,一直不习惯坐马车的我正昏昏欲睡,忽觉马车外喧闹声渐弱。按捺不住掀起帘子,见宽阔的道路两边既无商家铺面,路上也无小商小贩,偶见路边疾步行走的人衣着也十分洁净光鲜。
“阿桑,是不是快到了?”
阿桑还未及开口,车辕上坐着的韩伯一声低喝,马车缓缓停下来。
阿桑再次提醒我:“小蛮,别忘了我交代过你的规矩。”
我敷衍地点头:“知道了。”
韩伯备好踏凳笑眯眯等我下车,我一跃而下,急忙跟下车的阿桑咬牙切齿,“还说知道了,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
韩伯看一眼韩府大门,笑着圆场:“算了,反正夫人还未出府。”
阿桑不依不饶,“我也是为她好。”
韩伯话里有话,“少爷的事少爷说了算,别让蛮丫头心里不痛快。”
阿桑还要再说,韩伯含笑打断:“夫人出来了。”
我赶紧望向韩府大门,韩世奇那样清风皓月般的男子母亲会是什么样?入目处,一位衣着雍容妆扮华贵的妇人走出朱红大门,在几名丫头的簇拥下拾级而下走向我们。
不知为何,我心里突然紧张,阿桑悄悄捅我一下,提醒我该迎上去,韩伯也用眼神鼓励我,“少爷在意的,夫人都会喜欢,丫头,过去。”
我掩饰住心慌,“夫人好。”
韩夫人目光柔和,打量我一番,“面容清秀气度高华。世奇眼光不错。”
她那句世奇眼光不错让我局促不安,不知怎么接话才好。见状,她温和一笑,牵起我的手向韩府走去。入大门,过假山,穿楼阁,一路行去,林翠花娇鸟语花香,我被韩府大气的屋舍布局和精致的水榭虹桥震撼到,一时忘了紧张,本以为寒园规模已足够大,没承想比韩府的花园还小。寒园雅致清幽,韩府气派庄严但又不失静远雅洁。
我一路欣赏,韩夫人道:“小蛮姑娘,不必拘礼,在这里就跟在寒园一样。”
我点点头。韩夫人一直握着我的手:“小蛮,喜欢这里吗?”
我环顾一圈后摇下头:“我更喜欢寒园,府中虽美却是人工雕琢而成,不像寒园,虽也有人工雕琢,但不着痕迹。”
她笑着点头后看我一眼:“坦诚的姑娘,前面便是世奇的房间,可有兴致看看?”
“好。”跟韩世奇有关的东西都能吸引我的注意力。
房间一如寒园那般简单,只是这里书桌超大,书桌后阁架之上书籍超多。我随手翻看几本后目光落在左侧一个乍看像门细看又不太像门的东西,问:“这……这是门?”
韩夫人笑着轻颔下首。
我过去推了几下没推开,正纳闷,韩夫人抓住门环向侧面一拉,卧房映入眼帘,令我诧异的是房间地面居然是木板铺就,而床榻居然只高出地面一点。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奇特的门、打磨这么光滑的木板地、这么低的床榻,韩夫人笑容突然落寞,“世奇前几年遇到一位游历的东瀛人,这房间就是他给世奇设计的。”
“很特别。”言不由衷,其实,我想问的是东瀛人是什么人。
婢女端来茶点后带上房门离去。韩夫人似乎有些话难以启齿,久久不语。我们见面还不到半个时辰,除了韩世奇外,我想我与她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好谈的。
韩夫人看向我,笑容里有一丝我不懂的东西:“小蛮,你是北奴人?”
我如实回答:“我爹爹是南鸿人,我娘亲是北奴人,我应该既算是南鸿人也算北奴人吧。”
她笑容略僵:“世奇知道吗?”
我点点头。她笑容恢复如常:“南鸿立国前,北汉主弱,导致藩镇林立,北奴经常入境抢掠人畜,韩家先祖就是那时候被掳至北奴为奴,韩家先祖极其有才,经过努力官至中书令,世奇的爷爷被封燕王,至世奇爹爹,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韩家未食一粒南鸿粟谷,所以,我们韩家人,祖上虽居过南鸿国土,但却不是南鸿人。”
这话韩德让也说过,燕云十六州居民大多都是南鸿人,地位虽比不上北奴人,可在宇文隆绪的强硬统治下,这些南鸿人并不受虐待。韩德让权高位重,却如此在意身份,连韩夫人甚至在与我第一次见面就提起这个问题,症结在哪?直觉中,韩世奇似乎并不介意这些。
她脱掉鞋席地坐下,“木板地下打了地龙,不凉。”
我依言在她对面坐下。她拉起我的手,盯着我轻轻一叹,“世奇性情自小散漫,对仕途毫无兴趣,他父亲很是失望。其实,不做官就不做吧,在我们的庇护下他会一辈子生活无忧。我们没料到这孩子做生意有天分,更没料到他会独做粮食生意,短短几年工夫就做成垄断生意,关系着国计民生的生意攥在他手里,萧绰虽赐予我们北奴身份,可别有用心的人暗地里大肆宣扬我们骨子里流的是南鸿的血,他父亲又位高权重,你想,大王会睡得着觉吗?”
我一身冷汗,想起那天宇文休哥在粮铺里那席话,韩世奇如果真能随时调拨燕云十六州的粮食,那他就是掌握了北奴命运的人,难怪宇文休哥会暗讽他们父子持粮谋反,暗恨自己心思简单,没往深里想,没有及时提醒他,懊恼了会儿,忽地意识到局势早在我与他相识前就已定,韩夫人担忧的韩世奇必然知道,他为什么不听母亲的劝阻,为什么把自己置于这么危险的境地?
她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握一下我的手,“世奇恋家重亲情,不喜在外应酬,你来燕京时间不长,让他多陪陪你,见识见识王都的繁荣。蛮儿,如果世奇放弃今年的粮食,相信大家都会放心许多。”
我自然想韩世奇平平安安,可我在他心中有这个分量吗?韩夫人轻易窥破我的心思,“你是世奇接触的第一个女子,也是第一个走进寒园的,他很在意你。”
我顿时羞窘,脸颊双耳滚烫,不敢看她,低下头,心里像塞了只兔子,慌乱过后是甜蜜,脑中尽是“他很在意你”,甜蜜过后又惴惴起来,韩夫人一直居于府中,她怎会知道我是韩世奇接触的第一个女子,也许,我只是他好心帮助过的路人甲或乙。
“我生的孩子我知道。世奇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我们韩府没有门当户对的规矩。”
韩夫人的承诺听起来更像是利诱。但她毕竟是韩世奇的母亲,我仍选择实话实说,“我不能保证他会听我的劝,但我想试试,我想他安全。”
她笑容一下子明亮起来:“世奇调粮回来会先来府里请安,你也别急着回寒园了,就在府里住下,等他回来你们一起回去。我这就吩咐丫头们把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蛮儿,若想出去逛逛让韩伯和阿桑跟着。”说完,根本不等我开口拒绝就起身离去。
我起身走到书桌前抽出本书坐下,眼睛盯着书,神思却飞到不知名的远方,飘来忽去没有聚焦点,一会儿回想自和韩世奇相识到现在在一起的点滴,一会儿想刚才韩夫人说的那些话,心中迷茫,他在意我吗?小半个时辰后,敲门声响起,一惊回神的我怅然一笑,取回面具就会回山生活的我,他在意或是不在意有什么意义?
阿桑站在书桌前:“你在夫人面前没出什么岔子吧?”
我没好气接口:“我倒是想出,她没给我机会。阿桑,夫人说我在这里居住期间可随意出府,现在我要出去逛逛,你要不要一起去?”
阿桑小声咕哝,“我若不跟着,夫人会同意你出去吗?”
韩府不是寒园,无聊时候的我虽然也想看看韩府到底有多大,可想想有可能会碰到难以预料的情况发生,还是选择天天出府晃悠打发时间。这天,如往常般,我带着阿桑再次甩掉跟着的韩伯后,突发奇想提议,“阿桑,带我去于越王府附近转转。”
阿桑这阵子常跟我同入同出,胆子大了许多,白我一眼,“我们韩府人,这燕京城哪都去得,就是于越王府去不得。”
我撇撇嘴,“不就是两府之间的权位之争嘛,我不是韩府人,跟我无关。”
“我是韩府人,跟我有关。对不起,我不去。”阿桑径往前方走,“想去自己去,反正我不会带你去。”
我还真没把握自己能找得到于越王府在哪,更没把握独自转一圈后还能找到回韩府的路,见阿桑铁了心不带我去,只好退而求其次,“能给我讲讲韩府人为什么不能去于越王府吗?”
“我们做下人的哪能乱讲话。”
“那好,回府。我今天不想逛了。”
阿桑今天出来显然有她的目的,听我说回府,大为着急,“我说还不行吗?我们老爷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宇文王爷虽说也是太后的人,他孙儿宇文宏光却自小与大王一起长大,与大王亲厚……”
阿桑讲得随意,我却听得认真,我想从中分析韩世奇所面临的危险都来自哪里。一边听一边思索,没提防被阿桑领到我最不愿意去的地方。抬眼看一眼门楣的四个大字,我转身就往回走,没留意身后紧跟着一个人,一时不察,一头撞进他怀里。揉着被撞疼的鼻子,我抬起头。
眼前的少年二十出头,身着青色长衫,外表明明飘逸,偏偏威严天生,浑身上下透着令人不敢近身的冷肃,此刻,深邃双目正静静打量着我。在这种目光注视下,我心里无端紧张:“对不起。”压根没意识到该道歉的人是少年,哪有一个男子紧跟着女子身后走的。
男子神情转换很快,像翻书一样,前一刻还是冷意十足,这一刻已是似笑非笑玩世不恭,居然厚颜无耻接受道歉,“没关系。”
回过味来的我心中微愠,拉起阿桑就往水润月妆走。少年的声音响在身后,“我知道于越王府在哪,你若想去,我可带你。”
习武十几载,居然被人跟了几条街都没发觉,我心里羞恼,回头瞪少年一眼,“我们互不相识,不好意思,不需要。”
少年大步走过来,截站到我和阿桑身前,双眼微眯,人看上去仍似笑非笑,神情却清冷异常,“今天我心情好,就想乐于助人,小姑娘,请吧。”
脸吓白了的阿桑把我使劲拽到她身后,壮着胆子道:“我们是韩府中人,你还是别惹我们的好。”
男子跟了几条街,该听的自然都听到了,若是忌讳韩府就不会说领我前往于越王府。阿桑真是吓糊涂了,只希望眼前这男子不来强的,我压下心中不安,好言好语道:“去于越王府不过是随口一说,真没什么急事。你还是找其他人乐于助人吧,我们真不需要。”
少年含笑道:“我这人平日里还真不轻易乐于助人,可一旦决定,就必须说到做到。”
我咬咬牙,努力压下心头蹿起的怒火,正要再开口,水润月妆掌柜的贴身小婢走来,“姑娘,我们家小姐正等着你。这位爷,奴婢今日刚好要去给于越王府女眷们送首饰,路不太熟,爷能帮我引下路吗?”
男子笑睨一眼我,“燕京不大,我若想帮哪个人还没有帮不到的,今日不帮,改日必帮,再见。”说完,负手离去,从头到尾,他眼里就没其他人的存在。
一场虚惊并没影响到阿桑爱美的心,恍若没看见我一脸的气急败坏,跟着小婢走进水润月妆。我担心男子去而复返,不情愿地跟过去。
那姑娘一身紫衫,但今日的紫又不同于那日的紫,淡了些。“姑娘喜欢的坠子,我找人仿做了一个。”她声音甜美依旧。
模样一样,大小相同,只是珍珠换成了羊脂白玉。我不想与她多费唇舌,痛快地收下,因为我知道我现在不收她也会送到寒园去:“姑娘费心,不过今日腰花并未带在身上,待我回了园子,马上差人送来。”
她笑靥如花:“叫我紫漓,我们店有专门打造饰品的师傅,不费什么工夫。这坠子你直接带走,至于腰花,不着急。”
我点点头。紫漓朝我一笑:“我为你朋友参谋一下。”
我道谢。她走到阿桑身边挨个介绍。
店不大,人不少,别人看花我看人,我没料到会遇到于越王府的婢女。
我身前,一位黄衫姑娘边看腰花边小声说话:“老夫人这次哮喘发作药石无效,这些日子滴水不进,小王爷从西越赶回来,怕是见不着了。”
黄衫姑娘身边的红衫姑娘轻叹一声:“老夫人最疼小王爷,若见不到孙子,死都不会瞑目。”
上次在刊家粮铺宇文休哥因为王妃哮喘发作着急往回赶,宇文宏光恰好出使西越,相似性太高,直觉中我觉得她们议论的正是于越王府。她们声音压得极低,店里人多声杂,我不自觉探头去听,红衫姑娘警觉性极高,暗中捅捅黄衫姑娘,两人默契地转移了话题。我眼睁睁看着她们选好饰品,离开水润月妆。
那日起,我再也提不起兴致外出晃悠,整日思索怎么样才能让于越王府的人相信我会治哮喘。紫漓半卖半送阿桑许多饰品,阿桑这些天心情很好,见我一脸苦相便出言打趣,“小蛮姑娘,有何烦心事,是不是想少爷了?”
我随手捏起她刚端来的栗粉饼:“你做饼的功夫若像取笑人的功夫日日见长就太好了。还有,我叫小蛮,姑娘两字可以省略。”
“这可不是寒园,我可不敢造次。”她低头扫一眼腰间的腰花,“味道哪里不好了?小蛮,你怎会认识水润月妆的人?还有,她们对你为什么这么客气,这么贵的腰花只收了半价。”
我没心情回答她的问题:“阿桑,如果一个人病入膏肓,大家都认为她必死无疑,你却有办法让她枯木逢春,能调理好她的身体。你说,她会不会接受?”
“会!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你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你,怎么办?”
“没有病人会拒绝大夫。”
“这个人不是大夫。”
阿桑啐道:“不是大夫充什么华佗再世。那不是找抽吗?”
“偏方。懂吗?”
“大户人家人命金贵,没有府中熟人引见,是不会让不是大夫的陌生人用偏方去治病的。如果是小门小户就简单了,她们会求之不得,反正已坏到不能再坏,索性死马当做活马医,说不定还治好了。不过,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与病人没有关系,又不贪图人什么,冒昧地找上门去给人诊治病的人估计脑子不太好使。”阿桑警惕地打量着我。
熟人引见?我脑中灵光一闪,咄贺一不是现成的熟人嘛,按捺不住心头狂喜,兴冲冲地起身,“阿桑,走,我们出去一趟。”
阿桑对那天的事心有余悸,“为什么要出去?”
“我想见个人。”
阿桑想歪了,一脸坏笑,“韩伯今早找过你,是不是少爷要回来了?”
这些天一直思索怎么样进于越王府取回面具,从未想过取回面具后要做什么。经阿桑一提,我心里顿时酸酸涩涩,就这样回谷吗?如果想他了,想阿桑了,想韩伯了,该怎么办?
阿桑紧张:“小蛮,你怎么了?”
算了,不多想了,无论何时回谷,前提都是要寻回面具的。我朝她正色道:“今天我要去于越王府,你陪我去,我会顺利一些,不陪我,我一路问路也会找得到。”
阿桑为难,不肯去。我转身就往院子外走,阿桑只好追上来跟着,一路上,翻来覆去就几句话,提醒我万一出事会影响于越王府和韩府的关系,“有病的是于越王府老王妃,为她治病的是北奴医术最高的王宫太医。你不是大夫,万一出了差错,少爷又不在王都,老爷和王爷又积怨已深……”
我娘吃了十几年的偏方绝对没有问题,阿桑的话我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一心一意站在于越王府前等咄贺一。今日等不到还有明日,阿桑见我不为所动,苦着脸不再哼声。
日渐西斜,一匹马踏着余晖疾驰而来,我还没看清来者是谁。马上人已一跃而下来到我跟前,“姑娘,可是前来找小王爷?”
我眯着眼,看清来人正是咄贺一,心头一阵狂喜,“他回来了!他现在在府里吗?”
咄贺一滴水不露,“小王爷不在府里。姑娘可有话需要转告?”既没说回也没说没回。
我失望地把偏方递过去,“听闻府中王妃是哮喘,若是陈年旧疾,这一偏方可解王妃病痛。”
咄贺一没有接,显然并不相信我这个偏方比大北奴的国手医师管用。我心里大为着急,“我娘也是哮喘,这偏方吃了十多年了。”
“请问姑娘,令高堂现在状态如何?”
“如果天气不是特别阴冷,基本上不会犯病。”
咄贺一这才郑重朝我揖一礼:“多谢。姑娘现在住在韩府?”
阿桑脸色大变。我赶紧与韩府撇清,“暂时而已。我取回面具就会马上离开。咄……将军,我与韩府没有任何关系,这偏方也是我的,我娘也真吃了十多年,你若不放心,可先找大夫验方。”
咄贺一这才接过方子,“咄某代小王爷谢过姑娘,王妃若能痊愈,小王爷定会重谢。”
我回道:“王妃哮喘之症不会这么快痊愈,这方子只是用于调理改善,令王妃病发次数不至于太频繁,最后慢慢不再复发。”
咄贺一抱拳再次道谢后转身进了于越王府。目的达到,我心情愉悦回韩府,一路上,阿桑生闷气不吭声,我知道这事解释无用,她不知道面具对我意味着什么,遂也默着,两人一路无语回到韩府。
我并没有等待太久,三天后我就被宇文宏光的母妃请进于越王府。原因很简单,老王妃对吃食很是挑剔,王府奴仆掌握不住熬糖火候,药膳中总隐隐透出一股子煳味,老王妃清醒后就拒绝服用药膳。
于越王府中庭院楼阁极具北方特色,与韩府和寒园都不同。粗犷之中隐含雅典,不一样的奢华,一样的处处彰显圣恩之下的极致荣宠。我没有心情欣赏美景,只想早一天取回面具。因而,来王府第一天我就进了老王妃院子里的小厨房。
小厨房很干净。我拿着一根细长竹扦仔细地搅拌锅中糖,待融化时加速,慢慢地,上面如蛋清一般的一层也愈来愈厚,我轻舒一口气,拍醒灶下昏昏欲睡的阿桑:“熄火,把灶内余火尽快清出来。”
阿桑睁开眼睛,头未抬,慢腾腾地撤着火。
我探身闻了下飘起的烟,心中有些焦急:“阿桑,快点,要不然这锅又要重新熬。”
阿桑懒懒瞪我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小蛮,宇文王妃请你来指点她们,不是要我们亲自熬糖,你这么下去,别说两天,两个月她们也学不会。”
两个站在旁边跟着学的奴仆满脸惶恐,年长的萧婶赔笑道:“这锅一起,老夫人今日的药膳就有着落了。接下来我们会一直不停试,争取早日学会,不让贵客再动手。”
她们如此客气,阿桑态度上虽有些缓和,但明显心里还是愤愤不平。我看她一眼,递一个汤碗过去,希望阿桑适可而止。萧婶抢在阿桑之前接住,赔着小心:“我拿着,阿桑姑娘烧了半天火,也累了。”
火虽撤出,锅还是热的,再耽搁下去真得重新熬制,我拿起汤勺把上面一层糖小心地刮起来放入汤碗,刮糖和熬糖一样费时费工夫,待一勺一勺地清完我肩膀都是酸的,边揉发酸的肩膀边交代萧婶:“收糖一定要仔细,得一点一点刮。”
“我会转告她们。”
居然是……宇文宏光。太过意外,我僵立一会儿才回身,眼前的宇文宏光一袭米白长袍,腰缠同色玉带,虽非锦衣华裘,却英气逼人。此时,他正默默凝视着我。我的心骤然急跳:“你终于回来了。”
“终于!”他脸上的微笑延伸到眼里,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等急了吧?有事耽搁几日。”
眼前的他跟以前很是不同,细看后我才明白,现在的他整个人温润柔和,而这份柔和又不同于韩世奇,韩世奇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温文尔雅、喜怒不形于色,而他只是不经意间才会让人感觉到他温和的一面。
他一直凝神盯着我,见我久久不语盯着他看,他神情更暖:“不过两月有余,不认识我了?”
猛然回神的我面上一热,顾左右而言他:“呃,阿桑呢?”阿桑并非王府中人,不该不交代一声就离开这里。
“被萧婶她们请去做示范了。”他脸上涌出灿烂的笑容:“十分感谢你为我阿奶做药膳。”
前来送偏方其实是为了面具这事不太好意思直接说出来,尴尬的我讪讪一笑,道:“你早回了两日。”
他眉梢一扬,唇边笑意扩大:“你知道我的归期?问了谁?我母妃,还是阿奶?”
这个人还真自恋,竟然误以为我刻意打听了他的归期。不过他既然已经回来,我应该把熬糖要领赶快教会萧婶她们才是。我接过他手中的汤碗放在灶台上,细致净过手后把雪蛤泡进瓷盆中:“没有特意打听,只是无意中听说而已,能否让萧婶阿桑她们回来。”
他走过来,看我挑选红枣和枸杞:“明日再教也不迟。有人无意提及,你又无意听见,合情合理。”
我脸上一热,如果不是因为娘亲的面具,我岂会“无意”听说又刻意记着。水中雪蛤变成大朵大朵的雪花,我熟练地除去黑色肠子冲洗后连同药材一起放入炖盅中:“我出来很久了,想赶紧回山。能把萧婶她们叫回来吗?”
身后的他悄无声息。难道走了?我猛地回身,鼻尖撞到他前胸上,我快速后退一步,掩饰住心底的慌乱,提高声音重复:“能让萧婶她们回来吗?”
他似乎没打算掩饰内心的狐疑:“既然自小隐居深山,又为何为了一个面具下山?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认识韩世奇?”
我推开他走到灶前,坐下后生着火,道:“我就是我。之所以会为面具下山自然因为它对我而言非同寻常。”
他蹙眉盯着我,对我不完整的回答很不满意。我小心地笼好火:“那是我爹爹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他眉头虽未完全舒展,但双眼中的狐疑散了:“确实非同寻常。”
其实那晚我还不知那是我爹爹留下的,但着实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浪费唇舌,只强调面具的重要性:“那是我娘最宝贵的东西。”
他话锋一转:“这种雪蛤只有长白山才有,捕获季节短,又在深山里,别说寻常百姓家了,就连王都的大户人家只怕也没见到过。可是你看它们时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蔬菜瓜果一样平常,能告诉我为什么?”
从我记事,每年秋风乍起,鬼叔叔就会从山外带回大量雪蛤,给娘亲炖制药膳,没有人告诉我雪蛤这么罕见,我自然不懂它们的珍贵。他默默打量着我,我默默出着神,暗自猜度鬼叔叔带回山的雪蛤出自哪里。如果娘亲是某户北奴贵族家的女儿,娘亲是因为和南鸿人爹爹通婚而避世,自不会和家里有联系,鬼叔叔带回的雪蛤不会出自娘亲的娘家。“赵”是南鸿国姓,“赵姓将军”鬼叔叔是为了“少主”保护我和娘亲,跟我们关系匪浅的少主难道是南鸿贵胄?我突然间不敢再想下去。
见状,宇文宏光自嘲道:“我问的问题你要么避而不答,要么东拉西扯没一句实话。罢了罢了,不想说就不想说吧。”
我抓起一把柴塞进灶膛,抬眼看他:“面具什么时候还给我?”
宇文宏光面容透着一丝古怪:“我若说现在还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你会生气吗?”
小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心里暗自腹诽,他不是君子,不能用君子的标准与他对话:“你放心,我肯定会教萧婶她们学会。”
宇文宏光好笑地盯着我,似是不知道该怎么样继续这个话题。我头一低,认真地盯着灶膛里的火。
“小王爷。”咄贺一站在小厨房门口,面色有色尴尬,似乎在犹豫进还是不进:“老夫人找您。”
“知道了。”宇文宏光挥挥手。咄贺一如获大赦,快步离去。
我起身掀开炖盅盖子,掬一把上飘的白烟探身深吸一口,判断味儿是否正常后小心撤出一部分柴火。
他看得十分认真:“你经常熬炖?”
反正他心里对我的怀疑也不是一桩两桩,况且他这人眼睛里又揉不得沙子,容不得有人欺骗,我选择实话实说:“以前秋冬两季经常熬,现在我娘差不多痊愈了,只在冬季里最冷的几天才熬。”
他不知想些什么,默默凝视着我。被他看得不耐烦,我没好气地道:“你阿奶找你,你还不走。”
他一笑,提步出去。
一个时辰后,我和宇文宏光再度碰面于老王妃的房间。轻纱罗幔间,老夫人斜靠在锦垫上拉着他的手,祖孙俩不知说了什么,老夫人听得满脸笑容:“我这孙儿比他爷和他爹强。”
宇文王妃掩饰不住骄傲:“母妃,哪有你这样夸自家孩子的。”
我端着炖盅默默站着,如果爹爹在世,我是否也会像他一样,一家人开心地围坐在一起。脑子里闪过娘亲清冷的身影,心头顿时涩涩的。
“我孙儿就是好……蛮丫头怎么亲自端来了,萧二家里的呢?”萧二家里的是萧婶。老夫人脸色不快。
宇文王妃急忙起身满脸歉意迎上来,接过炖盅:“这府里的奴仆是越发没规矩了,小蛮,辛苦你了。”
我扫宇文宏光一眼:“别责怪她们,她们正练习熬糖。”宇文宏光眼里隐着丝笑扫我一眼。
老夫人一手握在宇文宏光的手,另一手伸向我:“丫头,过来。”
我迟疑一会儿后走过去,老夫人拉我坐于床头,正好和宇文宏光面对面,心里无端发窘的我很是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往后坐坐,可身后退无可退。宇文宏光眼里的笑意延伸到脸上,深深看我一眼,从宇文王妃手中接过炖盅:“阿奶,今日孙儿喂你。”话音落,一勺子药膳已递到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眼巴巴看着我:“蛮儿,我要按你上次的顺序吃。”
宇文宏光装模作样叹声气后把炖盅递给我:“刚才还把我夸成一朵花,这才一会儿工夫就变了。得,我这个孙子靠边站。”
七十有余的老夫人像孩童般撒娇,我无力拒绝。见我接过炖盅,老夫人对宇文宏光皱眉:“光儿,蛮丫头细细的胳膊哪能端着炖盅喂我,你端着。”
宇文宏光眸中隐笑,接过:“宏光听阿奶吩咐。”
“老夫人,假以时日萧婶她们会熬得很好,雪蛤羹是润肺佳品,你一定要坚持吃。”我边喂边柔声说。府里的人太顺着她的意思,我担心我离开后她再因为口味拒绝服用。
她又皱眉,道:“叫我阿奶,你若再记不住,这汤食我不吃了。”
我无奈。宇文王妃着急:“小蛮,叫啊。”
对面的宇文宏光注意力看似在老夫人身上,其实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游移,他太不同于以前的他,全身上下每根神经都透着不自在的我压下心中尴尬:“阿……奶。”
老夫人满意地吃下药膳:“继续讲你们在山里的事吧。上次讲到悬崖边的那对猴子偷吃你娘亲给你做的栗粉饼,后来呢?”
我点点头:“大乖……”
“你的坠子。”老夫人面色突变,一把从我腰间束带上拽下,翻来覆去打量。
一向从容豁达的老夫人竟然震惊至此,想想娘亲和紫漓对这个吊坠的反应,我心里无端发寒,不由自主望向宇文宏光,他用目光安抚我后也看向老夫人手中吊坠:“阿奶,你认识此物?”
老夫人轻舒口气:“只是相似,并非东丹旧物。”
宇文宏光面色变了一变,默看我一眼。我刚放下的心又揪起来,他的这一眼内容颇多。吊坠是紫漓仿做的,色泽大小和店中展品几乎相同,老夫人认识,我娘和紫漓不会是普通百姓,东丹是什么,我娘和紫漓跟东丹有什么关系?娘亲如果因为婚事避世,身份并不普通的紫漓为何在燕京抛头露面开店铺,还把身份信物当成展品示于人前?
老夫人脸上有掩饰不住的伤感和难过:“丫头,老身吃不下了。”
“阿奶,这汤食是蛮儿花了两个多时辰亲手熬炖的,你可不能辜负蛮儿的心意。”我温言相劝,心里很希望老夫人能多说一些。
宇文宏光目光柔和:“阿奶,待您病好了,孙儿带您回草原骑马。不是王都的假草原,是我们大北奴天高地阔的大草原。”
老夫人朝我和宇文宏光勉强一笑:“我吃。”一口一口吃完药膳,眉梢眼角全是疲惫:“你们都下去,我累了。”
宇文王妃服侍老夫人躺下,交代宇文宏光送我回去,现在再开口讨要面具绝对是自讨没趣,我刚要拒绝,宇文宏光已笑着应下:“小蛮姑娘,请。”
他负手而行,我默随其后。走出老夫人所居的院落,我止步:“回去的路这几天常走,不会迷路,不用送。”
宇文宏光并不坚持,人微微笑着:“可否借吊坠一用?”
“这吊坠是燕京城内买的,不是我的。”我赶紧撇清,十几年的疑惑还没解开,我可不想身陷另一个谜团。
宇文宏光伸出手,不说话。我把吊坠递过去:“东丹是什么?人,还是地名?”
宇文宏光接过吊坠:“不该知道的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人们常说的祸从天降往往都是有因才有果。”
我赶紧闭口,转身向自己所住的院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