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日月。
很快,今冬的第一场雪下来了。先是籽粒雪后是鹅毛大雪,整整半个月,整个山谷雪白雪白晶亮得闪人眼睛。
我的禁足令早已过了期限,借着玩雪的幌子出谷一趟,可是,令我十分懊恼的是那队人马早已不在。我把当初他们扎营处的积雪全部扫光,角角落落都找了一遍,甚至对那少年说的崖下也让大小乖下去找了几遭,很可惜根本没有面具的影子。
惆怅着,除夕到了。
雪积在青松的蓬蓬松针上,像朵朵洁白的花。我如往年一样,把松针上这些没有落到地上的雪收集起来,装进屋后的那数十口大坛里以便来年煮茶。
“小蛮,快来吃饭。”
鬼叔叔这半个月足不出谷制作烟花。截至昨晚已大功告成,年夜饭后就要开始燃放。我暂时把心中那份不安压下,欢快地应一声后跑向厨屋:“吃扁食喽。”
餐案上一如往年,有我喜欢的栗粉饼,有娘亲喜欢的玉合白菜,有鬼叔叔的最爱熏烤蟒段,精致丰富,但有一样令我觉得稀罕,那就是案台之上居然有三个杯子:“娘亲,要来客人?”
“蛮丫头,先坐下。”
娘亲脸上挂着浅笑,那笑容虽浅,但又不同于往日。我盯着娘亲,打量许久,这才发现娘亲眉梢上扬眼角微弯,显然,那是来自心底的笑容。
这细微的变化不只被我发现,鬼叔叔看看娘亲,又瞅瞅我,最后也抿嘴笑起来,他边笑边端起酒觚为娘亲倒上:“小姐,既是今儿高兴,就喝一点。”
娘亲笑着点点头。
鬼叔叔倒了两杯后看向娘亲:“小姐,……?”
娘亲浅浅一笑,看我一眼后接过酒觚,慢慢把空着的那只酒盏倒满。我舔了下唇,难道娘亲想让滴酒未沾过的我也喝。
鬼叔叔看我一眼,敛了脸上的微笑,显然也不解娘亲为何如此。
娘亲放下酒盏,语调异常温柔:“蛮儿,把你床头的面具拿来。”
最担忧的事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被人提起,况且,是在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里。呆如木鸡的我没发觉筷子从手中滑落。啪的一声砸在心上,这一刻,我死了的心都有了。顾不得捡筷子偷偷望向鬼叔叔,希望他能救我。却见他一愣后脸上涌出笑容,显然了然娘亲的意思。
“不早就想知道面具的来历了吗?还不去拿。”娘亲笑责。
我根本不敢和娘亲对视。怎么办?是坦承错误还是编个谎言?瞬息之间,脑中便转了无数个念头,只是细想起来,却无一个可用。
“蛮丫头,怎么了?”见我半晌没有动静,鬼叔叔目光之中带了丝探究。
娘亲也觉察出我的异状:“蛮儿,怎么了?小脸通红,额头还冒着汗,刚才收雪时受凉了?”
“面具是不是很重要?”我的声音在喉间辗转,不确定娘亲能听得到。
我对面的鬼叔叔懂唇语:“很重要。”
他很少这么严肃,我明白了,在这个问题上我必须实话实说:“面具……丢了。”
啪的一声,鬼叔叔手中的酒壶落在地上,“丢在哪了?”
我的目光仍锁在娘亲手上,那碗刚从沸腾锅里盛出的扁食热汤正慢慢往外洒,娘亲白皙的手上一片红,可娘亲却彷若不觉。我明白,娘亲也在等答案。
后悔悲伤诸般感觉齐涌心头,我一把夺过碗:“娘亲,你的手烫伤了。”
“丢哪了?”娘亲声音有些颤。
“丢谷外了,没找回来。”
“你这孩子。”鬼叔叔语调很是无奈,可我明白这是他最严厉的批评:“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
“是上次那帮北奴人进山游猎时?”
我咬唇点了点头。
“小姐,那帮人……”鬼叔叔的目光落在粮亲烫伤的手上,“小姐,你的手……我去拿药材。”
“习武之人哪这么娇病。没关系,别拿了,开饭。”娘亲说得很随意。
鬼叔叔步子不停走出厨屋。
我再也忍不住,泪成串落下。
娘亲含笑宽慰我,“丢了就丢了,有什么打紧。这过了年都十六了,是大姑娘了,遇事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我真不是故意丢的。”
娘亲为我拭去泪,“再珍贵也只是一个面具,比起蛮儿来算不了什么。别哭了。”
跨进门槛的鬼叔叔叹口气,“也怪我大意,回来后也没细问这丫头。来,小组,上药。”
“不用。”
“冬日的伤好得慢,还是上些药。”鬼叔叔不顾娘亲反对执意为她敷上药。
娘亲含笑叹气,“看来不上药这顿饭是吃不好了。”
鬼叔叔为娘亲包扎好后,三个人开始吃饭。席间她一直浅浅笑着,可双眸却黯淡无神,那笑,分明是强撑着的。扁食和栗粉饼是我的最爱,可此时,吃在嘴里却如同嚼腊。
鬼叔叔默默吃了会儿,忽然抬起头,对娘亲道:“小姐,既然已准备说出来,就对小蛮明言吧,这也是迟早的事。”
我紧张得忘记了刚才的愧疚,多年的疑惑在这一刻就要揭晓。
娘亲默一阵后放下筷子,先看一眼鬼叔叔,又看一眼我,最后敛了脸上的笑,盯着我道:“蛮儿,你是南鸿人,姓赵,蛮儿是你爹爹给你取的乳名。”
“赵蛮儿。”
娘亲点点头。
“娘亲呢?”
以前没下山前,不知道人有美丑之分,只是认为每个人长得不同而已,但是下山几次后,却发现并非如此,男人是有魁伟单薄潇洒猥琐之分的,而女人也是有高挑娇小美丽平庸之分。娘亲在女人之中是美丽的,她的那种美不是娇媚的,而是清丽……我一时之间有些说不上来用什么形容,默默想一瞬,悟出了那是种脱俗的美。
我想到这里,自顾抿嘴一笑,自己长得有八分像娘亲,夸娘亲的美是脱俗的,岂非变相说自己也是超出凡尘的。
娘亲回神恰好看到我在傻笑,她眉头微蹙了下,默盯着我问:“你是南鸿人,因为这很高兴?”
我抽出手抚抚鼻头:“不是。”
娘亲眉头舒展:“娘亲是北奴人。”
北奴彪悍善战,数十年前以武力取得南鸿天然屏障燕云十六州后,本就摩擦不断的两国矛盾升级,为缓解矛盾,北奴大王宇文隆绪继位后,采取一国两制,以国制治北奴,以南鸿制待燕云十六州的南鸿人,做法虽具成效,但却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北奴人与南鸿人通婚即是有辱门风,自降身价。
爹爹是南鸿人,娘亲是北奴人。难道我们是山下贺糍镇的人?因为除了三国交界处的这里,我还真想不到有哪个地方南鸿人与北奴人能够通婚。可如果是贺糍镇人,娘亲又为什么隐居呢?想不通的我开始胡乱猜测:“爹爹和娘亲一定是南鸿与北奴贵族中人,婚姻不止得不到家人祝福,连通婚最为聚集的贺糍镇也不能住,只能躲到这深山老林里,才能躲开双方家人的追踪。爹爹呢?他怎么不住这里?”
鬼叔叔的嘴似是微微张翕一下,但却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娘亲一眼。
娘亲眸中一黯,目光定在桌上,半晌不动。
我咬唇暗自后悔,娘亲不说,自己也不提就好了,干吗这么多嘴。正在自责,心中蓦然想起那个面具,娘亲这么紧张,恰巧今晚又要说出爹爹,脑中灵光一闪,难道这面具竟是爹爹留下来的。脑门不由自主渗出丝丝冷汗,假如……假如爹爹已不在这世间,那……我桌下的手微微颤起来,抬起头,盯着娘亲,心中特别难受。
娘亲悄无声息隐去脸上的淡淡凄色,微微笑了下:“当年我和你爹爹被人追杀。娘亲跳崖重伤,你爹爹却生死未卜。我和你爹爹曾有约定,如果我发生意外,那个面具就是你去找他的信物。”
“被何人追杀?”
娘亲双目骤然一寒,脸上神情也变得极为冷厉,半晌之后才恢复往日淡然:“娘亲以后自会告诉你。好了,今天先吃饭。”
“娘亲,对不起。”
“傻孩子,娘亲并未发生意外,信物当然没用了。”
我心里一松,欢快地吃起扁食来。可是,第二天我就知道自己的错了。娘亲居然一夜未睡,我推开窗子时,发现她成了雪人。
我明白了,那个面具并非只是信物。为弥补错误,也为了越来越纤瘦的娘亲脸上笑容多一些,我没等山中积雪完全融化就悄悄背着行囊下山了。深山无路,仅靠脑里残存记忆辨别方向。用了整整五天,我才走出山林。
望着眼前残破不堪的贺糍镇,我举臂挥舞:“我终于出来了,我终于走出来了。哈哈哈。”
“哪来的野丫头。”
听到这声略带鄙夷的声音,心情还正大好的我轻盈转过身还击:“哪家不长眼的小子……”
我没有说完,见到眼前白衫公子的那刹那我脑子空白一瞬,书中所形容的和风霁月般温文尔雅之人也敌不过他吧?
见我呆愣,那白衫公子仅是浅浅一笑。他身边的小僮却撇撇嘴:“蛮荒之地居然也有花痴。”
我脸上一热,掩饰地指指那个白衫公子身后:“奇怪了,它们怎么今冬没飞走。”
受骗的小僮急忙转身去看。
我飞快从地上抓了把雪在手心揉成硬硬的一小坨。
小僮左看右望也没看到半空中有什么稀罕物,他边转身边嘟囔:“什么也没有,大惊小……呃,呃,呃。你,臭……”
小僮依然口出脏言,我笑盈盈弯身再抓一把雪。
见贴身小僮被我戏弄,那白衫公子朝我微微一笑:“阿风无礼在先,现已受到教训,姑娘莫要再怪。”
见美得不像话的公子开了口,我扔掉雪球拍拍手:“我大人不计小人过,暂时放你一马。现在本姑娘身有要事,先走一步。”
“少爷,那臭丫头……”
听身后传来阿风愤怒的抱怨声,跑远了的我回头看一眼他们后哈哈大笑起来:“是不是还想尝尝冰粟子的滋味。”
白衫公子微笑着摇摇头:“好调皮的丫头,阿风,我们回铺子。”
仍不停咳嗽的阿风点点头:“可是,少爷,我们不是上山欣赏雪景的吗?”
我赶紧回头提醒白衫公子:“公子,大雪封山还是不要进去的好。迷路事小,可千万别便宜林中满山游走觅食的饿兽才好。”
白衫公子笑容灿烂:“谢谢姑娘。”
从贺糍镇的东头走到西头,然后绕镇又走一圈,我形容的那个小王爷没人见过。日落西山,街道上的人渐渐稀少,我还是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我焦躁却又无助,只好走向刊家粮铺。这是鬼叔叔带我常光顾过的粮铺,希望店内伙计还认得我,我想在那里借宿一宿。
还好,店门仍大开着。我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向灯下算账的王爷爷。
听到脚步声,王爷爷用手遮住油灯眯着眼:“要买什么?你是小蛮?奇怪,今日你没戴面纱?你叔叔呢?”
这和蔼可亲的爷爷还认识自己,我心中一暖:“爷爷,能否让我在此借宿一宿?”
王爷爷却仔细询问了我为何只身一人出现,又为何夜晚不回家,把该问的都问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也都知道后,他摇摇头:“南鸿没有这样的人马,只有北奴和西越会有,他们绝非普通人,身份必定非富即贵。孩子,明天回家吧,不管你说的东西有多珍贵,都不值得涉这个险。”
我自然不愿意,一直恳求他收留我一宿。
见我不死心,王爷爷轻轻一叹:“我家少爷这一两天会动身回燕京,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带上你。”
燕京是北奴王都。我心中大喜:“他在哪里?”
“我家少爷外出还未归……”
“谁找少爷?”
声音有点耳熟,我循声望向门口。看到跨进门槛的两个人时,我愣了。居然是那白衣公子,当然,还有那个叫阿风的小僮。
就在我万分后悔中午逞一时之气时,怒气冲冲的阿风已经认出了我:“死丫头,找我家少爷何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虽然很想用东西再次堵住阿风的嘴,可是因为心有顾念只好生生咽下这个念头,不仅如此,脸上更是极力挤出谄媚讨好的笑:“阿风少爷,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中午我十恶不赦的行为。”
阿风被那声“少爷”吓呆了:“死丫头不要乱叫。”
王爷爷看得口瞪目呆。
白衫公子淡淡扫一眼阿风,“阿风。”
阿风立即闭嘴。白衫公子朝我微微一笑:“真巧。”
眼前白衫公子的神情一如下午见时一样,淡淡的,猜不出来他的真正情绪。有求于人的我心中忐忑:“确实够巧。我才问到你,你就出现了。”
白衫公子笑意加深:“姑娘找我何事?”
我心中惴惴:“公子回燕京时能否带上我?”
白衫公子目光淡淡扫一眼王爷爷,王爷爷轻叹一声后把我要找人的事大略叙述一遍,听后,白衫公子漆黑的双眸默盯着我:“东西很重要?”
自除夕夜后本就纤细的娘亲急剧消瘦,每每想起我心里总是止不住难过。因此,听到白衫公子问话,我眼窝微酸:“很重要,真的十分重要。”
白衫公子沉默一瞬:“回燕京前我还要去蓟州办些事。”
也许是喜极而泣,我竟然控制不住泪湿双颊,“你愿意带我?太好了,我跟着你们去蓟州,没关系的,我不着急。”
白衫公子掏出丝帕递过来,“不必客气,顺路而已。”
王爷爷使劲揉揉眼睛,似是不相信事情这么顺利。阿风早已口瞪目呆:“少年,你……她……我们……”
王爷爷率先反应过来,“小蛮,还不谢谢少爷。”
“谢谢,谢谢!”我边用丝帕擦泪边迭声道谢。
阿风呆呆盯着我手中的丝帕:“少爷,那是夫人给你绣的那条……”
白衫公子截住话头,“阿风,还不准备客房。你叫小蛮?”
“是,我叫小蛮。”手中丝帕已半湿,我很是不好意思,“丝帕我洗过之后再还你。”
“小蛮,名字很好。我姓韩,名世奇。我们明早启程,今晚都早点歇了吧。”白衫公子向后院走去,“阿风,为小蛮姑娘收拾好客房,再准备些吃的。”
阿风看看随风飘忽的帘子,再看看我手中的丝帕:“臭丫头,我们这里不欢迎你,走走走。”
韩世奇前脚走,阿风后脚就发难。看在燕京之行有了着落的分上,我决定不和他计较。可阿风显然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死丫头,走不走?”
臭丫头变成了死丫头,忍无可忍的我嘿嘿一笑弯腰抓起几粒粮食。
“死丫头,你敢……”
我手腕翻动,阿风急忙闭嘴。
我轻蔑一笑,伸开手掌,几粒粮食赫然还在掌中。阿风有点敢怒不敢言,我笑看向王爷爷:“爷爷,我肚子好饿。”
身后,阿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死丫头。”
扯着王爷爷袖子往后院走的我快速回头,指头一曲,几粒粮食已疾射而出。
“咳咳咳……”躲避不开的阿风蹲下身子咳嗽。
“小风,怎么了?”
正想回头的王爷爷被我拽着往前走:“门口风大,他肯定是受凉了。”
马车缓缓离开贺糍镇,我掀起窗帘望向贺兰山,朝居住的山谷久久望着。不知不觉间,满心悲伤变成了满心希望。娘亲,我一定会带回面具的,到时候你一定不要再皱眉,不要再叹气,好吗?
马车宽敞而舒适。里面用丝绒铺得软和。韩世奇靠在绸白条枕上默默观察着我。也许是看到我神情悲伤,他很是不解:“小蛮,既然不舍得离开就回去吧。东西再重要不过是一件东西而已。”
我坚决地摇头:“不行。我一定要找回来。”
韩世奇轻轻一叹:“不知道对方姓名,也没有任何线索可查。这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的话提醒了我,其实我并不是毫无线索可寻:“他的贴身侍卫一个叫贺一,一个叫达石。侍卫们称他为王爷。我想,既然是王爷,一定是住在京城里的吧。”
“贺一,达石,这似乎只是名字。如果知道姓氏就好了。”韩世奇慢条斯理地帮我分析,“北奴国姓为宇文,但母族萧性中也有自称王爷的。贴身侍卫通常是家仆出身,而家仆大多与主子姓氏相同。”
听他说得有理,觉得心里顿时找到了依靠,我放下了轿帘看向他:“是吗?家仆通常跟主子姓氏都一样?”
唇边现出丝微笑的韩世奇微颔了下首。
十分开心的我欢呼起来:“太好了。”
前面车辕上赶车的阿风气哼哼地嘟囔:“好什么好,你又不知道他们姓什么。”
我开怀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是啊,我确实不知道那黑袍少年贴身侍卫的姓氏,我高兴得是有点早。
见我这样,韩世奇微笑安慰:“不过,有这么精良的随从,应该是宇文一族的本家王爷。”
我的双目又开始熠熠生辉:“范围又缩小了。”
我的开心并没有感染到他,而且,他似乎并不是很乐观。
急等答案的我抓着他的袖子摇了摇:“是吧?范围不大。”
韩世奇低头看一眼扯着自己袖子上我的那只手:“小蛮,你想过吗?”
“什么?”
“年少,手中却有这么一支神秘却又精良的军队,把燕京所有的王府公子拨拉一遍也就那么二三个,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年少富贵会留你一个普普通通的面具?”
仿若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我激灵灵打个寒战。
他默看我一瞬后靠向绸白条枕上:“天寒,喝些热饮暖暖身子。”
马车内虽有暖壶,可毕竟外面还飘着桃花雪,我把褪到膝下的狐裘往上拉拉,然后直接把热饮壶抱在怀里暖手:“这时节你为什么去贺糍镇?”
我一直没明白过来,韩世奇的穿着谈吐都可看出他应该出身富贵,可这种富贵人为什么在寒冬腊月去那种偏远小镇呢?照看生意?有点说不过去,我曾听鬼叔叔说过,刊家粮铺售粮价钱只能顾本,根本赚不到钱。
韩世奇脸上带出了笑意:“正因为天寒才要过去。”
我眨了眨眼:“你是担忧贺糍镇村民买不到粮食。”
韩世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微微笑着:“你的面具为什么在他手上?”
我挠挠头:“这个说来话长。”
韩世奇轻声笑了:“行程还长,我们正好无事可干。”
我自小在深山里无拘无束游荡惯了,况且追寻面具这一大事也有了确定方向,心思已定,乍一圈在小小的马车车厢内,开始的新鲜劲过了后就开始觉得无趣,为打发时间,有时候我会挤到阿风身边夺下他手中鞭子赶车,有时候也会爬到车顶观赏雪景,当然,更多时候我都缠着韩世奇讲燕京的趣事。
自然,韩世奇很少令我失望。我这才发现,这韩世奇虽看似不苟言笑,但谈吐却相当风趣。
这天,外面又开始飘雪,我再一次坐到车顶。放眼望去,灰蒙蒙的远方居然有村镇,我兴奋地拍拍车顶:“世奇,前面有村子,我们终于不用吃干粮了。”
赶在韩世奇开口前阿风开口奚落我:“土包子,蓟州这么大的城郭你居然说成村子。”
韩世奇肯带上我回燕京,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再戏弄一直看我不顺眼的阿风。可是,这阿风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挤对我。这让我心里十分不爽快。因而这次阿风话音刚落,我随手抓把雪居高临下扔进阿风衣领内。
怒了的阿风照着车顶就是一鞭子。我劈手夺过鞭尾,于是,两人拉锯似的互相怒瞪对方。掀开车帘一看究竟的韩世奇先淡淡瞟一眼阿风:“韩府是这样待客的吗?”然后抬头望向车顶:“小蛮,你下来。”
韩世奇一发话,心有顾忌的我们同时松手。就在我准备跃下来时,远远的一小队人马纵马从城门方向跑来。
我就这么站在车顶凝目仔细瞧着,一行二十余人远望着年龄似乎都不大,衣袍着色均属黑或棕等重色,速度奇快,眨眼工夫已到跟前。看着看着,我心中突然一震,那个……那个英姿勃发的冷峻少年不正是我要找的小王爷?他左右下首赫然就是达石和贺一两名侍卫。
也许我立于车顶的行为显然也较引人注目。身影交错的瞬间,我与小王爷的视线相对。
率先醒神的我先开了口:“小王爷,我的面具呢?”
小王爷一提缰绳,通人性的骏马顿时收了步子:“你为何现身于此?就为面具?”
我轻飘飘落于他的马前:“当然了。”
“你怎知我的行踪?”
我也觉得十分凑巧:“我要知道你的行踪做什么。面具拿来,你可以当作没见过我。”
那小王爷怔了怔,似乎分辨我是不是在骗他。可仅是瞬间,他眼神一冷,居高临下盯着我寒声道:“一个面具而已,你以为本王会随身带在身上。”
我心里一紧,面具或许被他随手扔掉这个巨大的恐惧顿时袭上我的心头,焦急之下我一把抓住马辔头:“面具到底在哪?你扔哪了?”
良驹通灵,不让主人之外的陌生人近身,因此,我的手刚抓上去,它嘶叫一声后骤然抬起前蹄。对马性不熟的我被惊得呆立原地,傻傻望着头顶上的马蹄。
“小蛮。”背后传来韩世奇的惊叫声。
千钧一发之际,马背上的小王爷自腰间抽出软鞭卷在我腰间。
回过神的我怒了,挣开身子就想出手。面具很有可能无法找回,委屈难过的我很想找他泄愤。
“原来是于越王府小王爷,韩某有个不情之请。”韩世奇已经下车走到我身边站着,他用眼神制止住我继续泄愤:“听小蛮说她的面具被你无意捡去,这面具对她十分重要……”
见到韩世奇的刹那,小王爷的目光更寒:“韩公子见谅,面具在府中并未随身携带。你们可在蓟州等待一个月,本王办完事自会送还。本王现在身有要事,先行一步。”
“面具在哪?我们可以过去拿的。”声还未落,眼前二十余骑已在百米开外。我眼睁睁看着一行的人影渐渐远去。还好,面具并未丢失,更值得庆幸的是,韩世奇居然认识这位小王爷。
马车继续前行。
我却再也平静不下来,我一直追问那小王爷的情况:“这小王爷府邸不应该在燕京吗?可为什么要我们在蓟州等呢?你跟他熟不熟?他叫什么名字?”
韩世奇唇边含着丝笑:“是在燕京,至于他为何要我们在蓟州等,我也猜不出来。”
“他叫什么名字?”
“宇文宏光。”
他始终没说与宇文宏光熟不熟,而我的问题也只是随口问问,他答与不答我并不是很在意。因为在我的认知世界里,熟与不熟跟归还面具没有直接关系,我认为宇文宏光归还面具是理所应当的事。至于深山之中那小小的过节,根本不算什么。
“那我们等一个月会不会影响你的行程?”
“会。”
我心里一紧:“那怎么办?”
韩世奇却突然惜字如金:“你说呢?”
我想了会儿后难过地回答:“那我自己在这里等好了。”
韩世奇秀眉突然紧皱了下:“阿风,掉头。”
前面赶车的阿风问:“掉头去哪儿?”
韩世奇表情淡然:“回燕京。”
我当时就急了:“我要下车。”说完,不等他开口就掀开帘子准备跳车。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想,面具应该在他府中。”
我这才回过味,可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可他不在府中啊。”
“他办完差回来也是先回府取。与其耽误时间在路上,我们不如在燕京等着好了。你放心,我会安排人每天候在王府之外等着。”
我这才放下心,坐回到丝绒锦被上。
韩世奇漆黑双眸盯在我身上:“喜欢外面的世界吗?”
我点点头:“喜欢。不过,只是暂时喜欢。”
他微愣:“喜欢还分暂时和永久?”
我轻轻叹口气:“如果娘亲和鬼叔叔也在这里,我想我会永久喜欢。可是,他们不在,我只能暂时喜欢。”
他似乎有点糊涂:“只能?喜欢还分能不能?”
我又是一声轻叹:“即便再喜欢,我还是舍不得他们。现在虽然很喜欢,可是,我想终有一天我会因为他们不在而不喜欢的。”
他忽地眉毛一扬:“那让他们一道出山不是更好?”
我摇摇头:“不可能。自我记事起娘亲从未出过山。也许,对娘亲来说,她更喜欢深山内的生活吧。”
他眸里一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也因为突然想起娘亲沉默下来。
燕京渐近,天终于放晴。韩世奇却越发沉默,他整天整天不说一句话。我极是无趣,可也不好整天缠着他。我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掀开车帘看外面的景致。
到达王都西城门时,我发现道路与护河堤坝间一望无际全是深绿葱翠的植物,它们不是草,因为这时节草刚刚萌芽,而这些植物比草原上的七八月份生长最为茂密的成草还高出一截,却又比山中灌木丛密集整齐许多,且它们被整齐地分成一块一块的形状。
虽生在深山,常年与绿色相伴,可这种壮观的绿还真是罕见。我掀开车帘从韩风身边跳下去向那片绿跑去,娘亲的家乡竟然如此美丽。
“死丫头,赶快回来,你……”阿风声音很愤怒。
我懒得理他,径向一群拿着工具弯腰拔草的人跑去。
“小蛮,不要跑。”这次是韩世奇,他的声调也有点异于平常。
我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停下步子回过头:“怎么了?这些像草又不是草的东西不能踩?”
他眉梢一扬张口欲说什么,但还没有出唇,目光越过我向后面看去。
见他笑中带着一丝古怪一丝尴尬,我疑惑地转过身子。
一老汉拿着把带把的工具,不知是干什么用的,一脸怒气,向这边跑来,边跑边冲我嚷:“这田地里是你随便游玩的吗?老汉我不怕什么达官贵人富家子弟,总之,你踩了我家麦苗就不行,我们一家老小还巴望着用它交租呢。”
正微微笑的我笑容僵在脸上,原来这绿油油的“草”是老汉家的,而且对他而言,是很紧要的东西:“对不起,我不知道……”
众农人纷纷开口。
有的说:“送她见官。”
有的说:“让她赔偿。”
还有的说:“教训她一顿,让这些富家子弟知道咱们农人有多辛苦。”
听到众人责备,吓坏了的我本能地后退几步。
殊不知,这样,我背后又有一小片麦苗倒下,那老汉的脸顿时绿了:“小丫头,你就随我们见官去吧。老汉我今天就要治治你们这些吃喝不愁的。”
老者一发话,众农人扔下农具就来捉我的手臂。犯错在先,况且对象是一群不懂功夫的人,我不敢运气用武,眼看着要被这帮人带去见官,慌乱之下眼巴巴看向韩世奇。
韩世奇笑容和煦:“老人家,幸亏这麦子还没有抽节,若是再过两个月,等这麦子抽了节结了穗,这丫头可真是该打了。”
老汉一扫脸上怒容,面带些许讶异打量韩世奇一圈,然后微微点了点头,怒扫我一眼后,看向韩世奇道:“公子既是懂,相信你家小娘子不会再做此类事了吧?”
我脸上一热。
韩世奇也愣了。
老汉指指路边:“赶快出去吧。”
我脚不沾地落荒而逃。
跑到马车边准备上车时,一直怒瞪着我的阿风忍不住开了口:“在咱北奴踩踏粮食是可以见官的。你这丫头,就会惹事。”
我讪讪一笑,身后已传来韩世奇的声音:“小风,先去寒园准备准备,我和小蛮步行回去。”
阿风快速扫我一眼后快速离去。
两人肩并肩走了会儿后,他问道:“你从未见过麦子?”
“我自小在山中,你也知道,贺滋镇附近并没有这……”
“麦子。”
“对,麦子。”
“北奴旧地并不在此,那里虽然部落繁多草原壮阔,但游牧这一特点决定了他们经济发展的水平很不稳定。自北奴立国,虽然也建立了一些城邑,利用南鸿人的劳力,发展了一点农耕,但仍是以游牧为主,所以燕京农耕也就显得越发重要。”
我不禁咋舌,原来自己踩的麦苗这么珍贵,听起来,好似北奴立国根本一般。
我不由自主看向麦田,望了一阵,回头不解地问他:“既是这么重要,为何田中众人从穿着上看像是南鸿人,是他们的田地吗?还有刚才老汉所说,要交租是什么意思?”
韩世奇轻叹一声,微笑着看我一眼:“虽然所知有限,但还算是聪明的丫头。”
我一愣,继而面上一热。他却敛了笑,道:“燕京原为南鸿领土,农耕者多为南鸿人,他们自祖辈在此定居,有农耕田地,有手工业坊,经济稳定繁荣,北奴选择此地定都后,田地被北奴各个部落的贵族强行收入囊中,北奴人并不擅长农耕,只能把抢来的田地分租给此地南鸿人或是自北方迁徙而来弃游牧从事农耕的普通北奴人。”
难道农人会这么紧张麦子,我满心愧疚看向田间劳作的人:“真可怜!”
他又道:“天公作美时,一年交租之后,他们或许有些剩余,以此换些银两度日。若是有些天灾或是人祸,他们交租都交不起。”
听他声音低沉,我收回目光,却见他面色不快且眉宇微蹙,我思量一瞬,问:“你衣着光鲜,看样子家境殷实,燕京城内你们这样大富的应该是北奴人。你家有多少田地租给他们?他们如果欠你们家田租你通常如何做?”
他微愣一下:“我是南鸿人。”
说这些时他脸上虽笑着,但口气却淡淡的,甚至我听着还有丝冷意夹在其中。于是,我赶紧收声不敢再妄加揣测。
两人默行一会儿,他狐疑地看我一眼:“怎么不说话了?同行几日,你很少这样。”
我朝他笑笑:“天灾我懂,可是人祸呢?难道真有人如我刚才一般跑进去践踏破坏。”
他静默了会儿,淡淡一笑道:“南侵北伐年年不绝,领土失地,为了所谓的这些,连年征战,民不堪命,争来打去,不过是为了燕云十六州这道天然的防御线。”
这些麦苗我虽不认得,可是他话中含义我却是懂得的,所谓人祸,是指南鸿、北奴之间的征讨,北奴为了捍卫所谓的“领土”,南鸿则是收复所谓的“失地”,而这两者指的不过都是燕云十六州。
各朝各代领土之争,多为沿长城一线这道天然屏障,况且长城要隘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雁门关等又恰好处在燕云十六州这一带。燕云十六州归北奴,实际上便是南鸿北部边防几乎无险可守,北奴铁骑可随时纵横驰奔于繁华富庶的千里平原,昼夜即可饮马黄河。
正因为如此,南鸿为了自保,对燕云十六州志在必得。而北奴已迁都燕京,王都在此,北奴自然会倾一国之力力保。
他默默地走着,我静静地想着,一时之间两人都不发一言,直到走进燕京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