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遍野的葱翠苍绿已渐渐转为萧条枯黄,连山涧谷壑里淙淙流水的欢唱亦收了声,变成了涓涓细流,仿佛眨眼之间就会干涸消失不见一般。
娘亲和鬼叔叔都喜欢这季节,说是收获的季节,我却很不喜欢,他们根本体会不到大雪封山的四个月里我捱的多么辛苦。所以,每到这个季节来临我都会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抓紧一切可以抓紧的机会由着性子玩。娘亲哭笑不得,只得叮嘱鬼叔叔不可事事都顺着我,必要的时候禁足令该下的时候还是得下。鬼叔叔虽宠得我无法无天,执行起娘亲的命令来那绝对是不打折扣的。
因而,下山时我只是无意中扯掉脸上的面纱,鬼叔叔就毫不犹豫押我回山,根本忘了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买到。心里委屈的我自然不愿意听他一路训斥,趁他不注意我撒开脚丫子就跑,在这连绵万里的深山老林里,没有几个人能追得上我。
鬼叔叔并不着急,他清楚地知道我会在谷外的栈道边等他。
我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他才出现。我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和晃晃玩,“还是你对我最好,不嫌我淘,不嫌我吵,不会罚我抄书,更不会给我下禁足令。”
回答我的自然不是晃晃,晃晃是缠在我手腕上的一条黄金小蛇,它根本不会说话。鬼叔叔抬眼望一眼西山头上的太阳,“是,晃晃比我和你娘亲都好,行了吧!快下来,回谷了。”
脚下的枝桠“嘎吱”作响,我还真不敢站太久,可现在马上下去又有听他的话之嫌,为了惩罚他我要和他再僵持一会儿,于是继续和晃晃话情谊,“晃晃,你听到了吧。人家都承认自己不如你了……”
“蛮丫头,快下来,再耽搁下去你娘亲就要出谷寻我们了。”眉头轻蹙的鬼叔叔的脸显得有些狰狞。显然是真急了。
我眼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反正娘亲也好久没出谷了。”
“丫头!”
“刀疤脸!”
鬼叔叔身姿英挺举止优雅,我常常暗中想象他原来的模样,想象着他应该是英武雅致的。可是,他脸上那道疤痕太长,让我完全无法想象出一个完整的轮廓。为此,从小到大我没少给他取外号,而“刀疤脸”正是我喜欢的。他从来不介意我的叫法,叫什么都乐呵呵应着。娘亲却不愿意,每听到我叫一次就惩罚我禁足一天,为了可贵的自由,我只好改口,改口的结果是只叫“鬼叔叔”,娘亲勉强接受。
“蛮儿!”
“老鬼!”
“你真不准备和我一起回谷?”
“集市上我真不是故意摘掉面纱的。”我愤愤不平。
“你娘亲千叮嘱万交代……”
“娘亲又没跟着去,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知道。”
“丫头,别不讲理啊……”从不对娘亲说谎的鬼叔叔自然说不过我。娘亲常为此苦恼,说一个小姑娘这么伶牙俐齿将来可怎么办。
“现在蛮儿还不想回谷,要玩痛快了再回去,这算是你无理对待我的补偿。”洋洋自得的我没留意脚下枝桠正一点一点往下倾斜。
“好,你继续玩。”鬼叔叔轻拍木马流车的头部机关,木马流车缓缓向谷口方向行去,“记得下次我出谷时某人不要黏着去。”
一听这话我心中大急,娘亲本就不喜欢我老跟着下山,如果鬼叔叔再亲口提出不让我跟,我敢肯定以后下山的机会为零,“鬼叔叔,等等……啊。”伴随着一声“喀嚓”,我脚下一滑,人已直直往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涧里坠去。
鬼叔叔手一抖,一条藏青布带从他袖中甩出,准备无误缠在我腰间,“臭丫头,这已经是第三百二十七次了。”
魂飞魄散的我脚一挨着栈道就紧紧拽住鬼叔叔的袖子,“下次出手能再快点吗?再晚点我都坠进雾里了。”
“习武之人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可好,连自身处在什么环境都能忘记……”
鬼叔叔虽是男人,絮叨起来比娘亲更厉害,以我对他的了解,这通教训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头皮发麻的我匆匆打断他的话,“娘亲肯定等急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现在知道急了!”
“太阳都落山了,娘亲肯定等急了。这木马流车是娘亲亲自造的,绝对精良,不会出岔子。会把口粮沿着这栈道安全驮到谷口的,明早我去收了便是。”
鬼叔叔笑哼一声,“上次你也这么说,结果呢,要不是崖边的猴子捡回一些,知道东西是被人扔崖下了,要不然我还以为谷中出贼了呢。你若急就先走,我还是瞧着它安全。”
“没准就是那对猴子扔的。”
“是吗?”
“不是它们是谁!”说这话时我的底气很是不足。
“如果我是那俩猴子,肯定是把东西藏进洞里,扔了多可惜。”
“可你不是猴子啊。”
“那对猴儿除了不会说话外,精得跟人差不多。我问它们是谁把东西扔下崖的,你猜它们指的谁?”憋着笑的他脸上全是得意。
我讪讪朝前走,边走边小声咕哝,“不把东西扔下崖,我能随你再出谷一趟嘛!现在想出谷一趟多难呀!”
我背后,鬼叔叔朗声大笑,“臭丫头,别忘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转什么脑筋我还猜不出来。”
这话成功勾起满腹的委屈,“既然我想什么你都知道,还不买完东西再回山。你明明知道我等了好久才等来这次下山的机会。”
“让你蒙面纱是有理由的,你不听话……”
“什么理由?”
鬼叔叔咂咂嘴,没回答。
“我娘在躲什么人?”自我记事就住在这深山老林里,镇上那些人自然不认识我。我与娘亲长得极像,我的猜测有足够的理由。
“你娘亲想让你知道时自然会告诉你。”鬼叔叔脸色凝重起来。
“鬼叔叔!”我拖长声音求他。
“赶紧回谷。”鬼叔叔不为所动。
吽!
悠长而辽远的牛角声划破静寂回荡传过来。我赶紧停步侧耳静听。这声音我不陌生,近几年每到这时节都会出现。
吽!
又是一声传来,我认定就是往年那些人。我抑住心头高兴兴奋地转身,“这些北奴人今年进山游猎的时间比往年晚了些。现在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我瞧瞧去。”
鬼叔叔挡在我面前,“回去。”
我搬出往常无往不胜的磨人功夫,“我就去瞧一眼,晚饭前肯定回来,娘亲不会知道的。”
鬼叔叔不为所动,“回谷。”
“去年你就让我去了,我嘴很严的。”我软硬兼施“诱导”他,其实潜台词很清楚:他要是再阻拦下去,我有可能一不小心对娘亲说漏嘴。
鬼叔叔显然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他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做人就要知错就改。”
我天生不是打小报告的人,况且对象还是我敬爱的鬼叔叔,泄下气来的我蔫头耷脑扯开袖子对懒洋洋的晃晃诉苦,“现在我只有你了。”
晃晃头都不抬,鬼叔叔哈哈大笑。
我恋恋不舍朝声音传来的山谷望时心中突然有了主意。于是,装作顺从往谷中走,走了几步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准备从鬼叔叔身边穿过去。我快,他更快,我眼前一花,他仍如刚才一样挡在我前面,甚至笑容也没变,“小丫头,你似乎忘了,你的功夫是我教的。”
我气哼哼刹住身子,“刀疤脸,我以后就叫你留一手。”
他蹙眉想了想,“今年大雪封山的时间应该比往年早,回谷我和小姐再商量商量,开春前这几个月得加紧你的武术课业,省得你觉得我教功夫留一手。”
我听的头一蒙,“师父大人在上,小徒我刚才说错话,现在向您三鞠躬赔礼道歉。”
“不必了。你还是赶紧回谷吧!”
“师父,我就再玩一个时辰。”
“……”
“小半时辰总行吧?”
鬼叔叔含笑看着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我谄媚的笑僵在脸上,“我回谷也行,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为什么不住山下镇子里?”
“山里多好啊!空气清新,鸟语花香。”
“山下的女子为什么不用蒙面纱?”
鬼叔叔敛了笑,“蛮儿,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娘亲到底在躲什么人,我爹爹在哪?”
鬼叔叔把木马流车背上的粮食褡裢扶正后轻声一叹,“这些问题还是由小姐告诉你为好。不过在问小姐前你要考虑清楚,是等小姐主动告诉你,还是由你去问。”
他的声音听起来满是心酸,我的心情也不由低沉起来,决定以后不再问这类问题,我真心不想娘亲和鬼叔叔难过。两人默行一阵,鬼叔叔突然开口提醒,“你娘在谷口。”
我抬起头,娘亲站在谷口那根常青藤边,米白蚕丝衣逶迤一地,我敛去满腹心事朝她飞纵而去:“娘亲,蛮儿回来了。”
娘亲满脸慈爱牵住我的手,话却是对鬼叔叔说的,“蛮儿还听你的话吧?”
鬼叔叔看我一眼,我赶紧对他挤眉弄眼,示意他不可向娘亲说路上发生那些事,他眼里全是笑:“蛮丫头很是听话。”
娘亲狐疑地看我一眼,“真听话?”
鬼叔叔笑容满面,“真听话!”
娘亲牵着我往回走,“看来是真长大了。”
深秋的夜来得早,吃完晚饭已是月上中天。银辉洒在被秋风吹得只剩稀落枝叶的树干枝桠上,地上便勾勒出各种模样斑驳的影子。
我一动不动站窗边暗影处望着对面。
对面,厅堂窗子大开,娘亲端坐于几案上首,鬼叔叔坐在下首,“自杨成业阵亡朝中实无大将,朝中大事又多为奸人把持,皇上听之任之,颇有故意为之的意思。另外,这几年冗官冗兵冗费比前几年只强不弱,说积贫积弱丝毫不过分。唉!如果当年是少主继位,朝廷哪会是如今局面。”
杨成业是南鸿名将,少主是谁?
我的卧室距厅堂有点远,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看清,娘亲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愁苦。我心里无端难受起来,鬼叔叔明明知道娘亲听到这些会难过,可还是每次回山都说起,这些朝堂之事究竟跟娘亲有什么关系?
娘亲声音比往常低,“那北奴和西越呢?”
鬼叔叔轻轻摇头,“西越自不用说,恃强凌弱,虽表面上依附北奴,实则是作壁上观,时刻注视着北奴和南鸿的动静,伺机坐收渔翁之利。至于北奴……”
话说一半,鬼叔叔抬眼看一眼我娘,“小姐若困了就先去歇息,我们改天再谈。”
默默出神的娘亲猛然回神,朝鬼叔叔歉意一笑,“你继续。”
鬼叔叔轻轻一叹,“自宇文隆绪继位,在萧太后的扶持下,文有韩德让,武有宇文休哥,这几年国力大增,实在是不能小觑。”
娘亲想笑却没能笑得出来,“幽月宫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鬼叔叔不答反问:“小姐还有出谷的打算吗?”
娘亲沉默不语。
见状,鬼叔叔轻叹一声起身向外走去。娘亲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待鬼叔叔走到门边,正欲跨出门槛之时,娘亲才再次开口,“赵将军,这十余载跟着我们母女,委屈你了。”
我愣了,将军!鬼叔叔竟然是将军!从小到大被禁足的日子里我一直用翻阅史书来打发时间,我脑海里的将军就是像卫青、关羽、李靖那样叱咤疆场戎马一生的人。哪有像鬼叔叔这样,从我记事起的十余年里一直待在谷中,他到底算哪门子的将军?
鬼叔叔显然也愣了下,他在门口默立好一阵子才转过身,“怎么能说是委屈呢?即便没有少主的吩咐,这些年能生活在您和小蛮身边,赵某已是此生无撼。”
娘亲一声轻叹垂眸盯着桌面,鬼叔叔静静盯着娘亲,好一阵子后转身出门而去。
月色西移,夜风透窗吹入屋舍,蚕丝透明纱帐便如轻烟般来回飘荡,娘亲默默端坐其间,显然,又在出神。
我心中酸楚,轻轻关上窗子摸黑走到床边褪下短靴和衣倒在床上,大睁双眼瞪着帐顶开始胡思乱想,“少主”是差一点继承南鸿皇位的人,鬼叔叔是受“少主”的委托在我和娘亲身边生活,娘亲与“少主”是什么关系?又与南鸿是什么关系?娘亲十余年如一日躲在这深山老林里,跟这些有关系吗?如果有,娘亲是“少主”什么人?还有,鬼叔叔每隔两个月定时单独下山,回来尽与娘亲说一些南鸿、北奴和西越三国之间的事,娘亲为什么关心这些?
左思右想,除了思绪更加纷乱外一无所获。我正要翻身坐起,对面关窗的声音啪的一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清脆得让人心里一紧,显然,娘亲是要回房休息了。我利落地盖好被子,闭上双眼佯装睡熟。娘亲临睡前必来我屋子里看看,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烦恼。
门响,娘亲的脚步声停在床头,我努力让气息平稳,不想让她发现破绽。她用微凉的手抚摸我的脸颊,喃喃自语,“这十几年也苦了你。”
我知道娘亲想让我过得开心自在,所以,在她和鬼叔叔面前我也尽可能表现出不谙世事很幸福的样子。我以为我伪装得很好,原来娘亲什么都知道。我心里暗暗难受,如果能让娘亲开心快乐起来,即便一辈子不出谷我也愿意。
她为我掖好被角后开门离去。我却再无睡意,抬手拿起枕边的面具在手里细细摩挲。这个面具不知道什么材质做的,这么多年仍是通体上下全是白色。它曾一直放于娘亲的床头,我不知它对于娘亲来说意味着什么,心底却异常清楚它很重要,是除了我之外娘亲最紧张的物件。在我满十五岁那晚,娘亲把它亲手交给我,没有过多解释,只对我说一句话:“除了娘之外,这是你最宝贵的,切记!”
我有心想问问为什么,但一看娘亲的表情,当时就咽下了想说的话。
在娘亲眼里,它是除了我之外最珍贵的。她又要求我,在我心里,除了娘亲之外它必须是我最宝贵的,我做不到。它虽夜夜陪我入眠,终究也就是一件东西,在我心底深处,娘亲和鬼叔叔才是我最亲的人。
这个面具为什么这么重要?这又是一个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不过,我打算以后不再胡思乱想,无论娘亲为了什么躲在这里生活,无论“少主”是谁,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想再探究,只要娘亲和鬼叔叔在我身边,只要我们生活得快乐平安,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么一想,心里竟然轻松起来,只是这样一来,我越发睡不着。于是,翻身坐起把面具戴在脸上,去瞧瞧那群北奴人也好,看他们是不是像往年那样在空地上笼几堆篝火烤肉喝酒。
打开房门,先探头看看左右两边漆黑一片的屋舍,想来娘亲和鬼叔叔都睡了。我放心大胆出了门,幸好有此起彼落不绝于耳的虫鸣声打掩护,我顺利溜到谷口。绝壁上的栈道在月夜里显得有些恐怖,心怯的我提足运气向外飞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