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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醉心醉情不醉 惟愿君心似我心

已过十几日,没有韩世奇的一点讯息。他生气了?还是蓟州粮铺的事情确实没有处理完?自他离开那天起,我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从阿桑揶揄取笑中我意识到我是在意他的,心里也是想念他的。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喜欢。我喜欢韩世奇!

“小蛮,真生气了。”阿桑一脸紧张望着我:“我刚才逗你玩呢,少爷他……”

我猛地起身,望着满园春色,一扫几日来心中的阴霾:“阿桑,我们出园子去粮铺转转,瞧瞧我做的木马流车到底管用不管用。”

见我脸上表情由阴云密布直接变成艳阳高照,阿桑满脸惊讶:“你没生气啊?”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笑着步出湖心亭子,沿着虹桥缓步前行。

阿桑跟上来:“你没生气干吗一脸不痛快的样子。”

“我在想事情啊。”

“想什么事情?”

“就不告诉你。”

“说来听听嘛!”阿桑一脸坏笑:“是不是跟少爷有关?”

被猜中心思,我脸上一热,嘴里却逞强:“跟你少爷没有关系,我在想,以后哪家的男儿有福气能娶到我们阿桑。”

阿桑羞得满脸通红:“臭小蛮,谁要你操心。”

我笑着出了园子,闲闲朝前逛。阿桑亦步亦趋跟着,我嘴角噙着丝笑瞥她一眼,她快速打量一眼周围:“你若再胡说八道,我就……就……”

我故意逗她:“就什么?”

她咬牙哼一声:“不管怎么样,只要你走出园子,我就会一步不落跟着你。”

韩世奇找我一夜的事在寒园引起不小的震动,现在阿桑和韩伯看我很紧,两人理由充足,他们少爷不在期间,他们要保护我的安全。因而听阿桑这么说,我只有叹气的份。

阿桑狠狠瞪我一眼:“少爷自小到大都是从容雅致的,从未在外人面前失态过,那天夜里少爷真的慌了,召集园子里所有的男丁外出找你后,他和阿风整夜都在燕京城里转,生怕你出意外。”

这事确实是我理亏,我底气不足为自己辨解:“人家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

“可不是好好的嘛,当街和于越王府小王爷拉拉扯扯。”阿桑越说越理直气壮。

这事没法解释清楚,况且这里面还牵扯到我娘。我只得求饶:“都是我的错。阿桑姐姐,你就饶了我这次吧。”

“不准叫我姐姐。”阿桑大惊失色。

“那你以后不准再提这事。”无意间看到水润月妆的房门竟然是关着的,我心中一动,大白天不开门做生意,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桑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声音里全是惋惜:“听说水润月妆要关门不做了,这么好的生意,可惜了。”

娘亲已走十余日,现在应该已到汴梁,紫漓现在关铺子,莫不是幽月宫已有消息传来。他们会怎么处置娘亲,娘亲现在怎么样了?我觉得有必要去找紫漓,于是,走进胡同里,轻叩院门,过了好一阵子,院门才被打开。望着眼前满头银丝的老妇,我心里一沉:“这里的人呢?”

老妇虽老,但也耳聪目明,她很不满意我的问话:“老身不是人。”

我心中焦急,哪有心思和她磨嘴皮子:“婆婆别生气,是我说错话。我想问的是,这座院子的原主人。”

老妇很不耐烦:“你们到底要找何人?”

“紫漓姑娘可在?”

她浑浊的眼细细打量我一番:“小姐请铺中的姑娘们出去了,在一起这么多年,突然之间要散了,舍不得。”

看来紫漓要走,已是确信。我心跳如擂鼓,却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老人家,这铺子生意兴隆,估计可日进斗金,为何要关了?”

老妇眼中冷光一闪:“知道我家小姐闺名的人,想来也是小姐的朋友。是小姐的朋友就应直接问小姐,干吗来套我这老婆子的话。”说完,竟不等我再开口,愤然关门。

阿桑被老妇的态度惹恼,抡起拳头就要砸门。我赶紧制止,她收回拳头,悻悻地道:“小的古怪,老的也古怪。”

我心情沉重,走出胡同站在街上环顾四周,想知道紫漓去哪里宴请铺中众人。

阿桑随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小蛮,这水润月妆的紫漓,虽看似柔柔顺顺,但浑身上下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这种生意人极少,和少爷有点相像。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何主动与你拉近,不仅送你饰品,而且还可随意调换。”

紫漓做生意本就是幌子,可世奇呢?天性使然,还是另有隐情。如果另有隐情,又会是什么呢?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现在这节骨眼我也确实没心思去多想:“附近可有清静点的酒楼?”

阿桑指指前方:“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走到头左拐,临湖有家翠屏小筑。小蛮,你不会是想去找那个叫紫漓的女人吧?”

“阿桑,别问了。”

阿桑见我的情绪突然间又低沉,体贴地跟在身边,不再开口。两人一路前行,走到湖边已见不着商铺摊贩,附近极是清静。

见湖四周都是独门独院,而且那些院子规模都不小,盯着湖边杨柳下坐着几个垂竿钓鱼的老者,我心里有些纳闷:“这些人衣着华贵,应该是北奴人。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阿桑压低声音:“他们都是北奴贵族,被太后夺权之后迁移至此,他们不管世事,只需纵情享乐。”

原来这些就是当年企图逼迫当今大王宇文隆绪下台的人。我摇头轻笑,投目望着不远处的翠屏小筑,它位于两路相交的一角,一面临路,另一面临路又临湖。位置极佳,既不喧闹,又立于豪门富户之间。我在心中暗暗称叹,这主人心思极巧。

我和阿桑跨入店门,一个衣衫洁净的小二笑面迎来:“两位,是楼上雅间,还是楼下阁间。”

所谓阁间,其实是桌与桌间以矮屏隔开,坐下是独立的一个单间,站起则可看见隔壁相邻的桌子。我四下打量,楼下并没有她们。

小二察言观色,殷勤引领我们向楼梯边走。我和阿桑跟着上楼,却发现楼上房间都是关着门的,想找人只能挨间去敲门,心里正为难,右边一个雅间房门突然打开。四目相望,眼睛红红的小婢愣了:“小蛮姑娘。”

我心里一喜,这小婢正是紫漓的贴身小婢:“你家小姐可在?”

紫漓应声而出。她身上仍是淡淡的紫色,只是,这次的紫是不同于往日的紫,淡淡的像是氲氤着清晨红日初升前最后将要消逝的轻雾一般。

紫漓微微一笑,道:“真巧。”

我掩饰住内心的不安:“确实够巧。”

紫漓静静望着我:“水润月妆要关门了。”

“我刚才路过那边,确实没有开门。”我不知道怎么开口问我想问的。

紫漓眼里闪过一丝苦楚,交代小婢:“你和小蛮姑娘有话要说,替我好好招待阿桑姑娘。”

阿桑看向我,我点点头,阿桑不放心:“我还是跟着你吧。”我摇摇头,她无奈跟着小婢走进雅间。

寻个无人的雅间,我们临窗坐下,我默盯着她的眸子,径奔主题:“你姑母可寻到了?”

她静静回望着我,唇边慢慢漾出丝笑:“你很关心此事?”

我笑着点头:“你的吊坠让别人误会我是东丹王后人,我当然关心。你刚才说铺子要关门,若不是你寻着了人,还会有什么理由?”

她敛了笑,苦笑着道:“王府之中除了老王妃之外,应该无人认得那个坠子,不知我说得可对?”

我点点头:“确实是老夫人认识。”

她再次苦笑:“姑母已回,但不是我寻到的。”

她言语之中隐蕴懊恼不甘,我心生不解,娘亲已回,她为何如此?是不是她寻到的,有区别吗?

我凝视着她问:“既然你姑母已回,你已不需要在此逗留。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多年,总是不便。要回故土,即将见到娘亲爹爹,理应高兴才是。”

娘亲、爹爹四字我咬字清晰,说得极重。她脸色蓦地一白,咬唇默忍一会儿,方抬头浅浅笑着:“小蛮,我们不需要绕来绕去,何不说个明白,你想问什么?你又和姑母是什么关系?”

我敛了笑:“她是不是你寻回的,重要吗?”

她点点头,苦笑起来:“重要,重要到可以关系我一生。如果姑母是我寻回的,我就可以脱离幽月宫,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如果不是我寻回的,我就要回去,履行我该做的一切。”她的笑凝结在脸上,呆呆望着窗外的湖面,许久没有回神。

我轻叹一声:“男人们缩起头来隐身幕后,幽月宫这种做派,不要说一甲子,就是再过百年,也难以成事。你们出生之时,未及享受父母疼爱,便被交于外人抚养,长大成人后只知幽月宫不知父母,有违人伦纲常。还有女子终生不得嫁人这种宫规,生生扼杀了人的感情,与天理人道相悖。你们努力的结果不外乎有两种,一是推翻当今大王的统治,但这样冷血的人,就是取得了天下,能体恤黎民百姓吗?二是,无休止的战争,除了殃及无辜百姓,伤了同胞,有其他意义吗?”

她眼中隐蕴点点泪光:“宫里女子不分辈分,无论老幼皆以姐妹称呼,听宫里年长的姐姐提起过,第五任宫主宇文青寇是唯一一个嫁了人的,说是嫁,其实瞒过首领,待首领发觉,已有孕在身的宫主早已不知所终。首领盛怒之下颁下一级死令,宫中众人无论是谁,只要发现宫主,都可乱剑砍死。宫主武功虽高,身形却日渐不便,终是不能抵挡宫中众人追杀,后背中一剑坠了崖。但宫众并未在崖底发现姑母尸首,首领又颁一令,宫中女子,每三年派出两人寻找姑母,寻到之人,可脱离宫里的控制。”

原来娘亲受过如此折磨。我心头一阵难过,想抑住又压不下去,想摒弃却怎么也甩不开。半晌后,方觉得心口郁积闷气散去一些,看向她,她眼中泪已隐去,但眸底那丝绝望却越发让人心痛。

我道:“首领由东丹王的男人们承担?”

她点头:“首领从不在宫里露面,所颁下的令也由左右护法分别口授,身份神秘至极,但肯定是东丹王后人。你既已知幽月宫,定是和宫主见过面,你是宫主的女儿?”

我不否认,也不承认。

她静静看我一会儿,目光黯淡下来,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们心里都是羡慕姑母的。”

我重重叹口气:“既是如此,为何不逃出幽月宫呢?”

她摇头轻笑:“鸩毒、锯割、断椎……这都算得上酷刑,你知道什么叫开口笑吗?”

我心中一震,开口笑,名称虽好,可排在最后面:“那是什么?”

她脸上现出惊恐之色:“一根木棍自口中撑入,过咽喉直插进肚子里,人并不会当时死去,那种惨状……”

我惊恐地“啊”一声:“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娘亲竟然回到了这种组织,他们会对娘亲怎么样?我不应该出谷的。如果我不出谷,娘亲仍会默默隐身于山谷之中,我已不敢往下想,心胆如裂开一般,忍不住痛哭出声。

门“啪”地被推开,阿桑冲进来,揽住我的肩头怒声质问紫漓:“你怎么我们家小蛮了?我家少爷回来,不会轻饶了你。”

紫漓静静起身,看我一眼,默默向外走去。

我推开阿桑,截在她面前:“他们会怎么样对她?”

她摇摇头,错开身子,仍欲往外走。

我心中绞痛,思路却清晰起来:“告诉我,幽月宫的具体方位。”

她停步,与我肩挨肩,我面向窗子,她面向房门,两人默站一会儿,她静静地道:“我身份已有所不同,不能泄露宫中机密。”

“紫漓……”我转身恳求她。

“告诉她。”门外,传来宇文宏光冷若寒冰的声音。话音刚落,他已立在我跟前。

紫漓默站一会儿,目光自宇文宏光身上收回,幽幽黑瞳盯向我,面色平静,嘴角现出丝苦笑:“小蛮,我亲眼见过开口笑,你是想让我也试试吗?”

我身子一抖,颤着音道:“让她走。”

宇文宏光注目盯着我。我眼中已泛起雾气,重复道:“放她走。”

宇文宏光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脚下一软人已往地上倒去,他眼疾手快,揽住我的肩头。我呆呆愣愣,任他扶着。

紫漓走到门槛处,头未回,轻声道:“嵩山。”

她跨出房门,我口中喃喃重复:“嵩山,嵩山。”

紫漓身影消失不见,房门口又出现一人,是那少年。他回头又望一眼紫漓背影才跨入房中,皱眉对宇文宏光道:“连背影都是冷的,好奇怪的丫头。”

宇文宏光恍若未闻,扶着我坐下,拉凳子坐于我对面,盯着我,柔声问:“可好了一些?”

我木然点头,心中还在想着开口笑。

那少年随手拉起凳子,看看我,又凝神瞅了会儿宇文宏光,最后轻咳一声,头撇向窗外,宇文宏光抬起头,吩咐阿桑:“去湖边交代下去,把马车停在店门。”

阿桑早已惊得面无人色,乍一听叫她,人不由哆嗦一下,慌忙跑了出去。

我闭目一瞬,理顺思路,再次睁开眼睛,正对上他关切的黑瞳,我心中一暖:“去嵩山最快几日?”

他道:“不休息,换马不换人,两日也就到了。”

我木然点点头,又默下来。

此时,那少年突然回头,嘴边噙着丝笑,看着宇文宏光:“操练兵士并不是非你不可,大北奴可用将才多着呢。”

宇文宏光头微微垂下,肃容道:“宏光谢谢你。”

那少年轻摇了下头,复又望向窗外。

阿桑怯怯地进来,宇文宏光伸手欲扶我,我摇头拒绝。

宇文宏光说得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能处理得了吗?从今日起,从现在起,我要坚强起来,为我,也为娘亲。

宇文宏光默默打量着我。我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外走去。

天将拂晓,桌上巨烛也已燃完。

我低头苦笑,心中最后那丝侥幸也随着烛灭而消失,世奇还是未归,内心期待能见他最后一面,可枯等一夜,还是不能如愿。

我提起包裹,起身拉开房门。立在门口的阿桑闻声抬起头,双眼通红道:“我随你一起去。”

我直接摇头:“我要面对的人武功都不弱,你手无缚鸡之力,跟着我只能增加我的负担。阿桑,昨晚我已给你说得十分清楚,你一夜不睡我也不会改变想法。”

“小蛮。”阿桑拉着我的衣袖苦苦哀求:“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我跟着就伺候你的生活起居。”

我把包裹斜负于身后,狠狠心甩开她的手。

阿桑执意跟在我身后:“上次你整夜不归,少爷找你一宿,现在少爷未回,你却要离开,而且是要去涉险。你是为了你的娘亲,可你从未出过远门,现在孤身一人上路,我不放心。韩伯昨晚就遣人快马加鞭去蓟州给少爷送信,你再等几个时辰,少爷还在路上,他回来陪着你一起去。”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些,心里有丝渴盼,想让他陪我前行。犹豫不决间,突然想起鸩毒、锯割、断椎、开口笑这些酷刑,前面已有娘亲犯险,现在还要再加上世奇?我心底一寒,苦笑着摇摇头。

出了我所住的院子,遥见韩伯顺着湖上虹桥匆匆跑来,跟上来的阿桑面色一松,脸上忧色淡了些。

韩伯此来,定是相劝,我不能再耽搁时间,提气向园子院门方向疾掠而去。自来此地,我没有在寒园露过功夫,见我轻盈如燕向前飞掠,韩伯呆了片刻后扬声道:“蛮儿,少爷已在途中,一个时辰之后,少爷必定会赶回来,你快停下。”

阿桑哽咽的声音也又响在身后:“小蛮,你当真不带我。”

我心头一酸,双手掩耳,跃墙离园而去。出了城门,过了护城河,望着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路人,我心里一阵茫然。路上,除了挑担的农人外,远足之人要么马车要么各色小轿。而我身上包裹里仅有面具和娘亲留下的衣衫,竟忘了带些银钱在身上,怎么办?难道要徒步千里去嵩山?

正为难,身后忽地传来宇文宏光的声音:“小蛮。”

我心头狂喜,快速转身:“正好碰到你,可否……”我话说一半住了口,骑着高头大马的他,手里还牵着匹小黑马。我有些迟疑:“这马是给我准备的?”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我以为你昨晚会出城。”

他身上衣衫微皱,面上稍带倦色,我心里突然不安起来:“你不会是昨晚就在这里等吧?”

他凝目注视着我,点了点头。

我匆忙收回目光,不敢与他再对视:“多谢费心,这马我先借用,顺带再借些银钱,回来后一并归还。”

他声音无波澜,听不出真实情绪:“对不住,这两匹马是母子马,小黑马品种虽优良,但还没有独自远行过,估计借不了。”

我心急如焚,听他不同意,伸手就要去拉他手中缰绳:“小黑马不能借,母马总能借吧。它总能长途奔袭吧!”

他突然住口,任由我拉扯。我蓦地想起来,他的这匹马更借不走,这匹马只认他这个主人。我恼羞成怒:“不借你牵出来干什么?你究竟想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伸手拍拍马鞍边的行囊:“我也去汴梁,恰是同路。”

我恨恨瞪他一眼,伸手拽过小黑马的缰绳,飞身上去:“你去汴梁干什么?”

他神秘一笑:“自然是有事需要去。”

我扫他一眼,轻夹马腹,两马并行疾驰。

日渐西斜,官道之上尘沙飞扬。

我身子僵直,双腿已无知觉,但仍双眼微眯,扬鞭抽马。

身侧袍角飞扬的宇文宏光,蹙眉再次开口:“小蛮,身子可受得住?”

我仍盯着前方,木然点头。

他轻叹一声:“再前行十里,换马,歇息。”

我仍是只点头,不发一言。

官道之旁一座客栈孤零零地立着,宇文宏光翻身下马,向我伸出手,我身子麻木,已不能动分毫。他眉头紧锁,揽腰抱下我,径向客栈走去。我挣扎着要下地,可脚一沾地,双股钻心地痛,腿一软,眼见就要倒地。他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我:“你若想早点到达目的地,还是不要逞能的好。”

我只好任由他抱着。

两名黑衣人闻声而出,对他屈身一礼:“王爷,饭菜和马车均已备妥。”

他轻一颔首,两人快速退下。

“你早就安排好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我的心也莫名其妙跳地快了些,一下又一下,几乎要蹦出胸膛。

“这样可以节约时间。”他跨进客栈,把我轻轻放在桌边椅子上:“路上条件简陋,先凑合着吃些。”

“你汴梁的事也很急吗?”刚说完我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为什么一定要问出来,故装不懂不好吗?

他发间落了灰尘,灯光下呈灰白色,但无损于他容颜的俊朗。此刻,正直直盯着我的眼睛:“你的急就是我的急。”

我快速低头,抓起竹箸就开始吃。他拿起酒壶倒两杯,把其中一杯拿到我面前:“喝了。”

我抬头,目光却不敢与他相触:“我沾酒即醉,不能饮酒,否则晚上根本不能赶路。”

他轻轻一叹:“你脚已不能沾地,已不能再骑马。咄贺一昨晚已命人在此地备下马车,用过饭我们都坐马车。这杯酒能让你好好睡一晚。”

“还是骑马吧,马车速度太慢。”

“明天早饭过后,还要是要骑马的。”

我这才点点头,端起酒杯就欲灌下。

他伸手挡下,用手遮住杯口,看着我柔声道:“待用过饭再喝,我不是让想让你醉过去,只想你微蒙后暂时忘记烦扰,好好睡一晚。”

一股暖流滑过心间,我朝他浅笑着点点头。

他眸中一亮,脸上瞬间神色飞扬,夹一箸笋丝放入我面前碗中,道:“只有心静下来,才能理顺思路,分析你娘亲可能现身的地方。”

娘亲为了我隐居十多年和幽月宫残酷的刑罚一直交替着撕扯我的心,让我无暇去分析去想象。现在经他一提醒猛然警醒,未明幽月宫下一步行动之前娘亲肯定不会贸然回去,紫漓知晓娘亲已回,肯定是娘亲自己放出的消息。娘亲如果不在嵩山,只会在汴梁。

我放箸于碗边:“鬼叔叔是赵普之子赵凌,你能确定?”

他喝完杯中酒,放下杯子,面上微露得意之色:“南鸿所有将领的画像,我们大北奴每个将领手中均有一份。不说他们的长相、作战方法,就连嗜好、和哪个大臣交好,我们心中都有数。”

我默然轻笑,对此不置一词。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娘亲的安危更重要,南鸿也好,北奴也罢,不管谁统一了天下,都跟我没什么关系。现在只要宇文宏光能确定鬼叔叔的身份就好,见到鬼叔叔,也就等于有了娘亲的消息。

他敛了脸上浅笑,默盯着我,眸中隐着期待:“你昨晚为何没有出城?”

自出城门起,我一直刻意不去想韩世奇,刻意不想昨晚的等待,听宇文宏光突然提起,我心头一窒,韩伯早上说韩世奇再过一个时辰即回,现在已过了一天,他肯定已经回到园子里,我的离去他会怎么样想?会不会追来?其实,这时候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内心深处我是想让他追来的,想让他和我一起面对这个困境,想给无措的我找个心理依托。

宇文宏光见我久久不语,眸中神采瞬间散去:“吃完饭还要赶路。快吃吧。”

我顿时回神,夹起刚才掉到桌上的菜重新放于碗中准备吃。他看得眉扬嘴弯:“我们大北奴的人从不糟蹋粮食,因为我们知道粮食来之不易,也珍惜目前的安居生活。”

心知他是刻意岔开话题,我心中却依然难受,如同硬生生塞进一块大石,堵得难受。宇文宏光此去汴梁,是真的有事,还是刻意相陪?那天翠屏小筑中锦衫少年看似无心的话语再次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开口问:“宇文……”

他轻哼一声,道:“我们要同行一路,你这么叫我,我听着不顺。”

在王府中连名带姓叫他,他听着不顺。在府外,他还是听着不顺。意思岂不是让我直接叫他的名字。不知为何,我心中莫名一慌:“你去汴梁所为何事?”

他默默打量着我,眸中慢慢涌出柔和之色:“如果我说,我此去是专程陪你,你信吗?”

我心骤然一沉,今晨心中焦虑,未曾深思。他如此待我,我受得起吗?

他凝目盯着我:“信吗?”

我慌忙撇过头,望向店门之外,发现皎月已升,银光下,万物罩上柔和的光芒。我要怎么回答?

夜,死一般的寂静。店内店外,除了我们两人的呼吸声,竟连虫鸣声也无。

宇文宏光微不可闻轻轻一叹:“潘世杰已死,南鸿重臣之中已无与我大北奴交好之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南鸿皇室多数臣子对赵光耀不满,已有人通过李继镔带信给大王,愿做我方进军中原的内应。我此去是暗中查访此人是真心投诚,还是另有所图。”

我悄悄松口气,不是为我就好!只是,转念又一想,潘世杰已死半年,他此时才去不甚合理。他是为了让我安心才说刚才那席话?心再度揪起来,不愿意相信这个可能性,只得一遍又一遍安抚自己,他此行是为了北奴王室,是为了于越王府荣辱,不是为我!不是为我!可是,安抚似乎并无效果,我心中郁积之气不减反而又增了几分。

宇文宏光一直留意着我脸部的神情变化,许是见我眸中愁苦,他脸一冷,喝道:“萧达石,再上热饭!”

音刚落,萧达石便从后面出来,垂手躬立在宇文宏光身侧,快速打量一眼桌上,谦恭地道:“王爷,这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食材已全部用完。奴才们的饭菜刚刚做好,正热乎着,要不要上一些?”

宇文宏光目光仍裹在我身上:“出门在外也讲究不了这么许多,端上来。”萧达石转身进去,顷刻而回。

宇文宏光目光渐渐温和:“再吃一些,不吃不喝哪有力气救你娘亲。”

没有他,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到达汴梁,所以,无论他是不是专程相陪,我眼前都必须接受。这个认知让我心里更加难受,我不想再胡思乱想下去,低头大口大口地吃饭。

“慢着点。”宇文宏光声音柔和。

我吃完最后一口,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只一会儿工夫酒气便上涌,如我所愿,还真有些头晕目眩,撑桌站起,身子晃悠着向客栈门口走去。

宇文宏光走来握着我的手。

我挣了下,未挣脱,我抬起头望向他:“我可以……我一个人……能行,我会尝试一个人去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默盯着我的双眼全是心疼,酒精作怪,我竟然回望着他,说出心里的话:“你不需如此待我……你身份尊贵,我只是山野女子……况且我心中……”客栈门槛很高,边说边走的我迈出左脚后,一个不留神右脚挂在门槛之上,整个人径直向地上趴去。

宇文宏光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我的身子,扳着我的肩膀,让我与他对视:“况且你心中的人不是我,是吧?”

我笑容惨淡点点头,眼皮涩,脑袋蒙,人不受控制倒向他胸膛。

他打横抱起我,在我耳边轻声问:“蛮儿,告诉我,你昨晚未出城,是在等他吗?”

我“唔”一声:“我想让他陪我……却又害怕他陪……”

宇文宏光力道奇大,似是恨不得把我揉进他的身子,我们两人身子密密合合贴在一起,我呼吸有些困难,人却清醒起来,身子却丝毫不敢动弹,唯恐他发觉我并未深醉。

他举起双臂,让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蛮儿,那晚你清新如荷的面容在一袭白色裙裳衬托下,竟有光艳动天下的绝色效果。出身王族,从小到大我不知见过多少倾城倾国的美人,可不知为何,我觉得她们不及你三分。你衣饰不华丽,你粉黛不施,可你本身就是一幅绝好的画,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清丽脱俗又不染尘埃,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知道,今生就是你了。那晚跟踪你,一是你和家人联络方式奇特,令我怀疑,另外那层原因,却是我想知道你家在何方?你走后我暗自寻觅月余,希望能找到你,可没能如愿。回到燕京,我暗中遣人入山多次,大雪封山之时也没中断。可谷中并无人烟,也没有人家居住的痕迹。我没想到会在出使西越的路上见到你,更没想到你会结识韩世奇。我恨不得当时就带走你,可我不想只带走你的人,我想连你的心一并带走。我人在西越,心却在你身上,担忧你会焦急,更担忧你用其他方法要面具,我让咄贺一快马加鞭赶回去,没有想到你直接去了燕京,我喜忧参半,喜的是面具在我手中,我有亲近你的机会,忧的是你住在寒园,身边有韩世奇。办完事后我快马加鞭往回赶,途中接到咄贺一急信,原来伊人竟在我府中。”

我心跳如擂鼓,觉得一不小心就会蹦出胸膛。我想制止他继续往下说,却不敢轻易开口,让他知道我听到他刚才那席话。心提到嗓子口,还好,他不再继续往下说,用重重的叹口气作了结尾。

萧达石声音响起身侧:“王爷,马车上毛毡已铺好。”

宇文宏光未出声,抱着我,大踏步走着。

身子轻柔地被他放下,感觉他坐在身边,我依然装作熟睡。

不知是车夫驾车技术极好,还是车夫与马搭档多年已有默契,马车越跑越快,一路之上,既无扬鞭声又无轻喝声。官道似是很平坦,我竟不觉得颠簸,我昨晚本就一宿没睡,且骑一天马,此时,困意袭来,我有些睡意蒙眬。

“韩世奇,韩世奇……”我一呆,耳边又传来他的轻语声:“你们不过相处一个多月,你了解他吗?你可知道,他前去蓟州干什么了?”

蓟州粮铺出事,我不知是何事,更不知是大事,还是小事,寒园之中,无人谈论世奇的生意,我本也无意打听,所以根本无从知晓。听他口气如此,我心中一沉,难道竟与朝廷有关,与朝廷有关,莫不是与这次调粮有关?

我不由自主眼开双目,自车帘间隙而入的月光下,以手支腮侧躺在我身边的宇文宏光一惊。

我咬唇踌躇一瞬,吞吞吐吐地问:“蓟州……蓟州出了什么事?”

他双眼微眯,黑瞳炯炯有神,不答反问:“你什么时候醒的,还是根本没睡着?”

我赶忙掩饰道:“我刚刚才醒,我什么也没听见。”

他双眉紧蹙:“我说了什么了吗?”

我一呆,我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岂不是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欲盖弥彰无微不显。

谎言揭穿,我面一热,再不敢直视他的眸子,翻身坐起来。这个人,应该面红耳赤的人好像不该是我,可他为什么就这么坦然呢?甚至没有一丝尴尬之色。

脑中蒙了好一会儿,心神才稳了下来,头抵在膝头,我心中犹豫着,该怎么样开口问。

他已躺下,扯过薄毯盖上,似是要睡。

我心中焦急,嗫嚅一阵,声音轻若蚊蝇:“蓟州出了什么事?”

他双目虽闭,但眉宇却微微蹙起:“北奴本为游牧民族,经济全靠老天,水草丰富,牛羊无瘟疫,子民们才图个温饱,国基不稳,导致八部终日纵兵抢掠,为改变战乱不休的现状,强夺燕云十六州。并以此为样,引导其他地区发展农耕,谁知,效果并不理想。农业还是集中这十六个城市,大王十分头疼,既不能夺了田地收归国有,又不能过分奴仆这十六个城市的南鸿人,粮食也就成了大北奴的软肋。韩家自祖上已归北奴,况且韩德让为政事令、兼枢密使、总宿卫兵,这在北奴史上从无先例,韩世奇做粮食生意,本也没什么,大王也并没有多想,可近两年,韩世奇生意越做越大,存粮相比国库只多不少,韩家骨子里流的是南鸿人的血,朝臣们开始担忧,长此以往韩家岂不是要控制北奴的经济命脉。大王无数次暗示过韩大人,却毫无成效,韩世奇生意上的事根本不听韩大人的劝说。太后倚重韩大人,大王苦无他法,便以调军粮为理由买粮,可韩世奇……”

他说的前半段,我也算是略知一二,后半段却是第一次听闻。世奇早知大王十分忌惮他的生意,可依然故我,他究竟想干什么。是心中无所图,才无所顾忌呢?还是因为其他自己所不知的原因呢?如果真有所图,又为何把生意做得如此招摇?

心中一直紧张担忧,手心已全是冷汗,全然没有在意他脸上一直变换的表情。正听到关键处,他却停了下来,我纳闷地望向他。他默盯着我,灰黑的光线下,他竟似满眸伤悲,两人目光一触,他依然凝目看着我,我却不敢与他直视,别过头,不敢再看他,一时之间思绪极乱,再难集中心神。

他拉我躺下,我向边上移移,距他身子远了些。

他轻哼一声,冷声道:“我不会吃了你,这么贴着车子易颠着。如果觉得我比较可怕,把毯子裹紧些。”说完,裹紧他自己身上的毯子,闭目不再开口。

我心中虽想知道下文,但却明知无法再次开口相询,遂睁着双眼,盯着车顶,默默出神。

“如果我不说,你应该睡不着。”他仍闭着眼:“限期十日,凭他的能耐应该很容易办到,他只需坐在燕京城总店发一道命令,粮食自会调齐,根本不需亲自往返于这十几个城市。但结果,他只调来所需粮食的一半,却把大部分粮食调至蓟州,不知他意欲何为?”

我心暗惊,世奇也曾提过,单纯调粮并不需他亲自出马。当时我并未多想,甚至私底下还暗自揣测,认为世奇是唯恐属下怠慢,调配不齐,才这么做,原来并非如此。我在心里琢磨一阵,仍是没有头绪,脑中却越发混乱起来。

默忍一瞬,侧过头,看着他问:“你既已知道蓟州有粮,大王理应也已知晓,世奇此去蓟州,难道……”

我话未说完,他“呼”地一下掀开毯子,没有看我,径自扬声向外面喝道:“萧达石,酒壶拿来。”

萧达石静寂无声递了进来,他回头,盯着我:“喝一口。”

我起身,接过酒壶,默看他一眼。他闭目一瞬,声音虽压得很低,但语气怒极:“韩德让有太后护着,大王不会怎么样他。让你好生睡一宿也这么难?”

我默默喝一口,怯怯递给他。他猛灌两口,拧上盖子后随手扔在一边,倒头就睡。

我暗叹一声,默默躺下。

酒果然有用,一夜无梦到天明。阳光透过帘缝照在脸上,我以手遮脸,翻身坐起,身边已没有宇文宏光的影子。掀开帘子,发现他骑马走在前面,衫袍飘忽,黑发随风飞扬,浑身上下沐浴在初升的红日里,身姿飘逸神态俊朗。放下帘子,望着腿上的两张薄毯,怔怔出神。 jNKRel4hMyJJNGFlmlmWrkV8ehsgi/YTLYGLTZP2BsiR+Ql0coF52RJxzJK17N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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