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集权社会中,财政扩张是不可避免的,即便朝代初期能够做到小财政和小政府,但随着官僚数量的膨胀、政府职能的扩张,对于财政收入的需求也会越来越大,最终压垮民间经济。
汉武帝除了建立官营制度,还建立了中央垄断的金融体系,特别是货币发行,为皇帝带来巨大的利润。垄断金融成为历代政府聚敛钱财的重要手段。
汉武帝建立官营制度和金融垄断体系,引起了社会的普遍诟病,一场垄断与反垄断的斗争不可避免。
在汉昭帝时期,就发生了一次关于“国进民退”还是“国退民进”的大讨论,讨论的双方是皇帝的“聚敛之臣”和民间的贤良文学,这场争论的主题延续了数千年。争论中,代表民间的贤良文学表面上获胜,但实际上,争论过后,官营制度和金融垄断不仅没有废除,还不时得到加强。
事实证明,一旦官营体系建立,政府就会对这种体系的财政产生很强的依赖,要想废除这个体系便不可能了。
西汉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汉景帝去世,十六岁的皇太子刘彻即位。
新帝即位时,汉室江山已经存在了六十五年,随着天下太平和经济的发展,秦时的战乱已经成为过去。在汉代,由于文字并不普及,加之人们的寿命也比现代短,因此当时的社会比现代更容易遗忘历史,六十多年前的事情已经过于遥远,活着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大一统时代的生活。他们悠然自得,工作、缴税、享受,并认为自己处于最好的时代。
然而,事情在向着对民间经济不利的方向发展。
随着人们对于贫穷状态的遗忘和对汉家威仪的推崇,一个崛起的时代到来了。在这个时代不需要谨小慎微的节俭,而需要集中精力办大事的豪迈。这也是财政扩张的时代,此时的皇帝不懂得没钱的艰辛,只体会到了花钱的爽快。
这也是《史记》作者司马迁生活的时代。在二十四史中,大多数朝代的历史都由后朝人撰写,作者们不会因为写出了前朝统治者的恶而受到迫害。只有《史记》是个例外,司马迁将历史一直写到了他生活的年代,并且秉笔直书,丝毫不顾及皇帝的情面和本人的安危。
然而,人们无法通过《史记》的《孝武本纪》来了解汉武帝其人其事,只能通过其他章节间接地分析。如果翻开《孝武本纪》,会发现这一卷只是拼凑出来的。也就是说,司马迁的原始文本已经佚失了,如今我们看到的文本,是由一位叫作褚少孙的人补写的,后者大段大段地抄袭了《史记》的《封禅书》。
司马迁的文本之所以佚失,其原因不言自明:这位态度严谨的史学家流露出对汉武帝政策的批评,尤其在直接描写汉武帝的本纪中,其立场和态度绝对无法见容于汉武帝和后世的皇帝。如果要让《史记》流传,则必定不能保留这一卷。
但我们可以猜测,司马迁会在这一卷里写些什么内容: 在汉武帝一代,扩建的宫室、复杂的礼仪已经逐渐成为常态,董仲舒等大臣们开始神化皇帝,用现代人看起来是胡言乱语的神秘语言将儒家变成了儒教,而战争更是使中央王朝的财政问题显露无遗。
在带有自由色彩的思想的司马迁看来,汉王朝已经过于庞大,从民间收了过多的税,花了太多的钱,却没有带来好结果。
当汉武帝政策带来的破坏性显露无遗时,人们感叹汉武帝与前几位皇帝差别竟如此之大。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汉武帝,另一个皇帝或许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继续文景时期的政策,让汉初的盛世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永久。
但如果仔细研究,就会发现其实汉武帝的做法并不令人感到奇怪。因为现代的人们已经逐渐明白,大一统中央集权王朝的死穴,就在于不可避免的财政扩张。
在中央王朝建立之后,随着经济的恢复和发展,这个死穴逐渐暴露出来:无论皇帝如何小心翼翼,中央王朝的财政扩张最终都会摧毁健康的民间经济。不管中央王朝前期的经济表现有多好,其制度也总是在慢慢地变坏,直到崩溃。无论何人想把时间停下,维持在王朝前期,都是办不到的。
之所以这样,还是集权制度本身的问题。
汉高祖开创的王朝的确给中国带来了无数的好处,将如此众多的人口集中在一个政权下,创造了一个全国性的大市场,经济规模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但是,人们在享受这些优点时,却没有看到官僚集团的悄然膨胀, 后者如同癌细胞一样扩散,直到经济吃不消,养不起官僚集团。
从汉文帝始,由于缺乏收入,皇帝开始买卖爵位。汉景帝削藩后,更是将中央直属官僚系统铺向深层。当全国性的官僚网络建立起来,由于整个官僚系统受到的监督是很有限的,这个阶层就变得越来越臃肿。
虽然皇帝在官僚层面设立了严格的监察制度, 以防止官员滥权,但是官僚集团作为一个整体,没有外部力量能够监督它。占全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没有任何监督的能力,他们唯一的方法,就是实在受不了了就造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手段去制衡政府。
每一级官僚所耗费的资源都越来越多。以位于官僚集团最顶层的皇室为例。《汉书·外戚传》记载,汉初,皇室消耗占比很小:汉高祖、汉文帝、汉景帝时期,宫女人数极少,后宫也极为简单,除了皇后之外,只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少数等级。然而,到了汉武帝时期,又增加了婕妤、娥、容华、充依等级别。汉元帝时,又增加了昭仪等级别,形成了十四等的后宫制度。
后宫的俸禄等级已经相当于一个缩小版的官僚集团。昭仪的俸禄与丞相、诸侯王相同,婕妤的与上卿、列侯相同,娥与中二千石、关内侯相同。级别一直排下去,直到最末一级也有百石的俸禄。
当后宫的人数达到数千人,养活这个后宫就要耗费大量的物资。而除了皇帝之外,各地的诸侯王、官员也都要维持愈加庞大的排场,俸禄消耗呈几何级数增长。
王朝初期,经济处于快速恢复期,经济增长的速度还能高于官僚集团的膨胀速度,这时,民间的收入就会增加,人们的日子还好过些。但是,到了盛世末年,经济增长速度减缓时,官僚的膨胀速度却正处于高峰时期,超过了经济增长的速度。
经济减速时,官僚集团的膨胀速度却无法降下来,甚至反而会加速膨胀。因为经济不好,民间的日子不好过,吃空饷的人更不想离开官僚集团的庇护,更多的人想挤到庞大的官僚队伍里来。
这时的吏治也最败坏,官员们不是想着政绩,而是想着如何讨好上级和皇帝。皇帝有什么喜好,官僚们都会争相满足。皇帝喜欢打仗,大家立即发动战争;皇帝沉迷声色犬马,下面就会送上不计其数的女人。这些铺张浪费进一步掏空中央王朝的财政,并将成本转嫁给民间,导致民间经济更快地陷入枯竭。
这个时候就会产生财政猛然扩张、经济猛然失速的情况,社会问题频频发生。王朝迅速由盛转衰。
所以,官僚集团引起的财政扩张,对于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到最后,这个问题会越积越大,埋下灭亡的种子。王朝前期表现得再美好,到了后期还是要面对民生凋敝的无奈结局。
具体到汉武帝时期,官僚集团引发的战争问题导致财政失衡,财政失衡又逼迫皇帝开办官营产业、垄断资源。而政府具体参与经济之后,又需要大量管理经济的官员,官僚系统一下子膨胀了数倍,成为民间经济的巨大负担。
在大一统国家,无论是汉,还是后来的唐宋元明清,战争成本都是历代集权政府承受不起的重担。战争时期,政府的花费数倍、数十倍于和平时期,政府的财政骤然恶化。
在本书的引子里,已经谈到了战争带来的巨大直接成本。但除了直接花费(养兵、抚恤金、养战俘、收买敌人)之外,更加难以估算的是间接的战争成本,比如物资转运和战备消耗。
西汉时期的产粮区主要集中于华北、川蜀,以及长江—淮河地带。在非战争时期,地方政府收了税,把税粮从地方运往首都长安,供皇帝和中央政府使用。由于古代缺乏完善的道路系统和交通工具,运输税粮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就算是富裕的中央王朝也感到很吃力。
战争期间,皇帝除了调兵之外,还需要把军粮再运往战争地带,而战争地带往往处于无法自给自足的边境地区。王朝再强大,也无法仅仅依靠政府的力量做到这一点。
除了物资转运,战备消耗是另一个死穴。这里仅举《史记·平准书》记载的汉匈开战后,汉政府修筑朔方城的例子,来说明战备消耗之大。
朔方城位于河套地区,在西安的正北方,与匈奴直接对峙。汉武帝时期,该城由苏武的父亲苏建率领十万人建造。 在前机械化时代,修筑城池是一项巨大的工程,而在人口不足的地方修城就更为麻烦。为了修筑朔方这样一座边防城市,汉政府需要从内地调动十万人到塞外边关去劳动,为供应这十万人的口粮,又需要极强的物资运载能力。整体耗费高达数十亿至上百亿钱,相当于汉王朝一年的财政收入,更是远远超过整个中央政府官员一年的俸禄总和。
朔方城只不过是一个典型的代表。除了朔方之外,在东南、西南、朝鲜等地都有大规模的战备调动,同样消耗着大量的财政收入。
最终,战争会把健康的财政彻底拖垮,中央王朝不得不依靠临时性的举措过日子。
但是,战争又是不可避免的。一旦集权国家经济恢复,就会有人鼓吹战争,第一次、第二次的时候,人们只把这种鼓吹当作疯子的言论,但是第十次、第一百次的时候,这种言论就能够打动执政者,并通过政权的力量传播开来,让整个社会变得狼性十足,从而开始疯狂的冒险。冒险过后能够及时收手还好,如果过了能够回头的临界点,就必然采取财政上的一系列集权措施,最终导致财政的崩塌。
经过一辈子的战争,汉武帝在晚年有了另一次反思。 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桑弘羊等人又提议汉武帝继续花钱,以轮台为中心建立军事基地。然而这一次,汉武帝经过深思熟虑后拒绝了。他发了一道长长的诏书,详细讨论之前发兵的得与失,得出结论:在轮台兴军务是一项划不来的举动。《汉书·西域传》记载,他终于认识到“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在忏悔两年之后,汉武帝去世。他在位期间,王朝财政得以无限制地扩张,汉武帝也终于将中央王朝建设成两千年的样板。
这个样板具有如下特征。
首先,王朝农业税的税率不高。汉代采取1/30的税额,而其他朝代税额最轻时是1/10或者1/15。对农业采取低税率,除了所谓的重农情结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国古代的粮食产量长期维持在低水平,如果税收过高,农民就无法留够活命的粮食。除非是在战争的特殊时期,王朝为了稳定的需要,一般不会对农业加税,甚至不时有减税的措施出台。
其次,农业税税率低,并不意味着农民税收负担低。在降低农业税的同时,政府采取了更灵活的方式,从其他方面获得财政收入。这些收入包括垄断工业收入、关市收入,垄断流通领域的收入、铸币产生的铸币税、财产收入等。这些收入最终都会转嫁到百姓头上。
这些税虽然沉重,却是隐性的。虽然在大部分情况下,农民不需要直接缴税,但是政府通过较高的工业品价格,或者利用铸币权,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从农民手中把财富抽走了。这种做法隐蔽、高效、来钱快。这也是“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 的秘密所在。
在西汉时期,百姓缴纳的正规税赋最高时达到40亿钱,而皇室的财政收入却达83亿钱。 也就是说,在整个财政盘子(包括皇室收入和政府财政)里,皇帝通过官营产业、垄断经营等方式获得了占总财政一半以上的收入。汉朝时期,农业占国民经济的九成以上,而工商业占比不到一成,却承担了总财政一半以上的负担。可见,皇帝通过官营产业对经济压榨到了何种程度。
这种压榨也导致了另一个问题:古代中国的工商业在重负下始终无法得到完全的发展。不仅是汉代,在古代中国任何朝代都存在同样的税赋问题。这或许是古代中国无法摆脱农业社会的原因所在。
汉武帝时期,还为未来两千年的中国经济和财政制度树立了另一个样板——货币制度。
汉武帝之前的汉代,货币发行处于罕见的自由竞争状态,除了中央政府之外,民间和诸侯也都可以发行货币。而汉武帝则把铸币权收归官营,形成了我们熟悉的垄断发行制度。
欧洲和美国政府直到近代才形成真正意义上的货币垄断,而中国的货币垄断却已经维持了约两千年。
汉武帝的制度使得宋代之前的中国一直处于金融抑制状态。直到北宋时期纸币出现,才唱响了对这种金融制度的反叛。
在人类历史上,货币一直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它为了方便贸易而诞生,却又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带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在纸币发行之前,人类使用金属铸币的时期,最古怪的问题是货币面值和实际价值不一致。
在货币还没有出现,需要利用金、银、铜做交换的时代,人们会按照金属的实际价值来估值。比如,一斤麦子价值一两铜,一匹马价值一两银子。
由于称重很不方便,人们又发明了另一种做法,把一两铜做成特殊的形状,并在上面标明重量(面值),标准化的货币从此诞生。由于省去了称重和切割金属的麻烦,货币很快就成为贸易中最主要的中介物。
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虽然货币上标明了重量,但有的人会把货币做得比标明的重量更轻,却按照标明的重量去使用,赚取差价。也就是说,面值上标明是一两,但实际重量只有八钱,面值和实际价值出现了分离。
就算一开始货币都是足值铸造的,但使用一段时间后,足值的货币也磨损成不足值的了。
为了对付减重问题,解决的办法有两个。
一是对货币进行称重,按照实际重量估值。但这样做除了不方便之外,还需要防止另一种造假手段,即往铜币里掺锡、铅等不值钱的金属,人为地给货币增重。
这种称重的做法只是在民间采用,而政府更倾向于采用另一种办法。
二是政府规定,不管货币的实际价值是多少,市场只能按照面值来接受它。加入官方强制力后,货币也就从“自然货币”变成了“法定货币”。法定货币必须依靠政府立法强制流通,已经偏离了货币的实际价值,而后来出现的纸币也是一种典型的法定货币。
可是,一旦官方授予不足值货币和足值货币同样的流通权,就会有人在铸造货币时故意缺斤少两。而人们持有货币时,也会先把货币的边缘剪下来,再把剪边货币当作足值货币使用,剪下来的边就可以用来铸造新的货币。 时间长了,足值的货币反而不见了,只剩下不足值的劣币。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的原理。
劣币问题在所有使用铸币的人类文明中都会出现,只要由官方强行规定法定货币的流通权,就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
那么,如何解决“劣币驱逐良币”的问题呢?
出乎意料的是,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开放铸币权,允许所有人铸造货币;与此同时,放开民间的选择权。官方不去规定哪些货币能用,哪些不能用,由民间根据各家货币的口碑自行决定接受与否。这是一种自由竞争的模式:口碑欠佳的铸币没有人接受,就慢慢地消失了;而口碑良好的铸币接受的人多,会成为竞争的胜利者。
通过市场选择达到一种平衡状态。这就产生了另一种现象:良币驱逐劣币。
到底是“劣币驱逐良币”,还是“良币驱逐劣币”?二者的区别在于,政府是否强制规定某一种货币为法定货币,而禁止其他货币的流通。规定法定货币,就一定会产生“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而如果政府规定所有货币都可以使用,经过一段时间的竞争,良币最终就会驱逐劣币。
放开货币铸造权和使用权,这种方法虽然是解决“劣币驱逐良币”的唯一方法,却受到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的抵制。政府之所以不接受这种做法,并不是因为这种做法没有效率,而是因为这意味着政府彻底失去对货币的话语权,从而丧失了干预市场的能力。
掌管货币话语权,会给政府带来无数隐藏的利益。政府缺钱时,只要统一往货币里掺点儿假,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民间收走了大量的财富。对于历代政府,货币掺假始终是一个充满诱惑的手段。结果,每个朝代的货币都会出现缓慢的贬值,朝代初年的货币个头儿最大、材料最好;随后,货币越来越小,材料越来越差;最后出现所谓的大额货币,原本一个铜币一文,后来出现“当十”“当五十”的大钱,一个大钱的材料价值只是小钱的两三倍,面值却是小钱的数十倍。
如果说在铸币时期,中央王朝有货币密码的话,那垄断铸币权就是最大的一种。
然而,中国历史上却有一段罕见的时期,由于形势所迫,政府采取货币自由竞争模式,促进了经济的大繁荣。这段时期就是汉初。
战国时期,每一个国家发行各自的货币。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将全国的货币统一起来,规定只有秦代的“半两钱”可以流通。
但是,秦代的钱币并非统一铸造,而是在规定了钱币的重量和规格后,由各个地方分别铸造,铸造的钱币只要符合规格,便都可以在市场上流通。
当汉高祖得到天下时,人们仍然在继续使用秦代的半两钱。只是这时的钱币制度已经显现出许多弊端。
第一,由于战乱的影响,货币的数量严重不足。汉政府尚没有能力组织大规模的铸造,来满足民间对于钱币的需求。
第二,秦代的半两钱太重了,不便于使用。
在古代的重量单位中,二十四铢为一两,半两等于十二铢,接近后来汉代五铢钱的两倍半。按照这个重量,一串(一千枚)钱就有三十多斤重,携带很不方便。更重要的是,半两钱的价值太大,不利于小额交易。
在汉武帝之前的数百年间,农民的收入是很固定的,按照一家五口一百亩地计算,每亩地一年可以产一石到一石半粮食, 除去五口人的口粮和缴税,大约可以节余45石粮食,一石粮食的价格是30文钱。也就是说,一个五口之家每年的货币收入只有1 350文钱, 平均每个人每天的货币收入不足一文钱。
由于货币最小的单位是一文,如果购买一文以下的商品,就不好付账,这就像现代社会如果没有一元、两元的硬币,却处处是百元大钞一样。那么小额交易就只能退回到以物易物的状态了。
为解决这两个问题,汉代前几任皇帝都被迫采取了放任民间铸币的方法,由官方规定货币的重量,让民间来完成铸币。流通在市面上的钱币更是五花八门,政府铸钱、诸侯铸钱、私人铸钱并行于世。
这也是一个验证货币竞争理论的恰当时机。最初,混乱产生了。民间铸币的质量良莠不齐,绝大部分都是不足值的。实际上,汉代官方已经将货币贬值,官方规定在钱币上标明半两钱,而重量却降到了八铢、六铢,甚至四铢。民间在铸钱时再次减重,加上做工粗糙,各种各样的小钱、劣钱并出,最小的钱只有一铢左右,相当于秦代货币重量的1/12。
但经过一段时间后,自由市场的混乱消失了,优质的货币脱颖而出。这些货币的重量不如秦钱,但是方便小额交易。同时,这些钱也不能随便作假,否则铸币方就会在竞争中落败。
在这些货币竞争的胜利者中,最著名的是一位叫作刘濞的诸侯王。他的封地吴国恰好是个产铜大国,刘濞借助铜山发展铸币业,因此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另一位是汉朝的大夫邓通。这两家的铸币由于质量好、有信用,通行天下。 一种民间经济的新秩序建立了起来。汉初的恢复,与金融业和工业的发达有很重要的关系。
但是,有关货币问题的争论却并没有随着经济的发展而停止。皇帝们允许自由铸造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因为中央政府还没有来得及掌控全局,不得不放手让民间去干。
汉文帝时期,货币问题已经成为群臣争论的焦点之一。前元五年(公元前175年),皇帝曾因为秦钱太大,更改过一次货币标准,规定民间铸钱不再按照半两的重量来铸造(其实当时已经没有人铸这么重的钱了,皇帝的诏书只是追认了现实情况的合法性),而是按照四铢的重量来铸造。所有民间铸造的符合四铢标准的钱,都可以自由流通。
这时,贾谊乘机进谏,提出要废止民间铸造钱币的行为,改由官方铸造。他认为,民间私自铸造钱币,是一切劣币的根源。贾谊甚至详细讨论了如何才能断绝民间铸币。他认为仅仅下令禁止民间铸钱,是没有效果的,不管法令如何严苛,民间还是会偷偷铸钱。如果想要彻底断了民间铸钱的路子,必须从源头禁止,也就是禁止开采铜矿。
这是汉代第一次系统地提出矿业官营的主张。不过,汉文帝听不进贾谊的理论,汉代的金融自由又保持数十年,推动了经济的繁荣。
然而,贾谊代表的儒家并非完全没有道理。经济的发达使汉初一直没有解决的另一个问题突显出来——如何抑制失控的诸侯来维持一个庞大王朝的稳定?
吴王刘濞有了钱,中央政府对他心怀猜忌,害怕他会反叛中央,而中央政府的猜忌又终于逼迫刘濞反叛。七国之乱爆发,这个少有的金融黄金时代进入尾声。随着叛乱被镇压下来,皇帝也在考虑如何利用金融政策来抑制诸侯势力,民间铸币的政策开始收紧。
这种逐渐收紧的趋势到了汉武帝时期,终于达到顶峰。由于战争消耗和财政浪费,汉武帝需要更多的钱来填补财政赤字。于是,他看上了货币发行这块肥肉,开始以发展民生为借口整治货币。
汉武帝对币制的收拢措施包括两个方面。
一是出于敛财目的,发明皮币和白金币,并发行了一种三铢钱。三铢钱重三铢,钱上的文字也写着“三铢”,这是汉代第一种标明重量的钱币。之前虽然有过八铢钱、四铢钱,但这只是钱的重量,而钱上的文字仍然和秦代一样写着“半两”。
汉武帝的皮币、白金币大大地扰乱了市场,原本已经稳定的币值重新变得混乱不堪。货币市场出现紊乱,汉武帝不仅没有反思政策问题,反而以此为借口,加紧干预货币发行。
二是在皮币、白金币、三铢钱名声不佳之后,汉武帝又规定了一种新的钱币——五铢钱。这种钱币重五铢,面值上写的也是“五铢”。汉武帝同时规定:不许私人铸币,只准官方发行。
但这时的铸币权仍然不是由中央政府垄断的。由于中央政府还没有铸造这么多货币的能力,于是,皇帝允许各个郡国(诸侯和地方政府)按照中央颁布的标准来铸造。郡国铸造的钱币称为“郡国五铢”。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各个郡国铸造的五铢钱立即出现了劣币的特征。王侯、郡守获得权力后,并不遵循金融规则。他们发现在币材中大量掺假可以制造更多的钱币,造假比遵守规则更赚钱。这引起了另一波的金融混乱。
如果郡国劣币只在民间流通,皇帝不会感到很难堪。但是,当郡国劣币通过税收渠道回流到中央政府时,汉武帝就感觉吃了亏。
为对付这些劣币,汉武帝又发行了一种钱,这就是赤侧五铢。所谓“赤侧”,就是钱币有一个红铜镶边。这些钱币的发行权不再授予郡国,而是收归中央政府,在京城铸造。赤侧五铢的质量是有保证的,但是,汉武帝规定,每一个赤侧五铢要顶五个郡国五铢来使用。同时,上缴中央的税收必须使用赤侧五铢,不得用其他钱币缴纳。
这种强制性的手段实质是使其他钱币都贬值了4/5。于是人们纷纷伪造赤侧五铢,钱币市场更加混乱。
这时,货币市场已经混乱到了极致。皮币、白金币仍然在使用,郡国五铢在地方上流通,而真假赤侧五铢更是让人民吃不消。大量的投机分子在山上开炉铸币,监狱里关满了制售假币的人。
当一切已经乱套,汉武帝能够想到的办法只有一个:将铸币权彻底收归中央政府。不仅不准民间铸造五铢钱,也不准各个郡国铸造,只准在上林苑铸造,铸出的钱称为“上林三官五铢”。
从此,古代中国的钱币从自由竞争阶段彻底过渡到了垄断阶段,并成为未来的样本。短暂的自由铸币时期过去了。
汉武帝的改革产生了一种通行期超过八百年的货币——五铢钱。五铢钱规定了未来王朝的货币政策路线,即国家垄断金融,打击私人金融。这种做法造成了古代中央王朝的金融稳定,却又让每一个朝代都带上金融抑制的特征,并为政府制造通货膨胀留下后门。
对于汉武帝的货币政策,历史的评价却出人意料。
汉朝时,许多人的评价是负面的,他们看到政府垄断铸币之后的金融抑制,以及汉武帝当初制造的金融混乱。即便官方垄断铸币,到了西汉后期,也仍然有官吏偷工减料、掺假的情况,而且是借国家名义合法化的掺假。
可是汉朝之后,人们却又颂扬他的功劳,并世世代代以他为榜样来发行货币。从汉武帝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到汉平帝元始年间(公元1—5年),一共铸造钱币280万亿。这个庞大的数字令人眩晕,于是后人原谅了官营铸币带来的一切问题。
当然,后世的皇帝们也充分地意识到,汉武帝给他们的统治带来了多大的便利。政府垄断铸币权之后,皇帝就掌握了另一种获得财政收入的手段,而且是最简洁、最直接的手段。他只需在铸币中掺一半的假,就可以铸造出多一倍的货币,用这些货币可以换来多一倍的物资。等市场发现了皇帝的诡计时,一切都晚了。最终的结果必然是货币贬值一半,相当于政府收取了五成的通胀税。但由于皇帝利用了时间差,没有人能够防范这种铸币税。
在历史上,货币的减重总是悄悄地发生。一个月、两个月还显现不出来,但如果在更长时间段内,就会发现总是“劣币驱逐良币”,钱币的铜含量越减越少,并逐渐被其他金属代替。
于是,到每个朝代末期,法定货币已经掺了太多的假,到了再掺假就铸不出钱来的地步时,政府就干脆不再铸钱。而每个朝代的末期,经济本来就脆弱,不铸钱的做法让民间经济缺乏润滑剂,更趋于混乱,从而加速了王权的崩溃。
宋代以后,随着纸币的发明,政府更是找到了一本万利的方法,通过印钞票来掠夺民间的资本,而纸币的老祖宗还师法当年汉武帝的皮币。不管是法国约翰·劳 的密西西比骗局,还是魏玛共和国 、南京国民政府、津巴布韦的超级通货膨胀,都可以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找到一丝影子。
表2 汉代发行的铸币
在汉武帝的丰功伟绩成为历史之后,在汉昭帝刘弗陵和汉宣帝刘询时代,汉朝进入了另一个稳定阶段。历史上把这个时期与“文景之治”并称,史称“昭宣之治”。
汉朝在汉武帝之后没有步入财政旋涡,而是获得了第二次新生,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汉武帝晚年已经放弃耗资巨大的战争游戏,财政的额外支出得到了控制。战争和养官是政府最大的两项财政支出,战争停止,政府的花费就得到了控制。
第二,汉昭帝和汉宣帝两位皇帝,特别是出身贫苦的汉宣帝,重新提倡节俭,舍弃奢华的宫室和大规模的礼仪活动,节省了皇室支出。
第三,对于民间经济来说,幸运的是一次农业革命正在进行。汉武帝末年,搜粟都尉赵过大力推广代田法。在此之前,由于土地的肥力不足,人们往往需要采取休耕的措施,典型的休耕有三块土地,每年耕种其中的一块,让另外两块抛荒积攒地力,三年轮一遍。而赵过则提出在一亩地里挖三条垄沟,每年在其中一条里种粮食,另两条留着积攒地力。如果土地肥沃,还可以每年种两条留一条。用这种方法种地,每一亩比起以前可以多收一石粮食。
另外,这一时期也是耕牛逐渐普及的时期,许多地方用牛力来代替人力,获得了更高的收成。赵过改进了犁的构造,一头牛可以拉三个犁头,大幅度提高了耕种的效率。
赵过的农业革命进展很慢,最初只局限于关中地区,之后慢慢向外扩散,到东汉时,农业革命仍然在继续。精耕细作提高了产量和效率,从而使农民的生活水平有了一定的改善。
不过,由于汉朝的官僚体系已经膨胀好几倍,对于盐铁工业的垄断也一直持续下来,经济不可能完全恢复到文景时期的繁荣。
在集权王朝内部,有以下两条规律在交替发挥作用。
第一条规律是,一旦政府放松控制、削减财政开支,社会经济会立即出现反弹。
第二条规律是效益递减规律。在制度建立初期,中央政府的放权、让利往往能得到最好的效果。如果是在朝代中后期,使用同样的政策,效果却要打一个折扣。
在朝代中后期,复杂的利益集团已经成型,特别是官僚人数的膨胀,即便中央选择让利,这一部分利益也不见得能够进入老百姓口袋,而是被中间的利益集团截留了。
昭、宣两位皇帝的改革必须在汉武帝已经设好的框架下进行。这时,政府的养官成本大大增加,由官员带出的利益群体数量则呈几何级数增加。
在汉初,官员不插手经济运营。后来,官员以私人身份涉足商业。而自汉武帝卖官之后,官员和商人就彻底合流了。如果这时候再让官员从商业中退出来,不仅不可能实现,还会引起激烈的反抗。
汉昭帝时期,由于主政的大臣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而霍光又是汉武帝指定的托孤大臣,所以政策还不能与汉武帝时期背道而驰,只能打着汉武帝的旗号来换上一些不同的内容。
正是在汉昭帝时期,发生了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一次关于“国进民退”还是“国退民进”的大争论。
随着经济的好转和农业的进步,汉昭帝时期逐渐出现新气象。崇尚自由经济的人们在新气象的鼓舞下,开始憧憬更大的改变,期待皇帝能够做出根本性的变革,彻底回归文景时期,将汉武帝建立的官营经济体系废除掉。
人们的心中仍然认为政府不应该参与具体的经济运行,应该恢复小政府的状态。
这场国家和民间的大争论发生在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一个叫桓宽的人将当时的辩论记录整理成《盐铁论》一书,此书幸运地流传到了今天,我们能够通过它来了解争论的许多细节。《盐铁论》也让现代人意识到,古代和现代的相似性比人们所能够想象到的还要多,而现代几乎所有的问题,都在两千年前就有了雏形。
当年,汉昭帝为了了解民间疾苦,让各个郡国推荐了数十位贤良文学,也就是民间的社会贤达,到朝廷来反映民间问题。这些人果然不负众望,一到京城,就将民间的问题和盘托出,并有针对性地提出了罢黜盐铁专卖、还利于民的建议。
与此同时,汉武帝时期功劳最大的大臣桑弘羊仍然在朝,当贤良文学们控诉他亲手制定的政策时,桑弘羊自然坚决不同意,跳出来辩白。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辩论场如同战场,讲究刀刀致命。
桑弘羊的基本观点只有一个:财政需要。为了应付庞大的财政开支,政府必须从商业上获得收入,否则就会破产。 而与他辩论的贤良文学们都来自民间,对于政府财政问题不甚了了,对于民间发生的事情却更为了解。他们最能感受到汉武帝政策给民间带来的困扰。但这些人在理论功底上比桑弘羊差很多,说不过别人,就搬出“政府要以德服人” ,或者“政府要回归儒家传统,不要与民争利”,甚至强调要重本抑末,以为问题出在工商业上面, 没有看到工商业并没有罪过,而是政府控制工商业,才造成了一系列的问题。所以,后世的新派人物大都嘲笑这些贤良文学的迂腐。
包括明代最具反叛精神的李贽,在普遍“灭人欲”的背景下,他大胆地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将焦点从空洞的说教转回了民生。但由于他反对儒教过了头,看到贤良文学要回归儒家传统就来气,故而他在《藏书·富国名臣总论》中也认为桑弘羊的做法更加正确。而到了近代,相信“人定胜天”的历史学家更是把贤良文学们贬得一文不值,而把桑弘羊捧到了天上。
可是,人们没有注意到,虽然贤良文学们迂腐,看不到问题的真正原因,但他们揭示了集权社会的一个悖论:从理论上看起来很美好的事情,一到现实中就变了味儿。
比如,桑弘羊谈道,政府把制铁业收归官营,不仅可以扩大财政收入,还可以通过政府的管理来提高铁器的品质,保障人民的需求。因为政府的实力最强,它组织生产,自然能生产出最好的物品,比民间小规模生产的质量要高得多。这听起来很在理。
但来自基层的感受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由于人们需求多元化,各地需要不同品种和规格的铁器。而在以前,这些需求都可以通过遍布市场的手工作坊来满足。但官营制铁之后,铁器的种类反而大大减少,明显不利于生产。另外,一旦政府把某个行业收归国有,那么,这个行业生产的产品就会立刻涨价,让人苦不堪言。
桑弘羊认为,盐铁官营有利于提高商品质量,这是理论上占优势;而贤良文学提出商品质量下降了,则是实际的经验。但后世人看待这个问题时,已经没有办法拥有古人的亲身体会,反被理论迷惑了。于是,官营企业能够提高产品质量就变成了一个被普遍接受的神话,直到最近几十年才被打破。
再比如,政府把铸币权收归官营,在大部分人看来都是好事,认为政府可以防止劣币出现,让货币的品质更高。但从基层的经验来看又是另一回事:铸币官营之后,政府的钱币也在慢慢减重,偷工减料。 另外,皇帝也将什么白鹿皮、白金当作货币,让市场更加混乱。
所以,抛开道德上的说教,贤良文学认为,政府的做法,一是抽取民间财富,二是扰乱市场,三是官商勾结,这三点更增加了社会的不平等。
按照桓宽的说法,贤良文学在辩论中占了上风。 但这个说法未必正确。
从后来的事实来看,这次的辩论本应该成为事情的转折点,但结果却不了了之。汉昭帝只是象征性地废除了酒类专营,其余官营企业都没有被废除,官方垄断也没有解除。
盼望改革的人们都忽视了一点:一旦垄断建立起来,政府的财政严重依赖这些官营企业时,就不可能放弃盐铁官营了。当非农收入占汉代总财政(包括皇室收入和政府收入)的2/3时,政府可能放弃收益最大的盐铁收入吗?
西汉后期的皇帝也尝试过一次废除盐铁专卖。
初元元年(公元前48年),汉元帝继位,当年全国出现了大水灾。第二年,在曾经富裕的齐地出现了大饥荒。于是中央政府下决心不再与民争利,削减一系列政府开支,同时取消盐铁官营,准许地方撤销常平仓。这次改革的力度不可谓不大,但是三年后,皇帝又悄然恢复了盐铁官营。
这是西汉皇帝最后一次试图恢复到以前的黄金时期,但随后他们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官僚集团只会膨胀,不会收缩,它已经绑架了政府财政,而财政收入不足,又必须建立官营体系来绑架民间经济。
官营制度之所以继续存在,是因为它给了政府足够的控制权,可以防止下层的反抗。而当财政收入增速下滑之时,官营产业的作用就更明显,那时,政府财政将依靠官营产业渡过难关。
一切都是在理顺关系,但在结构上,不会有太大的调整。这就是“昭宣之治”的思路。汉昭帝时期采取了很多补救式的措施,包括尽量避免新的战争,不主动找麻烦,重新强调休养生息的政策等。
汉宣帝时期继承了这些基本政策。汉宣帝还特别注意吏治问题,采取严厉的手段整顿吏治。虽然两位皇帝都实行休养生息政策,但最终,中央政府放出的权力都被下层的官僚捞去了,虽然也惠及民间,但由于官僚阶层的阻碍,效果大打折扣。自汉武帝以来,随着朝廷介入经济的程度加深,出现了不少官商勾结现象。如果要向民间放权,则必须击破这些中间层。
汉宣帝经过分析,认为是吏治出了问题,如果要进一步发展民间经济,必须整顿官场。汉宣帝的吏治整顿也并非汉代独有,一般到了王朝中期都会出现一个设法使吏治清明的皇帝,试图将王朝重新拉回正常的轨道。
但所有试图这么做的措施都只能暂时奏效。一旦放松了警惕,情况就会立即恶化。
从汉代起,古代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大一统政权的结构,都不是铁板一块,而是中央和地方争权的双重治理结构。除了中央政府这个层级之外,还有许多条条块块的诸侯。每一个郡、每一个县,都有独断权力,他们的利益和中央是不一致的,甚至是背道而驰的。
所以,从名义上讲,中央领导地方,并负责地方官员的任命,但实际上,地方官员只要能把中央政府糊弄过去,不影响仕途,私下里干事的空间就大得超乎想象。
由于双重争权的存在,中央政府即便想进行实质性的改革,条文到了地方这一层级,也被化解掉了。地方政府只选择有利的条款执行,而把对自己不利的条款过滤掉。
中央政府有心放权给社会,但它放出的权力却被地方政府接走了,社会一无所获,如果中央政府试图收走地方政府的权力,地方政府就会把损失转嫁给民间。
新的执政者上台时,这种现象已经到了临界点;再加上许多地方官员认为新执政者上台还没有完全掌握权力,这是大肆扩张的好机会。
只有当每个官员都突然意识到:哪怕自己再强势,也只不过是站在岌岌可危的高杆上,随时会跌落。他们才会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胡作非为。只有这时,中央政府的改革才有可能推进。
汉宣帝也曾经做出过类似的努力,但汉宣帝死后,汉代却并没有走出中央和地方争权的困局,甚至出现了新的失衡。而社会上,贫富分化问题也愈加严重,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秦代结束了战国的局面之后,中国社会进入一个重塑期。汉代建立时,已经没有传统的富翁和贵族,而是进入了普遍的贫穷。加上秦汉王朝都特别注意防止旧势力再起,将以前的豪门贵族都迁到首都去定居,进一步限制了富裕阶层的力量。
但随着王朝的复兴、财富的积聚,大的富豪很快又出现了。
比如,四川地区依靠冶铁发财的就有卓氏和郑氏。汉武帝的理财能手之一孔仅出自南阳孔氏,而南阳孔氏直到三国两晋时期仍然发达。鲁地曹县的丙氏(冶铁)、齐地的刀氏(煮盐和贸易)、周地的师氏(贸易)、宣曲的任氏(粮食贸易)、边塞的桥氏(马匹贸易)、关中的无盐氏(金融)、田氏、栗氏、杜氏,等等,其财势都闻名于世。
这些商人有一个共同点:最初大都是依靠机遇和头脑起家,更善于发现新的贸易机会,并坚决地投身其中,成为社会的佼佼者。而他们所从事的行业也大都是最先进的部门,依靠资源的稀缺性和规模优势脱颖而出。
然而不幸的是,西汉的大商人也和后世的商人一样,他们在富裕之后,立即和权力黏在一起。他们从事的工商业成为皇帝觊觎的对象,汉武帝出于扩大财政收入的目的,由官府垄断资源。这些人要么被皇权淘汰,要么投靠皇权,个人的选择余地并不大。
而出于管理的需要,汉武帝也必须依靠一批有经验的大商人帮助他建立官营体系。于是这些商人立即变成政府的座上宾。当汉武帝把地方官的财政贡献当作指标来考核时,这些人在地方官眼里也变得不可或缺。
在西汉政府建立时的限权设计中,只考虑了对军队、官员的限制,防止他们对皇权产生冲击。但皇帝很少过问官员和商人的勾结,只要皇权稳定,这些勾结行为就是可以被谅解的。
如果政府的定位只是仲裁者,不是市场参与者的话,那么也许不用考虑这个问题。可一旦政府成为参与者,缺乏限制的权力就会借机大捞一票,这就是官商勾结得以产生的契机。
如果说西汉前期的富翁大都还靠市场起家,那么随着后来官商渠道的打通,贫富分化的问题愈加严重。在任何有权力垄断迹象的地方,都会产生不正常的巨富,而权力垄断最集中之处,就是土地。如汉武帝时期的丞相田蚡,《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中记载,他的住处比别人的都豪华,又占据着最好的土地;在集市上买的东西都堆在道路上,院子里极尽奢华,后房里有上百个女人。至于其他稀奇古怪、声色犬马的东西更是不计其数。
汉元帝、汉成帝时期的丞相张禹是另一个例子。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将儒术当成治国术之后,西汉的儒者大多以通一两本书著称。《汉书·张禹传》中说张禹学过《易》和《论语》,官至丞相。但这位儒者却对地产抱有很大兴趣,积攒了四百顷最上等的土地。
到了汉哀帝时期,大司马师丹更是提到,当时富人官吏的财产已经达到数亿钱,而穷人则更加贫困。
为扭转这种趋势,师丹和王莽在汉哀帝刚即位时推行了限田令,诸侯王、列侯不得去封地之外占有土地,其余人的土地不得超过三十顷。诸侯王的奴婢可以有二百人,列侯、公主的奴婢限于一百人,关内侯、吏、民的奴婢限于三十人。诏令给人们留了三年时间进行整改,三年后调查,如果有超过规定的,就要惩罚。
一时间鸡飞狗跳,土地、奴仆的价格大跌。然而随后,《汉书·哀帝纪》记载,汉哀帝宠幸弄臣,赐给董贤二千顷土地,早已超过了限田令的额度。由于皇帝首先破坏了规矩,这次限田令不了了之。
人们突然发现,中央的命令并不需要全部执行,只需要敷衍一下,等它慢慢被遗忘就行了。
汉代的巨富辈出还和另一社会状况结合在一起,产生了更加危险的后果。
汉代的人才流通机制非常孱弱,富者恒富,穷者恒穷,容易形成社会的结块(阶层固化)现象。这个结块现象在三国两晋时期达到高潮,而当时的所谓“世家大族”,大都在西汉时期就已经有了雏形了。
皇帝为了加强人才的流通,避免阶层的固化,采用察举制来发现民间的人才。但是,一旦权力和利益结合,察举制就逐渐失效了。负责察举的官员选的都是有钱人的子弟或者关系户。随着人才上升的通道被官僚阶层和富裕阶层(这两者往往是合一的)垄断,社会结块、贫富分化就更加严重了。
贫富分化还造成了一系列的争论:为了解决贫富分化问题,到底是应该管制经济,还是放松经济?
这在《盐铁论》中也有着明显的反映:争论的双方都看到了贫富差距扩大、社会分层严重的现象,也都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但采取的方式却是截然相反的。
支持政府控制经济的桑弘羊认为,既然现在有着严重的贫富分化,那么政府更应该毫不犹豫地介入,花大力气整治这种现象。整治的措施包括:禁止富户擅自从事工商业,把工商业交给政府垄断经营,同时加强流通领域的许可证制。这样,政府控制了经济和财政收入,就可以利用这些收入来调节民间的财富。这些收入既可以用于战争,也可以用来赈济灾民。
而桑弘羊的反对者认为,如果要解决严重的贫富分化问题,就应该让政府退出工商业,让民间自由地进入这个行业,达到平均地利的效果。管制带来的不是民生,而是更严重的不平等。
桑弘羊的观点看上去非常具有说服力,也有严密的逻辑性。但在实践层面上,人类对于这个理想已经试验了几千年,每一次试验都会发现:政府的管制需要官僚去执行,而政府的权力愈大,官僚可以变现的资本也就越大。最后发大财的往往是政府的官员、官员的亲戚朋友,以及其他类型的关系户。另外,政府对于经济的限制越多,民间经济就越凋敝,人们就越会发现要发财只能靠政府。
这些经验是实践总结出来的,很难从形而上的辩论中获得。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按照贤良文学的观点,政府减少管制,是否就能解决问题呢?
答案出乎意料:同样解决不了。原因仍然在于集权式的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间的争权。官僚集团复杂化之后,中央政府即便想放权,也很难得到地方官员的支持,甚至中央政府正准备放权时,地方政府立即会把中央政府放出的权力收到手中,而民间仍然一无所获。
中央政府为了政令通达,必须集权。但一旦中央政府集权,地方政府又会把负担转嫁给民间。总之,在双层政府的博弈下,吃亏的永远是民间,而中央政府试图放权的努力也总是败于官僚阶层的抵抗。这种问题在历史上的历次改革中都能看到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