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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陨落的太阳

当年的赵匡胤离开父亲,抖擞精神,再上沙场,他赶到了韩令坤后撤的必经之路六合,宣称扬州兵有敢过六合一步者,断其足!果决无情之外,他暗中派出了信使去警告韩令坤,你唯一的出路只有立即反攻,重夺扬州,不然就算我放过了你,皇帝那里你也过不去,至于我,我就守在六合,必要时,我可以支援。

驻兵六合,虎视天下,赵匡胤以为自己会是韩令坤的坚强后盾,却没有料到他已经首当其冲,变成了后周军队整个江北战局的一面盾牌,只有区区两千人马,却几乎要承受全部南唐援军的反攻。

李景达,南唐开国皇帝烈祖李昪第三子,先后封宣城王、鄂王、齐王,经常领元帅衔出兵征伐,为南唐皇室中第一军事强人。这次他出征是李璟败中求胜的最后一招。李景达不负盛名,渡江后,他让部将陆孟俊强攻扬州,击败韩令坤,震动后周,另一边悄悄地脱离了主战场,绕过了后周所有的人马直扑两国交战的焦点所在寿州城。如果成功,他将直接打击后周的中枢命脉柴荣!

李景达选择六合做迂回线,赵匡胤也偏偏选择了这里来完成柴荣交给他的使命。赵匡胤先期到达六合,但是李景达带来的是两万人,都是南唐军中千里挑一的精锐。军力对比悬殊,而且只是赶来执行战场纪律的,军需战备刀枪箭矢都没有带足,可是如果后退,李景达就会改变整个江北战局。现在没有人知道有李景达这支军队存在!

面对生死考验,赵匡胤下令结寨,集结所有兵力,不分偏寨,不要呼应,在营寨前竖起认旗,让南唐人知道挡住他们的是谁。随后赵匡胤开始了真正的冒险,他亮甲红缨,跃马出寨,在南唐军队前,闲庭信步,旁若无人。他要制造烟雾,把李景达尽量拖住。

李景达真的上当了,赵匡胤干的这些事让他摸不清虚实,但是赵匡胤是谁,都干了些什么,却是所有南唐人都知道的。李景达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四天,他一直观察着、思考着,派人四面打探小心防备。第五天,李景达决定不再等了,率领千里挑一的精兵们发起攻击。只是没有想到,突然间后周军队像是集体被马蜂蜇了一样,从营寨里跳了出来,向他们疯狂冲击。后周军疯了,他们从开始就全力以赴,像是有恶魔在后面督阵一样,不向前就会死。事实上也确是如此,赵匡胤用剑劈向自己的士兵,只要稍微后退就会在皮笠上留下剑痕,事后有痕者立斩不饶!赵匡胤知道机会只有一次,没有援军,没有后备。

李景达兵败如山倒,被卷在乱兵中仓皇撤退,好不容易逃到了江边,他的精兵们又为了争渡船,开始自相残杀。两万精兵,有五千人被当场阵斩,剩下能逃过长江的,不过三千余众。事后李景达和赵匡胤隔着长江,都在后怕。

后周、南唐的军队在江淮区域犬牙交错,往来攻战,局面变幻不定。时间进入了四五月份,天气变暖,淮河与长江的水位骤涨,南唐战舰开始纵横水面,无论去哪儿都可以朝发夕至,无所阻挡。相比之下,后周连一条船都没有,所有的士兵都是旱鸭子,连过淮河都不敢坐船,得搭出浮桥来才行。

在主战场寿州城下,后周的麻烦就更大了。史书记载,后周兵营之中积水数尺,攻城军械多遭漂散腐毁,同时道路泥泞,军需粮草都运不上来。最重要的是,柴荣御驾亲征已经快半年了,作为一国之君,他除了战争还有别的事要做。

五月,柴荣宣布留下李重进总管江北战区一切事务,他带领大部分军队北归。禁军殿前都虞候、领严州刺史赵匡胤跟随皇帝一路回国。后周第一次的南唐之征就这样结束了。柴荣回到了开封,一刻都没有歇息,有太多的事情在等着他。

首先是吃饭的问题,前线军人和国内百姓都在等着他想办法,从久已荒废的土地上找出吃的。柴荣下令,在郭威当年解放农村生产力的基础上,加大优惠和管理的力度。战乱中产生了大量的无主荒地。柴荣规定,无论是谁,都可以在无主的荒地上耕种,田主三年内归来,土地归还一半;五年内回来,归还三分之一;五年后回来,这片土地就已经更改主人了。如果田主是被契丹掳去的,另当别论,五年内归来,归还三分之二;十年内回来归还一半;十五年之后才回来,就非常抱歉,你可以去开垦别的土地了。以上农户都可以享有免除一年内所有租税的优惠。只此一项,活生民无数,可称功德无量。

而后,柴荣开始了城建工作。在后周时,开封城顶多只能算是县级地区,它在唐以前从没有当过任何大一统王朝的首都,在五代十国里像朱温等草头天子们只在乎城墙能不能挡住敌人,城墙够不够高,护城河够不够宽,其余的才不管。柴荣把街道扩宽,加筑外城,发动了十万民工前后一共干了三年,终于让开封城初具规模,变得宽阔宏伟,给后来的赵匡胤盖好了新家。

在日理万机、戎马倥偬之际,柴荣还关心文化事业。他请王朴主持修订了历法,制成《显德钦天历》,并且立即使用,取代了之前各国混乱不堪的历法;命群臣编订《大周刑统》,让人民有法可依,也让贪官污吏们有点工作原则;极为难能可贵的是,柴荣还修编补齐了五代十一国期间散乱无章的历史,除了他的父亲郭威之外,还把后梁末帝朱友贞、后唐闵帝李从厚、末帝李从珂这样的边缘人物都修编了实录,基本做到了一视同仁、不偏不倚;他下诏搜求散落在民间的各种珍贵典籍,建立了国家史馆,组织当时的文士校勘唐朝陆德明所著的《经典释文》三十卷……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柴荣,就像是预料到自己短暂的生命不容许他虚掷光阴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做事。史有记载,黄河在他执政期间泛滥,柴荣除了派人去抢修之外,还亲自去实地勘查,一连数日生活在洪水边缘。对于河道的清淤疏通工作,他经过实地勘查,回来后把水位及淤泥的数量都一一举出,归纳总结,提出具体的疏浚方案。停不下来的柴荣事事亲力亲为,他的确是精明强干,可也就此埋下了他英年早逝的阴影。

上述这些还只是柴荣的副业,他的工作重点仍然在战争上,不过,那得等到明年,他的成果才会显现,那时会彻底改变后周、南唐之间军事的平衡。赵匡胤在同年六月回到了开封,两个月后,因功升匡国军节度使(治所在同州,今陕西大荔),拜殿前都指挥史。

赵家世代为官,终于有人节镇一方了。可是这竟然是在赵匡胤身受丧父之痛时来临,让他悲喜交集,难言苦乐。这似乎也成了他一生命运中难以抹去的悲剧色彩,他从来都不曾纯粹地得到些什么,上天似乎有意折磨他,让他永远都不曾真正地开怀大笑。

一年后,江北前线一塌糊涂,李重进把事情搞砸了。无情的现实证明了当年郭威的高明,他清晰地判断出李重进不是帝国合适的接班人,而把皇位传给了本是外姓的柴荣。李重进的个性太鲜明了,他在战场上勇不可当,但是战场之外就一无所长了。

为了收缩战线,柴荣带走了大部分的军队,他把韩令坤已经夺回的扬州、泰州还有滁州都主动地放弃,把几乎全部主力都集结在寿州城下。这一招极其狠辣。把主力顶在南唐人的咽喉上,有种的就冲出来拼命,不然就大举派来援军到城下决一胜负,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也就是说,这相当于逼迫南唐人来一次大兵团决战,可是谁敢冒这个风险?于是局面就变成了南唐人貌似收回了不少的城镇,可是战争的主动权仍然牢牢地把握在后周人的手里。

随后李重进只知兵不惜民的劣根性就此完全暴露了,他从来就没把江淮“战区”当作自己的国土,他纵兵抢粮,随意杀人,保持了五代时军队的传统风格,于是遍地烽火,后周军处处遭到反抗。

李景达趁势卷土重来,率军五万,目标直指后周人的要害下蔡浮桥。大将林仁肇,乘战舰去下蔡(今安徽凤台)烧毁后周人的浮桥,把李重进截断在江北,就不信以南唐倾国之兵对付不了他!南唐战舰顺流而下,直奔浮桥的河心一段。战舰未到,先放出了百十来条火船,熊熊大火向浮桥冲来,后周军手足无措,毫无办法,他们连一条小船都没有!

守下蔡浮桥的是后周著名的老实人张永德,一个人能身居高位,总是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的。他没有张、赵那么能打,可有一点,却是两人怎么都比不上的,那就是运气。只见江风突然变了,火船直接掉头,烧向了林仁肇的江南水师。张永德一直站在浮桥上,连根手指头都没动,看着南唐人放火,再看着火球掉头,然后林仁肇玩了命地开船往回跑,可还是没能快过机动的小船。在兵荒马乱的另一边,后周士兵们在摇头叹息,南唐人的命真苦。

李重进就没这么好命了,他的确勇武不凡,顶在寿州前,让南唐人如鲠在喉,可也承受了绝大部分的攻击。李景达率五万大军坐镇濠州,召集朱元等大将向寿州靠拢。朱元是南唐名将,一鼓作气夺回了舒州(今安徽潜山)、和州(今安徽和县)、蕲州(今湖北蕲春),抵达寿州外围,合围李重进。形势转变,包围圈核心的寿州与最外围的南唐援军把李重进反包围,后周军有覆灭的危险。

越是危险,李重进越是尽显强人本色。他把刘仁赡牢牢地摁在寿州城内,至于外围,南唐军数次挑战都被击败,只好在寿州城外紫金山(今安徽寿县东北,淮河南岸)扎下了十八座连营,重重叠叠,互为掎角,用烽火和寿州城里朝夕相应,可就是咫尺天涯,无法越雷池半步。但寿州等不了了,城里已经饿得人吃人。无奈之下,南唐军从紫金山顶修了一条长城,边修边战,延伸进寿州城里,以这种水磨功夫为城内输粮。开始时李重进视而不见,等快竣工时才发起猛攻。长城被毁,南唐军损失五千士卒。

水军方面,张永德用千余尺长的铁链封锁浮桥上下游几十米之内的水面,在铁链上系上巨大的木头以增加浮力,使铁链保持位置拦截南唐战舰。这之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后周军人潜入了夜色中的淮河,这些人悄悄地摸向了南唐战舰。

凌晨时分,张永德发起攻击,以战舰自傲的南唐人突然发现战舰开不动了,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人用铁链牢牢地拴在了一起。江南名将林仁肇无法相信南唐赖以生存的水军,会这么窝囊地全军覆没,当天他仅以身免,逃出火海。

但这些还不足以动摇南唐人在江北巨大的优势,李重进、张永德只是保持不败而已,尤其是屹立在他们面前的寿州城,不管怎样攻击、围困,就是无法拿下。公元957年的正月,寿州城内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刘仁赡杀了自己的儿子,因为这孩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想要逃出寿州城。此后,寿州城里哭声一片,军民同心,再也没人提逃跑或者投降的话。

城外的李重进绝望了,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寿州城,百思不得其解。他真的想面对面地问问刘仁赡,南唐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竟然这样忠于职守,连自己儿子都可以不顾!愤怨之余,久历沙场的李重进知道,以他个人之力,是真的拿不下寿州城了。

后周显德四年(957)二月十七日,柴荣第二次亲征。因战事紧急,赵匡胤被夺情起复,随军出征。亲征大军乘坐巨大的战舰,从颍水一路扬帆破浪,冲破南唐军的各个水寨,进入了淮河。是的,后周仅仅在大半年之后,就拥有了强大的水军!柴荣之所以主动离开战场,不是因为他胆怯劳累,而是他要迅速补齐自己的短板,这就是他在国内做的那件大事,彻底瓦解了南唐的优势。

三月初,柴荣亲临战场,第一个目标是紫金山上的南唐营寨。赵匡胤受命抢攻,全军瞩目,仅仅一个上午,赵匡胤就将南唐的前锋寨和山北营寨全部击破,斩敌三千,把紫金山通向寿州城的“长城”彻底毁坏。这一战的后果是惊人的,当天晚上南唐军营里发生了哗变。朱元,这位南唐方面首屈一指的猛将不战而降,带着一万多部下投降了后周。

第二天柴荣发动总攻,南唐军不得不放弃地面阵地,他们从山上跑到河边,直到坐上船才觉得心安,可是这正中柴荣下怀。后周新建成的水军扬帆追赶,柴荣亲自策马疾驰。史书记载:“帝自率亲骑沿淮北岸追贼。及晡,驰二百余里。”晡即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也就是说,柴荣亲自乘马追敌,奔驰了一整天,追击了一百公里!

皇帝当先,人人奋勇,只此一天,在淮河南北两岸及水路上,南唐军战死、淹死和投降的将近四万。两天内,南唐人准备了近一年的寿州援军就彻底覆灭了。

刘仁赡在寿州城头目睹了本国军队的土崩瓦解。他明白,苦心经营、死守待援的寿州再也守不住了。伤痛绝望,让一直强自支撑的刘仁赡崩溃,中风昏倒。南唐监军周廷构、营田副使孙羽等人趁机以他的名义起草了降书,开城投降。

昏迷不醒的刘仁赡被抬到了柴荣的面前,柴荣立即大加抚慰,当众封他为检校太尉兼中书令、天平军节度使。这些都是顶级官衔,代表着柴荣对刘仁赡的认可和尊重,然而这些刘仁赡都不会知道,他在昏迷中死去,从始至终他都是南唐的军人。

随着寿州城的陷落,南唐在江北的门户被彻底打开,中原的版图已经被重新规划。然而就在此时,柴荣突然退兵,面对南唐大开的门户,他千辛万苦用无数人命换来的机遇被他转手放弃。后周人扼腕,却不得不撤退。南唐人用他们先进的航海技术,突破了后周人的封锁,越过渤海与契丹、北汉结盟,共同应对后周。柴荣只好忍痛放弃刚刚到手的希望,北撤布防。

南唐在战场上失去的,在政治上扳了回来。这让李璟的声誉和南唐的地位都有所上升,然而李璟却陷入了极度的懊悔痛苦之中,他忘了父亲李昪临终前对他说的话,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全都错了!

李昪,南唐开国烈祖皇帝。史有定论,此人在五代皇帝排名中远超郭威、刘知远等人,可以排第二,或者第一。排第二是因为有柴荣,第一是因为他白手起家,创业比柴荣更难。李昪是孤儿,出家为僧,勉强求活。这和明太祖很像,不过朱元璋出家时已经十八岁了,李昪惨遭离乱时才六岁。那时南唐的疆域是杨行密创建的吴国。杨行密攻克濠州时,在难民中发现了一个小名叫彭奴的小和尚。彭奴长得非常漂亮,一双可爱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手握屠刀的杨行密,让这个乱世枭雄心肠变软,收他作了养子。彭奴聪明孝顺,为杨氏诸子嫉妒,杨行密不得已把他交给大将徐温抚养。

彭奴又成了徐温的养子,改名叫徐知诰。徐知诰长大成人,帮助养父徐温夺得吴国的军政大权。徐温死后,他身登大宝,改元为“唐”,声称自己是天可汗李世民的儿子吴王李恪的十世孙,改名李昪。为了与李存勗所建立的“唐”区分开,史书称之为“南唐”。

李昪一路走来,手上没沾几滴血,他对自己的养父深深感恩,对养父的子孙们尽量优待。吴国的末代王孙,除了最后一位皇帝杨溥及其家属不得不杀之外,都能富贵平安。南唐是江南最强大的国家,李昪礼贤下士,聚拢了众多英才,很多人劝他消灭周边割据小国,统一南方,进而北伐中原。他都拒绝,终其一生都在休养生息,等待时机。他临终时告诫李璟,用兵中原,南方诸小国必然不敢轻举妄动;用兵周边的小国,中原王朝必然发兵南下。因此,不要把南方的小国当作心腹大患,要尽量保持睦邻的关系,这样以后和中原争胜时,后方才会稳定。

中原王朝不管谁兴谁败,都是南唐的死敌。历来以南伐北困难重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随着北方越来越乱,机会总会来的,关键是到时不能有负担才行。为此,他给李璟留下了巨大的军需储备,光是德昌宫就存有金帛七百余万,这是赵匡胤积攒一生都没达到的巨额财富。李昪本人则衣衫俭朴,穿的是蒲履,用的是一个铁脸盆,夏天在内宫只穿麻布衣,至死宫殿都没有扩建,只是增加了一些盆景。

李璟生性奢华,好大喜功,即位伊始就向四邻用兵。他攻灭闽、楚两小国,国家从二十八州增到了三十五州,一时军威强盛,众国侧目,但也就此陷入反叛、平乱、再反叛的恶性循环里。

当耶律德光率领契丹人攻陷开封,灭亡后晋时,李昪等了一辈子的良机终于到来,南唐却无力北上了。彼时刘知远没有任何阻力就创建了后汉,如果南唐从江淮区域发起进攻,天下谁属,还未有定数。只可惜,这时李璟人近中年,再也没有征战的欲望,与北方强国达成盟约制约后周,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然而仅过半年之后,柴荣就又杀了过来。北汉是惊弓之鸟,而辽国虽强,但掌握在耶律述律手里不足为惧,这些都不能阻止柴荣的脚步。

十月,柴荣三征南唐,一路势如破竹。攻克濠州时,面对南唐设在淮河里的巨木水障,后周军没用战舰,直接骑着骆驼冲到了对岸。李重进、赵匡胤、王审琦等大将争先破敌,所有南唐的水寨、旱寨、战舰以及濠州城无一幸免。当战事结束,仅用时两天。

一天后,南唐派出数百艘战舰从涣水(今浍河)的东面援救濠州。柴荣亲自挥军迎击,在洞口(今安徽凤阳东)大胜,斩首五千,俘获三千,夺战舰三百余艘。紧接着,柴荣不顾劳累,马上率军东进,扫荡剩余的南唐溃兵,一直追到了南唐下一个军事重镇——泗州。

南唐慌忙将剩余的数百艘战舰从清口(泗水入淮河处,今江苏靖江西南)撤退,柴荣派水军在淮河疾追,自己和赵匡胤分率骑兵沿淮河两岸追击,一直追到了楚州西北。南唐节度使陈承诏被赵匡胤俘虏,南唐水军至此全军覆没。

抵达楚州城下时,柴荣已经精疲力竭,却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顽强抵抗。楚州守将张彦卿把煽动投降的儿子亲手杀死,发誓与城共存亡。他说到也做到了,城破之后,率领一千多名将士巷战,无一人投降,全部战死,后周军也因此死伤惨重。

柴荣愤怒了!自从出兵以来,一刻都没有停歇,始终亲力亲为、全速运转的柴荣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亢奋暴躁之中他暴露了性格之中最大的缺陷——冲动。他下令,把楚州屠城,一个不留!这是“五代第一明君”的唯一一次暴行。

冲动是柴荣的力量来源之一,让他果敢勇猛、锋锐难当,但也失之急于求成。就像高平之战时,他御驾亲征,但没有自己当先锋的计划,可一怒之下他也都做了。冲动是非凡的动力,结合他非凡的才能,让他如虎添翼,可也是把双刃剑,很快就伤人也伤己了。强极则辱,情深不寿,柴荣的短命,并不是上天对他不公,而是他自己没有掌握好生命的节奏。

血洗楚州之后,后周军所到之处,如滚汤泼雪,海州(今江苏连云港西南)、天长(今属安徽)、静海军(今江苏南通)等地望风而降,再往南,柴荣的目标已经锁定了长江以南的南唐都城金陵。

后周显德五年的春节柴荣是在战场上过的,正月间柴荣命令征调当地民夫浚通鹳水(今江苏淮安西老鹳河),二月初,率领数百艘战舰自楚州逼近扬州。扬州城人去城空,城里除了老百姓,再没有半个南唐军人。

三月初,后周水军冲出淮河,浩浩荡荡驶入了烟波浩渺的长江。柴荣站在船头,率千军万马,举长帆强橹,中流击水,壮怀激烈!人生至此,复有何憾!

中旬,柴荣亲至江口,大破南唐屯泊在瓜步及东沛洲(东洲,今江苏启东吕泗镇一带)的水军,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勇冠三军,率军首先突破了长江天险,杀散南唐驻岸守军。登岸后把敌军营寨付之一炬,从容收兵回归北岸。

李璟手上所有的牌已经全部输光了,他派使者给柴荣带去了如下的条件:南唐向后周进献尚在南唐控制之下的庐(今安徽合肥)、舒、蕲、黄(今湖北黄冈)四州,以长江为界,岁贡称臣;献犒师银十万两、绢十万匹、钱十万贯、茶五十万斤、米麦百万石;去帝号,改称江南国主;去南唐年号,从此改用后周纪年。以上,只要柴荣点头罢兵,马上生效。

柴荣却沉默了。此时后周人马骁勇,水军强盛,长江已经不是险阻,还有什么理由不一鼓作气扫平江南?更何况,在立国之初王朴就为后周定下了基本国策,先南后北,统一南方之后,才能进一步征服西南或者北方。

但历史就是这般不可捉摸。有进无退、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柴荣竟然就此止步,同意了南唐的求和条件,撤回北方,第三次亲征南唐之役就此结束。柴荣的目光已经从水汽氤氲、树木葱茏的江南收了回来,转向北方千里长风、雄关漫道的大漠草原。

契丹,居然乘中原一时荒乱在背后捣鬼。回到开封后,柴荣仔细地了解了辽国和它的皇帝们。

辽国现任皇帝耶律述律,汉名“璟”。父亲就是耶律德光,他身为长子,与父亲之间还有另一位皇帝辽世宗耶律兀欲,汉名“阮”。阮的父亲是耶律德光的兄长,让国皇帝耶律倍。说到这个“让”字,可是小看耶律德光了。耶律德光小名尧骨,他不需要任何人“让”。从储位到燕云十六州,所有东西都是他抢到手的。史有定论,他的功绩超越了父亲耶律阿保机,是辽国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强势皇帝。然而就是这么一位英武之君,一旦暴毙,马上就被族人遗忘,立了他兄长耶律倍的儿子当皇帝。五年之后,耶律兀欲死于火神淀之役,耶律述律即位,立即清洗了前任的班底,此后终日打猎、喝酒、睡觉,被人称为“三绝睡王”。虎父生犬子,死了十多年的耶律德光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是这个德行。

时机千载难逢,柴荣再次命令全国紧急动员,全力以赴准备下一次战争,但是命运从这个时候开始突然收起了对他的眷顾,他最得力的助手——王朴,突然去世了。柴荣在巡察河道防务的途中探访大臣李谷,两人交谈间王朴突然昏倒,再没醒来,时年五十四岁。王朴是活生生累死的,这些年王朴坐镇后方,镇抚百姓,使粮道源源不绝,让柴荣能在前方安心地打仗。

在王朴的葬礼上,柴荣亲自吊唁,史书记载他伏在王朴的棺椁上失声痛哭,无法劝解。

战争机器隆隆地开动了,柴荣收拾心情再次出征。这一次他要夺回燕云十六州,恢复维系汉地安危的长城防线,并以此为依托问罪契丹,扬威塞外。那时南唐、后蜀以及江南众多割据小国都会不战而降。

后周显德六年(959)三月二十八日,柴荣重披戎装,下诏亲征,从京城开封出发,收复燕云失地。命义武节度使孙行友先期出兵至定州(今属河北),加强西山路的戒备,以阻止北汉对契丹的援助,命侍卫亲军都虞候韩通率领水陆军为先锋出发。后周所有将官,包括淮南李重进所部,快速向沧州集结。南方已经没有威胁,京师不必戒备,柴荣起倾国之兵与辽国决战!

柴荣率军疾进,于四月十六日抵达沧州,他没有休息,当天就率兵骑数万直趋辽国边境。为了隐蔽,他走的是山野荒路,数万大军掠境而过,当地的居民竟然没有发觉。第二天,柴荣神兵天降,出现在了乾宁军(辽国的宁州,今河北青县)城下。辽宁州刺史王洪进大惊失色,无力抵抗,马上就开城投降。

后周的水军到达宁州城外,柴荣命韩通为陆路都部署,赵匡胤为水路都部署,水陆并进,向辽国内部继续挺进。后周战舰如云,旌旗蔽空,首尾相连,绵亘数十里。柴荣率当时中原最强的军队顺流而行,直逼辽国南院重镇幽州。两天之后,越过独流口(今天津西南独流镇),再溯流而西,直抵幽州前哨益津关(今河北霸州)。益津关与瓦桥关(今河北雄县西南)、淤口关(今河北霸州东信安镇)合称三关,是幽州方面正南防线上的三座重要关隘,不下三关,难抵幽州。

几十年来都是契丹骑兵从三关出发南下侵掠汉地,从没有过汉人军队主动出击,攻到三关之下。一点防备都没有的辽国守军一哄而散,在世宗皇帝到达关前,益津关守将终延辉出关投降。

益津关向西,水道变得狭窄,柴荣弃舟登岸重上战马,迅速向下一个关口瓦桥关挺进,当天日落时停驻稍歇,柴荣与士兵们露宿在旷野荒地。第二天,柴荣振奋精神,命赵匡胤向瓦口关挑战。赵匡胤率部直抵关前,刀兵未动,瓦桥关守将姚内斌出降。大军进驻瓦桥关,辽国莫州刺史刘杨信和淤口关守将不敢抵抗,遣使归降。

五月一日,后周强大的后援部队到达,战场上锋锐难当,所向披靡的李重进从淮南赶到。此时,柴荣已经有了足够强大的实力,足以和契丹人正面对冲,而这也可以看出,柴荣对自己的苛刻,他又一次充当了全军的先锋,就像高平之战那样,不等主力齐集,就先期出发。李重进等后援部队的威慑力极其强大,辽国瀛州刺史高彦晖不堪重压,主动投降。至此,三关以南所有失地,都被后周收复。

此时,距后周世宗皇帝柴荣下诏亲征只有四十二天,从京师出发开赴战场,实际只有三十二天。短短的一个月里,契丹边关守将望风归顺,一举收复三关三州十七县,共复民一万八千余户,为大唐中期以后汉人前所未有的胜利!

五月二日,柴荣在瓦桥关行宫大宴众将,前面就是幽州,古之燕地,燕云十六州之首……击败契丹,光复燕赵,中兴汉地,就在此刻。

柴荣一腔豪迈,但几乎所有的将士都沉默了下来,包括以悍勇无敌著称的李重进。他们向柴荣报告了最新的情报,辽皇耶律述律已经率领契丹精锐骑兵来到了幽州附近,此时就屯兵在燕山之北。契丹的前锋部队马上就要到瓦桥关了。

耶律述律……柴荣默默念着这个异族酋长的名字。辽国绝不会轻易放弃幽州,耶律璟更不是李璟。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这次进攻不是偷袭,本来就是要与辽国分出个输赢胜负!随军的大臣和众将们却不这么想:“陛下离京才四十二天,兵不血刃,北举燕南之地,此不世之功也。今虏骑皆聚幽州,未宜深入。若贸然进军,一旦有失,则前功尽弃矣。”

柴荣听得忍无可忍,愤然而起:“乘胜长驱,正如破竹之势,怎可中辍?”

就在当天,柴荣命令先锋都指挥史刘重进率军先发,就在瓦桥关以北,与辽军先锋相遇,一场激战,斩其数百游骑,进而攻占距离幽州仅一百二十公里的固安(今属河北)。第二天,柴荣亲自来到了最前线,他到固安的安阳水(今永定河)视察军情,命令立刻架桥,以备全军迅速通过。不等耶律述律前来,他就要主动去向契丹兵团挑战。

后周显德六年(959)五月三日,柴荣从前线返回瓦桥关,准备第二天的征战。这一天是柴荣命运的分水岭。就像古希腊国王亚历山大东征波斯得胜,会宴将士;也像是神话传说中无敌的勇士阿喀琉斯最后一次冲击特洛伊城门,他们都到了命数终止的那一天。

传说柴荣当天心神激越,纵马驰上一片高坡,“驻马高阜,以观六师”。他看到了雄壮的军队源源不断地开赴战场,看到了当地的父老牵牛举酒来欢迎他。他顺口问道:“此地何名?”

“回陛下,故老相传,谓之病龙台。”

柴荣愕然,继而黯然下坡,当天夜里突然发病,卧床不起。

这是出自《五代史补》的传说。但细查史书,此时柴荣即位五年了,他五次亲征,鞍马劳顿,事必躬亲,有迹象表明,在此次出征以前就已经染病。因为有大臣上书劝他:“待圣体稍安之后再行北伐,亦不为晚。”柴荣毫不理会,终于在和辽皇决战前夕倒下了。然而他仍然不肯罢休,史载五月四日义武节度使孙行友攻破易州(今属河北),擒获辽国刺史李在钦献于帐下,柴荣为表示绝无退军之意,令押赴军前斩首。

五月五日,柴荣下诏改瓦桥关为雄州,改益津关为霸州,征发数千民夫来修筑霸州的城墙。既已得之,决不放弃。

五月六日,柴荣命大将李重进统兵出土门(今河北获鹿西南)攻击北汉,进一步消灭辽国的援军,一切仍然为了决战做准备。

但是到了七日,柴荣终于支持不住了,群臣苦苦劝说,他无可奈何,只能回京养病。临行前,他命令韩令坤为霸州都部署,陈思让为雄州都部署,各率本部驻守二州。

一定要守住!等我回来……这是我们进攻辽国、收复燕云的基地。

五月八日,柴荣从雄州起程南归,三十日回到了都城开封。自离京北征到此时返回,总计六十天,柴荣的身体状况已经病入膏肓。多年的积劳,大喜大怒,让他的身体彻底崩溃,再也无法康复。

六月二日,命运再次给了柴荣剧烈的打击,他的女儿突然离世。柴荣悲恸难当,他不懂上苍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了无生趣,后周显德六年(959)六月十九日晚,他死了,带着无尽的遗憾、未尽的理想离开了人间,年仅三十九岁。 rxIytdhqQTsh2LJE5+KavLCM4cUvGxD/O1fgsmoGcVV4yYPowImpmxn0EElJJEK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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