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峻是一个值得细说一下的人物,通过他能看到五代十国里典型的权臣形象,他的升、降、兴、衰都非常具有代表性。
此人最初走向社会,并不具备人们常规意识里的所谓文韬武略等成大事者的基本能力,他最擅长的是唱歌。那时还是后梁的时代,他投奔了一位叫张筠的节度使,工作是席间唱歌陪酒,地位可想而知。不久,负责钱粮税收的高官租庸使赵岩来访,对王峻的歌声大为倾倒,于是张筠就非常风雅慷慨地把王峻当作礼物送了出去。
王峻跟着赵岩差一点丢了脑袋。后唐灭梁时,李存勗杀了赵岩全族,王峻极其机警地逃出了赵府,躲到民间,逃过一劫。躲了很久之后,王峻才敢再出来,投靠了三司使张延朗。无论是五代还是宋朝,三司使都是主掌财政的大臣。后晋立国,张延朗像赵岩一样被新主人杀掉,家产、奴婢也包括王峻都被当作奖赏赐给了时任后晋大将的刘知远。不知道王峻用了什么手段,有过什么表现(史料在这一块缺失),他从一名陪酒伶人一跃变成领兵的将官,在刘知远开国后被封为客省使,成了当时的枢密副使郭威的亲信死党。再后面发生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王峻在郭威造反称帝的一系列行动里充当了最重要的副手角色,因此一步登天,成了后周朝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臣领袖。
纵观王峻的发迹史,是典型的起自微末,达于青紫,全凭个人努力自学成才的过程。王峻认为能威胁到他的只有柴荣,他利用职权巧妙地把柴荣固定在了其封地澶州,不管有没有事,或者怎样请示,都别想踏进开封一步,至于和郭威单独见面,更是想也别想。在接近三年的时间里,除了年庆朝贺等极特殊的日子外,柴荣只等到了一次机会来钻空子,他趁着王峻奉命外出监修河堤的机会,偷偷地溜进了开封,想和老爹见面说说心里话。可是王峻爪牙遍布,马上就得到了消息,他放下了手中所有事情赶了回来,结果是柴荣不得不灰溜溜地返回了澶州。王峻的强悍跋扈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王峻对郭威也相当地不逊。按说这非常不理智,但是为官处世有时就像用兵一样,似危实安,运拙胜巧,王峻的为官之道就如此这般,就像后来的清臣曾国藩与李鸿章,谁能说得清这两人到底谁高谁低呢?曾国藩功成之后,战战兢兢克己自守,以极度的谦退来维护身家性命和贤臣名声,他的弟子李鸿章恰好相反,为了快意无忌地生存,李鸿章大把抓权死不放手,自谓英雄不可自剪羽翼。后人扬曾抑李,当事者到底活得怎么样却一目了然。
身为乱世高官的王峻,走的是李鸿章的路子。他身为后周郭威以下第一人,宁鸣而死,绝不默然苟活。这个作风让他迎难而上,在后周建国之初面临的重大考验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后周面临的第一次重大考验来自政治欺诈受害者刘崇。刘赟被杀、郭威称帝,终于让刘崇知道自己被骗了,他为了让自己在政治地位上与郭威平起平坐,立马在属地称帝,延续后汉的国号,史称北汉。北汉以太原为中心,只有十二州土地。这个面积做节度使太大,但做一个国家就小得让人寝食难安。刘崇走上了石敬瑭的老路,向已经建国号“辽”的契丹人求援,区别在于他拜辽皇耶律述律为叔,自称侄皇帝。
辽国派彰国节度使萧禹厥率五万辽兵南下河东,与刘崇的两万人马会合,兵锋直指晋州,声称尽此一役歼灭后周。后周皇帝郭威坐镇国都,由宰相兼枢密使王峻率兵迎敌。两个月之后,王峻还没有抵达前线!晋州城独自承受北汉与辽国联军的攻击,孤守无援了近两个月。即便是一向沉稳的郭威都接近失控,派人问责,声称自己将亲征。王峻的回答是在等待战机。如果他第一时间赶到战场,北汉人和辽国人都是生力军,势必会变成硬碰硬的拉锯战,一点好处都没有。晋州城非常坚固,现在是深冬十月,利守不利攻,再加上我迟迟不到,城里的人绝了外援的盼头,只能靠自己才能活命,势必加倍防守。他们多坚守一天,就多消耗敌方的一分锐气。彼消我涨,等着再过些日子,天再冷些,就是我出击的时候。那时候别说北汉,辽国也将匹马不得还乡!至于陛下想要亲征,我国初立,四方藩镇还没有真正臣服,尤其是慕容彦超一直在蠢蠢欲动,如果陛下离开都城,第二天就会有人乘虚冲进都城,到那时候腹背受敌,就大势已去了。使者回报郭威,郭威恍然大悟:“几败吾事!”
后面发生的事几乎完全按照王峻的预料在进行。十几天后风雪交加,北汉、辽国联军迫不得已撤退,王峻乘势追击,联军死伤大半,从此刘崇再也不敢窥视后周。王峻以个人的聪明才智让新建的王国顺利地熬过了最初的艰难阶段,紧跟着又带领兵马跟着郭威去讨伐公然叛变的慕容彦超。这一次他身先士卒,率众先登,平灭叛乱,让个人声望再攀新高。
平定外侮、内患之后,后周国泰民安,然而动乱的种子却在不经意间发芽。没有人意识到,这时的后周应该准备一个继承人了,但是在这一系列战事中,柴荣都被隔绝在外,没有表现的机会,失去了帝国继承人应有的功勋,而王峻不知不觉变得跋扈起来。
尤其是看到郭威在这段时期内做的那些事之后。在王峻大展雄才、叱咤风云的时候,郭威废除了自朱温时代就存在的那笔牛税,以及牛皮的供应。前文提过五代时因为军需,牛皮必须全部归为国有,如果有人胆敢私藏或者贩卖一寸,就会被处死。这还好,至少没有牛的人家与此无关,可那些家有耕牛、上缴牛税的就惨了,牛早就死了,每年还得上缴足够数量的牛皮!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农民就死在了混账的牛皮上。郭威下令每年民间应交的牛皮三分减二,实在没有的,可以把牛皮税分摊到田亩上,每十顷地捐牛皮一张,剩下的人民自用或者买卖。盐、酒这些利税大项都开了禁,随便人民做生意,甚至可以和后周国境之外的人做生意。对于民众来说,无疑是惠政,可是在军事安全至上的年代,鼓励对外通商,简直是将国家的安全放在刀尖之上。
除此之外,郭威下令改革农业。在他当政之前,皇帝们把农民固定在规定好的土地上耕种,不许跑,否则杀头,土地、耕具、牛马,包括农民一家都是国家的,就算死了也得埋在这块规定好的土地上,成为土地的肥料,这样才能保证粮食稳定高产。但是郭威把一切都无偿分给农民,土地、耕具都成了农民们私有的家产,还大幅度地减免了农业税。
后周官场哗然,不懂郭威为什么和国家过不去。王峻也不由得重新审视老上级,虎狼屯于四野,国家内忧外患,连后汉原有的国土都分出去了一个北汉,他一个人打生打死才勉强维持了局势,郭威不去想怎样扩张地盘打击敌人,却在庶务上耗费心力,何其令人失望!一些以前从没有想过也不会出现的想法,渐渐地在王峻的心里生成了。虽然他永远都不会承认他对郭威有过篡逆之心,但是他开始了对郭威的折磨。
王峻作为后周领袖郭威的亲密战友,后周权力集团的二当家,每天都要和郭威见面。两个人见面的程序一般是这样的,先是王峻必须按照传统向郭威致敬,郭威的反应总是满脸堆笑,双手相搀:“呵呵呵,王兄,赶快请起,你真是太客气了……”(峻年长于太祖两岁,往往呼峻为兄,或称其字)然后两个人就对人事任命进行了友好协商。
谈话的主要内容如下。
××日,王峻说:“陛下,郑仁诲很让人讨厌,此人绝不可重用。”
郭威:“……我没有重用他啊……”
王峻:“我是说绝不可重用,也就是说永远都不能重用。”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
××日,王峻说:“陛下,李重进很让人讨厌,此人绝对不可重用。”
郭威:“……我也没有重用他啊……”
王峻:“我是说绝不可重用,也就是说永远都不能重用。”
郭威:“这样啊……那好吧。”
××日,王峻说:“陛下,向训也很让人讨厌。对,我承认了,其实就是非常让我讨厌,所以此人永远不可重用。”
郭威:“这样啊……那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不重用他。不过我还是要重申一下,我也没有重用他啊……”
谈话就这样每天多种多样又千篇一律地进行着。需要指出的是,郑仁诲、李重进、向训,都是一直追随郭威、比王峻资历还要早的郭威嫡系,王峻压制他们也就是在削减着郭威的羽翼。此后,王峻还在一步步地试探着郭威的底线。
日升月落,长此以往,王峻和郭威的谈话每天都在继续,郭威总是答应着王峻的所有请求。直到有一天,王峻有了新花样。这一天,王峻说:“陛下,王峻也很让人讨厌,把他的枢密使职务撤销了吧。”
郭威:“这样啊……那好吧。等等!”郭威突然间回过味来,“你说什么?你要辞职?”
“是的,陛下,我很不称职,您就把我撤了吧。”王峻极其认真诚恳地回答。
这下子人们终于看到从不激动的郭威终于变得焦灼,他对王峻百般抚慰,耐心规劝,许诺可以在家中审阅奏疏,不必每天到朝报到。这一条在中国历史上只有极少数的权臣才能做到,如南宋末期的宰相贾似道、清朝张廷玉,权倾朝野之余,也成了人主大忌,因为这代表权力的下放,另一个小朝廷建立了,成了国中之国。
即使条件如此优渥,王峻却毫不妥协,直接给自己放了大假,回家休息去了。但事情的结果让郭威不由恐惧,后周各地的节度使们突然间一致上书来挽留王峻留任,一时之间声势滔滔,军心浮动。这下真是动摇国本了!
郭威屡次派人登门请王峻出山,都被拒绝,最后亲自去请,王峻才勉强答应。风波平息后,郭威从侧面了解到之所以突然有那么多的节度使联名上书,是王峻写密信要求他们那么做的。一边要挟郭威一边强迫各地节度使,王峻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这让他的信心大增,更加看清了郭威的懦弱。
王峻变本加厉,要郭威给他加平卢节度使头衔,指项要求封赏左藏库里珍藏的一万多匹绫罗。再次如愿以偿后,他请郭威去枢密院做客,在他新建的史称“极其奢华”的新房子里两人饮酒作乐,等到郭威也想在皇宫造一间新殿时,却严词指责:“陛下,你的房子已经很多了,再盖这个干什么?”如此忤逆,郭威实在没忍住,回了一句:“枢密院的房子也不少啊,你怎么也盖呀?”
王峻一下子呆住了,似乎没想到郭威居然会反驳他。当天他急匆匆走开,没几天就提出了新的要求。他希望郭威罢免同为宰相的李谷和范质,换上他的亲信颜衎、陈同。当面逼宫,视皇帝如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郭威平静地说:“爱卿,今天是寒食节,休假日不办公的。而且任命宰相,怎么能仓促决断?过完节马上就办。”这是郭威最后的坚持。
当天王峻志得意满走出大殿时,心中充满了对郭威的鄙视,刘承祐都知道为皇权斗争,杀顾命大臣夺回权力,郭威竟然如此懦弱,实在可笑亦复可怜。
翻开《旧五代史·郭威纪》,可以发现其人能用《西游记》里形容北方真武大帝的话来概括,“幼而勇猛,长而神明”,是一个真正文武兼备、两手都硬、没有短板的人。郭威初入军营时未满二十岁,桀骜不驯。军营边上有个菜市场,一个卖肉的欺行霸市无恶不作。郭威过去告诉肉霸,说:今天照顾你的生意,先来十斤精肉,不要半点肥的在上面,都细细地切作臊子;再来十斤肥的,不要见半点精的在上面,也要细细地切作臊子……这一幕相信每个中国人都很熟悉,这是《水浒传》第三回“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里的情节,考虑到《水浒传》成书年代,应该是施耐庵借鉴了郭威传。不过结果如出一辙,该屠户火气上头,郭威却没闲心像鲁达那样跟这等腌臜泼皮废话,他顺手抄起肉案上的刀,一刀就把该屠夫宰了。满市场人人奔走躲避,郭威像没事人一样,把刀子一扔,悠悠闲闲地继续逛街。
当年的毛头小子敢做这样的事,难道领兵厮杀一生之后反而怕手上溅血了?原因是投鼠忌器。王峻这只耗子虽然可恨,现在却蹲在了珍贵的花瓶上,总不能逞一时之怒把花瓶连同王峻一起都打碎,让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再次动荡。所以郭威才一再忍让,期望王峻能幡然悔悟,可是现实却适得其反。郭威觉得愤怒,但心中夹杂的更多的是悲凉。王峻,你为什么就忘了当年我是怎样当臣子的呢?你亲眼见过,面对小毛孩子刘承祐我都小心翼翼、谦恭谨慎,你为何敢如此咄咄逼人,不留余地?
寒食节后,郭威在大殿上宣布了王峻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就地免职。没有任何人为王峻鸣不平,一封信就能煽动众多节度使的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大局已定,郭威没有痛打落水狗,反而伤心地哭了起来,抓住冯道的手,哽咽着说:“都是王峻欺凌,我实在忍受不了才这么做的!”冯道代表全体后周朝臣表示体谅皇帝的苦衷,劝郭威将王峻正法以正视听。郭威却只将王峻降级处分,贬到了商州,以观后效。奈何王峻心高气傲,不久就羞怒交集而死。
郭威以独有的宽仁沉稳性格再次度过了权臣危机,后周终于可以顺畅地发展军事民生。在后周广顺三年(953)的初春,柴荣从澶州来到开封,到了郭威的身边,官职从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变成了晋王、开封府尹。不得不提的是,晋王兼开封府尹,在五代、宋初是王储的专用职衔。
这时柴荣三十四岁,正当年富力强之时,郭威时年五十一岁,也未见衰老,父子同心同德,绝无猜忌,在他们的治理下后周风生水起,众国来朝,渐渐地恢复了中原大地在全国政治格局里的地位。
命运也让赵匡胤在三年之后再次回到了开封。这时他不再是禁军东西班行首了,而是滑州(今河南滑县东)兴顺军副指挥使,这是他作为柴荣最早的班底的奖赏。命运之神开始真正地垂青他了,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长卷里,他的名字将第一次出现。
终人一生,无论是谁,总会亲历一个终点和一个奇迹,那就是死亡。到那时,我们会知道生命的真相,以及它到底还会走向何方。公元953年,这一年欣欣向荣、百废待兴,所有的人都以为后周走上了正轨,谁也没有料到,它突然间就停顿了。人们惊愕地发现,原来庞大的帝国及其无数子民的福祉竟然是这样脆弱,完全仰赖领导人的健康。
郭威突然间一病不起,这时距离他登基称帝才不过短短的三年,一切都是这样仓促,帝国、人民,还有柴荣,都还没有准备好,他真的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病倒。后周的这片土地,注定了要由真正的强者来统治,它四通八达,强盛时四方拥戴,衰败了四面楚歌,它的南边有南唐、吴越、闽、楚、南汉、荆南、后蜀等各割据国,北边有北汉和雄踞朔方、抚有大漠的异族契丹,西北是党项、吐谷浑这些在唐朝就已经极为强盛的部落。在这三年之中,郭威已经与后蜀、南唐发生过摩擦,北汉和契丹就更不用说了,前者是不死不休的冤家,契丹则要到近五十年之后才与北宋达成澶渊之盟,现在没有半点和解的可能。
郭威强支病体临朝视事,维持帝国的平稳。公元954年的元旦,郭威按惯例盛装出行,咬紧牙关登殿举行了朝庆大典,在最庄严的地方,他身着皇帝服色向他的臣民们宣布今年为显德元年,愿吾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并大赦天下。当天郭威圆满地完成了在大典上的任务,一直端正地坐在所有人的目光里,直到大典结束,他站了起来,慢慢地自己走回了皇宫内院,从此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弥留之迹,他把最重要的朝臣叫到了病床前,紧紧地拉住柴荣的手,交代了最后的遗言:
我死后,尽速发丧,不必久留皇宫内院,孝不孝不在这上面。我的坟墓务必要俭素,所用人力,一定要雇用,不计远近,不许差役百姓。我的坟墓不用石柱,也不要石人石兽,你要用瓦做棺椁,用纸做我的丧衣,临入葬之前,当众揭开遍示百姓,切不可以人畜殉葬!你只需要在我的坟前立一座石碑,在上面刻写:“大周天子临晏驾,与嗣帝约,缘平生好俭素,只令著瓦棺纸衣葬。”你若不听我言,死后阴灵不见。
还有,把我心爱的盔甲、刀、剑分别埋在我作战过的地方,作为我活过的纪念。
郭威死了,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称帝起,到公元1912年清宣统帝退位止,中国一共产生了二百三十位皇帝,在乱世中短暂称帝,随即死亡的郭威是一颗流星,但他也是一代人杰,是一个极少有的既是皇帝又是普通人的结合体。
他深沉,善谋,坚忍,决断,与乱世中常见的朱温式的暴徒截然不同,他的宽仁、博爱、公平、理智更是结束乱世的第一缕曙光。他的影响极其深远,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想,他以为对柴荣的培养不够,却不知道已经深深地影响到了赵匡胤的成长,他是宋太祖最初的老师,是宋朝核心理念的源头,是促成宋朝风流华美的最初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