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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乐

生日,它只是一个人又长大了一岁的日子,没有魔法,亦不能制造奇迹。

死亡降临的绝境之地,也会有生命新芽破土而出。

“妈妈,我马上就要七岁了,你给我的生日礼物准备好了吗?”

“你这个小朋友怎么可以提前找人要礼物呢?”

“因为周末我去外公、外婆家玩的时候,大家都在对我说‘花生,你要七岁啦,你想要什么礼物啊’之类的话,姑奶奶还特地给我打电话,提前祝我生日快乐呢。后来,外公说要送我红包,我拒绝了。”

“为什么呀?这是外公的心意呢。”

“我跟外公说:‘红包都会到妈妈那里去,是到不了我手上的。所以,我更想要礼物,不用很贵,一辆小小的汽车就行了。’”

“那外公怎么说?”

“外公说没问题,他下周就去文具店给我买辆小吉普车。”

“花生真幸福,全家人都把你的生日放在心上。”

“我也觉得自己很幸福,所以我很喜欢过生日,我还喜欢过年。”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过生日我能收到很多礼物,过年我可以吃到松鼠鳜鱼呀!”

“哈哈,你这个可爱的小朋友,松鼠鳜鱼有这么好吃吗?”

“我觉得它是人间美味!妈妈,那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呢?”

“这是个秘密惊喜,你耐心等到十月二十八日生日那天就会知道了。”

“真的呀,太期待了!我好想这一周快点儿结束,赶紧到周六,我就能收到礼物了。”花生满脸期待地说。然后,他转身问我,“妈妈,你喜欢过生日吗?”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我应该是喜欢的。”

“你小时候也会在生日那天收到很多礼物,还有外公、外婆给你的惊喜吗?”

“外公从来没有送过妈妈生日礼物,更别说惊喜了,外公对你那才是真爱。”

“那你会不会不开心呢?”

“嗯,妈妈小时候会,我每年生日也和你一样,都期待收到礼物或者吃到生日蛋糕。”

“妈妈,你别难过,我的存钱罐里有钱,你明年生日,我给你买礼物。我要给你买你最喜欢的珍珠戒指,还有珍珠耳环。”

“那我太幸福了!听你这么一说,我都开始期待明年的三月三日了。对妈妈来说,那一定会是个很美好的生日。”

三月三日这个日期,有两个相同的数字,因此,这个日子特别好记。我一直认为这一天很神奇,我小时候甚至觉得,所有在月和日是相同数字那天出生的人,一定都拥有某种超能力或特殊运气。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七年前,我生产的前夕。

那天,我好奇地问妈妈:“妈妈,你是怎么做到刚好在三月三日这天把我生出来的呢?之前我去医院孕检时,护士们看到我的资料后,总会对我说这个生日真好,还夸赞我妈妈真会选日子生孩子。”

当时妈妈回答我说:“你总是喜欢把事情想得浪漫而美好,这是你的优点。妈妈以前还担心这会不会成为你的软肋,但后来发现世事无绝对,有时候这种看似软肋的特点,在你身上或许会转化为另外一种力量。护士夸赞的并不是你生日的特别,而是你的生日好记,这样一来也就方便了他们的工作记录,这可能只是他们一句随口无心的话。妈妈并没有你那么浪漫,我和你爸并没有精确计算受孕日,也没有提前预知到哪一天会生产。你到来的这天,只是因为妈妈的预产期过太久了,医生把剖宫产手术按照床位顺序,安排到了这一天,仅此而已。如果说这一天有什么特别,我想最大的特别就是:从此我有了你。这对妈妈来说,是最大的特别,也是最大的幸福。”

当年听妈妈对我说这些话时,就好像一个人脑子里最美好的幻想泡泡被戳破了一样,它并不会让人感觉到有什么被伤害的痛苦,只是难免有点儿失落,因为得到的答案与自己的幻想相去甚远。那些破灭的泡泡一点儿一点儿炸开后,缓缓地落向了我脑子里最柔软的长河中,时间的脚步跟随着这条河流一起走啊走,我曾经的那些失落感也随之融入其中,有一部分被冲散了,有一部分被遗忘了,但更多的部分被我自己吸纳了。

记得我小时候,总期待爸爸能送我生日礼物,他却时常对我说:“生日有什么好过的,我就从来不过生日。”他也不会在生日这一天去特意给我或妈妈买蛋糕,妈妈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些,我却总是不厌其烦地在每年临近生日时对他说:“爸爸你别忘了,过几天我要过生日了。”

他偶尔回应我,但多数时候还是那句老话:“生日有什么好过的。”久而久之,我不再期待礼物了,但这句提醒的话,我还是年年不忘地对他说。就好像不过生日是爸爸的习惯,而期待生日也成了我的习惯。

我今年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年不长也不短,虽不太记得这期间到底有没有吃过爸爸送的蛋糕,但我能确定的是,他确实没给我送过生日礼物。不过,在我出嫁前还和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那些年里,每逢我生日,爸爸总会给我和妈妈做一顿格外丰盛的晚餐。

通常在我生日那天,我爸做完饭就会特别开心。他会喝几杯酒助兴,一边陶醉于自己的厨艺,一边顺带着提及我又长大了一岁。妈妈偶尔会回应他几句,而我会直白地指出他做的哪道菜不好吃,也会强调没有蛋糕就不算过生日。

面对我的声讨和挑剔,爸爸也会反驳。但无论如何,他依旧是开心的。我们仨就这样围坐在餐桌旁,一边吃一边聊,聊着聊着就从我的年纪转到家长里短。

这些平淡的日子,在我的记忆里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我从来没有去仔细想过,那偶尔丰盛的大餐和爸爸乐呵呵地饮酒畅谈的背后有什么特别意义。

直到长大后,当我离开这个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身份从女儿变成了妻子和母亲以后,我才开始觉察到:原来那些平淡日常里,饱含了一个中年男人对家、对我的表白。我的爸爸是一个比我妈妈更加含蓄,且更不懂浪漫的深情人。

他们是天下所有爱我的人中最在意我生日的,他们不会因为生日这一天而改变什么,因为日常的每一天里,他们都在爱着我。他们的爱不是张扬的,而是含蓄内敛的。

正因为爸爸不善于表达对我的爱,所以在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给我打完那通电话后,一直坚强度日的我突然很想哭,很想家,也很想他。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害怕了,我害怕每年我最期待的生日这天,变成我最痛苦的一天。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把花生哄睡后就立刻骑车来到了医院。推门走进病房后,只能听见监护仪发出的嘀嘀声,以及病床上传来的呼吸声。这两种声音杂糅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回应之声,那是一种活着且还有希望的回应声。这时,我的手机振动了起来,是爸爸的电话。我一边接通电话,一边轻轻地退出病房,关上房门,往走廊尽头走去。

“小锦吃饭了吗?现在在哪里啊?”

“我吃过了,刚刚才到医院。”

“花生睡了吧?今天晚上又是你去陪护吗?”

“嗯,他很乖,我讲完故事后就睡了,最近这段时间都是我在医院过夜。”

“现在情况怎么样呢?”

我停顿了一下,不知要从哪里说起。我应该实话实说,但只言片语根本说不清一个人走到生命尽头时的状态。在医院,用善意的谎言去欺骗中晚期癌症患者,或许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和鼓励,但对陪护的家属而言,这样的谎言和欺骗不仅没有意义,甚至可能是更残忍的打击。因此,我只对一个人说谎。

叹了一口气后,我终于打破沉默,开口对爸爸说:“医生跟我说,时间可能不多了。所以,我想了想,这最后的日子,就都由我来陪他吧,以后应该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接着是更为沉重的喘息声。爸爸应该是拿着电话走到了阳台,因为我听见了轻微的风声,还有一些断断续续的颤抖着的呼吸声。他好像在用手紧紧地捏住手机,我能从听筒里听见他鬓角的头发和电话屏幕摩擦出的杂声。

爸爸分明没有讲一句话,我却在电话这头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悲戚声。

二月底的深圳,虽然不像武汉的冬天那样寒冷刺骨。但在那个晚上,我站在医院走廊尽头时,却感到一种锥心般的凄冷。仿佛有一股无名寒风故意往我的骨头里钻啊钻,它们想让我冷得倒下缩成一团,就像不远处的那个男人一样。

就着走廊昏暗的灯光,我能看到阴影里坐着两个若隐若现的人。虽然他们说着我听不太懂的粤语,却发出了我听得懂的呜咽声。寒冷的风把我推向他们,当我走近他们身边的那一刻,我感到空气里有一种被泪水冲刷过的潮湿而冰冷的气息,这股寒意冷得我两腿发软。

只见其中一个大叔背靠着栏杆歪坐在地上,他的一只手捏着检查单和一沓缴费单,另一只手无力地搁在大腿上。他左脚的鞋子被他半踩在脚下,借着灯光我能看清那是一双干瘪又破旧的老布鞋,鞋底的脚跟部都被他磨歪了。他的另一只脚勉强地弯曲支撑着他更为弯曲的身体。他就这样一直低着头,有气无力地回应着旁边的中年女人。

我转头看向他们的目光,让他们变得不安起来。女人擦着泪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大叔也下意识地往回收他的腿,然后他开始想要把那双鞋好好地穿上。我以为他会马上起身离开,只见他换了一个姿势,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而后发出了呜咽声。

男人的眼泪有时候更让人心疼,更何况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面对这个连抬头起身都困难的男人,他身旁的女人不再哭泣了,而是佝偻着腰,伸手把男人往自己怀里拉。她颤颤巍巍地帮他把鞋后跟提起来,给他穿好鞋,嘴里说了一句:“佢唔会死嘅。”

这句话我听懂了,她说的是:“你不会死的。”

这是站在死亡边缘的人们,在去往生之路前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

我收回自己的目光,我并不想打听任何人的故事,因为我们从来不缺故事。我们在各自的人生故事里,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曲终人散。

又是我打破了一阵长长的沉寂,我擤了擤鼻子问道:“爸爸,你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还有多长时间?我和你妈安排好时间就过来。”

“我也不知道,但是很明显他的状态越来越差了,每天不愿意说话,也不怎么动了,今年……我估计不能回去看望爷爷、奶奶了,你帮我跟他们说一声,我不敢跟他们打电话。”

“你快过生日了……”爸爸哽咽着重复,“你快过生日了,他肯定会撑过这一天的。他不会在你生日这天走的。爸爸相信他,他会撑过去的。你等着我们过来。”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站在走廊里。如果月亮有手,它一定想擦干我的泪,可惜它无能为力,它只能用温柔的光轻抚着我的脸,以此来安慰我。当坚强和勇敢不得不成为日常,当明天还能见到身边的人都成了一种奢望,我就没有选择回头和退缩的能力了。在这个充满了死亡气息的迷雾森林里,所有欢乐和团聚的日子都变成了我内心的恐惧。

之前十二月底,我回了趟武汉的家去看花生,我实在太想念他了。我已经无法满足每天只能在手机视频里看看他。我想每天都能亲吻他、触摸他,所以我在挣扎后买了回家的机票。当我见到花生的那一刻,我用了最大的力气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而他也用稚嫩的小脸紧紧贴着我。我们拥抱在一起的画面,惹得旁人不断泛泪。

那个时候,我已预感到不久后的生离死别,所以我毅然决然地提前把花生带回了深圳。原本他要等年后寒假结束,才会回深圳继续念幼儿园。或许是母子连心,也或许是他们父子间的心灵感应,花生的提前回来,给了我们仨最后一次团聚的机会,也给了那时恐惧又软弱的我一生最难忘的陪伴时光。

然后,我前半段人生的爱人在我生日的前一天永远地离开了。他的离开像一声闷雷,在三月二日的下午重重地捶打在我心里,之后便开始电闪雷鸣,直到三月三日的天空不再放晴,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漫长持久的倾盆暴雨,久久不愿停息。

我人生所有的生日里,都不会再有哪一个像二〇一九年三月三日那天一样的痛苦和绝望了。明明我的至亲都在身边,我却好像找不到任何依靠能让我像一个人一样站好。我只能像泥一样瘫在床上,仿佛有厚厚的黏液把我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起来。所有的安慰声都变成了最刺耳的利器,所有想靠近我、安抚我的手,都成了熔炉里的烙铁。

唯有花生,他走进我的房间来到我的床边,对我说出那句:“妈妈生日快乐,妈妈不哭,花生陪你。”这才让我有了想要继续呼吸的勇气。

那个稚嫩的只有两岁的花生,用他小小的生命之光照耀着陷在混沌中的我。我吃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把他往怀里抱,可我马上又意识到,我怎么舍得把他拽进这团痛苦之中呢?我不能这样,我要洗去身上最混沌不堪的部分,然后换上我最温暖的心衣,再去拥抱他才对。

死神夺走了他爸爸的生命,它得意地以为留下我的生命,就能从我生日这天开始对我的往后余生进行无尽的折磨,但它忘了另一件事:我不仅是一个妻子,还是一个母亲。

死亡降临的绝境之地,也会有生命新芽破土而出。我回想起妈妈曾对我说的那些话,刹那间我幡然醒悟:生日,只是一个日子,它只是一个人又长大了一岁的日子。只有死亡能将这个日子停止,但只要我们还活着,那么日子就应该生生不息、日日生辉地好好度过。

余华在《在细雨中呼喊》中写道:“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我们身边离去的那些人,他们都在死亡的那一刻走出了时间,而困在时间里的从来不是死去的人,是活着的人们啊。

走出故人的忌日,再去面对隔天就是自己生日这件事,如果这是我命运中的一个转折点,我想我应该经受住这次考验。我知道接下来要面对新的人生,这才开始真正的挑战,当我跨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时,我已经做出了我的人生选择。

影响我们人生的人和事,或许在命运的节点上早已被安排好,我们很难改变命运,但是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选择以不同的方式和态度去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人生变故。命运只是注定了人生会有波澜,但通过改变自己,我们或许能成为燃烧得最绚烂的烟火。

这几年,我虽不再庆生,但无论身处什么环境,我都会认真地给花生庆祝生日。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铺张浪费的排场,也没有邀请亲朋好友,有的只是我用心的陪伴和美好的祝福。

我既保护着他纯真的幻想和对生日的期盼,也会告诉他:“你的生日,不仅是一个可以得到礼物和祝福的日子,更是一个要学会感恩的日子。因为在这一天,是妈妈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但同时你也给了妈妈这辈子最幸福的礼物。

“在你离开我的怀抱展翅高飞前,你对生日的所有期盼和幻想很可能都来自妈妈在这天对你的陪伴,但是,将来你可能更希望和你喜爱的人一起度过这个日子,你也可能更喜欢一个人安静地过这一天……无论怎样,你跟随自己的心,选择你觉得有意义的方式去过好每一天,这才是正确的事。

“生日,不是一个自私的日子,也不是有魔法或能制造奇迹的日子,它只是平凡人生中的一天。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每个人都有一个生日,就让一切美好在那一天围着我们转动。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公平地在宇宙中守恒着。或许有一天,你的幸福会与生日撞个满怀;但也有可能,你人生的某一次失意恰好在你生日这天发生。希望那时你能明白:它们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也不应该影响你继续前进的脚步。

“或许你现在还不太明白,妈妈希望你拥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不想去戳破你相信奇迹和魔法的泡泡,因为这是多么美好又难得的事情啊!这就是属于你的纯真无邪。

“始终相信这个世界是有童话的孩子是幸福的,而那些看清了世界的全貌后,仍然热爱这个世界的大人也是幸福的。我们都不要被任何日子束缚住身心,妈妈希望你能勇敢地飞到更广阔的天空,去好好感受这个世界的全貌。

“乐观、豁达、勇敢而坚强地活着,每长大一岁,就要比昨天的自己更加懂得珍惜时间,因为生命是有限的,但人生能创造的可能性却是无限的。这些都需要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不断开拓。因此,未来可期,美好的事物永远等待着向它无畏奔跑而来的人。

“在生生不息的生命长河中,我们都要努力日日生辉,幸福要靠我们自己去创造。勇敢,是我们对人生这份答卷提交的最坚定的答案,这样你才能体会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快乐。”

2022年3月3日,我三十四岁生日那天,我的第二本书《星空邮局》面世了。那一天,我收获了很多朋友的祝福;那一天,我和花生在我父母家,吃到了爸爸下厨做的丰盛晚餐;那一天,这个世界没有因为我而变得不同。

那只是一年中普通的一天,是我又长大了一岁的一天,我默默地对自己说:“这是新生的一天,小锦,生日快乐,未来可期。”

从那天开始,我放下了关于生日的所有执念。

在我生日这一天,我应该感恩给予我生命的父母,感恩一路给我加油打气、给我祝福的朋友们,感恩那个曾经用生命爱过我的少年,更感恩那个选择我做他妈妈的小朋友。在这平凡的一天,我迎来了新的一岁,相较以往,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珍惜当下。

人生的新篇章已经缓缓开启,我将继续尽情地书写它。 wPGKexq/eGZ2TOauv3h79apQQBDxG5/p6wrcaRXRUsiNi1gUx949mQ18GRtgt40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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