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立命,必须要有敬畏心。
敬畏心是一种对于崇高事物的敬重、敬仰和顶礼膜拜的情感,在不同的文化和宗教中都有所体现,它超越了个人的欲望和利益,将人与更大的存在联系起来,使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有限。假如说羞耻心是把自己放在人伦系统之中,让人伦原则约束自己,那么敬畏心则是把自己放在天地万物之间,让更高的法则约束自己。
袁了凡讲“敬畏心”,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第一个方面,即敬畏天地鬼神。袁了凡首先便说:“天地在上,鬼神难欺,吾虽过在隐微,而天地鬼神,实鉴临之,重则降之百殃,轻则损其现福,吾何可以不惧?”
这句话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人在做,天在看”,“头上三尺有神明”。天地鬼神虽然肉眼看不见,伸手摸不着,但实际上就在我们周围。我们很难欺骗天地鬼神。即使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做坏事、犯了错,也瞒不过头顶的天、脚下的地和身边的神灵鬼怪。他们就像一面隐形的明镜,随时监视、反映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你犯下过错,重则让你遭遇各种祸害,轻则让你折损现世的福报,我们怎么可以不对天地鬼神存敬畏之心呢?
儒家讲敬畏天地鬼神,其实设置了一个无处不在的约束条件,让人们在做任何事情时,都会感受到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监视着自己的行为,一旦行有不端便会受到相应的惩罚,从而学会随时自省,学会知耻。可以说,羞耻心也来自敬畏心,因此袁了凡在“发耻心”后提出“发畏心”。
第二个方面,即敬畏人言。袁了凡接着说:“不惟是也。闲居之地,指视昭然;吾虽掩之甚密,文之甚巧,而肺肝早露,终难自欺;被人觑破,不值一文矣,乌得不懔懔?”
不只天地鬼神在注视着我们,身边的人也在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哪怕我们在避人独居的时候,做了错事可以遮掩一时,却还是难逃天下人的眼睛;即使百般遮盖,巧加掩饰,别人也早就看透了你的肺腑肝肠,察觉到那些丑恶的心思,这种自欺欺人终是无用之功;而一旦被人识破,人格崩塌,其为人也就不值一提了。我们怎么能不敬畏人言呢?
这段话大概化用自《大学》,其文曰:“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也是自儒家的“慎独”思想发展而来。意在警示人们,尽管做错事可瞒得一时,但谎言终有被戳穿的那一天,内心的邪恶终会被周围人察觉。
以上两点都脱胎自儒家思想。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孔子认为君子应该有三个层面的敬畏:敬畏天命,敬畏居于高位者,敬畏圣人的言论。小人无知者无畏,因而不知道天命,轻视位高者,随意调侃甚至侮辱圣人的言论。孔子所说的敬畏天命,简单来说就是自性,就是人内心的良知,人要对内心的“善”怀有敬畏之心,时刻放大“善”的一面,才是君子所为。所谓“大人”,指那些身居高位且德高望重之人。郑玄解此为“天子诸侯为政教者”,可以看出“大人”可以通过决策和影响力影响社会上很多人的祸福,如若对他们不敬,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果不是个人的能力所能把控的,所以要心存敬畏。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有学生对某位品德高尚、颇有威望的老师不敬,便会招来对这位老师的非议、诽谤,既破坏了该老师对其他学生的教学,也引起了学生之间的相互对立。引申开来,“大人”不仅仅指某种特殊对象,更是社会秩序的象征,“畏大人”即对社会秩序的敬畏。所谓“圣人之言”,圣人自然是已经觉悟、醒悟天命的人,他们的言论自然是顺应自然规律的真理,也可以引申为文化传统,“畏圣人之言”即对自身文化的敬畏。
心有敬畏才能诚心。不管是袁了凡还是儒家所强调的“畏”,归根结底都是在提醒世人不管人前人后都要“独善其身”,上不欺天,下不欺人,更不要自己骗自己,努力诚心修身,勿失操守。
袁了凡讲“敬畏心”的第三个方面是敬畏因果报应。“一息尚存,弥天之恶,犹可悔改;古人有一生作恶,临死悔悟,发一善念,遂得善终者。谓一念猛厉,足以涤百年之恶也。譬如千年幽谷,一灯才照,则千年之暗俱除;故过不论久近,惟以改为贵。但尘世无常,肉身易殒,一息不属,欲改无由矣。明则千百年担负恶名,虽孝子慈孙,不能洗涤;幽则千百劫沉沦狱报,虽圣贤佛菩萨,不能援引。乌得不畏?”
一个人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即便犯了弥天大罪,都还有悔改的希望。古时候有的人一生作恶多端,临死时幡然悔悟,内心生起善念,也可以得到善终。也就是说,强烈的悔改和向善的意念,足以洗涤百年的罪恶。打个比方,幽闭了一千年的黑暗山谷,只要有灯光照进来,千年黑暗尽除。所以不论犯了什么过错,不论是多久以前的事,只要下决心改正错误,就是难能可贵的。然而我们一定要明白,人世无常,生命非常脆弱,就像佛陀说的,命在一呼一吸之间,一口气接不上,想改过也来不及了,依然要承受之前犯下的过错的果报。所以改过要趁早,觉悟要趁早。而一旦觉悟,就一刻都不能懈怠,一念都不能放纵。如果一个人生前不能改过,那么死后,之前所造的恶业,千百年都会成为一种恶名让他担负,就算他的子孙多么孝顺慈爱,也不能帮他洗涤恶名。再进一步讲,一个人若背负着恶业,必定遭受沉沦地狱的报应,就算是圣贤、佛、菩萨,也救不了他。所以,人能够没有敬畏心吗?
所谓“种善因者,得善果;种恶因者,得恶果”。《六祖坛经》有一段话讲因果报应,六祖说:“何名圆满报身?譬如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莫思向前,已过不可得,常思于后,念念圆明,自见本性。善恶虽殊,本性无二。无二之性,名为实性。于实性中,不染善恶,此名圆满报身佛。自性起一念恶,灭万劫善因。自性起一念善,得恒沙恶尽。直至无上菩提。念念自见,不失本念,名为报身。……思量恶事,化为地狱。思量善事,化为天堂。毒害化为龙蛇,慈悲化为菩萨,智慧化为上界,愚痴化为下方。自性变化甚多,迷人不能省觉,念念起恶,常行恶道。回一念善,智慧即生。此名自性化身佛。”
什么是圆满报身?就像一盏灯只要点亮瞬间就可以去掉千年的黑暗,顿悟一点智慧就可以瞬间消灭千年的愚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想来想去,倒是应该想想以后怎么办。彻底领悟每一个念,就能清楚认识自己的本性。善和恶虽然不同,人的本性却是一样的。那就是真实的本性。在这真实的本性中,人不会沾染善恶,这就是圆满报身佛。自己的本性中只要出现了一个恶念,就会使历经万劫而来的善因消失;自己的本性中只要出现了一个善念,就能让如河沙般繁多的恶报尽除。直到获得至高无上的觉悟。从每个念中都能认识自己的本性,不失本来的善念,一心想着以后,从即刻起就不断行善,就叫报身。……你一心想着邪恶,就下了地狱;你一心想着善良,就进了天堂。想行毒害之事会让你成为畜生,想行慈善之事会让你成为菩萨,智慧引导你进入解脱的界域,愚痴把你带向欲望的界域。如果幡然醒悟,生出一个良善的念头,即会生发智慧。
显然,袁了凡敬畏因果报应的说法和六祖一脉相承。为什么要敬畏因果法则?佛家认为整个宇宙都是一个相互依存和相互作用的系统,每个人的行为都会对宇宙产生微妙的影响,这些影响最终会反过来影响个人。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不管是六祖还是袁了凡的讲述,“因果报应”都不能被简单理解为奖惩制度。这是一种深刻的理解生命和宇宙的方式。它强调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并鼓励人们通过善行、善念和慈悲心来创造积极的影响;通过追求善行和正直,个体可以逐渐摆脱痛苦和无明,实现解脱和觉悟。
同时需要注意的是,“因果报应”不是一种绝对的命运论,随着因果关系的改变,报应也时刻在改变。许多因素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经历和境遇,包括前世的行为、环境条件和他人的行为,等等。因此个人应以饱含正直和善意的心态来应对自己的经历,同时对他人保持宽容和慈悲。它强调了个人的责任和自主选择的重要性,以及每个人在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因果报应”教导人们通过善行和善念来产生积极的影响,从而逐渐实现解脱和觉悟。
中国禅宗强调通过修行和觉知,逐渐超越因果的束缚,实现真正的自由。禅修者通过深入觉知和明晰自己的念头,可以从对因果报应的执着和依附中解脱,从而达到超越因果的境界。这并不是在逃避因果,而是出于纯粹的慈悲和智慧。
袁了凡对敬畏心的阐释基本上包含了中国文化里的敬畏观。在西方,“敬畏心”一词最早出现在古希腊哲学中,被用来描述一种对神圣或伟大事物的敬畏之情。在柏拉图的哲学中,敬畏心被视为智慧和道德的根源之一,人们通过敬畏心与那些高于人类的超越性实体相连,并与之建立联系,从而实现追求真理和智慧的目标。柏拉图认为只有具备敬畏心的人才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
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西方的敬畏心观念开始发生变化。启蒙运动强调人的理性和自由,批判传统宗教对个体思想的束缚。在这一背景下,敬畏心逐渐从对上帝的敬畏转向对人类价值的敬畏。康德无疑是其中的领军人物,他将敬畏心看作是人类意识中的一种理性意向,它使我们将道德法则视为绝对,使我们能够在行为中展现个体尊严和价值;只有具备敬畏心的人才能够拥有自由和道德的行为。
存在主义哲学强调人的存在和自由意志,认为个体面对无意义和孤独的存在,需要自主地为自己的生活负责。在这一背景下,敬畏心被视为一种对存在的深度认识和接纳,以及对生命的积极承担。在萨特看来,敬畏心是面对自己的自由和责任时所产生的一种情感;人类的存在是无意义的,但我们可以通过选择和行动赋予生活以意义;敬畏心使我们意识到我们的选择和行动对自己和他人产生的重大影响,同时也使我们感受到自由的重负和责任。
1950年代,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史怀泽推出了“敬畏生命”这样一个理念。敬畏生命,就是体认生命的尊严与可贵,在每一个生命前抱持谦恭与畏敬之意。史怀泽讲的生命,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他提倡“把爱的原则扩展到一切动物”,以实现伦理学的革命。
总的来说,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强调了敬畏心在人的生活和道德行为中的重要性。无论是对神圣、伟大事物的敬畏,还是对人类价值、自由和责任的敬畏,敬畏心都被认为是引导人们追求真理、实现自由和塑造意义的一种情感和动力。通过敬畏心,人们能够超越自我,与世界和他人建立联系,并在存在中找到生活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