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姓在唐朝是皇家姓,李成是李唐宗室,本是长安人,生不逢时,战乱时为避乱迁居至营丘,后世也称他李营丘。
李成早年间师法关仝,与关仝、范宽并称为“三家鼎峙”。在宋代,从皇帝到画家,不但热衷于收藏他的画,更学习他的画法,北宋郭熙就是因为宋神宗崇拜李成,而画下了《早春图》。宋朝是中国艺术的顶峰时期,李成是其中最有影响力的画家,北宋画院山水画顶尖画家的作品都是按李成绘画的模子刻出来的。所以元人比较直接,尊李成为“古今第一”。
荆浩创造了一种全景式的构图和皴擦法,把山水画从宏观上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董源创造了新的技法披麻皴,主打平淡天真。董源一派到元明清才受到主流画家的追捧,完全不符合宋代当时的国情。那么李成到底厉害在哪里?我们来仔细看看他笔下的树,就能明白了。
《读碑窠石图》最抓人眼球的,就是从左边生长出来、布满整个画面、长牙舞爪的古树。画中时节应该是冬季,树叶已经掉光了,参天古树牢牢抓住地面,气势汹涌地从四面八方围住古碑,仿佛古碑存在多少年,这棵树就有多少年,为它遮风挡雨,陪伴多年不离不弃,二者早已融为一体。
古树的枝干是由细线勾勒出来的,笔力潇洒、雄壮遒劲富于韵律,枝干蜿蜒曲折,完全不受恶劣自然环境的影响,恣意生长。
《读碑窠石图》北宋/李成/绢本/水墨/126.3×104.9cm/(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西方古典绘画的主导哲学是“模仿再现”,是物我对立的, 中国的艺术精神是老子精神,讲究自然,物我合一。 简单解释下,这就是西方风景画和中国山水画的区别。中国古代画家画山水,要画的树不止是要像一棵树,如果只是像,那就止步于风景了,他们要画出这棵树自然生长的过程,当然这个“过程”是画家对自然的领悟所产生的艺术效应。《读碑窠石图》之所以成为伟大的艺术品,是因为它里面的树不止有树的样子,还有树的“元气”,就是生命力。
李成笔下的树枝树干像什么?像不像螃蟹的爪子?他创造的这种画法就叫作“ 蟹爪皴 ”。树是一种画法,山石是另一种画法。靠着笔尖精准细腻的迂回,把 山石皴成云的形态 ,使荆浩笔下不可侵犯的高山,变得灵动起来。虽然山依旧巍峨高耸,但它们有各自生长的形态,是与自然抗争过后依然不屈不挠的高贵。简单说,李成画出了风的样子,无形无色的风,为“ 卷云皴 ”。
荆浩《匡卢图》(局部)
李成《茂林远岫图》(局部)
米芾评价他的山石树木“石如云动”,最为贴切,你好像能跟着他的山石遨游天空。这也是北宋皇室深爱李成的原因,这种恢弘的霸气和万物凝聚的灵气,是一个强大的王朝必须拥有的要素。
“读碑”,碑在这里是绝对主角。
这块古碑看上去早已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字都磨没了,似乎是一块无字碑,但碑前主仆二人凝视的表情,又不像是在看一块无字碑。唯一的线索是碑的侧面写着两行小字: 王晓补人物,李成画树石。
这里出现了一个新的知识点,从魏晋到唐,以及五代到北宋初年,画作上是不会有作者的名字的。请大家仔细回想一下,我们之前说过的所有绘画,再有名的画家都没有在画作上留下过自己的名字,画家的名字和画作都记录在历史典籍之中。不留名,是怕破坏画面的整体性。
所以,如果你再看到一幅画,上面有作者题款,那肯定不是宋朝以前的作品。 宋朝以后,画家们在不影响画面整体性的前提下,默默地将自己的名字藏在山峰上,树干里,或者像这幅画一样,藏在石碑上。后文会慢慢涉及这些内容,看画家是怎么把签名玩出了花儿。
关于画中主仆二人的传说,有两种。一种是说这是东汉蔡邕读曹娥碑的情景;还有一种说法是曹操、杨修访曹娥碑的故事。
曹娥是汉朝一位传奇的小姑娘,她父亲曹盱在舜江主持祭祀活动的时候,不幸落水遇难,尸体一直没有打捞上来。曹娥当时只有十四岁,她沿着江水整整寻找了十七天,未果,于五月五日投江自尽。神奇的是,三日后,曹娥的尸体背着父亲的尸体浮出水面。
为纪念曹娥的美德,当地县令为她立碑,邯郸淳诔文,由于碑文写得极好,引来后世大名士都专门前来读碑,凭吊纪念。这其中就包括蔡邕和曹操、杨修。
曹操和杨修读曹娥碑历史记载比较丰富,据说蔡邕因为看到碑文实在太激动了,于是自己加了几行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第一个读懂蔡邕密码的,是大才子杨修。黄绢是有颜色的丝绸,那便是“绝”字;“幼妇”是少女,即“妙”字;外孙是女之子,那是“好”字;“齑”是捣碎的姜蒜,而“齑臼”就是捣烂姜蒜的容器,用当时的话说就是“受辛之器”,“受”旁加“辛”就是“辞”的异体字。组在一起:绝妙好辞。有点像中国画的题跋,只不过是加了密码的。
所谓画如其人,李成孤傲,绝不趋炎附势,做不了官就以画画为生,画画名气大了,很多人来求画,看不上眼的,就算求画的是王公贵族,他也会断然拒绝。李成好酒,喜欢痛饮狂歌,清醒的时候画画,醉酒时放声歌唱。公元967年,他因饮酒过量死于一家客舍,也算是快意一生。
北宋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评价说,画山水的只有李成、关仝、范宽三位,才高出类,为百代标程。百代标程,后世画家再怎么画都逃不出这三个人的圈子,一直到今天。
中国山水首推宋画,“宋画第一”是范宽的《溪山行旅图》。
范宽也不是真名,他本名范中正,字中立,因为性情宽厚、不拘小节而被戏称为“宽”,叫到最后自己也承认了。《宣和画谱》记载:“范宽,字中立,华原人也。”他好酒、性格放纵不羁,为人豪爽,爱画山水,师从大名鼎鼎的李成。本来学得好好的,结果范宽有一天顿悟了:“与其师人,不若师诸造化!”与其跟人学,临摹别人的作品,不如直接跟大自然学。很像韩幹跟唐玄宗说的:您马厩里的马才是我的老师啊。
《溪山行旅图》高206.3厘米,宽103.3厘米,尺幅很大,比北派宗师荆浩的《匡庐图》还要高20厘米。一抬眼,一座主峰,占去三分之二的画面。唐以前大尺幅画以手卷形式为主,观者慢慢打开慢慢看,画幅似乎可以无限延长,观者跟画之间有一种默契。《溪山行旅图》不同,高两米的巨作一下子就展开,堂堂大山摆在眼前,似真,几乎能走进去;又假,要仰望,离你如有十万八千里,一下子就被震住了。
《溪山行旅图》北宋/范宽/绢本/设色/206.3×103.3cm/台北故宫博物院
这种构图被称作 大山大水全景式构图 ,自五代开始,整个北宋,都热爱这种全景式构图。北宋经济繁荣、国力强盛,北方的山加北宋的气魄,便造就了《溪山行旅图》。南宋自动失了这种气魄,一直到明朝才又提起来,也有伟大的作品,格局找回来了,笔法不复宋朝,有了新面貌,一朝山水一朝人。
全景式包含三种景别,前景、中景和后景,对应着高远、深远和平远。画家会在画中留下线索指引观者。面对《溪山行旅图》这样的画,我们完全无法忽略掉高耸的主峰,所以我们先看“高远”,从最高的山看起。仰够了头,视线自然慢慢挪到下方,看山峦之间,溪水流入山脚下,这叫深远;最后在回味中望向画面留白处若隐若现的山峰,就是平远。当然,你也可以有自己的观看方式,每个人看画的感受都是不同的。
范宽隐居钟南太华山,在深山之中临摹写生。一般的画家构图时都会避免把主峰放在正中,因为这样容易显得重点过于突出,使其他要素不好摆放,他们一般会放得偏一点,再用其他山峰来平衡构图。范宽日日行走在终南山脉,面对高山密林,人在自然中的渺小显而易见,无怪乎会画出这么大尺幅的巨峰,并且恭恭敬敬地放在正中位置,他要你产生敬畏感。这一层是心理层面的,要从画面构图说服观众,后世人称范宽“得山之骨法”,他用了几个办法。
一、 重墨法 :要画出主峰高不可攀的威严,就要画得厚重,厚重就必得要用重墨,处理不好便成一团黑墨,没有层次感,威严变成了压抑。于是,他在山峰的轮廓内侧留出一道白边,整座山峰在浓郁的夜色下也会隐隐发光,像未经雕刻的璞玉,把大自然赋予的灵性隐藏在深山之中。
二、 雨点皴 :对于山石肌理的处理,范宽也有妙招。范宽以终南山为老师,创造了这种新的皴擦法。主峰上如短线珠子一般的黑色墨迹,像经过千年雨打在山石上形成的痕迹,和山石融为一体,成为终南山特有的肌理,这种皴擦法就叫“雨点皴”,也叫“芝麻皴”。
我们来捋一下中国山水画皴擦法的时间线: 李成的老师荆浩创造了皴擦法,李成创造了蟹爪皴,李成的学生范宽创造了雨点皴。 这些“雨点”可不是随意点上去的,是范宽有组织、有预谋、有布局地一点一点地点在山峰上的。笔法抑扬顿挫,才使山石形成最后如斧凿般坚硬的肌理,同时长线条也不拖沓,干净利索,在结尾处往往向上提起,虽沉重,但气贯长虹挺拔峭立。
看完高远,目光下移。高山上的瀑布流向山脚密林之处,穿过中景,直达山脚下汇成溪流。此处的风景不再高不可攀,此时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在画面的前景处,一队行旅走在山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赶着四头驴子,驴子身上背负着重重的货物。好像是夏季,两个人都穿得很少。
这条山中小路走向也非常有趣,是往下行的,应该不是往眼前这座高峰行进的,不打算攀登,要绕过这座山。范宽这样做,一是为了画面好看,如果这条路是横直的一条,那么跟主峰正好形成了一个倒“T”字形,画面看起来是不是就呆板了?那为什么不能往上走呢?这里其实藏着一条向上的路,不过不是给旅人的,而是留给一位修行人的。
旅人的左上方树林里,一位修行人背着行囊戴着帽子也在匆匆赶路,他要去的地方就是藏在山中的这座寺庙。范宽只画出了寺院的一角和顶部,屋顶层层叠叠的,看起来规模不小,寺庙不是旅人的终点,是修行人的终点。
前景的树看着每一棵都至少几十岁甚至上百岁了,特别结实挺拔,树冠浓密,连城一片,显得夜色更黑了。范宽学前人的老法子,每一片树叶都是先用浓墨勾线,不同的是不用石青、石绿这些颜色了,而是先用淡一点的黑墨上色,再用浓墨局部加深,配合第一步浓墨线条打出的底子,这种墨色有浓有淡,树冠看上去有浓有稀,自然逼真。
范宽生活在终南山,他很了解这里的一草一木,特别是山石树木的情态,以及他们带给他的感受,“真实”在这里不是眼前的真实,是他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真实,把自己的感受传递到画中,传递给看画的人,我们能像他一样站在山脚下体会到被高山吞没的感觉,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感受到了神性,美的震撼,这是《溪山行旅图》被称为“宋画第一”最重要的原因。
《溪山行旅图》果然没有一点李成的影子,是范宽直接向山水讨教的杰作。范宽隐居在山中,距今一千年了,这幅画是如何流传下来的呢?这里要用到我们断代的法宝了: 流传有序 。
对于《溪山行旅图》最早的记载来自北宋《宣和画谱》,它记录了范宽五十八幅作品,其中就包括《溪山行旅图》。这幅作品到明朝早期就失去了踪影,直到后来董其昌得了,才又重新回归,到了清代,又被大收藏家梁清标收藏,再后来,就归了乾隆。
说到这里不由得心头一紧,那不是又给了一幅国宝让他二次创作吗?!《溪山行旅图》特别幸运,当时有两个版本,一大一小都到了乾隆面前,“鉴赏家”弘历认为小的那幅前景较大,画笔细腻,优于真的《溪山行旅图》,于是将那幅画列为神品,而将范宽真迹列为“次等”。这幅画这才幸免于难。
更神奇的是,这幅画到了台湾之后,大家依然争论不休,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范宽真迹。1958年5月8日,原台北故宫博物院馆长李霖灿先生如常研究《溪山行旅图》,不知道是不是缘分到了,居然被他发现在右下角的树丛中写着“范宽”二字。他是这么回忆的:“忽然一道光线射过来,在那一群行旅人物之后,夹在树木之间,范宽二字的名款赫然呈现。”
至此,千古之谜终于得以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