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了北派,就不能没有南派,中国山水画四大奠基人:荆浩、关仝、董源、巨然。北派宗师是荆浩,南派掌门是董源。
对于交通运输不发达的古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水不同,人的气质自然不同。荆浩隐居在北方太行山,董源生活在温婉的江南,传说董源初学荆浩,也试过坚硬挺峭大山大石的画法,终究是董源的肠胃消化不了北方的饺子面条,化胸中江南山水于纸上,才舒服爽气。
另一种南北派论是明朝董其昌提出的,因他是当时画坛领袖,所以这一提法被广泛接纳了。北派是唐代的李思训、李昭道,宋朝的赵伯驹、马远、夏圭;荆浩、关仝、董源被他划为南派,以王维为首,一直到“元四家”。董其昌的南北宗论全凭个人喜好,把自己喜欢的都划到南派,贬低北派。被他分到北派的那几位都是侍奉皇帝的画师。而南派以王维为始,自董其昌殿后,南派也就是文人画派。
其实,可以喜欢某一风格,但不好贬低另一种风格,李家父子的金碧山水代表着当时山水画的最高峰,马远、夏圭更不能说不好,他们是学习荆浩、董源起家的,基本功扎实,经常完成皇帝布置的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兼备美的同时还能放入自己的风格,不是当世最好的画师,大宋皇帝怎么可能要呢?
董其昌一心把自己喜欢的画家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大加褒扬,也好抬高自己的画品,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荆浩、董源这两派宗师的画风其实相去甚远,也各自滋养着后世的画家们。
董源生活于五代的南唐时期。南唐定都南京,曾迁都南昌,董源自称“江南人”,深受南唐中主李璟器重,他的《潇湘图》画的就是江南之景,南方的朋友们看过《匡庐图》再来看《潇湘图》是不是感到特别熟悉呢?
《潇湘图》放弃了竖式大山大水的构图方式,转而以平远构图,展现的是南方平缓、连绵不绝的山水,这样更符合南方的山水实景。观看方式也是自魏晋开始的、手卷的观看方式,从右向左。
画卷从一片河岸开始,河岸上的人三三两两结伴,手指水面。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一艘小船正在靠岸,小船上首尾各站了一个渔夫摇橹,舟中心撑着一把伞,一位红衣人端坐在伞下,他面前还跪了一个人,似乎在禀报什么事情。仔细看,还有四位乐手在岸上吹奏,原来是岸上的人正在迎接舟中人。水面与远处山峦相接交错,山势随着水面向远处绵延。画面中部,出现一片茂密的树林,从山的底部伸出到水面中心,也没什么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覆盖了整个山坡,隐隐约约中看到一座座简陋的房子,应该是个小村庄。渔夫们围成一圈正在撒网打鱼,一些在岸上,一些在水中,不远处还有一艘小船,船上站着两个人,看装束也是渔夫,一人撑杆,一人拿着鱼篓回头在向他说着什么。画面最左边近景处,画满了芦苇,随风飘荡,画面似静又充满动感的韵律。
《潇湘图》五代/董源/绢本/设色/50×141.4cm/故宫博物院
整幅画给人一种心旷神怡、恬静美好的感觉,没有像《匡庐图》那样的大开大合,有澎湃的气势和强烈的戏剧冲突,而是把所有的冲突隐藏在生活细节之中,水中泛舟的贵族,辛勤劳作的捕鱼人,让人慢慢品味,特别是平缓的山势,让人一下子放松下来,沉浸在江南水乡之中。
董源在处理山石的纹理的时候,创造了一种新的皴法。他用湿润的线条向两边缓缓擦下去,造成一种平缓疏松的感觉,这种皴法叫作“ 披麻皴 ”。我们来做个对比,《匡庐图》中为描绘北方山石的高大坚硬,荆浩用干笔蘸浓墨,中锋运笔皴出纹理,山石轮廓非常清晰,像刀削斧劈。披麻皴讲究侧锋用笔,颜色也不宜过浓,才能描绘出南方山水的秀美朦胧。
《潇湘图》局部
《匡卢图》局部
都说文如其人,其实画更如其人,董源与荆浩都生活在动荡时期,但人生经历非常不同。
荆浩虽然一身才华,政治上也很有抱负,但一辈子无人赏识,只好隐居避世。董源不同,他生活的南唐,虽然时间很短,只传了三世,一帝二主,开国皇帝李昪,中主李璟,后主李煜。这三位不止是帝王,更是中国文化艺术史上名垂青史的人物,南唐地处江南,文人才子众多,皇帝礼遇文士,以文治国,董源算是碰到了知音皇帝。李璟非常欣赏董源的绘画才能,传说他在庐山修建了一所别墅,将园林和庐山胜景融为一体,可是鉴于皇帝的职业道德,他又不能时时住在别墅,于是就让董源将别墅园林画下来,好让他日日能在皇宫里欣赏。董源将五老奇峰、云烟苍松、泉流怪石和庭院别墅巧妙地绘入一图,李璟观赏时,仿佛自己还生活在庐山别墅中,他将此图命名为《庐山图》。
北宋郭若虚在他的《图画见闻志》中记载过一件事。南唐京都突然下了一场大雪,南方下大雪可是奇景,李璟赶紧召集群臣在宫中大宴,赏雪赋诗。同时还要记录这难得的景色,于是南唐大画家周文矩、朱澄、董源等,要分工协作合作完成一幅雪景图。周文矩画侍臣及乐工侍从,朱澄画楼阁宫殿,董源画雪竹寒林。从这个分工看呢,难度最高的就是董源了,周文矩和朱橙画的都是很具体的事物,雪就比较难把握了,画淡了体现不出雪景,画浓了又不真实。特别是雪景的意境,须得要浓淡相宜,才能有诗意。
据记载,董源将积雪压竹、丛林寒瑟的景象传神地描绘出来了,可惜这幅画早已失传了。
通过《潇湘图》,我们大概能窥探这幅雪景图的样子,董源绘画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淡”,他画画并不注重着浓墨,而是一点点堆积,在恰到好处时停止。不像荆浩那样中锋浓墨运笔勾勒出山石的轮廓,而是在山与山需要区隔的地方,用深色的墨点上矾头,就是山顶的小石块,自然堆积成山顶。
董源画的特点是“ 平远幽深 ”,我们在讲到《潇湘图》构图的时候,说他没有采用大山大水全景式构图,而是只用了平远的构图方式, 董源厉害就在于,用平远画出了深远 ,既真实,又造成了山的雾气缭绕之感,越显得与天色相接处遥不可及,平远幽深。
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提到董源,说他用笔草草不用奇峭之笔,指的是他笔下的景色是使用最简单的笔力一点点拼凑起来的,这就十分考验人的眼力和造型功夫。这点其实在效果上与印象派很像。记得曾去看莫奈的《睡莲》,也是不能近看,近看只是色块,用笔也没什么大绝招,但是退后几步,整个画面冲击到眼前,像掉进了一个池塘。董源的画也是,近看山水纹理没什么特别,“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
最尊崇董源的是明朝董其昌,董源影响了整个元明清的文人画画家。2019年10月底,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了《潇湘图》,我去看了好几次,红衣贵族、白衣渔夫,如劲草疾风般的芦苇荡,和烟雨迷蒙的山峰,都如出初生一般,画面千年未改。
巨然在南唐时期本是南京开元寺的和尚,深受李煜喜爱,对巨然的记录并不多,我们只知道他是中国画史上第一位有记录的僧人画家。
这幅《秋山问道图》的构图很值得琢磨,不是像《潇湘图》那样以平远为主的南方山水,而是大山大水式的竖直构图,与《匡庐图》的构图相似,山石皴法还是董源的披麻皴,用笔狠了许多,毫不犹豫,一味重复,山的形状几乎是一样的,只是大小区别,层层叠叠如积木一样拼上去,山顶用苔点略装饰一下。
《秋山问道图》五代/巨然/绢本/设色/156.2×77.2cm/台北故宫博物院
画面下半段,崇山峻岭之下小溪流淌,一条蜿蜒的小路,绕过柴门,通往深谷。茅屋中依稀可见一人坐于蒲团之上,右边一人侧身对坐,大概就是问道者。高山密林,寂然无声。
巨然是一个非常有创造力的大画家,其次是一个大和尚,在中国,宗教和哲学是如何融入一门中的,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在佛教的精神世界里,一切事物都没有固定的形态和实在的自体,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巨然显然是按照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来描绘自然景色,画中没有固定不变的形象,没有一定的界限,没有任何可以触摸捕捉的物质。淡淡的墨色和流畅的笔触所创造出的是近乎空灵般的崇高,只有那些荒芜的小道和空寂的茅舍能使人感到有人的踪迹。
五代十国的山水画还在走向实与真,巨然已经率先一步又走到了虚,传说董源笔下的山水其实也有不同的面貌,可惜无法得见。中国画史上有“董巨”之称,南宋之后僧人画家越来越多,董其昌所说南宗的祖师爷王维就是佛教徒,董其昌本人也是,好像佛法能为绘画助力一般,画画也是修行,二者一结合,中国画的境界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