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亡,至宋兴,短短不到一百年时间,中国再度分裂,陷入战乱。中原经历了五代政权,同时中原外还并存着十个割据政权,被统称为五代十国。大家不难发现,其中大部分国号都是前代用过的,每一位皇帝都号称自己是正宗皇室血脉,如今天命所归,身不由己,只好担负起拯救苍生的重任。
文人本以步入仕途为志向,可局势太乱,动不动就换皇帝。很多文人厌恶了混乱的官场,于是放弃做官,出走,隐居山林。
《匡庐图》的作者荆浩就是其中一位。荆浩生于唐中期,唐末在开封任了一个小官,没什么政绩,文笔一般但画得很好,于是学着吴道子给寺院画壁画,一来二去就和一个叫圆绍的高僧认识了。圆绍很欣赏荆浩的画,命他住在开封夷门仓垣水南寺,创作宝陀落伽山观自在菩萨一壁,后来由唐僖宗亲自为该寺题赐院额曰“双林院”。这样一来,荆浩立刻就名满天下了。
后又为躲避战乱,荆浩生活在太行山,归隐田园,自给自足。太行山脉于县西绵亘一百八十里,总称林虑山,由北向南依次叫黄华、天平、玉泉、洪谷、栖霞等山。荆浩隐居在洪谷,是太行山脉最美的一段。与大自然为伴,容易出好画家,画家从坐在屋子里想象山水,开始走进山林里,去画真山水了。
打开《匡庐图》,是不是跟我们现在熟悉的中国水墨画很像?黑乎乎一片,只有黑白两色。唐代绘画以设色为主,主打《明皇幸蜀图》式的青绿山水,为皇家作画,青绿山水当然要比黑白水墨显得贵气,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清朝。荆浩一社会闲散人员,他作画只为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依着自己的审美,以墨代彩。
《匡庐图》五代/荆浩/绢本/设色/185.8×106.8cm/台北故宫博物院
中国山水画在唐代以前,以设色为主,唐代以后,以黑白水墨为主。
再仔细看画中山石的部分。唐代山水画多以墨线勾出山石树木的轮廓,再敷色,而《匡庐图》中的山石已经有了明显的纹理,这是用干毛笔蘸浓墨,在纸上擦出的一些阴影使山石看起来更厚重,更有山石自然之感。这种用比较干的笔,在岩石上做出纹理的技法,就叫作皴。皴是皱纹的意思,后来中国山水画家,几乎都用到了这种技法,即 皴擦法 。
荆浩日日行走在太行山中,对自然界的变幻更加敏感。皴擦法最厉害的地方是,笔墨带过的地方,会留下若有若无的痕迹,这样山石看起来既厚重,又能呼吸,自然活了起来,这就叫“有笔有墨”。
皴擦也为画作断定年代提供了依据, 有皴擦的画就是五代之后的,没有皴擦的就是五代之前的。
《匡庐图》的构图也与前代不同。荆浩隐居在北方的太行山,北方山水大多是雄伟壮阔,人们都是仰视的,所以他的构图都以竖轴为主,大山大水,瀑布从巍巍群峰中直泻而下,形状奇特的苍松顽强生长在险峰之间,岸边、山间、房舍错落,河面上飘着一只渡船。
要怎么观看大山大水式山水画呢?《游春图》为山水画定了一个规矩,人、山石、树木有了正常的比例,也有了简单的前景、中景、后景的区分,但观看视角还是固定的:俯瞰。它不像带有散点透视的长卷画那么自由,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荆浩将散点透视向前推进了一步,人们不再需要像看长卷画那样从右向左一点点打开一点点观看,而是直接大山大水式地观看:“其上峰峦虽异,其下冈岭相连,掩映林泉,依稀远近。”他给你提供一种全知的上帝视角,你可以在山脚下仰望山峰,也可以在山顶远眺远峰,高山并没有因为距离远而变得小,其他群峰也和主峰保持正常比例,这种“真实”是属于自然的,山石树木在自然界中遵循的规律,被如实反映在画中,范宽《溪山行旅图》以及后世绘画无不遵从这个规律。一直到北宋郭熙才在《林泉高致》中将这种中国独有的构图法称为“三远法”。
荆浩的故事少之又少,他隐居是真的隐居,很少与人来往,连什么时候去世的历史上都没有记载,只留了一本《笔法记》。这本书被人发现献给北宋皇帝,才不至于流落民间散落天涯。
《笔法记》非常有趣,荆浩把自己幻化成一个种田的青年,无事在山中写生,有一天与一位他们幻想出来的老者偶遇,于是产生了关于绘画的一番对话,一问一答,既总结了前代的经验,又指出了未来山水画的方向,其中一段直接道出了中国水墨画的真谛:“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凡气传于华,遗于象,象之死也。”到底什么是真?仅仅是画得像(形似)还不够,还要有大自然的气韵。举个例子,宋徽宗命画院学生画孔雀,要仔细观察孔雀是先迈左腿还是右腿,不是教条,是在取韵和气。观察或不观察,思考或不思考,画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荆浩将这本《笔法记》传于关仝,传说二人在匡庐相遇,像《笔法记》中发生的情节一样,只不过荆浩是老叟,关仝是写生的青年,我时常怀疑荆浩是不是因为关仝才写下了这本秘籍。
关仝的生平在历史上没有过多描述,他与荆浩结缘于匡庐,师承于荆浩,青出于蓝,中年以后又把王维的文人清远之气融于画中,比师父更擅长驾驭大山大景。
《关山行旅图》,“关山”即关陇山,“行旅”顾名思义,作者本人在关陇山徒步。构图直上直下,典型五代时期全景式构图,下方平缓,由一条溪水隔开,左边一座小桥,还有一个小旅店,游人或走或休息,有妇人煮茶,有小孩嬉戏,画面平和恬静。一抬头,北方大山高耸入云,画到尽头却感觉看不到尽头,先用浓墨勾勒出山的形状,再用皴擦法加不同色度的浓墨淡墨反复强调山石的纹理。整幅作品充分体现了北方大山的气派。
《关山行旅图》五代/关仝/绢本/设色/144.4×56.8cm/台北故宫博物院
关仝的绝招是用笔很省,画树连树枝都画得少,要么没树叶,要么没树干,没有一笔多余。
后世评论他说:“笔愈简而气愈壮,景愈少而意愈长。”关仝应该是生长在大山里,农户人家的孩子,不像荆浩是从小接受书画训练长大的,我猜他的书法功底不好。荆浩已经有意无意地将书法融入山石笔法中,这是童子功,写书法画画都用毛笔,运笔成自然。关仝的书法习惯不多,对自然了解更多,省略掉的是自己不擅长的部分,增添的是乡野山林自然之景的韵味。
他学到了荆浩的精妙之处,所以他的画,比荆浩准确、放肆。
师徒二人史称“荆关”,北派山水的划时代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