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宫博物馆近年来办过两次万人空巷举世瞩目的展览:一个是“石渠宝笈”特展,主角是《清明上河图》;一个是“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主角是《千里江山图》。两次展览摆放在首位的,便是展子虔的《游春图》。
为什么要把这幅画供在首位呢?因为《游春图》是中国所有山水画的老祖宗,是现存最早画在绢本上的山水画。沈从文先生说,没有这幅画,历史便少了一个环节。
上篇我们看了《洛神赋图》,现在可以对比着《游春图》一起看,这样会更加清楚。
《洛神赋图》(故宫藏本)(局部)/东晋/顾恺之(宋摹本)/绢本/设色/27.1×572.8cm/故宫博物院
从颜色上看,区别不大。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由矿物质颜料画成,红裙绿山,白衣公子。《游春图》延续了这种绘画颜色,石青石绿赭石,用现代话说是彩色,用专业术语讲叫 设色 。
《游春图》(局部)隋/展子虔/绢本/设色/43×80.5cm/故宫博物院
最关键的就是看画的风格了,所谓“老祖宗”“一个环节”,就是风格开始有了大的变化。
到了隋代,画中主角已是山水,而非人物。山水成为画中主角,意思是山水和人物之间有了正常的比例。在《洛神赋图》中,人是主角,所以人大于山,人与山不成比例。而《游春图》最为后世评论家称赞的正是“ 丈山、尺树、寸马、豆人 ”,这是新的秩序关系。展子虔有条不紊地在小小画幅上安排了自然界和人的种种足迹,更符合肉眼所见,也更符合科学的自然观。他用画笔替古人承认自然的伟大壮丽和人类的渺小,以及人类对自然无穷无尽的探索。
《游春图》开启了青绿山水的绘画形式,直到五代、宋朝,山水画达到鼎峰,此后作为中国水墨画的重要门类,正式登上了中心位置。不仅如此,《游春图》还有了最原始的 远景、中景、前景 之分,也奠定了中国画 平远、深远、高远的“三远”法则 。
卷首是层峦叠嶂的几座高峰,其中最高一座居中,两座较矮的山峰位列两侧,剩余山峰环绕周围。山峰间白云缭绕,形成深远之势。 中景 是蜿蜒曲折的山中小路,穿插低矮的树木、草丛,一直延伸到河边。白衣贵族骑着马好似正要上山游玩,跟壮阔的青山相比,他们只有豆大,但细节依然精细老道,栩栩如生。画面中央为大片水面,波光粼粼之中还有一艘小船,小船上的仕女清晰可辨。最后 近景 以一片平缓的山丘结束,白衣公子站在岸边遥望对岸的湖光山色。我猜,他可能就是展子虔本人。
这幅画为判定中国绘画的年代做了分割线:
一、从颜色看,隋唐依然是青绿山水。
二、从绘画风格看,隋唐之前人比山大,隋唐之后人物山水有了正常的比例。
三、从技法看,隋唐之前“无比例无皴擦”,隋唐之后“有比例无皴擦”(五代之后“有比例有皴擦”)。
展子虔处理山石的方式与顾恺之相似,先勾线再敷色,笔法细密精致。画中的树木山石呈现出一种古朴的气质,特别是群山上的阴影,采用了“ 苔点法 ”,山水画里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元素。这是展子虔的新发明。
“游春”的重点是春日郊游,特别讲究季节性,不像《洛神赋图》只为了讲故事而可以忽略季节。春天来了,绿叶子都长出来了,山怎么能是光秃秃的呢?所以展子虔用毛笔在山顶点出毛茸茸的绿色,以此象征春天。咱们平时看远山是不是也看不清树的样子,只看得到山顶一团团绿色呢?这个绿是不是有点接近蓝色?在中国画的颜料里,这种颜色叫作石青,也叫花青,听名字它就是属于绿色系的。在生活中,我们看远山一团团茂密的绿色树冠连在一起,要比眼前的树叶颜色深,无限接近于蓝色,其实这和早春的嫩叶肉眼看上去是黄色而不是绿色,是一个道理。这就是“苔点法”的妙处,既点出了绿色,又画出了空间感。山周围还有云雾缭绕,山顶冲破云雾,也是显示山很高很远的描绘方式。
《游春图》画心
以上是从颜色、风格和技法三点来分析《游春图》在中国画史的地位,接下来就剩下一个重要的问题:怎么证明是展子虔画的?这时候看画,就有点像在破案了。
后世人初看这幅画时,不用考证就能从宋徽宗那里得到大概的信息,他在卷首写下“展子虔游春图”六个字,已知这幅画的作者为展子虔,再考证下去,隋代距离我们上千年,关于展子虔这个人的文字记录少之又少,仅有寥寥几笔。
展子虔是渤海(今河北沧州)人,经历北齐、北周以及隋三个朝代,隋朝皇帝知他才华过人,特意请他入宫作画,赐了一个闲职。《历代名画记》中还有他在扬州、洛阳等不少寺庙作佛道壁画的记录。至此,展子虔成了隋朝唯一有记载的、有名有姓的画家。可惜这些壁画我们都无缘得见了,无法对比。
看中国画古画还有一个重要的方法: 流传有序 。
所谓有序,就画本身而言,就是要看题跋。
中国收藏家和西方收藏家不同,一幅画被收藏后,不管是个人还是皇家,藏家都会留下自己的痕迹,像宋徽宗就在卷首留下他标志性的瘦金体所书的“展子虔游春图”。有的藏家会在卷尾写下自己对这幅画的评语,隔开一段距离装裱在后面,这种方式叫作题跋。
看过的人越来越多,题跋的部分也会随着加长。除了画作的艺术性,题跋也体现了书法之美,各家书法在一幅作品中尽情展示,相映成趣。
书画不仅仅是纸上艺术,也是时间的艺术。
关于这幅画“流传有序”的经历,比它平淡无奇的诞生刺激得多。宋徽宗亡国之后,《游春图》流落到了南宋,后被大奸臣贾似道据为己有,之后又经元朝公主,到了明代则属宫藏,而后又为权臣严嵩所藏,至此流入民间,清朝时归大收藏家梁清标所有,他最终还是上缴了“国家”,即清内府。
宋朝宫内收藏、元朝公主藏、明宫宫藏直到清宫宫藏,这一路走来安安稳稳,它的待遇不差。
刚才我们说到这幅画最后归清宫藏,那么怎么能那么好命,既没被外国人抢走,又没被溥仪给弄丢呢?这里要感谢一位老先生,“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先生。
画心中的乾隆题跋
张伯驹当时已经散尽家财收藏了不少宋元巨作,为了这幅画,索性将当年一处占地十三亩的宅子卖了,终于将《游春图》保在自己手中,新中国成立后捐献给了北京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