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山水画到了北宋早期就到达巅峰了呢?
第一个是技术原因。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经过五代十国“荆关董巨”四大家以及范宽这几位前辈的积淀,技法已经臻于成熟,大山大水全景式构图、雨点皴、披麻皴、蟹爪皴,花样繁多,后辈只需要潜心修炼即可。
第二个是社会大背景原因。我们在看任何艺术作品时,都不能孤立去看,要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 读画等于读历史 ,一幅艺术作品背后,往往牵扯着整个朝代的命运。宋朝结束了五代十国的混乱,重新统一天下,新朝新气象,更何况是一个超级大国。宋朝绘画主流归于宫廷,与前代并无两样,宋朝绘画代表了皇帝贵族的审美,也代表了国家形象,统治者的志向。他们认为,山石树木,特别是高山峻岭,屹立千年,高高在上,不可侵犯,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代表皇权的长久和威严的呢?山水画,大宋朝代言人,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早春图》。
《早春图》创作于宋神宗时期,神宗是大宋朝第六位皇帝。二十岁左右继位,爱书如命,尊师重道,对长辈孝顺恭敬,平日里勤俭,还有一颗仁慈之心,这样一位青年才俊当皇帝是国家之幸。皇宫内外无不对这位新皇帝交口称赞,他也有志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看着是一个大好开局,可惜太想做好,往往都做不好,大多数人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早春图》北宋/郭熙/绢本/设色/158.3×108.1cm/台北故宫博物院
宋神宗最欣赏的一位画院画师,名叫郭熙,《早春图》的作者。
我们来看看《早春图》,是不是觉得很眼熟?特别是前景树的画法,像不像李成《读碑窠石图》中的树?因宋神宗喜欢李成的画,所以要求郭熙按李成风格完成《早春图》。李成影响了整个北宋宫廷画坛,《早春图》就是证据,郭熙完全继承了李成的画法,这一画法成了北宋绘画主流。
李成《读碑窠石图》中的树
郭煕《早春图》中的树
整幅画是竖轴大山大水全景式构图,中轴线上一座高峰耸立。但是这座高山跟范宽《溪山行旅图》那样敦敦实实的高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有着灵活的曲线,细看下,画中的每座山都不是老老实实地直冲云霄,有了腰身,呈“S”形,正如画名所示,早春,万物复苏,山水在他笔下,慢慢醒了过来,生机勃勃。
郭熙画山的技法叫作 卷云皴 ,也是学于李成。米芾形容李成的山石为“石如云动”,就是这个意思,山石如天空中飘着的云朵一样,是不是很形象?卷云皴最大的特点是,每一笔都是向内卷起来的,先用中锋或侧锋蘸浓墨,勾勒出山石的形状,重点是转折处都使用比较大的角度,呈钝状,这样能使山石既有粗重质感,又兼有云朵的形状,一块块叠加上去,山势高低起伏,既厚重又灵动。
既然是早春,还未到完全春暖花开的季节,初春瑞雪刚刚消融,怎么表现刚刚消融的雪呢?郭熙继承了五代十国大家的绝招,就是水。水墨水墨,在中国绘画中,水和墨绝对是两分天下的,模糊其笔,或者说中国绘画的意境,大部分是水的作用。郭熙自己描述说:“用青墨水重叠过之,即墨色分明,常如雾露中出也。”浓墨勾勒好了轮廓,接下来就是水墨大戏了。用淡墨层层晕染,水在纸上晕开,会造成一种自然晨雾的感觉。他还特意在深远处布置了几流瀑布清泉,结冰的瀑布在早春温暖的晨雾中渐渐消融,汇到山脚下形成溪流。
说到主峰高远,山峰之间的瀑布深远,我们可以再来复习一下三远法。 三远法由荆浩开创的全景式构图而来,最后把它上升为理论的,正是郭熙。 郭熙写了一本书《林泉高致》,是古代有名的一本美学理论著作。其中解释了什么是三远法:
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 高远 ;
自山前而窥后山,谓之 深远 ;
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 平远 。
从此,三远法正式变成了一个法则,中国山水画的法则。
展子虔的《游春图》做出了一个秩序标准,“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一幅画就是一个世界,每一个秩序标准都代表着那个时代画家的世界观,亦或是那段历史时期的秩序,随着时间不停向前,朝代更替,世界观、秩序都会相应变化。
到了宋朝,郭熙,也就是代表皇家形象的画师,制定的山水画秩序是“三大”:山大于树,树大于人;山不大于树数十倍,则山不大;树不大于人数十倍,则树不大。
郭熙其实画的不止是自然,还有人世间。他所处的人世间是一个被皇权统治的人世间,对他来说, 主峰是最重要的 ,“大君赫然当阳,而百辟奔走朝会”。主峰就是皇帝,是皇权,其他山峰围绕它就好,膜拜膜拜再膜拜,画面要体现大国气象,就要包罗万象,又要好看,当然需要精准的 构图 ,也就是 秩序 。
这种秩序不止体现在山石树木上,也已经严格体现在画中人物的安排上了。《早春图》中一共有十三位人物,分为三个层次。画面中部,一位骑着骡子戴着帽子的人带着几位随从在山中行进①,他们上方依稀还能看到登山人的背影②,似乎在探路,而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山中一片红色的建筑群。这里要跟大家强调一下,一定要关注画中的细节,《游春图》中人物的打扮能够帮助我们判断画作的朝代,《早春图》中的建筑,也为建筑学家提供了北宋建筑的第一手资料,所以看画不止是看画面如何好看,画里其实隐藏了很多信息,细看会有惊喜,史书上讲不清楚的、抽象的,画都给你画出来了。
话说回来,在这队行旅的下方,是几位行脚僧打扮的旅人,戴着斗笠背着行李步行③,看路径,也是向红色建筑群而去。
画面最下方河边,还画有好几个人物。右侧岸边有两个渔夫,应该是父子,儿子在摇橹,父亲在收网④,顺着岸边的大石头向左侧看过去,一位女性刚刚下船,岸边有个小男孩奔跑向她,还有一位长辈女性抱着一个婴儿,也在等她⑤。这几位应该是一家子,其乐融融,他们的家就是大岩石下简陋的茅屋。
这样看就很清楚了。在北宋,“士农工商”是不可逾越的阶级序列,甚至在画中都不可随意调换,士大夫的地位高于僧侣,高于岸边这一家人,老百姓。皇权就是主峰,所有人都要在皇权的庇佑下生活。
宋神宗很欣赏郭熙,令他整理宫内藏画,郭熙得以看遍前朝绘画,才有这集大成的成就。这幅画是在宋神宗授意下画的,我们开头说过这位年轻有为的皇帝一心要做一番大事业,神宗是带着巨大的压力登上皇位的,他是英宗过继来的皇子,身体又不好,在位三年一直为前朝后宫的权力制衡殚精竭虑,在政治上无所作为。除了个人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导致变革迫在眉睫:穷,国库没钱了。面对种种困境,神宗将眼光落向一个叫王安石的人,他做皇帝期间,最著名的事件便是“王安石变法”。所以这幅《早春图》,承载着这位年轻皇帝的野心和希望。
接下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王安石两次被罢相,甚至最后放弃了变法,神宗自己走向前台,亲自主持变法。变法在一定程度上成功了,国库成功扭亏为盈,但一场对西夏战争的失败,不止让一切清零,也成了压死这位皇帝的最后一根稻草,宋神宗抑郁而终,只有三十八岁。
随着神宗的离去,郭熙也离开了宫廷,因为接下来的哲宗不喜欢他的画。据南宋邓椿《画继》记载,哲宗时期,郭熙的画甚至被当作抹布擦桌子,大部分壁画也被重新画过,整个宫廷试图消除掉神宗变法和郭熙画作的痕迹,所幸的是,郭熙的画被邓椿父亲救下,而神宗推行的大部分国策,到了南宋还一直在沿用。
作为绘画技法,“三远法”不同于西方绘画中的“透视法”。
透视法模拟人眼,用投影原理,在二维画布上创造三维空间的错觉。例如下图《最后的晚餐》采用了“一点透视法”,消失点位于画面中心,耶稣的头部。整个空间都基于这个消失点来构筑,在画面上表现出“近长远短”“近大远小”的规律。
《最后的晚餐》1495/达·芬奇/壁画/蛋彩/880×460cm/(意)米兰圣玛利亚感恩教堂
三远法是“散点透视”,突破了人肉眼视角的局限,如果说“透视法”看到的是一窗之景,那三远法是上帝全知视角。比如《清明上河图》中这座城楼,取的是一个远景平视视角,在肉眼情况下,是无法看到宽大屋檐下的斗拱(黄色区)的。
《清明上河图》(局部)张择端/北宋/绢本/设色/24.8×528.7cm/故宫博物院
斗拱是中国建筑中最有特色最漂亮的部分,我猜张择端为了让画面变得更美,选择让正对画面这一侧斗拱“露”在外面,让我们看到了只有站在近处屋檐下才能看到的斗拱,好像亲身站在蓝的部分那个位置一样,这就是“上帝视角”,不严格遵守透视法,在画面中选择一些更入画的角度,组织起来,在保证画面和谐美感的基础上,让观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