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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前后回忆片断

程潜 [1]

我于1904年10月到日本东京,在振武学校肄业。是年12月,我和湖南留日学生黄兴、宋教仁、程子楷、赵恒惕、欧阳振声、曾继梧、陈强、仇亮,云南留日学生杨振鸿、罗佩金、殷承、郑开文、唐继尧,直隶姜登选,江苏章梓、伍崇实,河南曾昭文等共百余人,组织革命同志会,从事民族革命。翌年8月,同盟会成立,我因仇亮介绍,加入了同盟会。

我加入同盟会不到几天,仇亮引导我到东京赤坂区灵南坂日人金弥宅,谒见孙中山先生。先生态度和蔼可亲,与同志谈,谆谆不倦。我请面示革命方略,先生指示三点:

(一)首先打倒自己脑海中的敌人,抛弃富贵利禄的观念,树立爱国家爱人民的思想,服膺主义,不与敌人妥协。

(二)革命军占领地区,必须立即成立政府,以为号召,即使占领地区小至一州一县,亦应如此。

(三)慎选革命基地,以发展革命力量。

孙先生言尚未竟,我插问一句:“中国如此广大,选择革命基地,究以何处为宜?”

他谟在胸,不假思索地说:“革命必须依敌我形势的变化来决定,如形势于我有利,而于敌不利,则随处可以起义。至于选择革命基地,则北京、武汉、南京、广州四地,或为政治中心,或为经济中心,或为交通枢纽,各有特点,而皆为战略所必争。北京为中国首都,如能攻占,那么,登高一呼,万方响应,是为上策。武汉绾毂南北,控制长江上下游,如能攻占,也可据以号召全国,不难次第扫荡逆氛。南京虎踞东南,形势所在,但必须上下游同时起义,才有成功希望。至于广州,则远在岭外,僻处边徼,只因其地得风气之先,人心倾向革命,攻占较易;并且港澳密迩,于我更为有利。以上四处,各有千秋,只看哪里条件成熟,即可在哪里下手;不过从现时情况看来,仍以攻取广州,较易为力。”

此外,他还讲了许多有关革命的道理与经过,我都能有所领会。自从我亲聆这次教诲以后,一时思想大为开朗,从此衷心服膺三民主义,并心悦诚服地敬佩先生。此情此景,印象最深,至今不能忘怀。

不久,我到姬路野炮兵联队入伍一年,随即转入陆军士官学校,至1908年12月毕业。适川督赵尔巽调我和姜登选、舒和钧、王凯成四人入川训练新军,于是受同盟会委派,我担任了长江上游联络员。

我们到达四川后,赵尔巽派我充任陆军第三十三混成协参谋,姜登选充任工兵营管带官。就职一个月后,我同同盟会少数同志详细分析了国内外形势,研究了四川的情况,认为要在四川进行革命,就应立个行动纲要,以为守则。当时拟定的行动纲要,大致有如下4点:

(一)服膺三民主义,始终不渝;

(二)稳步发展组织;

(三)切实把握军事实力,应付事变;

(四)联络一切力量,共策进行。

我们当时认为,只要这个纲要能够切实做到,那么,他方一有动作,我们可以立即响应;他方未有动作,我们也可以掌握时机,随时发难。我们商妥后,即邀集林修梅、杨瑾、季雨霖、舒和钧、梁达沅等同志开秘密会议,讨论行动纲要,得到一致同意,当场并推我主持其事。这是1909年2月的事。

那时协统是旗人钟颖,我们对他很为警惕。到3月间,川督调他带兵入藏,协统一职另调东三省道员朱庆澜接充。在朱未到差前,钟颖把混成协的事务交我代办,他专筹划入藏事务,有时也同我商量调动军队与安排人员的问题。入藏军队约2000余人,编为三营。第一营由防营改编,管带官陈庆;二、三两个营均由陆军合编,二营管带官为张葆初,三营管带官为林修梅。5月间,钟颖所部从成都开拔入藏。钟走后一个月,朱庆澜才到成都接事。

朱庆澜素有廉洁勤敏之名,有虚心好善之意,同我相处,亦颇融洽。赵督打算扩编新军为一镇,交朱筹划。朱问计于我,我说:“由协扩编为镇,要解决5个问题。其一为总方略。其二为迅速设立讲武堂以训练干部。其三为购买枪炮器材服装。其四为加紧建造营房。其五为增购马匹。除第一项属于国防,须经我们拟定后呈请军咨府核定外,其它四项,应有一年半的准备,才能成镇。”朱以为是,属我草拟计划,交赵督批准。朱推荐我担任购买枪炮器材服装的任务,并得督练公所总参议黄忠浩的同意,于是赵尔巽委我为主任,派兵备处杨瑾、曾广开为随员。我本不乐意担任这个工作,经姜登选力言,到长江中下游走一趟,多多联系同志,对革命大有好处,我才决意担负起来。

这年11月,我们一行3人从成都出发。到了武昌,见到了统制张彪、协统黎元洪。我们在武汉三镇,参观了兵工厂、纺纱厂和陆军三十二标。三十二标训练甚好,士兵体操技术也很高明,为各地所少见。协统王得胜、刘韫玉,统带曾广大、李襄邻,将湖北建立陆军的经过情况,向我们作了详细说明。与这些高级军官接触,给我一个印象:我认为他们都是循规蹈矩、怕惹是非的人,一旦军队有事,他们是不会从中作梗的。

在武汉逗留期间,我特别着重对下层情况的了解。经过考察,得知党人在两湖一带活动最力,革命空气十分浓厚,许多青年学生都投入新军,以展其救国的怀抱。上年冬,湖北陆军中,即有蒋翊武等组织群治学社(文学社的前身),社员如李六如、杨王鹏、廖湘芸等,都是思想进步、才能出众的人物。杨瑾与蒋翊武是旧交,我这次到武汉,因杨之介,得与蒋见面。我们两人谈话的内容,多为有关革命运动的进行问题。翊武说:“在湖北一镇与一混成协的新军中,有许多革命志士;不过因为禁网严密,侦探密布,我们文学社未便在他们之中大事发展,只能稳步前进。宪兵方面已有联系,所以我们的活动得以安然无事。”我当即告以四川方面的情况,并谓只要军队训练成熟而又为我们所掌握,只要切实执行我们的行动纲要,我想四川虽暂时落后于两湖,不久也可以迎头赶上的。翊武又说:“孙武、居正等领导的共进会,与文学社合作得还好。听说谭人凤、焦达峰在湖南也有共进会的组织,今后亦应联合一致,共策进行。”我对他的意见极表赞同。接着他又问我:“你看革命何时可以成功?”我说:“三年五载不为多,不过不能专就湖北一省的情形来下判断。因为在湖北,革命力量的发展是很快的。且主义已渗透到了军队下层,只要人心不死,成功是会很快的。”翊武深以为然。我们相约各自努力而别。

我们一行3人离开武汉到达上海的时候,正是1910年的新年。听说同盟会正竭全力策动广州新军起义,倪映典率领新军进攻省城,已战败阵亡。消息本不好,但这一次究竟是军队革命起义的开端,所以闻之也很兴奋。我这次到沪,虽为购械而来,不过更重要的还在留心物色革命人才,其中尤以物色联络员为最。有一天,我在马路上散步,得遇上年同船入川的但懋辛。此人精悍明敏,最适宜做联络工作。他这时正在中国公学教体操,彼此来往颇密,因将我的打算同他商量,他同意回川。我当即电请朱庆澜转请赵督优予录用,复电照准。至于购械,经过调査,决定向上海制造局订购七生五管退山炮,向泰来洋行订购马克沁机关枪,向日本太平洋行订购工兵器材,其它马鞍、皮带、服装等军用品,也同有关洋行签订了合同,定期交货。

我在沪任务完成之后,又抽空到南京一趟。南京陆军第九镇成立在湖北第八镇之后。第九镇的高级长官,多半是日本留学生,个个烜赫有名,在训练军队方面,形式上模仿日本的一套,实际上用处并不大。不过从前赵声等人对革命宣传工作还做得不坏,所以革命思想已深入中下级军官的头脑中。但自1907年端方屠杀了革命党杨卓林等人,逐走了军队将领赵声、柏文蔚、冷遹以来,禁网森严,致使军队中一般官长对革命工作多采取过于稳健的态度,唯革命潜伏力量仍然不小。好在南京离上海很近,将来南京一旦有事,是可以得到上海方面的支援的。这就是我在南京期间经过与各方接触所得到的印象。不两天,我回到了上海。

4月间,在沪购械事务已告结束,便命杨瑾、曾广开先行返川,我个人告假一个月,回湘省亲。路过长沙,与文斐见面,交换了彼此所知道的情况。其时长沙抢米风潮刚好结束,巡抚岑春煊、藩台庄赓良受到撤职处分,劣绅王先谦、叶德辉、杨巩、孔宪教也受到严厉处分。我听到不少奇闻和新诗,都是描绘统治者的腐朽无能与老百姓铤而走险反抗政府的情形的,写得有声有色,奇趣横生。我认为,这次抢米风潮,乃是群众自发的暴动,事前既无组织又无训练,但仍然收到了同革命不相上下的效果,不能不说是一件十分可喜的现象。“万里云程初发轫”,革命前途,大可乐观。

我在醴陵老家住了半个月,于6月间回到成都,仍供原职。四川陆军扩大为镇的准备工作业已完毕,估计12月可以成立为镇。因再与姜登选分析国内外形势和四川情况,认为形势于革命十分有利,问题在于加强我们的工作。谈话中,我把这次出川考察的情形告姜,大意是:长江中游革命力量在日益发展,长沙抢米风潮尽管是群众自发的暴动,但足以说明革命条件业已成熟。长江下游各省也有进展,上海为下游各省的中心,同盟会已派人在沪主持。今年广州起义虽告失败,但影响甚大,并且尚在再接再厉的奋斗中。四川居长江上游,应与滇、黔联络一气。留日云南同学大多参加了同盟会,这是一股很大的革命力量。两湖对军队宣传主义、组织力量的工作做得好,特别着重中下级官长,尤其是士兵,比四川侧重军队中上级要好得多,我们应该向两湖学习。我这次在沪遇见但懋辛,四川会党最多,已约但回川联络会党。姜登选听了我的汇报,觉得分析恰当,因而增加了大家对革命的信心与勇气。

1910年冬,四川陆军第十七镇正式成立,统制为朱庆澜,我任正参谋官,两位步兵协统由五十五、五十六两标统带施承志、陈德都升任。步兵中有一位统带叫叶荃,是同盟会会员,与炮兵统带、工兵管带一起,均同我们有联系,一旦有事,可以运用自如。唯姜登选没有升任为步兵统带,是一缺点。过了年,即1911年正月间,接但懋辛来信,大意是,“近得异人传授法术,要往广州学道,无法分身回川,有负盛意”等语。这是暗语,不久果有广州三月二十九日之役,但懋辛是亲自参加这次起义的。但既不能回川,我们只好另外找人来代替他做联络工作。

三月间,川督赵尔巽调任东三省总督,川边大臣赵尔丰接充川督。此时全国人民正受着黄花岗烈士死难的刺激,义愤填膺;复有铁路国有风潮,川、粤、湘、鄂四省人民纷纷成立保路同志会,各派代表赴京吁请清政府收回成命。闰六月中,接家电,得知父亲病故,只好请假回籍奔丧,把我担负的同盟会的工作交给姜登选接办。我于闰六月二十三日动身,取东大路返湘。朱庆澜送我至成都东郊,以时局演变甚剧、究应如何应付相询。我因简略进言,大意是:“老百姓与士绅反对铁路国有的风潮越来越扩大,十七镇新军是为捍卫国家而设的,以不介入这次风潮为好。我闻新督性情急躁,统制似应多方进言,总以不激起大变为妥。去年长沙抢米暴动,岑春煊、庄赓良受到撤职处分,连新军协统杨晋也牵连受累,可为前车之鉴。此次风潮远远超过长沙抢米暴动,希望统制相机行动。如有紧急,姜登选沉着勇毅,胜我十倍,遇事请与他商量。”朱颇首肯,互道珍重而别。

我从成都急行7天,到了重庆,其时川南、川东各大城市已纷纷罢市。从渝坐船东下,七月二十日抵达长沙。在长沙,见到了文斐。他说:“自广州起义失败后,黄兴、胡汉民已不能在沪露面。但宋教仁、陈其美等已奉命从港到沪,组织中国同盟会中部总会,联络长江各省同志,指导各地工作。”我说:“这个组织极为重要。我们近年来,各省工作都是各自为政,既无联系,又无统一计划,徒然使工作受到损失。现在有了这个组织,今后工作定会大有进展。”此外,又谈了一些有关湖南反对铁路国有的情形,彼此预感到革命时机行将成熟,遂互相勖勉努力革命工作而别。

七月底,我回到醴陵,安葬好父亲,已是八月上旬了。其时,接朱庆澜来电,大意是:四川省派我为永平观操员,须于二十日赶到北京报到。我因于十四日从家动身来长沙,又会见了文斐。他说:“浏阳人焦达峰在湖南组织了共进会,对新军士兵有联系,对会党也进行了不少工作。”我说:“四川会党极盛,我竟对之束手无策。我认为,会党流品很杂,运用这种力量,如不能操纵自如,以后必致发生流弊。我是着重在军队方面进行工作的,对会党,我不甚重视。我现欲借观操机会到北方看看,你以为如何?”文斐很赞成我北上一趟。恰好在长沙碰到程子楷由广西省派赴北京观操,正好同行。

八月十六日,我与程子楷到了汉口,到武昌寻找蒋翊武,没有碰到。十八日乘车赴京。十九日车抵彰德,得知武昌起义。是日午后到京,始知秋操停止举行。因与程子楷商量,最好立即南下,参加革命,以遂平生之愿。时京汉路已停止客运,只有赴津航海南下一条路。其间因子楷得病,稽留至二十七日才到天津,候至三十日搭商轮南行。沿途在各港起货上货,直到九月七日始抵上海。从京至沪,沿途所见,截然不同。京津两地,熙来攘往,仍然一片昏昏沉沉。上海则革命空气十分浓厚,尤以工、学、商三界表现最为热烈,令人兴奋。计自武昌首义,至九月十三日上海独立,不出一个月,全国即有7处起义,声势之壮,为前所未有。

在沪得知黄兴已于月初从港经沪转赴武汉。我与程子楷商量,决定同赴武汉。同路还有邓希禹、黄子伟两个人。他二人均系清廷文官,愿意弃职从军,真是难能可贵。我们一行4人,于十三日从沪乘轮赴武昌,轮船准期到达汉口附近,停泊洪山江心。我们雇了民船登陆,面见洪山防守司令,说明我们是随黄兴来武汉助战的。防守司令立即写了介绍信,让我们进城。这天下午,下了一场秋雨,泥泞载道。我们冒雨步行30里,到了武昌。城门紧闭,守城士兵验看介绍信,才放我们进城。城内人人精祌焕发,意气轩昂,确有一番革命新气象。又见市上间有青年,身着青缎武士袍,头戴青缎武士巾,巾左插上一朵红绒花,足穿一双青缎薄底靴,同舞台上武松、石秀一样打扮,大摇大摆,往来市上。我想,这大概是“还我汉家衣冠”的意思吧!

黄兴得悉我们到了武昌,即于当晚派唐桂良前来,把我们招待到客栈住宿,并表示欢迎我们参加汉阳战事。第二天,即十八日,唐桂良带路,由鲇鱼套过江,到了汉阳昭忠祠总司令部。克强见我们来了,十分高兴。我们谈论了当时两军对峙的情形,得知湖北陆军自起义后,破坏了原有建制,原有管带以上官长,由于士兵不服,多已离开军队;因此,汉阳军队虽有三协和一标步兵,但由于统兵官不够,或者统兵官军事水平不高,所以力量显得有些单薄。不过士兵为革命精神所鼓舞,士气尚好。至于敌方,此时业已起用袁世凯,并派冯国璋率军两镇南下,与我作战;唯山西、陕西先后独立,清廷在在需要设防,所以除冯部两镇外,要再派兵南下,也很困难。又自十三日上海宣布独立,十五日苏、浙宣布独立后,为张勋所窃踞的南京已成一座孤城,只要苏、浙、沪合军进攻,南京即可攻下。可见汉阳战役,关系至巨,如果一战而胜,则革命形势即可稳定。

以上就是当时的基本情况,是这次见到克强同大家谈话后所总结出来的。克强并说:“湖南已派王隆中率新军四十九标和巡防营数营援鄂,我们革命声威益振。”言下对战局殊为乐观。当时谈话在座的,我记得有谭人凤、参谋长李书城、副参谋长吴兆麟和同学曾继梧等。谭白发皤皤,语言耿直,给人印象最深。总司令部组织异常简单。克强留我们吃便饭,饭后继续谈话。克强说:“湖南关系甚大,在焦、陈(作新)遭人暗算之后,问题颇多,最好我们有同志前往联络,共策进行。汉阳战事,我已派曾继梧指挥炮兵团,颂云来得及时,就请你帮助凤岗(继梧字)。”我说:“不论什么工作,只要对革命有利,我们都是应该做的。凤岗是我们的同志,我们一定会合作得很好。”谈至此,即辞出。

从总司令部出来,我与继梧随即亲至龟山下选一古庙作为指挥部,并委派邓希禹、黄子伟任秘书。接着又上龟山察看炮兵阵地,见有日本三十年式七生五野炮6门、汉阳仿造克鲁森五生七山炮18尊,炮位布置合法,还构筑了临时掩护工事。询问炮兵,得知是第八镇炮兵团的老兵,是训练有素的。唯山炮口径小、射程短,不能发挥多大作用;所幸野炮虽已陈旧,尚属可用。我在龟山瞭望汉口,得见租界外的房屋,大都为清军焚毁,情状异常凄惨。平日万船云集的襄河,也空无一船。一幅战时景象,呈现在眼前。我认为,既有这样的阵地,而清军却纵火焚毁人民房屋,甘与人民作对,可以说,我们既得地利,又得人和,器械虽窳朽,只要发扬革命精神,是可以取胜的。

二十二日,湘军统领王隆中率军到了汉阳,这是武昌起义后首先得到的援军,人心为之大振。王隆中与我,是日本士官同学。湘军将领卿衡、鲁涤平、胡兆鹏等都是湖南武备或陆军速成学生,尚能团结一致。只是湘军五十标自杀害焦、陈,拥护谭延闿后,势力有所扩展,而四十九标奉命援鄂,反而不免向隅,所以四十九标官兵咸感不平。不过自从开来汉阳后,由于大敌当前,大义所在,大家也就没有什么议论了,军心仍很坚固。二十二日夜晚汇报,我把此事报告克强,克强答应格外加以慰勉。汇报时,在座的除新添王隆中一人外,仍旧是谭人凤、李书城、程子楷、吴兆麟、曾继梧和我几个人。这晚集中讨论进攻问题。谭人凤首先说:“湘军已到,正好从速进攻,不能拖延。”克强接着说:“许多同志都与谭石老所见相同,这是个重要问题,请大家多多讨论。”我对此有不同的意见,即说:“我军士气昂扬,胜敌百倍,这是不待言的。但就现时情况论,我军兵力单薄,建制已破,新旧兵参差不齐,这也是事实。我认为,最好是利用长江天堑和各省响应独立的声威,作防御中的攻势准备,使敌人不敢越襄河一步。再派得力部队渡过襄河扰乱敌人侧背,牵制敌人,使之力量分散,不敢一意向我进攻,这也是用兵的通常办法。只要再坚持一个月,援军日多,北方定有变化。”

克强不同意我的意见,他说:“你这办法十分稳妥。不过以今日情形论,即使扼守汉阳不动,也嫌兵力单薄。”

程子楷插一句:“防守汉阳,必须巩固蔡甸。蔡甸巩固,汉阳万全。”

李书城立即接上一句:“蔡甸已派得力部队防守,且与此地相距很近,亦可随时策应。”

谭石老迫不及待地大声说:“现在我军士气旺盛,正好进攻,无须迟疑,还是趁热打铁,不必‘刻舟求剑’的好。”

我看谭石屏的议论,跟我针锋相对,因而我说:“石老的话必有所本,能够代表多数同志的意见。我意力主速攻的同志,因为受压迫太久,怀恨甚深,屈蠖求伸,自是热血灌顶的表现。但这个敌军,非有坚强的实力或革命的内应,是不可能一击即破的。事关重大,值得再三思考。”

王隆中初到汉阳,勇气百倍,也力主速攻。我看主速攻者太多,孤掌难鸣,最后只好说:“必须就敌我情势、兵力多寡、训练优劣,作通盘打算,最好请总司令作出最后决定。”

至此,讨论中止。是日各方传来消息,如桂、南、粤三省的独立,海军的起义,都足以振奋人心。尤其是海军起义关系特别重大,因为有了海军巡弋江面,首义的武昌便可解除许多顾虑。

二十四日汇报,同志们莫不意气昂扬,兴高采烈。有的说:“在这样有利形势下,即使进攻不利,但因海军在我们这一边,敌人也无法飞渡长江;更何况各省都在陆续响应,宣布独立,声威之大,足以寒敌之胆。”我对进攻虽持不同意见,然大势所趋,我也不能独执己见。克强因作最后决定,准备进攻。当时总司令所辖各军兵力如下:

鄂军:

步兵第一协 协统 蒋肇鉴

步兵第四协 协统 张廷辅

步兵第五协 协统 熊秉坤

步兵第四标 统带 胡效骞

炮兵团 司令 曾继梧

工程第一营 管带 李占魁

湘军:

步兵第一协 协统 王隆中(四十九标全部)

湖南巡防营四营 统领 甘兴典(约1200人)

总司令部兵站 司令 王安澜

为了过河进攻,总司令下令工兵营在琴断口附近架设便桥。总司令于二十六日下令,定于二十七日拂晓进攻汉口大智门之敌,企图一举突破,收复汉口。关于攻击目标、各军攻击部署和任务以及各部队渡河时刻,命令中均有详细规定。总司令亲率幕僚,于二十六日夜随同各军前进。我指挥龟山阵地炮兵,准备射击,以掩护各军前进。各军遵照命令渡过襄河。湘军为先头部队,渡河后即向博爱书院堤岸前进,与敌前哨线发生了冲突,唯枪声不密。我在龟山上看得大智门一清二楚。我想,我们这样堂堂正正地进攻,敌人当然早有准备。我自到汉阳后,每夜听到敌人机关枪声通宵达旦不停,而今晚却万籁俱寂。由是我才悟到:敌军官长平日为了睡得安稳,不惜牺牲子弹,乱放一阵,表示有备;今夜不同,官长不睡了,各自站在火线上,是准备要跟我们拼一下的。

当前哨战开始时,离拂晓还有两个小时。我命令向大智门发炮10余分钟后,敌炮才对我回击。在昏天暗地中,敌人的炮弹全落在龟山后面。我们的炮更处于劣势,也没有命中目标。经过前哨战一个小时左右以后,遥望博爱书院堤岸一带,始而大火熊熊,继而步枪声啪啪作响,又继而机关枪声砰砰齐鸣,最后则炮声轰轰震动。不到一个小时,这些声浪渐来渐稀,知道敌人前哨已撤回本阵地了。于是我又下令大小炮位,向大智门猛轰。敌炮不稍示弱,也向我阵地反击。正在炮战激烈中,东方渐渐发白。在龟山上,我看到两军的动作,历历在目:激战经过3个多小时,敌军总在原阵地胶着不动,这就说明我进攻部队遇到了顽强抵抗。敌人能够顽强抵抗,必有工事与地形地物的障碍,阻滞我军不得进展,因忆数日前,我谍报报称:大智门一带,地形复杂,障碍甚多,敌火焚汉口市后,又利用残垣破壁,做了许多工事。我想这些工事,如无重炮对直摧毁,是不易攻破的。如今战斗呈胶着状态,我军不得进展,势必要受到挫折。果然未到正午,忽见我军有一部分队伍,从博爱书院堤岸后退,未几影响全军,各部队都争先恐后地纷乱溃退。这场暴风骤雨的战斗不终朝而风消云散。从军语上说,我军在这场战斗中,叫作击不奏效。不过敌军始终居于被动地位,当我军退却时,并未跟踪追击。对我来说,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实战的经验,也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一次经验。

这天午后4时,克强回到昭忠祠。他跟平日一样,仍然态度雍容,意志坚定,真不愧是个革命领袖。他从来就不以失败归罪于人、成功引为己有,而是遇事引咎自责,所以能够博得同志们的敬仰。这次进攻受挫,他的态度还是如此。有人说:“这次进攻,功败垂成,是因为湖南巡防营要吃中饭,一部分后退,才牵动全局的。这虽于总司令声名有损,但作战命令对动用携带口粮已有明确规定,巡防营不照命令办事,岂能归罪于最高长官?”也有人说:“军队复杂,未经整理,即上阵作战,受此挫折,也是责有攸归的。”平心而论,克强抵鄂不过10余日,湘军到汉阳亦不过数日,各军官兵都急于要迅速进攻,革命意志高昂,气氛紧张,也是不能让克强从容加以整理的。总之,在这样情急势迫中,能够指挥进攻,取得主动,即是一种胜利。人们不察其时实情,事后论长道短,不是历史家应有的观点。何况此一战,影响所及,实际上结束了清廷269年的君主专制统治,自有其一定的价值,事实俱在,岂容抹煞!

克强因进攻汉口失败,某日找我谈话。克强认为,我军进攻失利,汉阳岌岌可危,要我迅速返湘,联络湘省当局,准备一种持久力量。我接受了这个任务,并建议克强,在中山先生未回国以前,负起领导全国革命的责任,及早摆脱汉阳前线指挥任务,驰赴上海,设法攻下南京,作为革命根据地。克强深以为然。越数日,我即回湘;克强旋亦离鄂赴沪。

我回到长沙不久,南京即告“光复”,从此转入停战议和阶段,因此我回湘后的活动,就没有在汉阳作战时的那么紧张了。此时同谭延闿的接触则很频繁。

辛亥革命后,谭延闿(组庵)以一谘议局议长一跃而为湖南都督,应该是心满意足、笑逐颜开的。但他终日坐困愁城,眼红脸黑,感到很苦恼,这是什么原因呢?其中有这么4点:

(一)他好用权术,联甲制乙,用丙控丁,使之互相牵制,彼此猜疑,而皆倾心于一己,不过以此却使内部意见分歧,不能团结一致。

(二)革命后,人事安排最不合理,投机者捷足取得高位,有功者依然屈居下僚,以此咸感不平。

(三)湖南6个师,系由焦达峰、陈作新执政时缩编而成,其中许多干部为革命元勋,动辄恃功集会要挟,以致纪律荡然。

(四)各师有名无实,兵多械少,虚糜国帑,经费异常支绌。

组庵面对这个局面,一筹莫展,所以烦恼起来了。1912年5月间,他听到黄兴在南京大刀阔斧地一次解散了十几万军队,风平浪静,安然无事,使他景慕不置。有一天,他找我密谈。他说:“克公在南京,仅仅两个月时间,遣散了十几万军队,没有发生事故,不知他采用什么方法,而收功如此神速?”

我针对组庵的弱点,对他说:“克公公忠体国,解散南京十几万军队,不是靠留守地位,而是靠他平日革命的声望取得成功的。”

他紧接着我的口气说:“湖南经费支绌,养不起许多军队,你看,能否假克公的威望,来一个大裁兵?”

谈至此,我对湖南军队情况作了点分析,便说:“凡是爱国的人,都认为湖南应该裁兵。比如第三师。程子楷和我,便心同理同,具此愿望。第一、二两个师,实力较薄,裁兵亦较易为力。应当注重的,反而是四、五两个师,如能得到这两师同意,问题可迎刃而解。”

组庵高兴地说:“第五师,我可与梅馨商量;但一、四两个师则非你去说服不可。”

同时,他并请我到上海走一趟,向克强请求援助。我即说:“此事一旦泄露,诚恐发生意外,还是请你另派妥员办理的好。我能力办得到的,无不尽力帮助。”

他认为妥善,乃于6月中派机要秘书吕苾筹赴沪谒见克强,请求克强对湖南裁兵事作出主张。克强不赞成裁尽,主张留2个师或3个师以应缓急。吕用电报将克强主张告知组庵,组庵回电,大意是:裁汰改编,必致发生争议,不如一律退伍,另建一支新军,较为妥善。但组庵手无寸铁,要实行这个方案,甚感棘手。适当时第八师赵恒惕一旅,原系从广西带来的新军,器械精良,因赵与第八师将领不甚融洽,从南京返桂,路过湖南,如组庵截留调用,则湖南裁兵得有监视的部队。而第八师也可以新招一旅补充,以解除上述不融洽的矛盾。广西陆荣廷平素厌忌新军,赵不回桂,亦足以解除陆之顾虑;而于赵旅则得到安身之所。一举四得,皆大欢喜。经过与有关方面的协商,组庵的裁兵方案就决定了。8月中,赵恒惕率旅回桂,道经长沙,借炎暑为名,假长沙休养。至是赵旅为组庵截留调用,即开始裁兵运动。组庵求我对第四师作说服工作。我和王隆中是同学,交谊很好,前后与王商谈两次,结果他竭诚赞成裁兵。王隆中耿介忠厚,深明大义,殊令我钦佩不已。我把这个消息告知组庵,组庵闻之大快,并亲自与王商谈一次。经过以上的酝酿与协商,才正式组织裁兵委员会。委员会开过几次会,我主张每师留两个营,加以训练,作为今后成立新军的干部,但结果却作出了一律裁撤的决定。决定对各师所有官兵,分别年资与革命功勋,一律优给退伍年金。计共裁撤官兵四万几千人,跟南京遣散军队一样,没有遇到阻碍。只有各师学生出身的军官,事后啧有烦言,唯因兵心安稳,也鼓不起什么风波。到10月31日克强回到长沙时,裁兵已将办理完竣。

克强回到长沙,全省各大中城市居民欢喜若狂,长沙举行了空前盛大的欢迎会。组庵对他推崇备至,事事都听他指示。克强主张:革命党人应该团结一致,政治上展开民权运动,经济上振兴实业,教育上培养人才,多派学生赴欧美留学,军事上训练一支新军,并推荐张孝准任军事厅厅长。张曾在德、日学习军事,学识很好;担任过留守府军务厅厅长,经验丰富。如张出任厅长,湖南可望建立一支新军,以为全国楷模。其时,组庵心广体胖,安心做个文治都督,把所有师长,如余钦翼、赵春霆、王隆中、梅馨、蒋国经、向瑞琮一起送赴北京授官给禄。从表面上看,湖南局面一时好像海晏河清,于是专心致志筹办第一届议员选举。至于训练军队工作,同盟会的同志都属望于我;不过我有志兴办实业,在岳阳已筹办一所制革厂,所以对于练兵的事不感兴趣。那时,湖南原武备、兵目、速成各学堂及两标学兵出身的军事人才很多;裁兵后他们失业了,而政府却以为发给了退伍年金,即可安然无事,讵知事实正相反。到1913年新年,渐渐议论纷纭,局面开始出现动荡状态。张孝准建立新军的计划,在4个月中并无若何进展:一则由于组庵优柔寡断,拖延时日;二则由于孝准人缘不熟,无法推动。而大多数失业军官,则已由口头议论,进而结党成群,企图推翻张孝准。至于政治方面,议员选举结果,国民党虽取得多数,实则全无根底,许多人不仅不知三民主义为何物,并且醉心利禄的官僚分子亦多摇身一变,混入国民党内。幸因宋教仁回湘,一番欢迎伟人的热闹气氛,暂时掩盖了上述的矛盾。

宋于2月17日回湘,到处演说,力倡责任内阁制,企图以议会为武器来制服袁世凯的专横独裁。我和宋在欢迎会和宴会上,几乎每日见面,可惜无法深谈。因私人设宴招待他,我得间向他提出3点:

(一)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内部复杂,即令将主义与政纲降低水平,意志亦不能统一;

(二)起义各省,其属于同盟会者,有名无实,同志间精神涣散,并无中心力量作为国民党核心;

(三)袁世凯依靠武力,专横独裁,目无法律,安问政党。

有此3点,而欲实行责任内阁制,不能无疑。宋答以实行责任内阁制正所以制服袁之专横,如政治不能上轨道,再作道理。我又劝他,工作应以训练党员为中心。他认为有此必要,并说湖南应从速训练军队。谈话并不投机,草草收场,此后便没再谈了。

宋离湘后,省内骚动即日趋紧张。到3月13日,退伍军官以兵目学生易堂龄为首,假反对张孝准为名,运动少数巡防部队,围攻都督府,当经卫队击退。翌日査出主使人犯,组庵大起恐慌,请我到府会商处理办法。我建议:将主谋拘禁,其余从宽,只要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可迅速解决。组庵深以为然,即将易堂龄拘禁,其余从宽一概不究,一场风波,归于平息。

风波平息后,孝准辞职,组庵要我继任。我早看到国民党与袁世凯的斗争必将尖锐化,湖南关系甚大,即令此时迅速练兵,亦势难挽救危局,我若陷入军事机关,实在用非其才。但组庵坚持要我担任,并谓:“这回风潮虽已平息,但人心浮动,非你出来不足以镇定人心。”至是我乃推荐陈强、程子楷以自代,组庵均认为不可;组庵反挽程子楷与赵恒惕劝驾,再三怂恿,我始应允。我于3月15日就职,打算首先成立两个团,严格挑选干部,加强训练,作为模范。讵知20日即有宋案的发生。

宋案发生后,国民党中枢一面坚持由法律解决,一面准备卖力以应付事变。4月底,由李烈钧发起赣、皖、粤、湘四督秘密联盟,并以黄克强为中心,进行反袁斗争。四个省反袁的实力和情况,大致如下。

克强上年在南京解散军队后,又另外编成了4个师,以陈之骥(第八师)、章梓、章驾时、冷遹分任师长。4个师靠苏、皖两省财力支持,不虞匮乏,器械也比较精良。假使从建军起,克强能慎选将领,严加训练,则到宋案发生时已有一年之久,南京4个师应该业已成为劲旅,足以应付任何事变。无如一年以来,领导无人,致使军队有名无实。例如陈之骥系冯国璋女婿,官僚气味浓厚,旅长黄恺元为湖北富商之子,两人虽具有爱国反满的热忱,却少推倒袁氏的本领。王孝缜(第八师另一旅长)算是耿介之士,但亦非济变之才。章梓虽富于革命性,却为一纯粹文人。其他自郐以下,不足深论。这些军队以领导不得其人,所以训练并无成绩,组织亦甚复杂,正如一盘散沙,实无作战能力。南京之外的4个省,如皖省军事力量,即包括在南京4个师之内,此外别无军队;而在政治上,又意见分歧,尔虞我诈,在在堪虞。江西军队号称两师,实则只有留守府拨给的林虎一个团可以作战,其他皆蹈言过其实之病。广东僻处岭外,亦无训综有素的军队,而胡汉民与陈炯明同床异梦,更是致命之伤。至于湖南,已如前述,一兵一卒未练,仅恃赵恒惕一旅,倚为长城。由上所述,可见四督联盟,军力异常脆弱,内部团结亦有问题,只不过在政治上提出反袁的号召而已,而四督联盟之不足以抵抗袁氏的进攻,却早在意料中。加之,黎元洪倾向袁氏,论地利与政治影响,均对四督联盟十分不利。原来宋案发生后,黎元洪即力主和平,甘为反袁路障。不仅如此,他并利用组庵依违两可、反袁不坚决的弱点,先后派金永炎、程守箴来湘作说客,企图破坏反袁联盟。金、程以同学之谊,首先以我为游说对象,经我严词拒绝,晓以大义,黎的阴谋遂不得逞。组庵在湘,也因反袁派势力占了优势,只好跟着走反袁的道路,而未为黎氏游说所动;但只要局面不好,组庵还很有可能发生动摇的。

当时形势对反袁联盟不利的因素,还有一点应当提一下。那就是以梁启超为首的进步党,已被袁利用为反对国民党的政治工具。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蔡锷才以同乡同学的关系打电报给我,对我们表示格外关怀,并劝告我们勿走极端。经我复电辩明是非,力言湖南只有与国民党同进退、共始终,不能另作主张,事势如此,只有各行其是。

在袁世凯一方面,自他就任临时大总统以来,即着手准备武力统一全国、消灭国民党的计划,宋案只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及见宋案发生后,国民党四督有不稳之势,于是不顾一切,投靠帝国主义,竟向五国银行团贷款2000多万镑,作为消灭异己的费用。袁以段芝贵为第一军军长,率第二、第六两个师及毅军屯驻豫、鄂边境;以冯国璋为第二军军长,率第三师及张勋、雷震春、倪嗣冲各部,分由津浦路与河南两路向宁、皖推进。军事布置既妥,才转而从政治上向国民党采取攻势,其步骤有四。第一步,非法杀害《民主报》主笔仇亮,并于5月3日下所谓“除暴安良令”。第二步,暗使北洋将领联名通电,痛责国民党利用多数捣乱议会、反对大借款。第三步,恶毒毁谤黄克强,捏造去年季雨霖的“叛变”为黄所指使,张勋、张作霖均指控黄运动军队并争为大总统候选人。第四步,授意北洋各将领呈请“枕戈待命,讨伐有罪”。然后,第一军由豫入鄂,黎元洪敞开大门,任北洋军队通行无阻。6月9日,袁下令免李烈钧赣督职,以黎元洪兼赣督。14日袁调胡汉民为西藏宣慰使,派陈炯明为粤督。30日袁下令调柏文蔚为陕甘筹边使,派孙多森为皖督。4省都督,独对湘督谭延闿未加处理,仅下令缉拿湖南“叛乱”首犯程潜及附逆程子楷、陈强、唐蟒等人归案惩办,同时阴使向瑞琮、唐乾一、杨宏图等于7月7日火烧湖南军械局,湘省所储军火付之一炬。

当李烈钧被袁免职的时候,我曾电李力主抗不交代,联合4省尚可一战。乃李因受内外压迫,竟于6月10日遵命免官,交卸赴沪。他至沪后,大受国民党急进派的谴责,而李又不敢明言江西实力有限,无力抗拒北军。他迫不得已,乃于7月12日返回湖口,起兵讨袁。袁亦于同日任李纯为九江镇守使,率第六师入赣,战事由是爆发。时林虎一团已扩编成旅,唯战斗力已大减。所以当李纯部队从东北向南昌进攻、敌海军进入鄱阳湖以后,李烈钧、林虎就被迫率部退至赣西。

当时南京各师见湖口起兵讨袁,亦跃跃欲动,尤以八师下级军官与士兵义愤填膺,鼓噪特甚。王孝缜、黄恺元两旅长见时机紧迫,乃于14日赴沪,向克强请示。克强即于15日偕同两旅长驰赴南京,被推为讨袁军总司令,宣布起义。而江苏都督程德全、民政长应德闳反于此时逃往上海。战事开始时,第一师与第八师一部,在徐州附近与张勋部队交锋,迭见胜利。嗣以苏皖战线过长,乃于7月22日放弃徐州。克强命前线各军在临淮关构筑工事,令第八师刘建藩团增援前线,以柏文蔚为临淮关防守司令。柏文蔚因安庆内部不稳,不能赴临淮关执行任务,于是主帅无人,再加以江西战事失利的消息影响士气,于是军心涣散,各师相率自由撤退。29日,克强得悉江北岸军队溃乱情况,在前线既无可战之兵,在后方又因苏督程德全等不与合作,致无可靠之饷,迫不得已,只好乘日本军舰而去。

柏文蔚在安庆,因内部受到袁世凯的策动,胡万泰、洪承点等从中捣乱,安庆一夕数惊。柏无力应付,终于8月6日一逃了局。倪嗣冲不折一兵,安然进入安庆。从此长江北岸国民党势力丧失殆尽,仅剩南京孤城一座,坐待北军攻陷。

湖南方面,我接任军事厅厅长刚刚5天,宋案就发生了。我默察当时局势,认为终必出于一战,所以我的唯一任务,便是抓紧时间,训练军队。计在4月、5月、6月3个月间,成立了3个步兵团与1个炮兵营。进一步拟从巡防营改编3个团,合赵恒惕所部桂军一旅,共为两个师。假使战事能延缓3个月爆发,我在军事上就有相当把握。但时不我与,战事终于在我尚无准备之时就发生了。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袁世凯其时也无兵力进攻湖南,但他收买湖南败类向瑞琮、唐乾一等火焚荷花池湖南军械局,却使湖南军队断绝了军火来源。湖南当时有以上两个方面的困难,但国民党人反袁的斗争并未因此稍衰。例如谭人凤、蒋翊武等由沪由汉连袂来湘,领导反袁运动。又如刘崧衡、邹代藩、周名南等,组织公民联合会,公开揭露袁世凯的罪恶,集会反袁,对湖南讨袁运动发生了很大的作用。只因突遭军械局的大变,必须等到粤、赣两省接济的军火运到,湖南才能发动,所以迟至7月25日才宣布讨袁。讨袁军成立,以程子楷为第一军司令,赵恒惕为副司令。湖南作战,主要是集中力量援赣;至于湖北方面,袁氏既利用黎元洪为盾牌,我亦可利用黎元洪为缓冲,以此只派一部分部队防守边境。这时,江西方面因湖口已被攻陷,赣军苦战兼旬,已到精疲力竭的地步。至敌海军驶入鄱阳湖以后,南昌告急。我因派唐蟒率军从萍乡进入新喻,掩护赣军主力集中。无如赣军节节败退,渐成瓦解之势。最后李烈钧、林虎仅率残部千余人,于8月8日退保赣西,幸得我军支援,并收容其逃散士兵,李、林二人才得从容入湘,并由我军保护他们离湘赴日。赣军战败,已使谭延闿心神不定,至8月8日得到陈炯明弃职潜逃的消息,他更感不安。他此时又眼红面黑,大起恐慌了。于是跟我密商,他说:“湖南在上月25日宣布独立,从当时环境看,可以说水到渠成,除独立外别无第二条路可走。现在我们处于四面楚歌之中,孤立无援,取消独立,也可以说是瓜熟蒂落。我想取消独立,依靠黎元洪担保,可免生灵涂炭,还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你以为如何?”我深知组庵的意思,因说:“我很谅解你的苦衷。黎元洪的代表金永炎来长沙时,我对金说过,湖南宁为玉碎,不愿瓦全。今日事势如此,玉碎不能,瓦全亦难。伹黎元洪倒在袁氏怀中,他无实力,其本身已是‘皮之不存’,湖南以他为护符,真所谓‘毛将焉附’。你的办法,只不过暂时避免危险而已,将来演变,仍然未可乐观。我决意马上辞职,把一切责任都推在我个人身上,这样做,你对袁氏也有话说。”

组庵甚是高兴,但仍装出一副共患难的样子,说道:“不能把一切责任都推在你身上,所有罪恶皆归于我。”

谈至此,再也没有什么文章可做了。于是组庵于8月12日通电取消独立,待罪査办。我呢,一面设法保护同志离湘,一面办理移交。当时如谭人凤、蒋翊武、程子楷、陈强、周震鳞、唐蟒等,都是由我设法,使他们潜往上海转赴日本的;其中只有蒋翊武一人,不愿经过汉口,改走桂林转香港,竟为陆荣廷所害。迄今回忆往事,仍感痛恨。组庵宣布取消独立后数日,公民联合会刘崧衡等,因痛恨谭氏二三其德,遂组织一部分党员进攻都督府,遭到失败,刘亦为谭所杀害。我掩护同志离湘的任务完成以后,办好移交,也就于8月底离长赴沪,一路改作商人打扮,得以混过密探耳目,安全抵沪。在沪流离月余,10月底便到东京作亡命客了。后两个月,谭延闿由黎元洪、熊希龄担保入京待罪,黎亦被迫离鄂入京,过其“瀛台生活”。

广东方面,胡汉民与陈炯明不能合作,前面已经提到。再加上内部情形复杂,派系门户之见很深,更难以团结一致,全力讨袁。如新军有陆军、海军,旧军有防营、绿营,各自为政,不相统摄,东江潮汕,南路琼崖,可称军队如林,土匪亦如林。上年姚雨平率一军开赴南京,实际上只有一混成旅,调回广东后也未加整理训练,使之成为可以统摄各种杂牌军队的中心力量。所以坐令地方杂牌军队为袁世凯所收买。到7月18日陈炯明为势所迫宣布独立之时,汕头莫擎宇、南路陈德春、惠州钟鼎基等部,从暗中反对,根本也就动摇了。到8月6日,陈炯明见大势已去,只好一逃了局。

癸丑讨袁之役,就我所知,已如上述;至于上海战事、福建孙道仁、许崇智和重庆熊克武的宣布独立,因我未亲历其境,不敢深谈。

(选自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回忆录》第1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6月第2版,原稿由中国政协文史馆馆藏)

[1] 程潜:时任四川新军第十七镇正参谋官,后任南京国民政府长沙绥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政府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代表。

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委员,国防委员会副主席,第一至四届全国政协常委,民革中央副主席,第一至三届全国人大副委员长。 LHbL2qMeNQX7f5nl+ikvqlRlFK/78mTbxx07Z47m/vJE5ZuoNv2tBZ1hGjqEZx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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