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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身经历的辛亥革命事实

黄炎培 [1]

我正在写《八十年来》,用笔记体裁,批判记录我生80年来亲目所见、亲耳所闻和亲身参加的国际国内重要活动,这是我《八十年来》的写法。

辛亥革命,是我生80年中间重点之一。我写法是和《八十年来》一致的。为了要求表达真实,所采取的资料,都是和我实际生活有关的种种活动。辛亥是清宣统三年(1911年),我生三十四年。

要了解某一时期,必先了解这一时期的背景。1908年,清那拉太后死。载湉帝(光绪)在不明不白中先死了。年幼的溥仪(宣统)继承了帝位,张之洞死了,袁世凯被罢免了,载沣为摄政王,政权全入满人之手,虽然宣布实行立宪,颁行地方自治章程,而人心大去,腐朽的清朝反动统治,很显明地已成末日。

辛亥以前10年中间,1900年唐才常起义湖北不成;1904年黄兴(克强)谋起义长沙不成;1905年吴樾(孟侠)谋刺出国考察宪政之载泽等不成,吴自身被炸死;1906年江西萍乡党人起义不成;1907年徐锡麟(他和我还是壬寅乡试中举人同年)因刺杀了安徽巡抚恩铭而被杀。同年,孙文(中山)、黄兴等攻镇南关(今睦南关)不克;1908年云南河口黄兴等起义不成;1910年汪精卫谋刺载沣不成被捕。在此以外,1903年沈荩被清廷惨杀,章太炎、邹容被捕,1907年秋瑾被杀,大大小小事件,在这里不完全列举了。这些事实,给全国人心以很大很大的愤激,觉得再不能忍耐了。

那时一般激进青年的作品,如:

秋瑾感时律诗(节录两联):

瓜分惨祸临眉睫,
呼告徒劳费齿牙。

祖国陆沉人有责,
天涯飘泊我无家。

赵声(伯先)从天津寄赠吴樾绝诗(四首节录两首):

一腔热血千行泪,
慷慨淋漓我有言。

大好头颅拼一掷,
太空追攫国民魂。

临歧握手莫咨嗟,
小别千年一刹那。

再见却知何处是,
茫茫血海怒翻花。

这些足够代表那时激进青年们思想的了。写到这里,同志们这样慷慨就义,我起敬,我还在淌泪。

有不少爱国志士,看到无法救国,竟至自杀。我有一亲密的同志湖南人姚宏业(定生),他是日本回来创建中国公学者之一,某天给我一信,说了几句隐语,第二天从黄浦江里找到了他的死尸。

吴樾和赵声别后,就去北京前门火车站行刺了。我是中国革命同盟会会员(我因演说揭发清朝腐朽,被捕判处死刑,脱险,亡命日本,是1903年的事。那时清政府说我是革命党,实际上同盟会还没有成立哩),入会后,我负责联络各地同志。赵、吴都是我秘密收藏着的同志名单中的人。每人都有一商店式的别号:赵声同志是“震康”,吴樾同志是“祖茂”。这名单我至今收藏着,单上共49人,还有秘密电码。

辛亥年三月,黄兴、赵声等起义广州,攻督署不成,死难72人。黄兴幸免。赵声病不及参加,旋即病死。

清廷宣布铁道国有,四川人民抗议,被川督赵尔丰大屠杀。

这些都是辛亥革命的导火线。

辛亥革命,那时我是什么身份呢?我在这中间怎样参加工作的呢?

那时我任江苏省谘议局常驻议员、上海工巡捐局议董、江苏省教育总会(设上海)常任干事、苏州江苏地方自治筹办处参议。这工巡捐局是上海县地方自治组织的前身,实际上已成为上海地方性的权力总机关,李钟珏(平书)是总董。

我在上海有一群政治意识不完全相同而一致倾向于推翻清廷、创立民国的战友。其中教育界为主力,包括新闻界、进步的工商界和地方老辈如马良(相伯)、张謇(季直)、赵凤昌(竹君)、姚文楠(子让)等。我们在上海很自然地成立起几个据点来,经常集会。教育总会是一处,工巡捐局是一处,望平街时报馆上层息楼是一处——《时报》是当时最进步的报纸,负责者狄葆贤(楚青)。又一处是赵竹君的家惜阴堂,张謇来上海,时时会集在那里。而奔走联络这几个据点的是我。

马相伯老人还时时招去徐家汇问大局情况。

那时的江苏巡抚程德全,是清朝的大官而很得到人民拥护的,为的是他做过一件突出的事。

程德全是四川云阳县秀才,黑龙江省候补知县。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年),帝俄大举侵略东北,程德全请赴前敌,将军寿山命程德全和俄交涉,无效。俄国隔江发炮轰城,寿山自杀。程德全当时以身当炮口,俄人大感动,中止发炮。黑龙江人民认为以程德全一人的牺牲精神,使全城保全生命,请求清廷命程德全为将军。适清太后招待外宾,俄公使夫人盛称中国有好官程德全。那时黑龙江改省,清廷就破格以程德全为黑龙江省巡抚(根据多禄所写《庚子交涉隅录》),到宣统二年(1910年)三月调任程德全为江苏省巡抚。

辛亥革命开始了。1911年八月十九日革命军起义武昌,总督瑞澂逃。推黎元洪为都督。接着黄州于二十四日、沔阳于二十六日、宜昌于二十七日先后起义。各省纷纷响应。

二十四日,上海赵竹君电话招我去惜阴堂商时局前途应付方法,定了一些策划。

二十五日,我和沈恩孚(信卿)、雷奋(继兴)、杨廷栋(翼之),还邀到了张謇同去苏州阊门外惟盈旅馆。张謇受程德全委托,代草劝清帝后退位奏章。这事保留着一幅“秋夜草疏图”作纪念,我曾题诗一首,收入我的诗刊《苞桑集》。

那时,民军和清军战于武汉一带,互有胜败,忽进忽退。

九月十三日下午,上海民军和商团巡警联络成熟,在闸北突然起义,上海全市挂白旗。当夜会攻清军唯一的武装集中地制造局,不得手,陈其美被捕。李钟珏那时兼任该局提调,早把是非利害向局总办张士珩反复劝导参加起义,张不允。陈其美被捕后,李又去劝张释陈,仅得不杀。继而民军和商团巡警陆续进攻,十四日上午8时终于胜利地攻破制造局,张士珩逃。

陈其美被推为沪军都督,李钟珏为民政长,上海道、县的官印都接收下来了。

十五日下午,江苏苏、松、常、镇、太五属人民在省教育总会举行会议,公推代表去苏州劝程德全起义。我被推为代表之一,立即上车,到苏州则程已宣布独立。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十四日民军50余人由上海专车到苏州,会同枫桥新军营代表见巡抚程德全。那天,上海起义的消息已到,苏州人民纷纷推代表见巡抚劝响应,程德全慷慨地说:“此举我亦赞成,但务必秋毫无犯,勿扰百姓。”

我在五属代表中先到苏州,但我到时已满街悬白旗了。

江苏宣布独立,公推程德全为江苏都督,我就被留下办公。

程德全就都督职,首先表现一特点,不杀伤一个满族人——他省有大杀满族平民的。都督府发出六言告示:“照得民兵起义,同胞万众一心。……旗满视同一体,……大家共享太平”。通电全省各属,即日反正,别伤害满族平民。

我留都督府办公,首先做两件事:

(一)参与起草新的官制;

(二)和同事分向所属各衙门收取印信。

在这里又表现一特点:我被命收取提学使樊恭煦印信,那时樊十分战栗。我受程都督谆嘱,十分亲切地向樊说:“此举出于全民公意。你如愿留苏,就留下,给生活费。愿回原籍(樊浙江人),当送回籍川资。”樊愿回籍。所属各卸职人员包括撤换的各知县,一律这样待遇。大家感觉民国比清朝大大不同。

都督府任张一麐(仲仁)为民政司司长,未到任前沈恩孚代。我任民政司总务科长兼教育科长。

又一特点:都督每月工资50元,司长30元,科长和各县县知事(民国不称知县,称县知事)20元。大家低工资,大家精神奋发。一片新气象。

南京江苏谘议局无形解散,设临时省议会于苏州,十月一日行开幕式。

我的任务比较广泛,有奔走各方的必要,为的是商量问题,大家认为有一同盟会会员在座较好。我就推荐张志鹤(伯初)入都督府(伯初1903年和我同因演说被捕,亡命日本),而我往来苏州、上海间。不久,陈陶遗从南洋归来,我们这一群中又添了一个同盟会会员。

上海息楼所在的望平街每晚人山人海,发生了大影响。望平街左右相望的报馆,家家大玻璃窗外,张贴各地消息。街上日日夜夜群众挤得满满地在探听,一个捷报到来,鼓掌狂欢;一个报告失败,认为这家报馆受清廷指使,诬胜为败,群众极度愤恨地把大玻璃窗砰轰砰轰地立刻打得粉碎。从此报馆不但不敢在门首披露失败消息,特别不敢在报上披露。报上一披露,整个报馆哪里还站得住?这样一片独立声、胜利声,震动全国,腐朽的清廷狂骇了。

在这里我保存摄影两幅:一是在民军占领上海以前从各报馆集中的望平街南望;二是在民军占领上海以后从各报馆集中的望平街北望。

但那时南京还被清廷的走狗张勋盘踞着,他正在极端残害人民。各地民军公推江苏都督程德全统率联军进攻南京。程都督慷慨就道,发表了一篇誓师文。这篇誓师文,曲折反映程都督思想,写得激昂恳切,当时很博人们传诵。中有警句:“……欲求政本之廓清,端赖国体之改革。无汉无满,一视同仁。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将泯贵贱高下为一大平等,须合行省民族为一大共和。……仗诸君热力,再造河山。是民国义师,咸遵纪律。……”这文是省议会秘书长孟森(莼孙)起草的。十月十二日,联军攻下南京。

那时各地民军大大小小不等,但从它们旗号计算起来,不下十七八个单位。各推代表集合起来,程德全亦到,黄兴亦到,十月十四日在上海江苏教育总会开共和联合会大会,公电孙中山回国主持大政,公举黄兴为大元帅,黎元洪为副元帅,国名定为中华民国。黄兴等建议规定国旗式样。经过反复研讨,取五族共和的意义,决以五色为国旗。红、黄、蓝、白、黑,象征汉、满、蒙、回、藏。我还保存着两幅摄影:一是中华民国共和联合会大会在上海江苏教育总会举行时门前之景;二是会场之景(以上4幅摄影,都是青年沈云荪赠给我的。他的老辈沈缦云创设上海信成银行,在辛亥革命时,以资财赞助革命)。

自从武昌起义,清廷起用袁世凯,任命为湖广总督,统兵驻京津。袁立即电召张一麐去北京。上文所说“惜阴堂策划”从此开始。

惜阴堂赵竹君等认为:全国人心是一致要求独立的;革命军热情、勇敢、牺牲精神都是有余的,可惜实力太不足。腐朽的清廷看到各地纷纷起义,已很惊骇;各省督抚纷纷劝清帝让位。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利用拥有实力的袁世凯去劝清廷,可能生效。谁能说袁世凯呢?只有久在袁世凯幕下的张一麐能说袁世凯。经过多次函电往返,只见袁世凯部下冯国璋兵忽而猛击民军,忽又按兵不动,忽进忽退,感觉无从捉摸。最后电张一麐面询袁世凯其意,袁答:“诸位懂拔树方法么?几百年大树,专用猛力,虽折断,无法去根。只有左右‘晃’的一法。‘晃’,‘晃’,晃之不已,根土松动,全根一拔即起。我的军队忽进忽退,就是‘晃’的一法。”

没有几时,汪精卫被释放了。袁世凯委任唐绍仪为代表,民军公举伍廷芳为代表,双方在上海进行和谈。这是表面文章。实际上袁世凯和清廷间商定:

(一)清帝让位;

(二)汪精卫释放;

(三)提出清廷满意的优待条件。

而袁世凯和民军间商定:

(一)清廷让位;

(二)改建民国;

(三)总统职位给与袁世凯。

十一月六日,孙中山先生从海外归来了。十日,直、奉、鲁、豫、鄂、湘、粤、桂、闽、晋、陕、滇、赣、皖、蜀、苏、浙17个省代表集中到南京,开临时大总统选举会,孙文以16票当选。黎元洪当选为副总统。十三日,孙文由上海专车去南京,就临时大总统职。确定国号为中华民国。改用阳历,那天就是中华民国元年1月1日。

1912年2月12日,清帝宣布退位。公布优待清室条件。孙文辞职,袁世凯继任临时大总统。周旋其间的是汪精卫和副议长陈陶遗。

辛亥革命写完了么?还有一件事,我不能不附录在这里。辛亥十一月二十五日夜,革命大领袖之一陶成章(号焕卿)在上海广慈医院被人刺死。刺客为谁?怎样刺杀?很多人说是陈其美命蒋介石刺死的。各种记载,大都推给他人,脱卸自己。无论如何,从整个革命说来,总是一件很大不幸的事。我是认真写日记的。根据我的日记:1927年6月3日,上海澄衷中学校长浙江人曹慕管和我漫谈。曹说:“我民元病卧广慈医院,一日傍晚,蒋介石来谈,临行说:我们今晚将做一件大事。夜半,忽闻枪声,别室陶焕卿中枪死了。”有深知其中秘密的告我:“陈其美嘱蒋介石行刺陶焕卿,蒋雇光复会叛徒王竹卿执行。焕卿以为竹卿是自己的人,请他入室,就被刺死。光复会终于又刺杀了王竹卿。”我所收藏同盟会会员名单上,陶焕卿别号济世。

辛亥革命,从武昌起义写起来,接下去是宋教仁被刺、袁世凯叛变、二次革命。“抽刀断水水更流”,是无法划断的。辛亥年结束了,写辛亥革命,也就此结束。

辛亥革命还在十月革命之前6年。马克思经典学说没有传布到中国。我们完全没有阶级认识,有的只是爱国主义、民主主义、人道主义、反封建主义。许多同志为了实现这些理想,不惜牺牲生命,是大大可敬的。太可惜的,发现了若干事实,有些人枪口不对外而对内。这些从革命全局说来,到底是很大很大的损失。

牺牲了不少爱国志士,政治上收获些什么?很难说。但封建帝制被推倒了。社会风俗人心,从某些部分看来,辛亥以后和以前大大改变了。所有卑贱、颓废、放荡行为,有些减少,有些完全消灭了。让我具体来说:

(一)辛亥以后,很少见口头上、书面上被称或称人“大老爷”“老爷”“少爷”;

(二)“磕头”“三跪九叩”“打请安”没有了;

(三)男子一律剪辫了(有突出的一点,我们参加革命工作的,必须到最后关头才剪辫,辫子是最好的掩护物),女子裹脚从此解放了,已裹的放掉,已经裹小的也放掉,社会上很自然地一致认定,民国纪元以后生下的女儿,一概不裹脚;

(四)鸦片风没有一时消灭,但较辛亥以前渐减,大家认为这不是一件体面事(辛亥以前一般认为鸦片瘾越大,越体面);

(五)满族倡始而渐及汉族的男伎,辛亥后逐步地消灭。总之,辛亥革命无数头颅所换得来的,除推翻封建帝制以外,广大民众的体格、品格相当提高了。

我有一位朋友杨亚嵩在辛亥纪元以后,很激奋地告我,还告他的许多朋友:“中国革命成功了,我要做一个新中国的新人,从今以后我做三件事:

(一)决不再抽鸦片;

(二)决不再赌博;

(三)决不再逛妓院。

如违犯,尽你们责罚。只是酒我还没有能戒绝,今后少喝些吧!”这位朋友可惜没有多久就死了。杨亚嵩是谁?是以水泥工人积财毁家创办浦东中学和小学的杨斯盛的儿子,他是够代表那时大部分进步青年的。

从进步青年看来,从某些部分风俗人心的变化看来,从广大民众的要求看来,那时人民是很愿意接受革命号召而跟着进步的,可惜我们没有能提高认识,特别缺乏阶级认识,以致没有能依照世界先觉者所指出的道路而在中国抢先一步领导进行。到1925年因中山接受廖仲恺建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工农为三大国策。仲恺同志也是同盟会会员。马克思经典著作那时早经陆续出版;《共产党宣言》是1848年出版的,《资本论》第一卷是1867年出版的。我们没有及早译读。再隔10年,中国共产党产生,又经过千锤百炼,终于在毛泽东主席领导下,1949年中国才得解放,一步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对辛亥革命,历史学家正确地写着:“这是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历史学家还原谅地写着:“这是历史发展条件的限制。”

1961年6月26日

(选自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回忆录》第1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6月第2版)

[1] 黄炎培:时任江苏谘议局常驻议员,后为民盟、民建创始人之一,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代表。

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委员,政务院副总理,第一至三届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第二至四届全国政协副主席,第一届全国政协常委。 O3dEUdpu9RFC0gLsCaVzf+9sngxSr1B4PbAZvhWUaJGA+7aE3lxBRCTSapOYUN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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