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了搜集1900年庚子惠州三洲田起义史料,曾进行了两次调查访问,一次在惠阳县,一次在保安县。访问的老人很多,他们所谈的情况有些不同于过去的记载。现在把他们口述的笔录整理出来,我个人当时的见闻也附录在后面。兹先将访问的老人姓名、年龄和住址介绍如次:
廖毓秀:76岁,惠阳三洲新迁地方。
戴焕扬:77岁,深圳沙湾厦村。
袁仁昌:86岁,宝安县政协委员,住坪山圩。
罗国荣:惠州镇隆老医生。
杨璿:75岁,惠阳县城。
杨文光:70岁,惠阳上杨围人,移居惠州镇。
叶承源:60岁,清举人叶蓉煌侄,惠阳镇,原住大山下。
张寿宜:77岁,惠阳平潭人民公社养老院。
魏来发:71岁,惠阳樟树潭敬老院。
邱火乾、曹老、黎水、何本:惠阳县多祝敬老院。
蔡心遐:72岁,多祝人,现在中学任教师。
杨衍秀:81岁,多祝人民公社。
杨纯修:67岁,平山人民公社。
毛冬:79岁,平山人民公社医务所老医生,当过清归善县丞的卫兵。
梁镜球:惠州中学毕业生,辛亥革命老人。
宋少梅:70岁,新圩医生。
黄水发:具体不详。
廖毓秀 :庚子年起义之前,我就见到两个不识面的青年人来到大围开店仔,后来才知道一个面庞方中带圆、双眉硬直的是郑士良;一个面黑而麻的是黄远香,化名叫作黄大福。他们借开店仔为名,搞革命是实。店仔里常有人来来往往,开秘密会。那时我15岁,在私塾读书,因为好奇,曾进店仔里去看过,他们也不阻挡。闰八月十三晚,大寨一时热闹非常,马兰头的五间烂基地就是他们起义祭旗的地方,人来人往,十分紧张。那夜月明如昼,我看到岭冈顶上竖起大红旗,刀光剑影,闪闪夺目。黄远香红布包头,身上挂着大红绣球,威风凛凛,前后约有六七百人簇拥着他。祭旗后,他们下山分两路进发,东边一路从金龟洞出禾冈,打新圩,直扑镇隆;在那里和清军接火,把清军打得大败,死伤甚多,起义军也死了两个人。西路从横冈出沙湾攻兰花庙,清军闻风便逃。深圳清军曾来救援,但也被打得大败。
戴焕扬 :兰花庙驻有清军四五十人,是官仓蔡总、龙潭蔡茂青所带领的。闰八月十四大清早,我在冈边放牛,忽然一声枪响,村背坳顶缺口的山路上拥出一队红布缠头的人冲将下来。听得他们边跑边大声呼喊:“大家莫慌,我们是来捉四由哥的。”我们谁也不懂“四由哥”是什么人,横竖与自己无关,心里不害怕,就站开来看。红头军跑到半山,驻兰花庙的清军慌成一团。这时庙正西又冲来一队红头军,清军前后受敌,来不及发枪,便落荒而逃。不料从落麻石板山又冲下来一队红头军,拦腰一截,清军被三面包围,登时就给打死10多人。沙湾清军接到兰花庙的消息,立时派兵驰援。红头军奋勇迎击,被打死了两个兄弟,遗尸一在田边,一在庙后。但红头军这时陆续赶到300多人,奋勇冲击,杀得清军泅河夺路而逃,向深圳方向蹿去。他们在过河时,又被打死一个。红头军缴获10多支快枪,就乘胜向横冈进击。
袁仁昌 :三洲田大寨所在是个很肥沃的盆地,往西北翻过打鼓岭,走山路落到平原,就是碧岭。碧岭和三洲田大寨都是姓廖人家,约有八十来户三四百人,自从起义失败之后,给清政府杀的杀、逃的逃,连大寨也给烧过几次。老围廖观秀、碧岭廖庆发都是被清政府杀害的。
罗国荣 :庚子三洲田起义是闰中秋的前一夕。约在八月尾,林海山从香港来到三洲田住了半个月,很是忙碌。到了祭旗之后,就分两路出发:一路攻沙湾兰花庙;一路打从金龟洞山路出新圩,这一路是林海山率领,有咸水枪300多支,我就在这一队。当晚(闰八月十四)在新圩造饭,准备明天去摸镇隆,把较次的枪械编为先行部队,好枪压后随行。在新圩住了一夜,十五日早饭后出发。约行四五里许,大队传来探报消息,说敌人已派队前来,着我们赶速攀上山坳,择要冲设伏,准备迎头痛击。我们按照命令布置停妥之后,天已断黑,清军果然来到坳顶。我们就一声“杀呀”,把他们打得东逃西窜,打死十来个人,缴了他们的枪械,捕杀了他们一个连长(即哨弁花翎补用游击严宝泰)。我们旗开得胜,就在夜间占领了镇隆。十六日早,在镇隆早饭后进到麻溪,没有发现敌踪,又连夜行军,天才放亮(十七日),到达了永湖。过了两天,我们又到距永湖10里的上杨围。当时上杨已经被我们兄弟占领了,很热闹,为首的是杨发。他们见到我们到了,就杀猪摆酒,开会欢迎。那里的绅士缩头缩脑,不敢过问。再过两天,有人报告清军莫善积带兵前来,已给我们在茇子园打败了,缴获他们百多支枪。
叶承源 :我的伯父叶蓉煌,光绪二十三年举人。三洲田起义失败后,他做惠州中学堂监督,思想有了转变。他曾对我说过,当三洲田起义时,他做了一件最不应做的事。他说,那年约在闰八月中秋日早上,镇隆有人来报告,新圩到了一帮造反的人,大约有几十个,枪支不好,看样子快要到镇隆来,要他快去飞报官府。他就据以飞报惠州陆路提督邓万林和惠州知府沈传义及归善知县郑业崇。邓当即派哨官严某率领一哨100余人到镇隆。因时已入夜,清兵不敢立即扎上佛子凹险要的地方。他很焦急,认为佛子凹是个必争之地,主张先行占据。哨官不相信他的话,不肯上凹。他就去找到牛子坑张姓大商人的儿子等人,请求他们做向导引官兵上凹。严哨官只好带兵开进佛子凹。哪知凹上树林中已有许多人埋伏。一阵乱枪打来,当场打死官兵数十人,严哨官被捉杀死,顶好的枪弹都被缴去。当时我伯父大吃一惊,怕担当不起这个责任,不料沈府倒保举他水晶顶戴。
张寿宜 :庚子闰八月十六(友仁按:应是二十日)我在鸦鹊地家里,听说七脚发到了良井。十六、十七(应是二十、二十一)住了两夜就过白芒花,那时已有1000多人,枪甚靓,归杨发统带。十八(应是二十二)我因事上平山,传闻有红头来,乡人纷纷拖男带女逃避,我也躲进了一间当铺,但并没有见到红头来平山。我立刻赶回家。次日早晨,见红头由鹤地过河,冲向新圩,约有40多支快枪。我在河边站立处距离新圩里把路,看得清楚。清军莫善积部先到达新圩,等待红头来。哪知道红头过河的人早已埋伏在茇子(番石榴)园的莽丛里了,于是就在茇子园打起仗来。从鹤地刚要过河的红头人多,看到茇子园已接火,就从东边沿江岸飞跑到鸡公石、樟树潭,穿过皮子寮渡江到平潭,包围清军。莫善积知道红头兜他的屁股,就转向平潭。适红头渡河赶到,莫不敢停留,拔队便跑。红头追上去,俘获了他的一个哨官,砍了3个人头。红头占领了新圩,没有住宿,随即过梁化进多祝,沿途秩序很好,没有骚扰人民。红头兄弟死了一个姓何的,是西山月人。
魏来发 :新圩之役,我在樟树潭,村人竖起红旗欢迎红头,老老少少聚在村前观看。红头皆便衣,过渡的40多人。到刚出太阳的时候,就在茇子园打起来。只见红头沿河向清兵追击,樟树潭这边又沿岸包抄上去,加上村里的人又摇着红旗欢迎红头。清官军人数虽较多,但隔江一望,看到红头比他们还要多,只得夺路撤退,被打死或淹死的有100多人。
宋少梅 :庚子那年,我住在新圩,闰八月二十二日那天是新圩的圩期。赶圩的人还未上集的时候,纷传“红头贼”来。我和家人一起随着大众走避。有人说三点会打从白芒花经鹤地来了。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哔哔剥剥的枪声愈来愈密,原来清军喜字营先已入了平潭,出到茇子园就遇着三点会过河冲杀而来。他们枪好人强,清军不是敌手,抵挡不住,只得边战边走。又见到对岸还有千多人追击过来,清军更着了慌,就沿河岸窜退,死伤很多。县丞杜左堂也被擒去做生公,听说后来给他当上了文书。三点会这边也死了一个当丫头的人。三点会乘胜追到平潭煮朝食。后来清军派了吴祥达率领大队人马前来反攻。
蔡心遐 :庚子闰八月黄沙洋之役,起义军是于二十六日早攻入的。那时清军只有一哨兵守多祝(约几十名),一听说起义军来,怕多祝难以抵挡,即退守黄沙洋。黄沙洋乡居民有郑、萧、杨三姓,萧、杨两大姓素不和睦,清兵不得不联萧、杨两姓和郑姓来共同抵抗义军。萧、杨两姓耆绅也在表面上暂释旧嫌,和官府合力防御。可是杨姓一位廪保杨冠军早与革命党取得联系,约定内应。当起义军进攻黄沙洋时,差不多整天相持不下,到深夜时杨冠军叫他的族人开西边的闸门迎接起义军,围内清军腹背受敌。到天亮,乡就被攻破了。守乡的清军全数被歼,萧姓丁壮死了几十人,萧族绅士萧心如就是在这一役被打死的。清军既败,惠州震动,统领吴祥达就从海丰赶程赴援。二十七日,吴率队反攻,在洋口正面派一哨绕黄沙洋迤下的沙洲尾堵截。这时候起义军受到优势清军压力,战斗达到高峰,终以弹尽势蹙,向赤石方面退却。下午3时许,清军夺得黄沙洋,占据了多祝圩。义军退却时,有两个日本人被清军杀死,杨冠军服鸦片烟膏殉难。
黄水发 :庚子八月中秋后,红头军由良井分路进军:一路经白芒花在鹤地渡河,到新圩茇子园;一路经樟树潭逼鹤湖。两路都先到平山河河边。抵鹤地的一部分红头军迅速渡河,绕过新圩,埋伏在茇子园的蔗林中。红头军大部分还未过河,而埋伏在蔗林的那一部分就已和清军打起来了。一排排火力直打得清军招架不住,打死很多人,尸骸满地,还捉了两个生公。清军急忙撤退。红头军还未渡过河的,就沿着河边推进,继续渡河,由鹤湖沿梁化之北扑向仙洞,向平潭一线做了一个大包围。清军不知红头军有多少人,看见形势不佳,就拼命向平潭方向逃窜。
杨衍秀 :庚子闰八月红头军起义时,我在多祝圩。二十六日红头军攻入黄沙洋,有2000多人,100多支洋枪。十三约(地名)来参加的有百多人,其中有崩冈下寮山圩的谢德、大埔的周亚祥(绰号天子祥)、大和的卢百良(当大哥)、黄沙洋的杨新才(当时磨豆腐)等,声势浩大。驻多祝的清军不过50多人,一听说红头军来,就退入黄沙洋。红头军探知实情,就把黄沙洋包围起来。乡内清军有百余人,红头军有了内应,一鼓便打了进去。攻下黄沙洋之后,就进入多祝。当时我见到天子祥头插雉鸡尾,胸挂绣球,很像做戏的打扮。红头军都是头缠红布,腰缠红带,裤头插着一支红旗子,裤脚一边卷高,一边放低,十分神气。他们进圩时,全圩安宁,并没有骚扰。次日(二十七日),清军吴祥达骑着白马,率大队来攻。红头军迎头痛击,在沙洲尾的坝上大战一场。清兵抵挡不住,吹号收兵。到了下午,吴祥达得到了增援,打了两个钟头,打得很惊人。红头军因弹少无援,打不下去,就一声“水急,松人”,向距两里路远的双金退去,黄沙洋又为清军占领。事后举行清乡,杨姓多被勒索。杨贤辅的家被抄,他家里的白银被用箩筐抬去。
曹老 :红头军曾打入多祝,住了一夜。我见过杨亚发,他胸挂红绣球,骑着细细的马在巡街。第二日,吴祥达带了大队人马来反攻,在洋口接仗,打得很激烈。头一仗就打死清军30多人,伤的不少。当时我父亲曹老山给吴祥达叫去当救护,还把清军的伤兵抬到我家里医治。我父亲见打得这样激烈,伤兵续有抬来,就把伤兵移到别处去上药。第三天,吴祥达来要伤兵,喝问:“我的兵哪里去了?”态度凶恶。我就给他说明去处,并斟茶接待,他才点头说我父亲做事妥当。
邱火乾 :己亥年我在多祝圩卖生果,对面就是吴祥达的衙门,那里的兵勇没有规矩,随意取食我的柑橘不给钱,我不敢抵抗。不久吴祥达叫我去当差,我就去了。但有一次他拿花红单叫我带路捉人,单上有猪肉店的卢百良、做小猪贩的陈龙标、三点会员陈亚发、造脚(意谓好动的英俊人物)曾亚老和长江来的沈木桂等。我心想,和他们无仇无怨,带了路会被他们寻仇,就决计不给他带路。庚子闰八月间,吴祥达原带有两营人驻扎海丰。十八日下午在汕尾接到一封火烧三角的告急信,说惠州城池快失陷了,催即发兵援救。二十日,我跟吴祥达从海丰出发,日夜兼程行到埔心,二十一日3点钟到了多祝。吴命令即转船下惠州,一路顺水。二十三日过平山,下午到了马安,当晚赶到惠州城,才知道城里并没有“贼”。于是又回到马安住了一夜。二十四日早拔队上平潭,二十六日夜到了崩冈,赶程往多祝。二十七日早天才发亮时分,在洋口就遭遇红头军黄远香部队300多人拦途截击。吴立即散开部队迎战,却挡不住红头军以逸待劳的一击。这一仗,吴输了,一营死了几十人,有的逃跑了,剩下只有10多人。可是吴祥达还不死心,再整顿他所有兵马1000多人,加强枪炮的力量,又来接战。吴率队才到江边,就被红头军枪手一枪射死了他的坐马。他换过了马,边战边走。这一仗打得十分激烈,自早上战到下午未申刻,双方死伤不少。后来红头军势渐疲弱,收队由黄沙洋退向赤石去了。事后听说,当我们从多祝乘船直下惠州城那天(即二十二日),知县郑业崇曾带了百多名兵在新圩进攻红头,被红头军打败了。
毛冬 :庚子年我当归善县左堂(即县丞)杜凤梧的护兵,那时我才19岁。闰八月中秋节前后,传说三洲田造反的事。这个消息吓得惠州知府沈传义立刻下令闭城,一面在乡间招募新兵100多人编为一营,即靖字营勇。这些所谓营勇,身穿红背心,头戴竹夹帽,腰间插两把烂鬼单刀,还驮着鸦片烟枪,都是肩骨头高耸过耳的病夫。靖字营房派由刘邦盛的义子杜左堂管带,我当帮带。二十一日早奉命出发,我穿幼蓝衫裤,黑布包头,背上插一把刀,拿着枪,骑上马,领着30多人先行,杜左堂骑黄色马随在后头。从县城南门出发,到平潭歇了一夜。次日(二十二日)向平山进发,离平潭很远就到鹤湖村边,经过一个茇子树很多的园里,看见东南边一片密麻麻的蔗林。不提防就从蔗林那里打来一阵乱枪,大家登时手忙脚乱,知道已陷入埋伏圈里,又不知“贼军”有多少人,便急向后退。但后头又有“贼军”截击,后来的营队和我们又联不起来,就给打成四截,纷纷乱窜。我们这一队的许多人都被迫跳下河里,企图泅过对岸。河水虽不深,但在惊慌之中,淹死的不少。当时我还拿着枪站在河边,只见杜左堂在水里载浮载沉,我便急忙撇马丢枪,一跃跳到江心,泅入水底,出死力用膊头托着他,推到近岸,他才有气无力地爬上岸边。于是我又一个回身,泅到一处人少的地方上岸。不料把头浮出水面的一刹那,突然有人抓住我的辫子把我拖上了岸,捆缚起来。我便浑身湿淋淋地做了俘虏,被拉去平潭。第二天到了梁化圩。第三天(即二十四日),起义军在梁化圩拜斗开会。会场上有粉红旗子,也有写上青天白日的;白日实在是个大红日,平时看到的“贼军”是执红旗的。开会后,天色已晚。入夜,我们这批俘虏被提到一处地方,听得有人大声叫道:“梦的站到右边去,醒的站左。”登即有人走动。我看看走向左边的只有两人,右边的人就多了。我不解什么是醒什么是梦,就向人多的那边站过去。哪知道所谓“梦的”是不服从的意思,一概要杀头的。正在这生死关头,眼前忽闪出一个拿着大马刀的彪形大汉站在面前。他揪着我的辫子往后一提。我退了几步,看见这人大眼浓眉,面长色赤,却没有凶恶神气。他看了一会儿,抽起大马刀猛地一砍,手起刀落,原来他砍的是缚住我的绳索。我双手松开了,站立起来。那人便说:“跟我来。”从此,我就给他背挑行李。在梁化,我见过黄大福。他身材高大,手指如香蕉那么粗。他是个耕田佬,那时当了大元帅。我也见过黄耀廷和郑士良。黄耀廷即黄远香,约二十八九岁。郑士良直眉,方圆脸孔,身躯肥大,着官纱长衫。这些人都很温和。但在梁化一直没有见过杜左堂。二十五日,我随队伍到了崩冈围,和同行的住在赵姓的书房。那个大汉叫我不要挑行李,并给我一支枪,当他的护兵。这时我才知道他是钟和,范和冈人,别字作梅,担任右先锋。二十六日一早,向黄沙洋进攻,过午才攻进乡里,杀了很多敌人,乘胜进占多祝。二十七日凌晨,紧张的战斗就开始布置了,听说吴祥达就要到来。我谨慎地伺候着钟和。不久,吴祥达的大兵果然拥来。我站在山冈边观看,没有去交锋。只看见一个人用枪向吴军射击很出力,可是不久就被敌人打死了。那时我还跟着钟和。后来吴祥达的增援队伍开到,大家就走散了。我不见钟和,跟着一些退却的行了一夜。走到埔心附近的横坑,忽遇到清军用排枪打来。大家慌忙躲避,我被挤落坑底。入夜,我缓缓爬上大路,月黑无光,见路上边静悄悄地睡着一排人,我也疲倦极了,怕惊醒他们,也就悄悄地挨近他们躺下,一会子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微明,才看见身旁睡的一排人都是没有头的,共有17个,我的身上也染了斑斑的血迹。我心慌意乱地向前瞎走,走到蒌埔,又遇着钟和等多人,就跟同他们走回大山径。走到一处地方,像是平政或黄埔,有民团杀鸡招待。我们一行带的10多支枪都交给他们收管。随即回到范和围,住在钟和家中。钟和的兄弟钟合也住在家里。记得住了20多天,有一天钟和说要去香港,给了我10块白银,叫我回家。我就回到了惠州。
杨纯修 :我知道杨冠军一些事。杨冠军是个廪生,和林海山相好,早就有“造反”的思想。他听到郑士良到了梁化,即写信约起义军进攻黄沙洋。这封信落到被起义军俘获后在军中充当文书的杜左堂手里。杜左堂就是刘邦盛的义子杜凤梧。他和黄耀廷相识,在新圩之役被生擒投降后,由耀堂委派他掌管笔墨。他收到冠军的信时还给带信的20元。起义失败后,杜凤梧回到吴祥达部队中,指证杨冠军“通匪”。冠军逃走不了,只好食鸦片烟膏自杀。我也认识盐灶背的黄海,他是做“海贼”的,民国19年(1930年)我还见过他。黄沙洋之役,他和吴祥达对过垒。他很轻视吴祥达,常说他带着11支枪在洋口跟吴祥达对仗,就打得吴部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再说黄沙洋一役,闰八月间,黄远香率领农民起义军由梁化进攻多祝。多祝所驻清军一连放弃多祝,退入黄沙洋乡,与该乡萧、杨、郑各大族固守待援。萧姓族绅萧慕颜说,萧杨两姓素来不睦,恐杨姓靠不住。清军哨官遂召集三姓族长在本乡关帝庙开会,敲锣打鼓,起誓摒除旧怨,共保本乡,并决定杨姓负责守乡西,萧郑二姓守东南西三面。哪知杨冠军早与红头军有联络,并为黄远香做内应。他的密信由两个人带到梁化,黄远香还着令杜凤梧赏带信的人各20元。
闰八月二十六日进攻黄沙乡,激战一整天,到深夜杨冠军果开西门引红头军入境。清兵和萧郑二姓壮丁前后受敌,全部被歼,萧慕颜之子萧汝均阵亡,慕颜逃到平山。二十七日,清军统领吴祥达再增援,与起义军战于多祝属之洋口。起义军弹尽援绝,被打败了。林海山和黄远香等绕道赤石至马鬃港入海丰。杨冠军自杀,后被清军发棺枭首。
杨璿 :我于15岁时因闻有“反贼乱”,就于闰八月由归善县城迁回老家上杨围居住。十三日(友仁按:应是十九日)晚,归国华侨杨发突然鸣锣召集乡人开大会欢迎起义军。大会在村旁沙岭顶小山上的平顶沙举行,到会的有千余人,我也到场了。杨发穿长衫,胸前结着红绣球。当晚杀猪八头,备酒数十坛,大家痛饮一夜。次日,编成队伍,约五六百人,杨发当队长,出发白芒花、平潭。二十七日,黄沙洋大捷,后又失败,转进三多祝,杨发战死。
杨文光 :杨发很能跳远,一跳能过7块菜地,所以被叫作“七脚发”。他的兄弟银鬼在起义军管财政。杨发手下有数百人,枪百余支。他与起义军已有联络,先由良井出白芒花,进平潭。他在上杨围一夜之间即召集到五六百人,后来发展到二三千人,大受各村的欢迎,声势浩大,威胁到惠州城。当时刘邦盛接到情报,即调兵勇前往截击,却不料被起义军歼灭于茇子园。刘邦盛败退时,起义军并不知惠州空虚的实况,如果乘胜奋勇一冲,惠城唾手可得,形势就不同了。
上边所录的都是在起义军活动地区亲眼见到、亲耳闻到或亲自参加过的老者们所口述的极为可靠的资料。现在把当时惠州、归善两城的情况追述如下,其中一部分是辛亥革命老人梁镜球的回忆,一部分是我自己的回忆。
梁镜球 :庚子年间,孙中山先生命郑士良在三洲田集合洪门弟兄组织武装起义,推翻清廷。郑以黄远香为统兵大元帅,何松副之。起义军发动后立即向新圩(东莞属)的佛子凹清驻军进攻,仅遇小抵抗,一下子便扫清,获枪支10余支。清哨官严宝泰当场被打死,其所率全哨兵勇,除打死者外全被俘虏,辫发尽被剪去。不数日,起义军人数增到千余,声势益大,惠城震动。广东全省陆路提督邓万林时驻惠州城,慌张失措,惠州知府沈传义、归善知县郑业崇尤为惊惶,下令将城门关闭,堆置沙包,加上板闸,并急电广州请兵。社会一般人奔走相告,呼起义军为“反贼乱”。闰八月中旬某晚,明月当空,忽然全城鼎沸,闾里交呼,惊相传告说:“贼兵已抵城下来了。”保长则逐户命令健壮男女担运石头堆置城墙上,以备投掷起义军。这样扰攘了半夜。及至天明,遥望飞鹅岭天险毫无动静,人们亦渐散去。但城内有一群人乱擂大鼓,不知何意。有人说昨夜系惊营,并非“贼”至云云。就在那夜间,惠州府召集两城绅商会议,强迫殷富居民捐军糈,我家也被派定白银20两。又闻前一日擒获“贼首”,故情形稍为安定。当时谣言迭起,城门关闭,壮汉出入城内外则用巨绳作梯上下,谣言就是这些人从城外回城后传开的。又有人把义军告示抄回传阅,我尚记得有“堂堂中国,岁岁来朝”“逆我者死,顺我者昌”这样几句话。两广总督德寿闻惠州危急,调水师提督何长清及防务统兵官莫善积率所部集中惠州,又特派前驻惠州陆路提督刘邦盛为统兵(友仁按:查刘当时已卸任提督,当上军务会办),先在惠州招募新兵,实行会剿。约在20日前,刘邦盛已在附城各乡募集新兵数千,匆匆率领由西江进发。闻那时起义军在平山一带往来游弋,又距城30里之良井乡已有绿林杨发等拜台,大集弟兄数百人加入活动。东江下游距城40里之青塘乡则有梁慕光为首领,暗集附近洪门兄弟,杀猪宰牛,准备攻占隔江相距八九里的博罗县城。二十二日平潭一役,起义军大捷,事后传说,孙中山曾密令郑士良、张慕光等各率队前往福建厦门接收军械。因此,义军就必须从多祝出海陆丰,经潮汕挺进厦门。当义军部队抵达平山圩时,据探报清兵水陆大队沿江而来。于是曾捷夫、林海山带同日本人山田良政等乘夜勘踏地形,看到平潭近河地面蔗林丛密,一望无际,估计清兵必由此经过,当即决定在蔗林设伏,以便一举而歼灭之。二十二日晚,清兵大队果然扰攘而过,其先头部队为莫善积所领的喜字营,跟着是刘邦盛的新兵,后队为何长清的水师。蔗林埋伏的义军候喜字营官兵过尽,突然发枪猛射。那些新募的清兵还不知散开,一时争相溃窜。但蔗田前临大河,无路可逃,溃兵纷纷弃械跃入河中,企图侥幸泅过对岸逃生,溺死很多。提督刘邦盛仓皇逃回惠城。归善县丞杜凤梧在溃退中为义军所掳(杜籍浙江,夙嗜鸦片,佐杂班出身,俗称叩头虫)。义军在这一役获得大捷后,军威大振,人数益众,便向三多祝前进。义军在多祝驻营时,通知居民不必闭户,必须在门前点一灯为标志,取其“复明”之意。正在这个时候,忽传到孙中山先生密令说,日人中六代购军械,因故不能接应,虽到厦门亦无法得到补给,不若暂行分散潜伏。于是各洪门首领率部分散。适清兵吴祥达带大队围攻,就在多祝、洋口地面混战竟日。义军已无斗志,分别撤退,日人山田良政于纷乱中牺牲。但吴祥达还不知道义军准备退却,反以为自己兵力单薄,连忙收队到平山宿营,到了次日,才知道义军已经分散。因此,吴祥达在清政府领了大功,以一个在街市卖武出身的刽子手竟升为陆路提督。当他回到惠城时,乘一匹黄鬃马,头缠黑带,身穿紧身黑衫裤,腰悬大刀,足穿草履,一群衣衫褴褛的兵勇前呼后拥地招摇过街,一班城绅之流还在门前摆列香烛欢迎。
张友仁 :闰中秋那天上午,城内风声不好,街头巷尾,尤其商店老板们都表露惊惶的神色,三五成群地谈论着“反贼乱”的事。刚用过早饭,忽传陆路提督邓万林、知府沈传义、归善知县郑业崇下令把府县两城城门立即紧闭。一时城里扰扰攘攘,奔走相告说:“镇隆一带反贼乱了,火速上城。”有的边叫边挨户催促丁壮出动,有的打点东西,有的呼儿唤女,也有的拿起木棒或练武用的大关刀。真是一片城池鼎沸、大难临头的景象。这日下午,就从县署传出镇隆佛子凹兵败的消息。
闰八月十七日大清早,有三栋乡民进城,据说三栋还没有“贼”到,只是十五日那天,麻溪村父老们正在商议如何抵抗“贼兵”的时候,“贼队”就到了,约莫有二三百人。村人慌慌张张,乱叫乱跑。又忽然听得村里发出一声土炮,“贼队”挥动旗子,立即四下散开。过了一会儿,“贼队”见村里并没有什么动静,就安然地入了村。他们入村之后,并没有发生伤害人畜和抢劫的事情,又向东北方向去了。事过之后,村人纷纷谈论,都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反贼乱”。后来有人传说,闰中秋那晚佛子凹官兵被三点会打死100多人,夺去好多枪等。然而,城里人还都在半信半疑,而“贼军”确也没有来攻城,人心也就渐渐归于平静。官府却遣兵调将,忙着布防,还在提督衙门口设下两门开花炮。刘邦盛在这时做军务会办,忙着招新兵,又命令守备、都司等加紧调齐那身兼商人的绿营练兵来集中训练,而一班青年则被迫随时上城防守。绅士们如梁蔼人、任晓山、廖玉如等10多个人则都奉着官府的命令,在“大只梁”(协镇梁义忠)、郑业崇的直接领导下,领到了些火绳枪、粉药、子弹等,在府城文昌宫里搞团练,又要民间练习备战。在这样的风声鹤唳之中又忙了一日夜。
城内兵单力薄,而军情探报又不灵通、不准确,因而虚惊自扰的情形就日有几次。被闭在城内的老百姓,除了出城进城有些麻烦之外,别的倒也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当大家知道上杨围等乡村人都“从贼”的消息时感到十分惊异。
二十日早,刘邦盛就从城里的懒汉和失业的人们中招得百多人,编成了邓万林的立捷军。同时,喜字营、哲字营、熊字营、靖字营等共有2000多人,都分发到附城直到马安一带驻扎。
到了二十一日早上,我跑到四牌楼十字街一望,见提督衙门没有什么动静,回到家里,只见隔壁陈家祠集合有一部分新兵,连同担架夫役等,零零落落,约有百多人,在待命出发。询知这些兵,就是这两天知府沈传义募集的土勇,编入靖字营的。他们有些穿着一种胸前背后各贴着一块圆形白布、上书黑色“勇”字的布背心,头戴竹夹帽,足穿快马草鞋,腰间系着一把锈刀和一杆烟枪,一副十足的鬼怪相。队伍里面有一个骑着黄马、身穿京青缎袍的高大军官,就是归善县左堂杜凤梧。他是刘邦盛的义子,看样子是个管带。随着他后头的约30多人,出大东门,过浮桥,往县城一路而去。
隔了一天,街上传道官兵大败,狼狈不堪,才知道他们在平潭吃了败仗。
二十二日午后,就有几个败兵陆续回来。我便问一个记不起他的姓名而又很面熟的人。他说:“在平潭蔗林里面遇着贼兵,不知他们多少人。我们被打死的和跌入平潭江中的好多。杜凤梧攒了圈子了(即投降的意思)。”
这时,街谈巷议,纷纷传说三合会党人打新安城、打海丰城、打博罗城、打和平城的消息,满城风雨,却没有什么很惊慌的景象。倒是官方震动,各衙门都乱哄哄的,忙着发电报。后来知道总督德寿奏保的莫善积正在得手之际,忽有四围乡人助匪,以致撤退。又听说陶模奏报刘邦盛措置乖方,几误大局。报纸的宣传,则说在永湖大战,正进围惠州城。而香港报纸又称起义军在距城20里的马安诱杀清兵等。真是传说纷纭。其实,那时官方是心中无数的,“反贼”究竟多少不知道,到了哪里也不明了。平潭一带助“贼”的却有好多人,而且平潭一带打了仗以后,还是安然无事,一般人都感到非常奇怪。这时,团练局招牌还是挂着,可是那些绅士们似乎没有什么紧张的样子,也没有编练团丁。在一般人心目中,官府的威信似乎减少好多了。
到了二十四日,吴祥达带了几百人进城,不知是从何处开来的,到了晚上又突然开到城外马安等地方去了。隔了两天,就有捷报说打散“会匪”了,四城贴有紧急布告多张。二十八日,吴祥达又带兵回来,团练局就传知水东街一带商店大放爆竹,欢迎吴营,一时官方气焰似乎又高了起来,不像日前那么颓丧了。到底起义军是如何失败的,却得不到一些真实情况。听说多祝有廪生杨冠军参加,其人下落怎样,也不知道。
过了些时日,我还念念不忘于当时听来的一种传说:
当起义军到上杨围的时候,乡中杨发领着全乡的人开大会欢迎,大张宴会。当地绅士们不但不立即走报官府,连讥弹反对的表示也没有。这却颇为奇怪。因为上杨围是归善县所谓衣冠巨族、素有文化的一个乡村,对于“造反”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为什么乡人敢于开大会欢迎,连那些绅士也竟然表示默契呢?这可使我对这次所谓“反贼乱”产生了很大的怀疑。后来才认识到,这是由于起义军军纪良好,而且三合会会党声势浩大,四处联络,和清军对比,很容易分出优劣,使一般人相信腐败的清朝是可以打倒的,起义军是可以成功的。这也说明了这次起义虽然没有成功,而对于启发人们来对革命的认识,是起了绝大的作用的。
后来我还曾和几位在当时有过亲身见闻的致公党党员谈起过这件事。何存波(今年79岁,已死)说,他在庚子年闰八月二十五日于乡间随同三合会会员约10人奉会中命令去参加起义,才到多祝起义军已撤走,因而各归乡里。不久,因怕人查究,就往南洋去了。他又说,起义军和吴祥达部作战支持了大半日,后因没有子弹才撤走。起义军走了几小时之后,吴军才知道,但还不敢进入村里,他才得安然回乡。又据罗桐(75岁)说,当时他在白芒花圩听见“贼乱”,回到乡中(思茅龙村),闻得起义军在圩中关帝庙住过,在白芒花没有打过仗。
因为我感到过去关于三洲田起义的记载多不实在,就约同何博、秦咢生两人到各有关地方进行了调查访问,得到了许多如上所举的真实材料。这些材料,有助于了解和研究这次起义的真实情况。所有一切已见于前人记载的资料,皆未附入,并此注明。
(选自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回忆录》第2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6月第2版)
[1] 张友仁:时任北伐军总司令部秘书。
新中国成立后,任第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广东省人大代表,广东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