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君克强(黄兴)先生逝世,忽忽已45年。忆自1904年春,随先君就读长沙明德学堂,后来东渡日本,奔走海外。10余年中,聚少离多,回思往事,百感交集。现就我所知道的关于先君生活的片断材料,随笔述之。但因事隔多年,记忆模糊,错漏在所难免,希望得到指正。
先君曾对我谈过他青年时代的一些故事,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应县考。
先君18岁那年,和姑父胡雨田以及同村的刘石介一道往应县考。3个人进了考棚,凑巧都被分配在同一个字号。当时应试要做八股文,规定黎明前进场,即日交卷,不许继烛。这天,先君最先打完草稿,但是看了又看,很不满意,想另写一篇。而胡、刘两人正在搜索枯肠,还没有定稿。先君这篇文稿便被刘石介要去誊正,作为他的试卷。先君随后写好了第二篇,仍然觉得没有写好,结果又被胡雨田要去顶替了。最后先君聚精会神,写好第三篇,自己才感到比较满意。不料发榜时,胡、刘两人都是榜上有名,唯独先君名落孙山。先君落第回家,担心先祖父不高兴,他不好意思地将先后3篇文稿都拿给先祖父看。祖父看过之后,也认为第三篇胜过前两篇。这时,先君才脱了心头的疙瘩。
1896年春天,先君又往应考。动身的前夕,亲友置酒预贺,先君不以为然,表示读书要求真学问,赴试仅仅是母命不可违而已。他写过一首《别母应试感怀》的诗,结句有云:“一第岂能酬我志,此行聊慰白头亲”。在应试期间,先祖父病重,继祖母特意瞒着先君,不使他知道,以便让他安心应考。这次,先君入县学为诸生,没有辜负老人家的期望。
1903年夏秋之间,先君由日本回到了长沙,在明德学堂教书,暗中联络同志,酝酿组织一个反抗清朝统治的革命团体。
这年农历九月十六(11月4日)是先君三十初度。一些具有革命思想的知识分子聚集在长沙西区保甲局巷彭渊恂(号希明,长沙人)家里,借为先君做生日酒的名义,办了两桌酒菜,举行秘密会议。到会的有彭渊恂、章士钊、周震鳞、张继、柳聘农、陈方度、徐佛苏、吴禄贞、陈天华、柳继忠、秦毓鎏、翁巩等20多人。会上,决定设立华兴会,公举先君为会长。但为避免清政府的注意,对外采用“华兴公司”的名义,以半公开的形式出现,并规定公司的任务是“兴办矿业”,集股100万元,作为“开矿资本”;实际上是以“矿业”二字代“革命”,“入股”代“入会”,股票即是会员证。当时还提出了两句口号:“同心扑满,当面算清”。这两句口号,骤然听起来,像是谈的生意经,实则含有“扑灭清廷”的意思。
华兴会成立后,先君又另外创立了两个小团体:一是同仇会,专为联络哥老会、策动会党参加起义的机构;一是黄汉会,专为运动军队参加起义的机构,陈天华、姚宏业、陈方度等人都做过这方面的工作。
1904年秋,先君谋于西太后“万寿”节在长沙起义,事泄失败,化装改名逃走。关于这一段史实,言人人殊,其说不一。那次出事,我是在场目击者之一,印象最深,虽然隔了50多年,记忆犹新。
那年,我随先君在明德学堂小学乙班读书,陈果夫时名祖焘,与我同班。当时明德学堂师范班设在湘春街左文襄祠,中、小学设在西园周氏花园。我家则赁居紫东园,离左文襄祠仅二三百步。农历九月十六(10月24日),为先君30周岁。这天,他亲自下寒菌面招待3位进城的姑妈。大约是早上7点钟,西园龙宅差人持帖子来请先君去,先君正准备下面,没有去。过了半个多钟头,龙研仙先生第二次差人持帖子来催,先君说,面还没有下好,吃了面就去。先继祖母非常机警,她看到龙宅一连来了两次帖子,催得这么急,一定是有紧要的事,因此,催先君马上就去,回来再吃面不迟。
先君刚刚坐轿出门,在门口就和来捕捉他的差役对面碰头了。差役见了他,便问:“你是黄轸(先君原名轸,字廑午,后改字克强)吗?”先君情急智生,镇定地回答说:“我是来会黄轸的,他家里人说他到明德学堂去了,我要再到那里去找他。”于是差役跟着先君的轿子向西往左文襄祠走去。先君到了明德学堂下轿,佯称进去喊黄某出来,叫差役们在门口等候。他进校后,就由靠西边的金华祝老师住室旁的小侧门溜出,躲进了西园龙宅。差役在学堂门口久候不见有人出来,才知道上当了,只得将3个轿夫带走,把他们打得皮破血流。记得在1912年,其中一个罗姓轿夫的家属曾来过我家,先继祖母还送过他一笔钱。
我原来是在学堂里住宿的,那天因是先君生日,头一天晚上就回家了。我看到先君出门就碰到差役来捉他,心里惊慌万分,便飞跑到学堂里,告诉平日最接近的沈迪民老师。沈老师叫我待在他房里不要出去,他自己急忙走了出去,找人设法让先君脱险。
先君由明德学堂躲到西园龙宅内室后,又转移到吉祥巷圣公会黄吉亭处。10月26日深夜,先君化装成海关人员,由黄吉亭、曹亚伯护送,乘一小船至靖港,搭轮船赴汉口转往上海。从圣公会临走前,黄吉亭嘱先君到达上海后来一电报,俾使此间友好知道他已经平安到达目的地,并为了保密起见,约定电报只署一“兴”字。先君到上海后,如约打了一个“兴”字电报给黄吉亭。
先君于1904年起义失败出走后,有株连全家的危险。因此,1905年秋天,我便同湘潭黄积成(后在士官学校习测量)一道去日本。到东京时,正是同盟会成立后不久,先君已往南洋去了。次年秋天,先君自南洋回到东京,住在牛込区东五轩町林馆。记得初到林馆的时候,先君就要我到相距不远的麴町区靖国神社去参观(那里陈列着日本在甲午战争中所夺得的战利品)。先君说:“你去看一看,就晓得我们国家成了个什么样子!”
每逢星期日,如无特殊事故,先君必定抽空前往麴町区神乐坂“武术会”参加射击比赛,有好几次是带着我一道去的。当时参与比赛的,除了各阶层的日本人之外,中国人去的也不少,辛亥革命后担任过国会议员的湘阴陈嘉会,就是经常和先君同去的一个。
“武术会”的竞赛,每次先分小组初赛,再由各小组优胜者进行决赛。先君的射击技术很好,每射必中,弹无虚发,因此,名次总是很高,得的奖章不少。在他的书桌抽屉里,各式各样的奖章堆得满满的,有银质、铜质的,也有一种像景泰蓝一样的质料的。我有时趁先君外出未归,打开抽屉,拣出几枚佩在胸前,自鸣得意。有一次,还瞒着先君,佩着奖章到附近的一家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片。
1903年,先君由日本回国就剪掉了辫子。其时剪辫子的人并不多;有的人虽然剪了辫子,可是回国之后,又在头上装了一条假辫子,如柳聘农就是这样。
1906年秋天,周震鳞先生从国内来到东京,住在先君寓所。第二天,先君有事外出,临走时嘱我陪周先生往浴室洗澡。我因想到日本人素来看不起留辫子的中国人,尤其是小孩们见了就嘲骂,呼作“锵锵波子”,于是便怂恿周先生剪掉辫子再去洗澡,并且说做就做,拿了一把快剪,兴奋地给他把辫子剪掉了。先君回寓之后,看到周先生剪了辫子,非常惊诧,问明原委,才知道是我的恶作剧。先君把我叫到他的住室,厉声呵斥道:“你晓得吗,辫子要留都留不起,怎么可以随便剪掉?以后再不许胡闹!”
不久之后,谭人凤先生到东京也拖着一条辫子。我因吸取前次的教训,就不敢轻举妄动了。谭老先生是为了奔走革命便于掩护而留着辫子的,一直到辛亥革命时才剪掉。
1906年12月31日,刘道一在长沙就义。他是同盟会会员中为革命牺牲的第一个人。噩耗传到东京,先君悲痛万分,经久不能自已。
先君在长沙创立华兴会,刘道一是最先加入的一个。1905年7月,中国同盟会在东京开筹备大会,他和先君一道宣誓加盟。刘道一每到一个地方,住上几个月,便学会了当地的方言;到日本后,日语、英语都说得很流利。同盟会的对外交涉,他曾尽了很大的力量。他生性好动,火气很大,容易和人家发生争论,有的人称他为“暴徒”。
1906年,刘道一和蔡绍南、彭邦栋、成邦杰等被派回湖南运动军队,重振会党。这年12月,浏阳、醴陵起义,他是领导人之一,后来在衡山被岑春煊派人逮捕,严刑拷打,以所佩印章“锄非”二字罗织成罪。
刘道一被捕的消息,最先是刘揆一告诉先君的。当时他们曾从各方面设法营救,终归无效。先君听到刘道一被害的消息后,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着无限沉痛的心情对别人谈过:“炳生(刘道一别号)平日锋芒太露,不稳重,人才难得,真是死得可惜!”
先君曾写过一首七律,哀悼刘道一的惨遭牺牲:
英雄无命哭刘郎,
惨澹中原侠骨香。
我未吞胡恢汉业,
君先悬首看吴荒。
啾啾赤子天何意,
猎猎黄旗日有光。
眼底人才思国士,
万方多难立苍茫。
1910年,我随先君住在东京小石川区,同住在一起的有林时爽、林觉民、何天炯、方汉成、李文甫以及方声洞之弟等10余人。当时大家的生活很艰苦,有一次连伙食费也筹不出来了,眼看就要断炊。先君拿出他的一件大礼服,要我去当了30日元。我们10多个人就靠着这笔钱吃了一个星期的红薯,才勉强渡过难关。
赎当的期限到了,我把大礼服赎了回来。在翻晒这件衣服的时候,出乎意料之外,从衣袋里发现一张100日元的大钞。这张钞票是什么时候放在口袋里的,先君已经记不起了;我在送当时以及当铺中人收检时,都没有搜出来。忽然添了一笔意外之财,大家都很高兴。
先君对于衣着素来不大讲究,但求其整洁而已。即如这件大礼服,原是1904年到东京后为了会见外宾之用而做的,到了辛亥革命以后,他的身体虽然发胖了,仍然穿着这件已经不合身的礼服去接待外宾。
1911年一月,先君由南洋到了香港,在跑马地35号设立统筹部,准备在广州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武装起义。我于先君到香港后,也由日本来到香港。这次,我冒宫崎龙介之名,穿和服,讲日语,将由宫崎寅藏介绍向日本人仓地购买的驳壳枪50支、勃郎宁20支和子弹1万余发分装4口皮箱,运到香港交给了统筹部。
这年二月,党人龚敬夫从其亲戚张通典(湘乡人,时为广东巡警道衙门文案师爷)处,打听到巡警教练所有几名缺额可补。先君认为这是一个不可错过的好机会,因为教练所有学员400余人,枪支200支,如能掌握在我们手里,对起义会发生很大的作用。同时,派人进去,既可以联络同志,熟悉广州的街道和当地方言,又可以借巡警学员的合法身分作掩护,参与起义活动。于是,决定派我和陈方度、柳聘农、胡国梁4人同往应考。我们都是湖南人,陈方度的年龄最大,我最小。在香港动身时,先君嘱咐我两桩事:一是要戒骄戒躁,谦虚待人,好好联络同志;二是要听从陈方度的调度,不要各搞一套。我们到达广州后,立即报名应考,结果都考取了。但一时找不到保人,到三月初才由张通典、周达夫(同盟会会员,湘阴人,时任广州西关警察署长)分别担保,入所受训。我们一面积极联络同志,一面等待发难的命令。当时全所学员400多人,每支步枪有子弹5发。自温生才炸孚琦后,外间风声很紧,巡警道衙门怕学员出问题,把子弹都收去了。
农历三月二十五日(4月23日),先君由港到省,确定三月二十九日发难,并将原来决定的10路进攻计划临时改为4路。其中陈炯明一路进攻巡警教练所,由我们做内应。二十九日午后2时许,我们4个人一起去见该所所长夏寿华(益阳人)。陈方度对夏谈了一番革命道理,并出示手枪(统筹部发给我们每人手枪一支)对夏寿华说:“我们就是革命党,今天下午5点半钟就要发难了。”夏寿华对我们说了一些同情革命的话,并坚留我们喝一杯酒。我们在夏寿华的签押房里吃了酒菜,就飞奔到小东营5号机关里。先君正在发号施令,整装待发,没有和我们多讲什么话,只交代陈方度赶快回去,待机行事。于是我们又匆忙跑回巡警教练所,等待陈炯明来攻,以便里应外合。不料陈炯明不按计划行事,初以全力守大南门,后则弃大南门而不守,因而坐失良机,对整个起义影响很大。先君后来还几次对我谈到陈炯明这次的误事,感到十分愤恨。
这年秋天,先君追念死友,填了一阙《蝶恋花》词。全文如下:
转眼黄花看发处,为嘱西风,暂把香笼住。待酿满枝清艳露,和风吹上无情墓。回首羊城三月暮,血肉纷飞,气直吞狂虏。事败垂成原鼠子,英雄地下长无语。
1911年10月,武昌首义,中外震惊。先君由香港打电报到东京,要我急速去港。当我赶到香港时,先君已经动身去上海,胡汉民坚留我和其他一部分同志在香港,等待广州发难。后因陈其美从上海连来两次急电,说需要人力支援。于是胡汉民叫我和赵光(赵声之弟)、洪承点等七八人速往上海。到上海后,才知道先君刚赴武汉督师。11月4日,上海方面攻下了制造局,洪承点等即着手组织军队,以原第九镇一部分官兵、上海参与起义的警察以及巡防营士兵为基础,组成沪军先锋队,并推洪承点和我担任正、副司令。
这时,武汉战事正在激烈进行中。先君托张竹君(女,上海南市医院院长,武昌起义后组织红十字会救护队去汉阳前线,这时回上海采购药品)带信给我,要我赶快到武汉去。我因沪军刚刚组成,又须往镇江、杭州等地联络,不能抽身前往。随后不久,先君从汉阳前线寄了一封信给我。拆开一看,仅仅8个大字:“一欧爱儿,努力杀贼。”这是先君因为我不能到他身边去,在军书旁午之际,特地写来勉励我的。
就在接到这封信之后不久,汉阳战事危急。为了策应汉阳战局,牵制清军兵力,我们率领沪军,会同浙、苏、吴各处民军,陆续开到镇江,会合当地民军,推第九镇统制徐绍桢为联军总司令,协力围攻南京。12月2日,南京“光复”。
1912年6月14日,南京留守府撤销,先君解职,退居上海。这年秋天,袁世凯邀请中山先生和先君入京会谈。先君本来是不准备去的,中山先生到了北京以后,来电极力敦劝,先君才于9月11日入京,待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即行返沪。
据随先君入京的秘书陈凤光告我:先君至京时,袁世凯表面上殷勤接待,礼遇甚优,并请中山先生和先君提出组阁人选,而暗地则密派心腹随时侦察先君的行动。当时京中人士到处开会欢迎,先君莅会演说,宣传三民主义。有一次,湖北旅京同乡在湖北会馆开欢迎会,先君演说之后,会馆负责人请他题字。先君不假思索,立即写了“南北一家”4个大字。斯时斯地,题这4个字,是十分发人深省的。
1912年9月7日,袁世凯授先君为陆军上将,同时授为陆军上将的,还有黎元洪和段祺瑞。这年双十节,又授先君勋一位。
授勋令公布后不久,袁世凯派专使到上海同孚路先君寓所,送来陆军上将特任状、授勋令和勋章,另外还有几件礼物和两匹英国种枣骝玉点马,先君当时勉强收下了。来人去后,我因为好奇,戏将勋章佩在胸前,左右顾盼。正在这个时候,先君上楼来了,我感到非常尴尬。先君严肃地对我说:“这有什么用!你知道吗,这是袁世凯的笼络手段,可是我不会上当的。”接着又说:“这些东西都要退回去,把马留下来。”我问先君:“为什么要留马?”他说:“因为将来我还要打仗的。”他随即将特任状、授勋令、勋章以及所有礼物都退回去了,只留下两匹马。每天清晨,先君要我骑着马到寓所对面的打铁浜骑马道去调教,他自己则站在阳台上观看。
1916年双十节,北京政府又授先君以勋一位,先君也坚决拒绝了。
先君向来不喜欢人家做寿送礼,作无谓的应酬。他自己的生日,总是随随便便地度过的。1912年10月25日,为先君39岁初度,也未宴请任何宾客。他于由沪返湘途中,在“楚同”兵舰上曾作了一首生日感怀诗:
卅九年知四十非,
大风歌好不如归。
惊人事业随流水,
爱我园林想落晖。
入夜鱼龙都寂寂,
故山猿鹤正依依。
苍茫独立无端感,
时有清风振我衣。
这首诗的原稿,连同先君使用过的一支猎枪和其他几件遗墨、遗物,我已于1953年捐献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
(选自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回忆录》第1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6月第2版)
[1] 黄一欧:系黄兴之子,时为日本东斌学校学生,后任沪军副司令,南京国民政府立法院立法委员。
新中国成立后,任湖南省政协副主席,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民革中央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