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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前后十年杂忆

李根源

甲辰(1904年)七月,我由滇省考送日本留学,入振武学校习陆军。次年乙巳四月,见黄克强先生于东京。六月,偕杨秋帆(振鸿)、罗镕轩(佩金)见孙中山先生于横滨,有陈天华、匡一、刘揆一、仇亮及日人头山满、宫崎寅藏等在座。中山先生勉励我等,谓:“革命是艰苦事,要卖命。”七月,同盟会成立,我即加入,并忝列同盟会第一次开会签名单中37人之列。

乙巳年底,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发刊后,孙、黄两先生为扩大宣传革命,又号召各省留日学生筹办地方刊物。丙午(1906年)一月,同盟会开会。会毕,孙、黄两先生约我与杨秋帆、罗镕轩、赵直斋(伸)、吕志伊(天民)五人谈话,以筹办《云南杂志》之事相嘱,略谓:“云南最近有两个导致革命之因素:一件是官吏贪污,如丁振铎、兴禄之贪污行为,已引起全省人民之愤慨;另一件是外侮日亟,英占缅甸,法占越南,皆以云南为其侵略之目标。滇省人民在官吏压榨与外侮凭陵之下,易于鼓动奋起,故筹办云南地方刊物为刻不容缓之任务。”我等接受此一任务后,即着手筹备。四月间,云南杂志社成立,假东京神田区三崎町一丁目云南留学生同乡会一部分房屋为社址。我以云南留学生同乡会会长关系,与赵直斋被推为干事,负责全部工作。总编辑原推吴锟、周钟岳担任,嗣因吴急须去北京,周回滇,皆未就。遂改推张镕西(耀曾)为总编辑,席上珍、孙志曾为副编辑。经费由杂志社致函国内同乡与缅甸、越南华侨劝募,共募得万余元。

是年八月二十八日,《云南杂志》创刊号出版。杂志出版以后,由于尽情揭露清朝政府之贪污腐化与帝国主义之侵略野心,受到云南人民热烈欢迎。最初发行份数仅为千册,至戊申年(1908年)刊行至13期时即增至数千册。戊申年七八月间,因受《民报》为日警查禁之影响,曾一度停刊。编辑16期时,又因赵直斋与李英奇在寓所习制炸弹事泄,日警前来搜捕,杂志再度停刊。幸得日人宫崎寅藏斡旋之力,得以复刊。辛亥武昌起义后,《云南杂志》始结束,共发行23期。此外,戊申年元月杂志社举行周年庆祝会时,我与吕志伊被公推编辑纪念特刊,网罗滇中明季遗事,辑成《滇粹》一册,于是年八月出版。

云南“光复”,《云南杂志》宣传革命之功实不可没。我曾有小诗两首,以纪其事。其一云:“实行革命有同盟,莽荡风云萃众英;《民报》挺生谁拱卫,《云南杂志》是尖兵。”其二云:“斗争不懈历有年,此中艰苦只自怜(刘九畴任杂志社总务,劳瘁而死);那得卿云重九现(辛亥重九彩云现,云南“光复”),留将文采照南滇。”

戊申年四月,克强先生起义于云南河口,杨秋帆结黄毓英、杜钟琦、何伟伯、何汉、李克鼎、段宽、王九龄等归国为助。我与赵直斋、吕志伊倡设云南独立会,开大会于东京锦辉馆,以为声张,到者近万人。暑假期中,我奉孙、黄两先生命,在东京成立大森体育会,为革命党人讲授军事学。同任教者有赵康时、仇式匡。参加学习者有林时塽、焦达峰、陶成章、刘揆一、乔宜斋、赵伸、孙武、夏之时、张大义、刘九畴、李贞白、李奇英、包绍杰、吴永桪、熊玙藩、喻培伦、张金三、段雄、丁石僧等七八十人。

秋帆抵海防时,河口起义已失败,乃转入缅甸,在仰光与胡汉民、居正、张石泉(成清)创办《光华日报》,嗣即归国,图在滇西保山起义;事泄,十二月十一日呕血死于保山附近之蒲缥。

己酉(1909年)四月,我见习士官毕业(丙午五月振武学校毕业后,即入士官学校步兵科)。护理云贵总督沈秉堃事先曾来电调我回滇。吴绶卿(禄贞)时任延吉边防督办,亦请准东三省总督徐世昌,约我到奉天。我应绶卿之约,取道朝鲜抵奉,寓绶卿家。我到沈之日,徐世昌已调邮传部尚书,锡良继任东督,委我以兵备处提调。我本不欲就,然以秋帆之死,痛切于心,思欲借机刺杀锡良。临行密告同学张华飞(世膺,时任陆军小学堂总办),遂赴督署,先至文案刘仲武处待见。仲武正留我早餐,绶卿忽派人持信来,促我即回。我回寓,始悉华飞已将我之密谋告知绶卿,故绶卿急召我回,并赠我300元,派人送我入京。我既不可留,只得一走,并封还绶卿所赠金。

我到京后,为同学杨集祥向寿勋、良弼告发,谓我曾在东京开云南独立大会,确为革命党。寿勋、良弼传见,问云:“在东京主持开云南独立大会者是汝否?”余不承。良弼云:“不是也好。”遂命余退,无他语。幸赖同学谭典虞、葛觐宸、马孟庄等力事解脱,得不扣留,命我在京候考,不得擅离。在安定门白衣庵被软禁月余,监视渐懈,乃潜出崇文门,过天津,见云贵总督李经羲,李催我回滇。旋经上海入广东。广西提督龙济光派人迎我至南宁。我见济光阴狠谲诈,好利而无远志,滇护督沈秉堃又迭电促归,乃经龙州取道越南回滇。时蔡松坡在桂任新军标统,我与松坡在日本时仅曾一面,至是始订交。松坡后经罗镕轩与我向滇督李经羲推荐,于辛亥年春调滇任三十七协统领。

我于七月十四日抵昆明,次晨见沈秉堃,当晚即委我任云南陆军讲武堂监督兼步兵科教官。沈秉堃对我颇信任,呼我为“李学生”,命我尽速筹备,于中秋节开学,一切听我主办,绝不牵制,并告粮饷局负责人:“以后李学生如要用钱,须尽力支持。”八月十五日,讲武堂如期开学。学生分为甲乙丙三班,共400余人。我请准沈督电桂,调罗镕轩回省,任十九镇随营学堂监督兼讲武堂步兵科教官,并邀李烈钧、方声涛、赵康时、韩凤楼、沈汪度等党人来校任教,日以革命大义激励学生,以是种族之辨、人权之说深入人心。次年,随营学堂学生200余名并入讲武堂丙班,镕先亦调充督练处参议官兼陆军小学堂总办。讲武堂总办高尔登去职,以我继任,沈汪度、张开儒分任监督、提调。至是,滇省军事教育全权悉握诸吾辈革命党人之手。而讲武堂乃成为云南重九革命之基础。

己酉年初,云贵总督李经羲来滇履任,护督沈秉堃调广西巡抚。自是以后,靳云鹏、钟麟同、王振畿等北洋军人对我辈党人倾陷不遗余力,幸我等团结一心,诸事谨慎,使彼等无隙可乘。李经羲与云南提学使叶尔恺等对讲武堂学生思想行动侦察甚严。堂中学生因受革命思潮激荡,争相传阅革命书刊,且相率剪去辫发。事为叶尔恺所知,密报李经羲,学堂几遭解散。经我等多方应付,竭力维护,革命力量得未受摧残。然李经羲自此对我即有戒心。庚戌(1910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英军进犯片马。李委我办理片马防务,并会同迤西道筹办交涉事宜,窥其用意,殆欲借机调我出省。

我于十二月二十八日出发,踰高黎贡山后,化装深入他戛英军驻地侦察,并杂土人小贩中露宿英军营外者二日。旋经腊幸入腾越,会同迤西道与英领事交涉。未一月,英兵退去,乃测勘腾属七土司及各关隘要地,并条陈经营怒江沿岸地区办法十条。未几,广州三月二十九日起义消息传至腾越,我又接沈汪度电告,谓蔡松坡抵滇,促我速归。我一面电请旋省,一面不待复即兼程赶回,于闰六月初八日抵昆。李经羲责我不待候命即归,甚不满。未数日,李即夺去我讲武堂总办职,调任督练处副参议官,并将堂中暗存之武器弹药尽数搜去,监视益严。

八月初十日,李经羲命我与蔡松坡、殷承瓛、韩凤楼等筹备冬季大操,住宜良法明寺旬日。八月十九日武昌起义,我等得讯,即回省聚商于李鸿祥、唐继尧宅,密谋响应。初拟以我率讲武堂学生居城中为内应,继改由我率领七十三标李鸿祥、刘祖武等部占领军械局、五华山、圆通山等处,并约定于九月初九日夜间3时起兵。

初九日晚,李经羲召见,以张文光在腾越起义,欲命我往平之。我佯诺,辞出后急驰赴北校场第七十三标第三营管带李鸿祥营。该营于是晚8时因分发子弹准备起义,为反对起义之队官唐元良所阻,该营排长黄毓英等开枪击毙之。余至鸿祥营时已枪声隆隆,遂吹集合号,率领入城,攻打军械局、五华山。蔡松坡等在乌家坝闻得北校场已开始发动,遂率领罗佩金步兵七十四标、韩建铎炮兵十九标两部,谢汝翼、雷飙、唐继尧、韩凤楼、李凤楼、刘云峰、黄毓成、刘祖武、张开儒、叶成林、张子贞等及讲武堂、陆军小学堂、测绘学堂全部员生,攻打督署及各机关各城门,至次日正午,全城大定。

滇省“光复”经过,蔡松坡著《云南光复纪要》及孙仲瑛(璞)著《重九战记》等文所纪甚翔实,1959年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编有《云南贵州辛亥革命资料》一书所收各篇亦足资参考,兹不复赘述。是役也,同人一心,将士用命,而人心思汉,大势已成,我等岂敢言功。且我等当时虽将清朝统治政权推翻,而于封建势力实无所触动。李经羲蓄意与革命为敌,事败逃匿,而我与松坡以旧属之故,竟囿于传统观念,将其礼送出境。叶尔恺对滇省学界迭兴大狱,与地方结怨甚深,重九之夜逃匿民间,为讲武堂学生所执,群欲致之于死,而我则曲予维护,将其送出河口。布政使世增、兵备处总办王振畿、参谋长杨集祥被杀,我尚以不能保护,致令彼等死于非命而引为憾事。凡此种种,今日思之,我等当日革命之不彻底与妥协性可以概见。朱德委员长1942年所撰《辛亥革命回忆》一文,对我等多所称许,弥增惭愧。

张文光于九月初六日在腾越举义后,相继“光复”永昌、永平、龙陵、永康、顺宁、缅宁、云州、云龙等10余府县及沿边各土司地,称滇西都督,东下徇大理,与大理军发生冲突,迤西大震。十月初十日,军政府派我为陆军第二师师长,兼迤西国民军总司令,节制文武官吏,专任西事。我于十二日扶病出师,为双方排解,得以无事。西事既平,次年七月初十日始解职返省。曹之骐著有《腾越光复纪略》一文,记西事颇为翔实。

我因膺选众议院议员,于壬子(1912年)除夕到京。癸丑(1913年)元月5日,见袁世凯于铁狮子胡同。逾三日,袁送来高等顾问状,并由府庶务处通知月薪800元。我以膺选议员不能任职,辞之。

3月20日,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事出次日,党中推谷钟秀、张耀曾、李肇甫往见袁世凯。世凯形神恍惚,知其必事先知情者。少顷,沪电至,黄克强、陈英士搜获洪述祖、应夔丞密电多件,证实完全为袁世凯、赵秉钧暗杀阴谋。于右任到京,在六国饭店报告袁杀宋真相,大哭,群相流涕。我旋应孙、黄两先生电约赴沪。我谓袁终必盗国,主张速致声讨。但各方牵制,畏难太多,南京、广东尤甚。

我由沪返京不久,袁世凯免李烈钧等四都督令下;李烈钧、林虎等在湖口起兵讨袁。袁世凯将我褫革官勋,下令通缉。我先一时得讯,仓促遁至天津,与王芝祥、彭允彝、欧阳振声同船绕青岛南下。时克强先生在南京称讨袁军总司令,岑西林(春煊)被举为讨袁军大元帅。陈其美、钮永建在上海攻制造局不下,克强先生在南京起兵亦濒于失败,风声险恶。抵沪次日,孙、黄两先生往西林处会议,约汪精卫、章行严、宁太一及我同往。我旋奉孙、黄两先生命,与马君武随西林赴粤。至广州日,龙济光下肇庆,陈炯明部已露不稳之象。第二日张溥泉(继)自上海来,云孙、黄两先生分乘日本船来粤。陈炯明告以粤势朝夕难保,来不可能。我主张仍请两先生来,到粤再作计较;万一广州不守,退出惠、潮,许崇智已在福建独立,可为犄角,不患无办法。陈仍有难色,不以余言为然。张继偕马君武、刘彦(式南)赴港阻孙、黄。第三日,陈炯明命邓铿、金章来言,龙军已入三水,仍住督署恐有不测,请迁避。我随西林出都督府,至腾冲商人董亮亭家暂住。次日,金章复来,云观音山兵叛变,陈炯明已逃,乞速走。我等仓皇出城,香港无船,乃登澳门船。抵澳门后,西林经香港转船赴南洋。我因病痢,至香港入马岛医院治疗,半月始愈。龙济光派人来港侦我踪迹,并照会港督悬赏格10万元捕我。我变服搭运煤船赴上海。抵沪后迁居梅白克路,以侦者四集,不可少留,乃亡命日本。至东京时,孙、黄两先生及李协和、陈英士、柏烈武、胡汉民、朱执信、廖仲恺、林隐青、方韵松、李晓垣、章行严、戴天仇、邹海滨、钮惕生、许汝为、冷御秋、章木良、赵厚生、耿鹖生、程颂云、程崧生、陈伟成、张润农、居觉生、龚振洲、白楚香、季雨霖、詹大悲、曹亚伯、田梓琴、谢慧生、杨沧白、王勇公、刘昆涛、黄膺白、杨伯生、袁世全、周哲谋、谭石屏、张镕西等人均已在日本东京。

是年11月20日,我与程颂云、程崧生、陈伟成等同入早稻田大学习政治经济,日上讲堂,回复学生生活,较之在国内奔驰南北、忧患煎逼之日,另是一番境界矣。

癸丑以后,国内政局日非,干戈扰攘,迄无宁岁。我虽时切殷忧,终亦匡济乏术,无补时艰,俯仰之间,且不觉垂垂老矣。不图解放以后,得以衰暮之年,获睹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人民时代之盛世,平生梦想,宁能及此。值兹辛亥革命50周年之际,缅怀往事,益增感奋。因就辛亥前后10年间事拉杂记之,并赘数语,聊志我内心不尽欢欣鼓舞之情而已,实不足以言史料也。

(选自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回忆录》第1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6月第2版,原稿由中国政协文史馆馆藏) LEcCvjkqwpw875gKBoZhsX7fJpMAd9+IPYxCmfWTtiEyEvcZQ7/mEtDxIuZ+Kl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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