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名义上推进国际合作的联合国大会于九月下旬召开声中,国际间实际的空气已发展到胜利三年以来所未有的恶劣状态。巴力斯坦、朝鲜、希腊、印度半岛、东南亚、印尼,到处都是不能解决的问题,柏林问题尤其使人感到四面碰壁。苏联出席联大代表团团长维辛斯基氏所谓联合国似乎将要变成“不联合国”一语,恐怕是有任何色彩的人与根本无色彩的人都有同感的。与国际会议中乖戾气氛相配合的,有强国备战的消息。英伦遍国警备,已是传了一月以上的新闻。联大开会之初,伦敦广播又谓美国驻欧洲的舰队已接到有关最近将来任何可能危机的训令。苏联的作风不同,一向不对外宣布它的军事设施与军事计划,但我们可以相信,它必定也在作着万一的准备。这以上可说是代表强权政治的一面。
菲律宾代表在联大所作的呼吁,可代表弱小国家与一般人类的希望。他建议各弱小国家联合,成为第三力量,防止强国玩弄强权政治或走向战争,为人类解除战争的恐惧与毁灭的威胁。这位代表的呼吁,无人反对,问题是如何使这种呼吁发生效力。所谓第三力量,是否能够组织成功;即或真能组成,是否能够发生作用;即或发生作用,其作用将为推进和平,或只是添上了第三个作战力量——根据对于今日国际政治的判断,根据对于过去历史教训的认识,以上这些疑问都是自然地要发生的。我们生当今世,对身临其境的局势,因希望,因恐惧,因利益,因成见,往往不易得到清楚的认识。我们若采取超然的眼光,不专看今日,而把过去与现在混为一谈,等量齐观,或者可以不动感情,认识与判断也可比较的切合实际。
首先我们要认清的,就是“和平”是一个相对的名词,一个相对的观念,和平有两个假定:假定有列国,假定有战争,和平只是列国两次战争间的中间时期,既有列国,必有国际政治。有国际政治,必有利益冲突,利益冲突迟早必要引起战争。那也就等于说,国际政治一定是强权政治。战争是列国世界必不可免的现象,几乎可说是自然的现象。在列国并立之下,我们甚至可称战争为正常,和平只是旧战争后的休息时期与新战争前的准备时期。
把和平世界引入战争旋涡的,就是均势制度。列国并立,没有一国安全,连最强的国家也不能有绝对的安全感。安全既有问题,各国自然求友;求友的自然结果,为国际间两大壁垒的对立。至此,友邦的事也成了自己的事,自己的事当然也是友邦的事。自己的事已够复杂,再兼管友邦的事,所以国际两大壁垒之间的空气总是紧张的,双方都时时刻刻准备兵戎相见。“武装和平”的一个名词非常恰当,那是列国和平的绝妙形容。和平是外表,武装是实际,迟早必有一个问题使两大壁垒火并。所谓国际均势,总不能“均”,因不均而不安,因不安而必战。就理性讲,这是愚不可及的事,因为战后还是不均。但就人性言,这是自然不过的事,因为各方都有侥幸之心。
虽然如此,每经一次大战,必有一个或长或短的追求和平的阶段,热心人士奔走号呼,希望战争能够绝迹,和平能够永久。连为政的人,无论是出于信仰,或出于投机,往往也口口声声的拥护和平。今日的事,距离太近,关系太亲近,暂且撇开不谈。上溯第一次大战之后,当时各国组织国际联盟,以消弭战争永保和平相号召。在具体的步骤方面,限制军备,主张裁兵,最后到一九二八年各国签订巴黎非战公约,正式声明放弃战争,永不再用战争为国策的工具。但没有人对于这一套真正放心,表面的文章尽管去做,秘密外交与均势主义活动仍旧。由法国发动,组织包围德国的集团,要使德国永世不得翻身。一九二〇年,国联方才成立,法国就联比利时,希望西线安全;一九二一年以后,又联东欧的新兴小国,在东方包围德国。法国的集团引起意大利的反集团,一九二七年联匈牙利,七年后又联奥地利。到一九三四年,这就引起再反集团,就是希、土、罗、南四国签订的巴尔干公约。日愈复杂的国际政治,给了德国一个乘机再起的便利,不久就形成联德与反德的两大壁垒,五六年后就引起第二次大战。在历史的透视中,和平运动只是一种插曲,是战后人力疲乏心理疲乏的临时反应。临时的疲倦一过,新战争的酝酿又起,不出几年,就又来一次大放血。
未来的事,我们不愿多加揣测,但有一点与过去不同而应当提出的,就是大国的数目今日极少,已少到不能再少的程度。今日能够单独作战的只有美苏两国,连大英帝国也只能作配角,其他各国更不必说了。大国只剩下两个,那就等于说,任何即或暂时居中调停或中立缓冲的势力都已不再存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称为“第三力量”的一种力量。两大短兵相接,国际局面当然显得特别紧张。这是今日与过去最大的差异。过去每次大战之后,人心还可作一个或长或短的和平梦,今日心中真正有此梦想的人恐怕举世也找不到几个。今日已经没有人问,和平能否永久维持,今日大家所要知道的只是这个朝不保夕的和平何时破裂。自十七世纪初到二十世纪初的三百年间,西洋世界平均每五十年发生一次普及全欧甚至普及全世界的大战。进入二十世纪后,大战的步调加紧,一九三九年第二次大战爆发,距离第一次大战仅仅二十一年的工夫。看目前的情形,今后的步调是否将要更加急促,无人敢肯定或否定。列国局面只要是一日存在,西洋世界,以致受拖累的整个世界,就一日难免为周期性的战魔所困扰。
(原载《天津民国日报》1948年10月11日)